禪林風雨 9.住與無住

　　住與無住

　　引言

　　我最近出版一本新書,名曰《十住芳草》。于是就有人問:「不是十『步』芳草嗎?怎么會是十『住』芳草?」我說:「這是引用《華嚴經(jīng)》所謂的五十三行位──十信、十住、十行,到十地等,主要是引用十住位的意思!」接著他又問:「《金剛經(jīng)》上不是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六祖壇經(jīng)》上也說『無相、無念、無住』,那我們修行到底是應住?還是不應住?」當時因時間短促,故我僅回答一句:「住于無住之理�！箤Ψ酱蟾懦潭炔诲e,聽了就很高興,但是大部分的人不可能聽了這句就很高興,所以今天藉這個因緣,把「住」與「不住」的法門再詳細說清楚:

　　煩惱的根源

　　首先,我們來思考一個問題:人的煩惱是源自于「住」?還是「不住」?其實都不是!人的煩惱是因于「住」與「不住」間起矛盾而有的。譬如今天我喜歡上一個人,這時就是「住」,我的心被他粘住了。但是他卻不喜歡我,不給我「住」。于是在住與不住間,就有了煩惱。反過來說,我雖不喜歡別人,而別人卻很喜歡我,于是也糾纏不清。又如我國有句話:「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刽~與熊掌,我都喜歡,都很想「住」。可是又不能全部擁有,必須舍掉其中之一。舍掉那一個呢?好象都舍不得。心想全住,而現(xiàn)實又不能全住。甚至有時我都不要,而現(xiàn)實卻不能不要!譬如:你不想上班,看到老板就不舒服,工作又煩重。但是你又不準備餓肚子,不想讓小孩、老婆流浪街頭。所以即使都不想要,可是你必須接受,必須妥協(xié)。因此,人的煩惱主要是在「住」跟「不住」之間產(chǎn)生矛盾。

　　再如佛法所謂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其實這些本質上也是「住」與「不住」間的矛盾。譬如說「老」,年紀大了就會老,這是事實。但很多人不愿意老,希望青春永駐,由年輕而衰老這是「無住」;但卻希望青春永遠�！缸　埂Ｖ劣凇覆　�、「死」等亦然,人到了壽命終了時,若能坦然接受,就沒煩惱了。可是通常人們都不愿接受,所以苦也。

　　解脫之道

　　人的煩惱既然是源自于住與不住之間的矛盾,因此,解脫之道,不外乎:一、單純地住。二、單純地不住。三、超越住與不住之間的矛盾。

　　以上「住」與「不住」的關系,我們換另一個方式來處理,可能就更容易了解。首先我們把「住」再細分為「能住」與「所住」。「能住」,是指我的心。要將我的心安住在一個對象上,那個對象即為「所住」。故以數(shù)學來講,如「能住」與「所住」都是「正」的話,「正、正」得「正」。如「能住」與「所住」當中,一「正」一「負」,結果是「正、負」得「負」。而如果兩個都是「負」,「負、負」得「正」,那也沒有煩惱。因此,煩惱是正負得負也。而解脫是單純地「住」(正正得正);或單純地「不住」(負負得正也)。

　　一、單純地住

　　現(xiàn)在我們首先從單純地「住」講起:

　　(一)生而有志

　　先說世間法,世間中強調(diào),人要有志向,而且要持之以恒,不能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一個人如沒有志向,或他的興趣意愿經(jīng)常在變,則會制造出很多無謂的煩惱。沒有志、沒有愿,就像水中的浮萍一樣,隨著風、雨、浪花,到處漂泊。故要有志愿,才能把我們的心安住下來。

　　(二)天天有事

　　有些人不一定有什么大志,但至少每天要有事情可做。有事做,雖然忙、累,但總比沒事做好得多。有的人沒事做就崩潰了,好象整個生命都脫線了!更多人不只每天要有事情做,而且要把事情排得滿滿的,惟恐出了空檔就脫線了。人雖也怕忙,但其實更怕閑。所以很多人,不得不無事找事忙!

　　(三)心有著落

　　就像打坐也是一樣,有人說打坐就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要想!其實不然,如只叫你什么都不想,結果不是昏沉便是散亂。所以打坐一定要有個「住」的方法,不管是數(shù)息或念佛、持咒均行�？傊�,一定要有事做,要讓心有個安住的地方。否則就像皮球一樣,最初東蹦西跳,滾過來、滾過去,過一段時間后累了,就昏沉了。所以要讓我們當下的念頭,均有所安住。

　　以上先從粗而細講「心」與「住」的關系。接著,我們再講「住」的層次。這也可分三個層次來說:

　　住的層次

　　第一、住于相:住于一個單純的「相」里,譬如打坐時,單純地聽聲音,聽外面的風聲、雨聲、鐘聲、馬達聲�；驅Ｐ牡乜匆粋�對象、一棵樹、一朵花�；蛳駭�(shù)息法,把注意力專放在呼吸上。如念佛法門則專注于佛號。甚至有的人用觀想,觀想一個月亮、一尊佛像,或某一類境相。以上的方法都是把心安住在一個很單純的「相」上。

　　就「住」于相的法門而言,雖都是輕易而有效的方法�？墒菂s也有另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它不夠實際。譬如聽雨聲,試問一年到頭有幾天下雨,若不下雨時,就沒得聽了,那又該怎么辦?或數(shù)息法,現(xiàn)在你可以坐在這里專心數(shù)息,可是你卻不可能每分每秒都盤坐數(shù)息,你還得吃飯、睡覺、辦事!請問誰能一面開車一面數(shù)息?不可能的!人生既還有很多的事情要辦,就不可能只把心單純地專注在一個對象上。所以「住于相」的法門雖很容易入手,可是修久了,或不容易提升,或易與生活脫節(jié),所以不究竟。

　　第二、住于事:事情有大有小,但都有它變化的過程。譬如農(nóng)夫種菜,從翻土、撒種,到長大、收成。過程是連續(xù)的,有它一定的次序,故不同于前面只單純地念佛或數(shù)息�；蚪ㄖ�師負責蓋房子,從看地、整地到設計、發(fā)包,過程相當復雜。事情中小的可能幾分鐘就做完了,而大的可能二十年、三十年還在進行。前面所說,人生要有志,這志主要是從興趣發(fā)展到事業(yè)。故其涵蓋的時間比較長,涵蓋的空間也比較廣。所以「住于事」,就比「住于相」好多了。但因為它還只是一類事而已,故還是有限的。

　　第三、住于理:住于一類道理。世間萬物,不管是一個生命、一粒細胞,甚至整個宇宙,都在變化中。且變化中仍有它不變的理則在,或曰物理、生理、心理、倫理……。故如能悟出它的理,就可在變化的現(xiàn)象中,尋得安心住處。

　　入門方便

　　以一般眾生都是有心人,所以「住」的法門對一般人來講是最相應的。因此,佛法的修行,還是以「住」為入門方便。就如信、解、行、證,一開始先有信,信其實就是「住」。住于我們對三寶的信愿中。

　　又佛法中的安心法門,也多是由「住」入手。如修定法門多屬于「住于相」,數(shù)息是住于息的相,而念佛是住于佛的相。其次是「住于事」,發(fā)心住于修行的事,住于自度度人的事。這當然不是幾分鐘、幾個月就可以做得了的,甚至不是一輩子、二輩子可完成的。人生首要有志,故佛法的初門也從志起。故信心、立志、發(fā)愿,共成為安心的初門。三是住于理,什么理?就是因果之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從肯定因果,而安身立命。因眾生都執(zhí)著「有」,故住與眾生的習性最相應,但這跟諸法實相卻不相應。

　　二、無住實相

　　我常問別人一個問題:佛法既講諸行無常,那我們還打坐修定是什么意思?無常就是指世間都在變化,不只外境在變,連內(nèi)心也都在變。既然一切都在變,如何能定?又三法印中有「諸法無我」,故不只找不到一個地方可讓我們安心,甚至連這個要安的心,也都是不實在的。既「能住」是無我的,而「所住」又是無常的。那怎么能讓我們的心住于定呢?

　　所以真正的佛法必曰「無住」。故一切講「住」的,都是方便法。因為眾生都著「有」,心若沒處安,他就亂了,所以必先找個東西讓他安,即使這東西是假的,也將有用。就如一個人心里狐疑不定時,甚至抽簽問卜,都能讓他的心暫時安定一下,可是這不算真智慧,頂多救急一時而已,真正的究竟要從無住著手。

　　不安而安

　　從無住法門來講,安心究竟要安在什么地方呢?「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安就是和諧。故要從接受你的當下、接受事情本來的樣子,而使心境和諧。所以,安心就是不刻意去造作取舍,愈要把心安在一種境界,反而愈不能安,因為諸行無常嘛!它一直在變動,你卻叫它不變,這反而是煩惱的根本。譬如「老」,我們都知道人會老,也會死,可是沒有人甘愿這么快老、這么快死,所以才有煩惱。如果我能接受它,隨順它,反而沒事。所以不去安它,反而是真正的安心法門。以無住,才能真正的安住。

　　從住到不住

　　眾生的心既然都是著「有」,所以要從「住」入門。而無住又才是究竟的,那么,如何能從「住」跳到「無住」?會不會從定發(fā)慧,「住」一段時間后,突然變成「不住」了?不可能!要從「住」轉到「不住」的關鍵──乃是「住于無住之理」。如果我們所覺悟到的理,可以涵盡一切變化的現(xiàn)象,那我們的心便可安住在這個理中,這個理是什么?其實就是緣起的理。

　　緣起之理

　　今天各位到這里來打坐、來聽開示,請問是誰叫你來的?大部分的人都會認定是自己要來的,其實不然!事實上是「緣」促成了你要來的決定:你的個性、學佛因緣及同參道友的介紹等,共同促成來的現(xiàn)實,這就是緣起法。以因緣不斷地在變化之中,沒有人能夠主掌,故一切都是無住的。若能了解這個理,我們才好安于無住的實相里。所以要從理的深入透徹中,去轉化「住」的習性。

　　我過去曾寫過一首偈子:

　　情疏情切情迷離,夢起夢落夢依稀;

　　緣聚緣散緣如是,任風任雨任白云。

　　「情疏情切情迷離」:人活在世間,常于愛恨、貪瞋、卑慢中鉆來鉆去,有時很喜歡,以至想占有,有些夠討厭,急著去擺脫。疏是疏忽、遠離。切是貼切、親愛。不管是疏還是切!它都在不斷地幻化中,變到最后卻迷離了!連自己都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真正愛的是什么?厭的又是什么?

　　「夢起夢落夢依稀」:如那一天回想起十年前所做的一切,所喜歡的人,所討厭的事,卻仿佛一場夢。過去曾愛得要命、氣得發(fā)狂,而現(xiàn)在只覺得淡而無味。即使回首往事歷歷,似依稀可尋,但已沒當初那種激情了!

　　「緣聚緣散緣如是」:從當初的激動到今天的淡然,這都是諸法的緣在造化的。緣聚了,我們見面;緣散了,我們分離。聚時,即使愛得發(fā)狂;等到緣散分離了,卻也只是夢境依稀而已。

　　「任風任雨任自云」:深入去看這些愛恨、合離,只是緣在變化,沒有人能夠主宰。所以最后認了,來就讓它來吧!去就讓它去已。任世間白云蒼狗,我已不受影響!

　　這也是說,從最初的執(zhí)著──情疏、情切(有住),到透過緣起的觀照──緣聚緣散(無住),最后才能產(chǎn)生任風任雨的自在。因此,修行就是從理觀到事證。

　　返觀自心

　　我們從善知識的開示或佛經(jīng)中的教授中,了解到這「無住的理」,但不表示已能相應了。因為過去有所住的習性還是存在。所以要依「無住的理」時常做觀照,既觀照世間種種相,也觀照內(nèi)心種種相,而使它漸成無住。如何觀照?先觀照世間是虛妄生滅。佛法曾說,世間的事,就像水波上的泡沫,即使一時起了,也一下子就消散了。我們所曾最愛的、最恨的,甚至我們自己,都只是水中乍起乍落的泡沫而已�？炊嗔�,就無所謂了!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苟�一般人常把小事看得很嚴重,像中了獎或挨了罵,都耿耿于懷,可是從整個生命來看,這些都是芝麻蒜皮的事而已!

　　在歷史的洪流中,當年雄霸天下,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如今安在?亦不過是人類歷史上的一粒沙、一株草罷了。有詩道:「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谷碎g種種,看多了就是這樣。至于青山是否依舊在?也不見得。因于人的生命太短,如有天人般的長命,就可以像何仙姑一樣,看滄海幾度變?yōu)樯Ｌ?而夕陽也可能不紅,太陽說不定那天也會消失。所以從廣大的宇宙觀來看我們的生平遭遇,根本不算一回事!能夠時常這樣觀照,我們的心才能慢慢轉化,從粘膩的執(zhí)著逐漸開通、淡化。

　　還滅無住

　　以上先從世間變化中,觀照此「無住之理」,其次,再從當下的「心」來觀照:各位!我們以為很多事情都是自己決定的�？墒鞘聦嵣�,是太多因緣促成我做這樣的決定。再如我喜愛或厭惡的覺受,也是由很多因素所共同形成的。即使是科學所謂的真理,也都只是眾生的共業(yè)。我們都以為天上有一個太陽,然而這只是現(xiàn)在眾生共業(yè)所形成的器世間,如果那天它不見了,那也是眾生共業(yè)的轉變。所以很多科學上的真理,只適用于那個時代。那天眾生的共業(yè)轉了,則這真理也將被后人所推翻。所以這個世界不過是妄識成迷所產(chǎn)生的假相罷了。有了以上的體察,我們乃能由粘膩的煩惱,慢慢轉化到無住的自在。

　　因此我常說,真正的修行是「還滅」的過程。教我們從「住」的習氣、「住」的執(zhí)著中,去消化、去還原。還原成無常、無我、無住的本來面目。

　　定的作用

　　然而修行,又何以必須有「定」的功夫?我的師父圣嚴法師寫了一本書《牧牛與尋劍》,牧牛就是照顧我們的心。而尋劍是去找一把智慧的劍。等劍找到后,就用劍來宰牛�？墒侨绻�這條牛太大,又是條野牛,即使找到劍還是宰不了它。故必須先把牛綁住,才有辦法動刀。我們的心也是一樣,心如果狂亂不已,即使再高明的道理也用不上力。故必須先叫它冷靜下來,叫它先「住」。而讓這條牛乖乖靜下來,那便是「定」的功夫�；蛘�,用另一個譬喻:我們的心又像一盆渾水,這水還隨著風吹波涌,而沙塵就在里面晃蕩。如何能將沙塵淘出呢?唯有讓它先靜止下來,沉淀之后,才有辦法把它取出來。

　　很多人做事行不通,就歸諸于業(yè)障太重!這種說法也不能說不對,但太過于籠統(tǒng)。到底你的業(yè)障是什么?業(yè)障在那里?若不經(jīng)由痛切地返觀自己的起心動念,何以明了自己的業(yè)陣?而予以對治消除。每個人的習氣業(yè)障,多通過起心動念而出現(xiàn)的,譬如打坐時,妄想老圍繞著錢轉,那你的業(yè)障就是錢。如總想到某個人太可惡,恨不得好好教訓他一頓,那你的業(yè)障就是瞋心太重。如不了解自己的習氣業(yè)障是什么?光拜佛就想消業(yè)障,我很懷疑是否消得了。故要先將心定下來,以返觀自己的起心動念,而知道習氣的所在而加以對治。所以「定」是首要的功夫,定才能觀,觀才能還滅,而還滅之后就不住了。以上是闡述由定生慧之途,定是從「住」而有,而慧卻是從「不住」而成就的。

　　三、超越矛盾

　　以上已說明由住與不住去解脫煩惱,以下更將超越住與不住間的矛盾:

　　從更究竟的佛法來看,本沒有「住」與「不住」間的對立分別。以有「能住」,才有「所住」,故成為對立,也因此才有「住」與「不住」的差別。所謂「無明生三細」,因為眾生無明,才誤認為有一個「我」,以及另一個「非我」的世界;有「能住」的心,與「所住」之境的分別。而當我們透過緣起的理,去了解「心」、「境」、「內(nèi)」、「外」本就是一體的,則對立自然化解,心境自然開闊。于是,在非住、非無住中隨境界之生化,寂而常照,泯而為一。這就是佛法中大圓滿的境界,一切的智慧、一切的神通妙用,都是從超越「住」跟「不住」間的矛盾而得到圓滿的。

　　檢視數(shù)息

　　最后,因為在座大部分的人打坐都是用數(shù)息法,所以我們也用「住」與「不住」來檢視數(shù)息的要略。數(shù)息,是從住于呼吸的相而啟修的,故基本上是以「住」入門。但這「住」仍有幾種變化:

　　第一、這「住」里有「不住」的成份:既要專心注意呼吸,故不可又管其他的事。外面的世界,色、聲、香、味、觸的變化去來統(tǒng)統(tǒng)不管。故就注意呼吸而言是「住」;而外面一切放下,萬事莫管,就是不住。

　　第二、不住于喜怒哀樂之情:專心數(shù)息后,身中將有八觸的覺受,我們也不要被這些身體的覺受、心里的順逆得失轉走。

　　第三、做智慧的觀照,以達成心的無住:透過數(shù)息幫助把心定下來后,乃更覺照我們的妄想、習氣。像水一樣,讓沙沉淀后,才好撿掉它。

　　第四、心境本不二:從超越矛盾中,得一體之全成。

　　總之,打坐雖以數(shù)息入門,但要真正完成佛法的究竟解脫,還是要用佛法的知見去轉化。因此,希望大家不要只是打坐,而要進一步從聽經(jīng)、聞法,去深入佛教的智慧,才能漸趨功德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