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佛教之中道 第四章 無我中道

  第四章 無我中道

  就我之有無來說,有我見與無我見。世人及外道通常以有我為正見,以無我為非如實見。佛教反之,以無我為正見,以有我為邪見。我見與無我見從字面上看,分別是有見、無見所攝,但內(nèi)外道所說之我見又與常斷二見相關(guān)聯(lián),所以本文將探討我之有無單獨列出作為一章,以發(fā)掘佛教無我的真義。

  為破除世人關(guān)于我之有見與常見,佛陀宣說無我,否認(rèn)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體。為破除世人關(guān)于我之?dāng)嘁?佛陀也說無常之我、變異之我、假名之我,以此成立業(yè)果相續(xù)與生死輪回。佛陀說無常恒我又不執(zhí)無見、不墮斷見,說假名我又不執(zhí)有見、不墮常見,這遠(yuǎn)離有無二見、常斷二邊的無我見,即是原始佛教之無我中道。

  一、世人我見

  我,梵語為ātman,巴利語為attan,原意指氣息,后引申為生命、自我、本質(zhì)等。佛教經(jīng)典中的我,通常是指五蘊身心中獨立的主宰體,如《成唯識論》說“我謂主宰”。[138]我見,即認(rèn)為有一真實我存在之見,如認(rèn)為五蘊等是我。我所見,于五蘊等認(rèn)為是我所有之見。我見、我所見都是基于我們的五蘊身心及其活動而產(chǎn)生的,如《雜·八○經(jīng)》中佛說我、我所“從若見、若聞、若嗅、若嘗、若觸、若識而生”,[139]《雜·三○六經(jīng)》說的更詳細(xì):

  眼、色緣生眼識,三事和合觸,觸俱生受、想、思。此四無色陰、眼、色,此等法名為人。于斯等法,作人想、眾生、那羅、摩[少/兔]阇、摩那婆、士夫、福伽羅、耆婆、禪頭。又如是說:我眼見色,我耳聞聲,我鼻嗅香,我舌嘗味,我身覺觸,我意識法。彼施設(shè)又如是言說:是尊者如是名,如是生,如是姓,如是食,如是受苦樂,如是長壽,如是久住,如是壽分齊。[140]

  經(jīng)中說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根、塵、識三者和合而產(chǎn)生種種身心活動,我們將此個體身心活動的主體稱為某人、某眾生等。其它如“那羅、摩[少/兔]阇、摩那婆、士夫、福伽羅、耆婆、禪頭”等都是人、眾生、有情的異名。若是于有情自體,此身心活動的主體則稱為“我”;诜N種分別,此主體“我”有此出生、有此姓名、有此衣食、有此苦樂、有此壽命,由此更為增長分別我執(zhí)。外道也是基于生活經(jīng)驗而肯定有我,如《阿毗曇毗婆沙論》:

  彼諸外道以何事故見我?

  答曰:“愚于來去威儀法故,彼作是說:‘若無我者,誰來誰去,誰住誰坐,誰屈誰申耶?以有我故,能來去、住坐、屈申。復(fù)次,若無我者,則無見、聞、嗅香、知味、覺觸、憶念,以有此事,必知有我!盵141]

  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一個身心健全、智力正常的人,都有明確的自我意識。雖然剛出生的嬰兒懵懵懂懂,渾然不知自他的種種社會分別,但在自身感受苦樂、饑飽時,也有哭笑的自我表達(dá)。兒童在眼看色、耳聞聲、鼻嗅香、舌嘗味、身覺觸、意生法等身心活動中,在行往歸來、飲食起居、屈伸低仰、語默動靜等日常行為中,隨著心智的成熟與知覺的經(jīng)驗積累,一方面確認(rèn)自己身心的相對獨立性,另一方面確認(rèn)自己的相對主觀能動性,以及在這兩者基礎(chǔ)上的相對自由性,由此慢慢形成自我意識。到了青少年時期,這自我意識更為強烈,通常會有自我獨立、自我張揚、自我實現(xiàn)的愿望。但如果這種愿望長期得不到滿足或遇到重大打擊,青少年可能會因此形成自卑、自閉、叛逆乃至反社會的人格障礙。相反,一個人如果自我意識模糊乃至喪失,除了醉酒、睡眠、昏迷等,那就是智障或癲狂了。所以在通常情況下,我們把一個人有沒有明確的自我意識作為判斷他是否心理健康、智力正常的一個重要指標(biāo)。

  這種自我意識,在佛典里稱為我見,即認(rèn)為在我們的身心當(dāng)中,有一個獨立的、有自由意志的“我”存在,這個“我”能主宰自己的身心及其活動。所以“我”有獨立、主宰與自在義。

  (一)我見、身見之類別

  對于印度當(dāng)時世間的種種我見,佛典做了一些歸納。如《雜·一六六經(jīng)》中佛說:

  何所有故,何所起,何所系著,何所見我,令諸眾生作如是見、如是說:色是我,余則虛名;無色是我,余則虛名;色、非色是我,余則虛名;非色、非無色是我,余則虛名;我有邊,余則虛名;我無邊,余則虛名;我有邊、無邊,余則虛名;我非有邊、非無邊,余則虛名;一想、種種想、多想、無量想,我一向樂、一向苦,若苦、樂、不苦不樂,余則虛名。[142]

  經(jīng)中說外道中有人認(rèn)為色是我,其余說法都不對,無色是我、色非色是我、非色非無色是我、我有邊、我無邊、我有邊無邊、我非有邊非無邊、我一想、我種種想、我多想、我無量想、我一向樂、我一向苦、我有苦有樂、我不苦不樂同樣如此。這十六種我見中有些對于世俗常人來說可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這主要是印度外道根據(jù)自己所修學(xué)的冥想或禪定境界而說的。但此種種我見都不離五蘊,正如《雜·四五經(jīng)》中佛說:“若諸沙門、婆羅門見有我者,一切皆于此五受陰見我。”[143]

  基于我見,我們會認(rèn)為一些東西是附屬于我的或為我所擁有的,這稱為我所見。比如,認(rèn)為身體、精神、壽命等為我所有,或外在的名譽、地位、權(quán)勢、財物及親屬等為我所有,這是我所見。我見、我所見都屬于身見,或稱有身見、自身見。身見,音譯作薩迦耶見,即于五蘊集合之身起是我或我所有之見。如《法樂比丘尼經(jīng)》中說:

  彼見色是神,見神有色,見神中有色,見色中有神也;見覺……想……行……識是神,見神有識,見神中有識,見識中有神也,是謂自身見也。[144]

  經(jīng)中的“神”是“我”的另譯,“覺”是“受”的另譯。世人身見之類別,舍利弗在《增?利養(yǎng)品?第四經(jīng)》中就色法來說有五種,即“色為我,色是我所,我是色所,色中有我,我中有色”。合五蘊,則共二十五種身見。[145]

  我見、我所見是基于有身見而產(chǎn)生的,世間其它種種見也因有身見而起。如尊者梨犀達(dá)多在經(jīng)中說“凡世間所見,或言有我……一切皆以身見為本”。[146]世間諸所有見,如南傳《梵網(wǎng)經(jīng)》中六十二見等,也皆以身見為本,正如《相應(yīng)部》中說:“有己身見者,則存此等之諸見;無己身見者,此等諸見則不存在!盵147]

  (二)我之常見與斷見

  我見是有見的一種,如果執(zhí)我為常,則生常見。如《雜·一五二經(jīng)》中說外道見:“有我、有此世、有他世,常、恒、不變易法,如爾安住!盵148]南傳《梵網(wǎng)經(jīng)》中講到前際論者由四種根據(jù)說我是常,也由四種根據(jù)說我一分是常。無論是全部還是一分為常,這我都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在前世、今世、來世的時間遷流中,此“我”從此世轉(zhuǎn)到彼世。漢傳論典也通常把后際論者的十六種有想論、八種無想論、八種非有想非無想論等列入常見,因為都是基于有我而立論。印度婆羅門教到了《奧義書》時代,認(rèn)為“梵”、“我”同質(zhì)同源,如《雜·一五三經(jīng)》中說外道見:“如是我彼,一切不二、不異、不滅!盵149]

  斷見者則認(rèn)為此我在將來會歸于斷滅而無所有。漢傳《梵動經(jīng)》中講到七種斷滅論,如說由現(xiàn)生歸斷滅,或說由欲界歸斷滅,或說由色界歸斷滅,或說由無色空處歸斷滅,或說由無色識處歸斷滅,或說由無色不用處歸斷滅,或說由無色有想無想處歸斷滅。對于沒有三界觀念的一般世人,多持現(xiàn)生斷滅論。

  二、佛說無我

  如前文所說,世人及外道有種種我見、身見,以有我為正見,或執(zhí)我為常,或以為我將斷滅。針對執(zhí)我為常者,佛陀則以其無漏慧如實觀照眾生的癡迷與妄動根源于我執(zhí),不得解脫。佛陀正是明見我見的過患,立無我為正見,以離執(zhí)去貪、成就解脫。要想把握佛陀無我的真義,必須首先了解我見的過患。

  (一)我見的過患

  由我見能隨生我慢。如《雜·五八經(jīng)》中佛說愚癡無聞凡夫于五蘊“見我、異我、相在”,而“于此生我慢”。[150]我慢是自我高舉,自己不如人而覺得與人等,自己與人等而覺得高人一等。如果再覺得我是常,則我慢會堅固如高山。大梵天即是如此,自認(rèn)為是自成、唯一、自在、為世界主的,如《阿[少/兔]夷經(jīng)》:

  我今是大梵王,忽然而有,無作我者。我能盡達(dá)諸義所趣,于千世界最得自在,能作能化,微妙第一,為人父母。我先至此,獨一無侶,由我力故,有此眾生,我作此眾生。[151]

  大梵天自認(rèn)為“無作我者”、“為人父母”、“獨一無侶”、“最得自在”,這是由我慢產(chǎn)生了尊佑論。眾生因為有我慢故,導(dǎo)致五陰生漏而輪回相續(xù),如《雜·一〇五經(jīng)》中佛說“慢不斷故,舍此陰已,與陰相續(xù)生”。[152]

  另一方面,由我見又能生貪愛,如《雜·六二經(jīng)》中佛說愚癡無聞凡夫無慧無明,“于五受陰說我系著,使心結(jié)縛而生貪欲”。[153]關(guān)于我愛,《雜·九八四經(jīng)》中說從內(nèi)外各生十八愛行,時間上又有過去、現(xiàn)在、將來之別,如是總說有百八愛行。這些愛行“為網(wǎng)”、“為膠”、“為蓋”、“為覆”、“為眾生障”,使眾生“從此世至他世,從他世至此世”這樣“往來流轉(zhuǎn)”。[154]我見為無明之分,為前際生死根本;貪愛成就將來相續(xù)業(yè)果,為后際生死根本。眾生就因為于五蘊見有我生愛,于是“無明所蓋,愛系其首,長道驅(qū)馳,生死輪回,生死流轉(zhuǎn)”,[155]出離輪回則遙遙無期。

  因為由我見產(chǎn)生我執(zhí),由我執(zhí)產(chǎn)生我慢、我愛、我貪,由此隨生種種惡不善法,導(dǎo)致生死業(yè)果相續(xù),陷入輪回不得解脫。所以《雜·五七經(jīng)》中佛說“見我者即是行”,而緣行有識,緣識有名色,乃至純大苦聚集。[156]

  (二)佛說無我

  世人根據(jù)日常身心活動的經(jīng)驗,認(rèn)為個體身心具有相對的獨立性、能動性及自由性,于是執(zhí)此身心活動的行為主體為我;谖覉(zhí),又希望或癡迷此我常恒不變,那這個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我到底存不存在呢?

  1.破斥有我

  佛陀并沒有認(rèn)為在這有情的五蘊身心當(dāng)中存在一個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我”。佛陀要破斥我見,就首先要破斥此我之主宰性。

  外道通常以有我為正見、無我為邪見,如薩遮尼犍子就是代表。他聽說佛陀以無我見教授弟子,于是決定與佛陀公開辯論。薩遮尼犍子比喻說,如世間萬物都是依于大地而出生、成長、圓滿一樣,人間的種種善惡都是依于色、受、想、行、識等五蘊而出現(xiàn)、增長、成就,所以此五蘊等即是我。佛陀也以比喻反問,如一國之王能自在地處罰有罪者、獎賞有功者,那作為主宰的“我”能隨意自在地要五蘊這樣、不得那樣嗎?佛陀如是再三反問,薩遮尼犍子先保持沉默,最后才硬著頭皮回答不能。佛陀接著說明以五蘊無常、苦而說五蘊無我,薩遮尼犍子慚愧失色。[157]

  又因為五蘊身心有苦、不得自在故,佛說五蘊無我。如《佛說五蘊皆空經(jīng)》:

  色不是我。若是我者,色不應(yīng)病,及受苦惱,我欲如是色,我不欲如是色。既不如是,隨情所欲,是故當(dāng)知,色不是我。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158]

  如果五蘊如色等是我,即能隨意主宰的話,則色不應(yīng)病壞而有種種苦惱,我要這樣的色即能要這樣的色,我不要那樣的色即能不要那樣的色。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我們所愿地想要怎樣就能怎樣,所以說五蘊如色等不是我。

  內(nèi)六處同樣有苦、不得自在,如《雜·三一八經(jīng)》中佛說:

  眼非我。若眼是我者,不應(yīng)受逼迫苦,應(yīng)得于眼欲令如是、不令如是。以眼非我故,受逼迫苦,不得于眼欲令如是、不令如是。耳、鼻、舌、身、意亦如是說。[159]

  如果內(nèi)六處如眼等是我,則眼等不應(yīng)受種種苦惱所逼迫,我要令眼等這樣即能這樣,我不要令眼等那樣即能不要那樣。而實際情況是,眼等時常受種種苦惱所逼迫,也不得令眼等這樣那樣,所以眼等內(nèi)六處不是我。

  有情之五蘊及根身活動又是因緣所生、無常變化的,如《雜·二七三經(jīng)》中佛說:

  譬如兩手和合相對作聲,如是緣眼、色生眼識,三事和合觸,觸俱生受、想、思,此等諸法非我、非常,是無常之我,非恒、非安隱,變易之我。[160]

  因為有情的五蘊及其身心活動等是因緣所生的,正如一個巴掌拍不響,所以此非獨立之“我”,又是“非恒、非安隱”的,故是“無常之我”、“變易之我”。因為沒有常恒性與獨立性,所以此五蘊也就不能稱之為“我”,即如此經(jīng)中說“此等諸法非我”。又如前面佛陀所分析,我們其實并不能隨意主宰五蘊身心,相反為五取蘊所生的苦惱所逼,不得自在。正如《增?邪聚品?第十經(jīng)》中佛說:“此無常義即是苦,苦者即無我,無我者即是空也。”[161]所以在我們的五蘊身心中,根本不存在一個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我”。

  2.一切法無我

  從《阿含經(jīng)》中來看,佛陀主要是基于有情生命現(xiàn)象——蘊、處、界的無常、苦而說無我或非我的,如《雜·八四經(jīng)》中佛說“無常則苦,苦則非我”[162]。佛陀對有情世間這種無常、苦、無我有極為深刻地體認(rèn),以致把它們稱為佛法之本而確定為佛法的特質(zhì)。如《增?增上品?第四經(jīng)》中佛說:

  諸比丘,欲得免死者,當(dāng)思惟四法本。云何為四?一切行無常,是謂初法本,當(dāng)念修行;一切行苦,是謂第二法本,當(dāng)共思惟;一切法無我,此第三法本,當(dāng)共思惟;滅盡為涅槃,是謂第四法本,當(dāng)共思惟。[163]

  關(guān)于此經(jīng)四法本中的“一切法無我”,在同樣講到四法本的《增?四意斷品?第八經(jīng)、第九經(jīng)》均作“一切諸行無我”,[164]《增?八難品?第三經(jīng)》作“一切行無我”。[165]沒有提到四法本的其它諸經(jīng)或說“諸法無我” [166]、 “一切法無我”[167]、“一切無我”[168]、 “一切非我”[169],雖然文字表述有些差別,含義卻一樣。

  佛說“一切無我”、“一切非我”,那什么是“一切”?《雜·三一九經(jīng)》中佛說:

  一切者,謂十二入處,眼色、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是名一切。若復(fù)說言此非一切,沙門瞿曇所說一切我今舍,別立余一切者,彼但有言說,問已不知,增其疑惑。所以者何?非其境界故。[170]

  十二入處即內(nèi)六根與外六塵,此六根六塵相接而生六識,根、塵、識和合而生觸,由觸生諸受等。經(jīng)中說“一切者,謂十二入處”,即是說此有情五蘊身心及其活動名為“一切”。有情所能見聞覺知的即此一切,所能貪著執(zhí)取的即此一切,業(yè)果所能相續(xù)、生死所能輪回的也即此一切,生厭離欲、出世解脫的也即此一切,所以對于有情,除此以外,別無一切。外道于此不知不見、不了不達(dá),所以“非其境界”。

  佛說“一切法無我”,那什么是“一切法”?《雜·三二一經(jīng)》中佛說:

  眼及色、眼識、眼觸,眼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耳……鼻……舌……身……意、法、意識、意觸,意觸因緣生受:若苦、若樂、不苦不樂,是名為一切法。若復(fù)有言此非一切法,沙門瞿曇所說一切法我今舍,更立一切法者,此但有言,數(shù)問已不知,增其癡惑。所以者何?非其境界故。[171]

  如“一切”所說,有情的六根六塵相接而生六識,根、塵、識和合而生觸,由觸生諸受,此等五蘊身心及其活動又名為“一切法”。同樣,有情所能見聞覺知的即此等法,所能貪著執(zhí)取的即此等法,業(yè)果所能相續(xù)、生死所能輪回的也即此等法,生厭離欲、出世解脫的也即此等法,所以對于有情,除此以外,別無一切法。外道于此不知不見、不了不達(dá),所以“非其境界”。

  就原始佛教來說,佛陀以人為本,直指解脫。而與生死解脫無關(guān)的外界種種存在及世間玄談的形而上學(xué),佛陀則不關(guān)心,如十四無記等。所以佛陀基于有情五蘊身心及其活動而施設(shè)“一切”、“一切法”、“一切有”[172]。而此等“一切”、“一切法”、“一切有”是因緣所生的、無常變化的,所以也即是“一切行”。

  (三)佛說無我的利益

  世人種種我見都不離五蘊,正如《雜·四五經(jīng)》中佛說:“若諸沙門、婆羅門見有我者,一切皆于此五受陰見我!盵173]為什么會于五受陰見我呢?南傳《相應(yīng)部》中佛比喻說如人取來明鏡才從中看見自己一樣,若于五蘊有執(zhí)取,則會執(zhí)以為我;如人不取明鏡則不會從中看見自己一樣,若于五蘊無所執(zhí)取,則不會執(zhí)以為我。所以經(jīng)中說“計取故有我,不取者則不計”。[174]正是因為世人與外道等執(zhí)以有我,因此不得盡苦、不得究竟解脫。如經(jīng)中佛說:

  若諸沙門、婆羅門于世間所念諦正之色,作常想、恒想、安隱想、無病想、我想、我所想而見,則于此色愛增長。愛增長已,億波提[175]增長。億波提增長已,苦增長。苦增長已,則不解脫生、老、病、死、憂、悲、惱苦,我說彼不解脫苦。

  譬如路側(cè)清涼池水,香味具足,有人以毒著中。陽春之月,諸行路者風(fēng)熱渴逼,競來欲飲。有人語言:“士夫,此是清涼色,香味具足,然中有毒,汝等勿飲。若當(dāng)飲者,或令汝死,或近死苦!倍丝收卟恍哦,雖得美味,須臾或死,或近死苦。[176]

  若是于色起常想、恒想、安隱想、無病想,即是于色起我想、我所想,隨即于我、我所起貪愛,因此純大苦聚集,如飲毒水。如《雜·一一〇經(jīng)》所說,佛陀為了弟子“得離疑惑”、“令得安隱、令得無畏、調(diào)伏寂靜、究竟涅槃”故而宣說無我教法。[177]所離的疑惑,即是于真實無我的疑惑。由信解無我故,于五蘊生厭、離欲,而成就智慧、解脫、解脫知見等“三無上”。佛說無我,最終是為了弟子涅槃解脫。

  《雜·三○六經(jīng)》中佛說若于五蘊身心活動中只見無常、有為諸法而不起我見、我所見,則為見法。[178]如進(jìn)一步觀察無我,可斷五下分結(jié),如《雜·六四經(jīng)》中世尊所說偈:

  法無有吾我[179],亦復(fù)無我所,我既非當(dāng)有,我所何由生?比丘解脫此,則斷下分結(jié)。[180]

  又通過無我觀能遠(yuǎn)離我慢得解脫,如《彌醯經(jīng)》中佛說“若比丘得無我想者,便于現(xiàn)法斷一切我慢”,乃至得“滅盡”、“涅槃”。[181]所以佛在《大本經(jīng)》中說“若學(xué)決定法,知諸法無我,此為法中上,智慧轉(zhuǎn)*輪”。[182]佛陀本人雖然極盡方便廣為說法、利益人天,但由于“心無所著”,而說“何處有我為彼比丘說法”。[183]又因為“一切行無常,生者必有死”,[184]連三世諸佛也不可避免,所以佛在《增?聽法品?第五經(jīng)》中說“若欲禮佛者,過去及當(dāng)來,現(xiàn)在及諸佛,當(dāng)計于無我”。[185]我們常說諸供養(yǎng)中法供養(yǎng)為最,所謂法供養(yǎng),正如于蘊處界如實觀察無我。

  佛陀基于對有情無常、苦、生死輪回等生命現(xiàn)象深入、透徹地體察,而確認(rèn)有情世間沒有任何獨立的永恒的主宰體——我。無我說為佛陀區(qū)別外道的不共見,而使得佛陀的教說卓而不群、超凡入勝。佛陀最初度化五比丘時,先說《轉(zhuǎn)*輪經(jīng)》[186],憍陳如率先見法,佛陀而后說《無我相經(jīng)》[187],五比丘才先后證得阿羅漢。

  三、佛說假名我

  “我”的梵語為ātman,在印度婆羅門教的《吠陀》經(jīng)典中,原指生命個體的氣息,慢慢演變成個體生命現(xiàn)象中有主宰性、不變性、獨立性的本體“我”,所以“我”在印度傳統(tǒng)宗教哲學(xué)中是指永恒、獨立、有主宰性的真實本體。無我,梵語 anātman,則是在“我”之原語前加一否定之前綴“an”,漢傳經(jīng)典中也翻譯為“非我”,即是說此并非真正之“我”。佛陀在經(jīng)典中首先也承認(rèn)有情生命現(xiàn)象的存在,如經(jīng)中所說的十二因緣四圣諦、八正道等,都是基于有情身心活動而宣說的有情輪回之原因與脫離輪回之方法。但佛陀為了有情于五蘊身心生厭、離欲、解脫,而說這無常、苦的有情五蘊身心并非是那個我們所認(rèn)為的永恒、獨立、有主宰性的“我”,正如《雜阿含經(jīng)》中佛說“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非我者亦非我所”[188],或者“無常者則是苦,苦者則非我,非我者則非我所”[189]。

  (一)對佛說無我的疑惑與誤解

  無我為佛教的不共正見,以此標(biāo)顯佛法的特質(zhì)。而無我表面上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大有出入,所以世人及外道難以理解與接受。如眾多外道因為佛陀說無我而認(rèn)為是斷滅論者,說“沙門瞿曇作斷滅、破壞有教授”。[190]又如佛陀成佛后初到摩揭陀國為國王及其臣民說無我時,摩揭陀人心想,若五蘊無常、無我,那“誰活、誰受苦樂”?[191]即使是佛陀弟子,由于自我意識根深蒂固,也對無我說有疑惑。如一比丘“起惡邪見而作是念”:“若無我者,作無我業(yè),于未來世,誰當(dāng)受報?”[192]同樣是疑惑行為與果報的主體。他們的疑惑在于沒有我了,那有情身心活動的行為與果報的主體是誰?如果沒有任何行為主體,那對于社會犯罪行為該追究誰的法律責(zé)任?若無人可追究,那整個社會不就亂套了嗎?

  另外于我貪著重者,則于無我說感到恐怖。如《雜·六四經(jīng)》中佛說愚癡凡夫、無聞眾生怖畏于“無我、無我所”,[193]《阿梨咤經(jīng)》中則說到一些人聽聞無我教法后便“內(nèi)有恐怖”:“憂戚煩勞,啼哭椎胸,而發(fā)狂癡”。[194]

  又如闡陀,雖然也聞思過“一切行無常,一切法無我”,但是因為有貪欲而取著于“我”,而于“愛盡、離欲、滅盡、涅槃”生起恐懼。[195]這是于無我、解脫生起恐懼。世人我慢、我愛、我貪是依我見而生的,佛陀為斷世人我慢、我愛、我貪而說沒有獨立、常恒的主宰“我”。但因為很多人于佛法之緣起中道、出離解脫不知不見、不了不達(dá),直認(rèn)為佛說無我為斷滅,由此起疑惑、生恐怖。

  佛陀另一方面也說業(yè)報與輪回,說世人有神識入胎從此生到彼生,但有[口*荼]帝比丘雞和哆子生如是惡見:“我知世尊如是說法:今此識往生不更異。”理由就是“此識說、覺、作、教作、起、等起,謂彼彼作善惡業(yè)而受報也”。[196]這是以識為輪回的主體而生起常見。

  (二)假名我的安立

  以上對佛陀無我教法的疑惑與誤解,都來自于何為善惡行、業(yè)果相續(xù)與輪回的主體。如果沒有這樣一個主體,那業(yè)果相續(xù)與輪回則有如高樓無基、無從安立。如此種種疑惑,都是因為于佛說的無我中道沒有理解到位而起的。如前文“佛說無我”中,佛陀所破斥的“我”,是指獨立、常恒的主宰體,但佛教也安立緣起有的無常變化的“假名我”。如《阿毗曇毗婆沙論》中說:

  我有二種:一假名我,二計人我。若計假名我,則非邪見。若計人我,此則邪見。[197]

  論中所說的“假名我”,即世俗中因緣而有的無常之我。由此假名我,得以確立世俗社會中個人與國家、集體、家庭、親朋好友等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的責(zé)任與權(quán)力,這樣才能形成社會的有序、和諧、穩(wěn)定。否則,如外道惡取空者認(rèn)為無我、無眾生、無善惡業(yè)、無善惡業(yè)報,那整個社會還不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

  佛陀關(guān)于“我”非無見論者,也非斷滅論者,不認(rèn)為有情凡夫死后斷滅無所有,相反,佛陀說在輪回中有業(yè)果相續(xù)不斷。有情之六根生時非從前世來,終時非往來世去,此五陰消失了而有另外的五陰相續(xù),有情在三世輪回中并沒有一個常恒不變的我。所以在這三世的業(yè)果相續(xù)中,《第一義空法經(jīng)》[198]中說“有業(yè)報而無作者,此陰滅已,異陰相續(xù)”。此“作者”即獨立、常恒的主宰體“我”是不存在的,所以此經(jīng)名為《第一義空法經(jīng)》。所謂“異陰相續(xù)”,即經(jīng)中說的“俗數(shù)法”,為緣起有的無常變化的相續(xù)五陰,世人假名為“我”。即沒有常恒的“主宰我”,但有無常變化的“假名我”。此“假名我”,佛在《阿含經(jīng)》中則說為“無常之我”、“變異之我”,如《雜·二七三經(jīng)》:

  譬如兩手和合相對作聲,如是緣眼、色生眼識,三事和合觸,觸俱生受、想、思,此等諸法非我、非常,是無常之我,非恒、非安隱,變易之我。[199]

  因為有情的五蘊身心活動等是因緣所生的,故是“無常之我”,是“非恒非安隱”的“變易之我”,非永恒、獨立、有主宰性的“我”,所以經(jīng)中說“此等諸法非我”,正如《雜·一九六經(jīng)》說“一切非我”[200]。

  從原始佛教來看,佛陀主要是基于有情生命現(xiàn)象的無常、苦而說“無我”或“非我”的,但也沒有否認(rèn)作為輪回與業(yè)果主體的“假名我”、“無常之我”、“變異之我”,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有時經(jīng)典中也說到“有我”。如《雜阿含經(jīng)》中佛說阿羅漢“正復(fù)說有我,我所亦無咎”,這是因為諸阿羅漢:

  已離于我慢,無復(fù)我慢心,超越我我所,我說為漏盡。于彼我我所,心已永不著,善解世名字,平等假名說。[201]

  此“我”之假名說,經(jīng)典中有以車、屋等比喻說明,如《阿含經(jīng)》:

  (尸羅比丘尼說偈言:)

  汝謂有眾生,此則惡魔見。唯有空陰聚,無是眾生者。

  如和合眾材,世名之為車。諸陰因緣合,假名為眾生。[202]

  (尊者舍梨子告諸比丘:)諸賢,猶如因材木、因泥土、因水草覆裹于空,便生屋名。諸賢,當(dāng)知此身亦復(fù)如是,因筋骨、因皮膚、因肉血纏裹于空,便生身名。[203]

  車與屋是由眾多材料組合而成,在此之前并沒有一個車與屋存在,此車與屋是因緣而有的。有情的身心同樣是由諸蘊因緣和合而無常有的,在此之前并沒有一個這樣的有情身心存在,所以假名為“眾生”、“我”。

  基于此無常之“假名我”,佛陀本人在日常生活中與經(jīng)典中也說“我”,如說“我昔于色味有求有行”[204]、 “我不與世間諍,世間與我諍”[205]、“爾時大典尊……即我身是也”[206]。這無常之“假名我”作為業(yè)果相續(xù)的主體[207],佛陀也稱之為“我”、“己”、“自”,如“比丘自知我有爾所信、戒、聞、施、慧、辯、阿含及所得,是謂比丘為知己也”[208]、 “當(dāng)自熾燃……當(dāng)自歸依”[209]、 “于現(xiàn)法中自知自覺、自作證成就游”[210]。

  《雜·三○六經(jīng)》中就此“假名我”,無論說為人、眾生還是士夫等,佛說此等“為想”、“為志”、“為言說”,“皆悉無常、有為、思愿緣生”,“彼則是苦”。若是于此無常、苦之假名能“愛盡”、“無欲”、“滅盡”而“無有我”,則能證入“涅槃”。經(jīng)中佛說“如是知、如是見,則為見法”。[211]

  四、無我中道

  針對世人與外道中執(zhí)我為常恒者,佛陀否認(rèn)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體,而說無我或非我。但佛陀也決非為無見論者或斷見論者,也依緣起法說假名我,作為輪回與業(yè)果相續(xù)的承載體。佛陀說無我,是遠(yuǎn)離有無二見的。輪回中雖然有異陰相續(xù),卻是無常變異的,而生死輪回之流本身又并非不可截斷、超脫。佛陀說無我,又是遠(yuǎn)離常斷兩邊的,如《雜?一〇五經(jīng)》:

  仙尼當(dāng)知,有三種師。何等為三?有一師,見現(xiàn)在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而無能知命終后事,是名第一師出于世間。復(fù)次,仙尼,有一師,見現(xiàn)在世真實是我,命終之后亦見是我,如所知說。復(fù)次,先尼,有一師,不見現(xiàn)在世真實是我,亦復(fù)不見命終之后真實是我。仙尼,其第一師見現(xiàn)在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者,名曰斷見。彼第二師見今世后世真實是我,如所知說者,則是常見。彼第三師不見現(xiàn)在世真實是我,命終之后亦不見我,是則如來、應(yīng)、等正覺說,現(xiàn)法愛斷、離欲、滅盡、涅槃。[212]

  第一師見現(xiàn)世真實有我而不知有后世,這是斷見;第二師見今世后世真實有我,這是常見;第三師見世俗人有今世后世而離斷見,但無真實之我而離常見。第三種見即是如來無我之中道正見,是遠(yuǎn)離常斷兩邊的,如南傳《經(jīng)集》中說圣者“彼乃無我無常見,斷見非我亦不得”。[213]

  佛陀否認(rèn)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我,同時在三世業(yè)果相續(xù)中說有假名我,所以我們也就自然理解佛對于外道三問有沒有我而不答了,如《別譯雜?一九五經(jīng)》中佛告阿難:

  于先昔彼問一切諸法,若有我者,吾可答彼犢子所問。吾于昔時寧可不于一切經(jīng)說無我耶?以無我故,答彼所問則違道理。所以者何?一切諸法皆無我故,云何以我而答于彼?若然者,將更增彼昔來愚惑。復(fù)次,阿難,若說有我,即墮常見;若說無我,即墮斷見。如來說法,舍離二邊,會于中道,以此諸法壞故不常、續(xù)故不斷,不常不斷。[214]

  佛陀給阿難解釋說,如果有我,則佛可回答外道的問題。但佛長久以來說無我,那佛如何以我來回答問題?又如果執(zhí)于有我,則墮常見;如果執(zhí)于無我,則墮斷見。而如來說無我是依緣起中道而說的,即“壞故不常、續(xù)故不斷”而“不常不斷”。

  雖然經(jīng)中說是“不常不斷”之無我中道,但其內(nèi)容還是討論“我”之有無。如《俱舍論》中以牝虎銜子對“我”之有無做了十分恰當(dāng)?shù)谋扔?

  觀為見所傷,及壞諸善業(yè),故佛說正法,如牝虎銜子,

  執(zhí)真我為有,則為見牙傷;撥俗我為無,便壞善業(yè)子。[215]

  牝虎銜子,用力過重則牙傷虎子,用力過輕則虎子墮地。同樣地,如執(zhí)真常之我為有,則為常見所傷不得解脫;如執(zhí)世俗假名、無常變化之我為無,則為斷見所傷敗壞善業(yè)。所以佛陀處中說法,不常不斷,也即是不有不無。

  無我中道從認(rèn)知上,否定的是常恒、獨立、有主宰性的我,但并沒有否認(rèn)有情五蘊身心活動等“無常之我”。也正是這“無常之我”,作為業(yè)報與輪回的主體,所以佛陀才會預(yù)記某某將來生善趣天上某某將來生三惡道。

  另外在《中阿含經(jīng)》中,佛陀將真實有我、真實無我列入六種邪見,如經(jīng):

  彼作如是不正思惟,于六見中隨其見生而生真有神[216],此見生而生真無神,此見生而生神見神,此見生而生神見非神,此見生而生非神見神,此見生而生此是神,能語、能知,能作、教作,起、教起,生彼彼處,受善惡報,定無所從來,定不有,定不當(dāng)有,是謂見之弊,為見所動,見結(jié)所系。凡夫愚人以是之故,便受生、老、病、死苦也。[217]

  六種邪見即此我真實有、此我真實無、此我生有我想、此我生無我想、此無我生我想、此即是我等,經(jīng)中說這些是“見之弊”、“見結(jié)所系”,因此“受生、老、病、死苦”。關(guān)于我之有無見,《起世經(jīng)》也有這樣類似的說法:

  諸比丘,思惟有我,是為邪思;思惟無我,亦是邪思。乃至思惟我是有常、我是無常,有色無色、有想無想、及非有想非無想等,并是邪思。諸比丘,此邪思惟是癰是瘡,猶如毒箭。其中若有多聞圣達(dá)智慧之人,知是邪思如病、如瘡、如癰、如箭,如是念已,系心正憶,不隨心行,令心不動,多所利益。

  諸比丘,若念有我則是邪念,則是有為,則是戲論;若念無我,亦是戲論,乃至有色無色、有想無想、非有想非無想,悉是戲論。諸比丘,所有戲論皆悉是病,如癰如瘡,猶如毒箭。其中所有多聞圣達(dá)智慧之人,知此戲論諸過患已,樂無戲論,守心寂靜,多所修行。[218]

  經(jīng)中說思惟有我、無我都是“邪思”,念有我、無我悉是“有為”、“戲論”。關(guān)于我之有無、常無常、有色無色、有想無想等外道見,在南傳《梵網(wǎng)經(jīng)》中也都有說到。佛陀說無我,是說沒有獨立、常恒的主宰我,但有緣起而有、無常變化的“假名我”作為業(yè)果相續(xù)的承載體。外道所說的無我,既沒有常恒我,也沒有無常我,是無有見。從實踐意義上說,如果如外道一樣惡取空,于無我執(zhí)著而取斷滅,則不得解脫,如《凈不動道經(jīng)》中佛告阿難:

  若比丘如是行,無我、無我所,我當(dāng)不有、我所當(dāng)不有,若本有者便盡得舍。阿難,若比丘樂彼舍、著彼舍、住彼舍者,阿難,比丘行如是,必不得般涅槃。

  ……

  若比丘如是行,無我、無我所,我當(dāng)不有、我所當(dāng)不有,若本有者便盡得舍。阿難,若比丘不樂彼舍、不著彼舍、不住彼舍者,阿難,比丘行如是,必得般涅槃。[219]

  若是比丘于無我依于有無中道不取、不著、不住,則必得般涅槃。這些經(jīng)文所說的無我中道,則是超越有無兩種邊見。

  雖然無我是佛法的基調(diào),但佛陀并沒有忽視世俗假名我,通過廣說蘊、處、界等分析有情的身心及其活動,讓我們明白五蘊之緣起性、無常性、不自在性與無我性。外道在探究有情身心及輪回的問題時,或說命即是身,或說命異身異,而有此二邊。對于身命二者的關(guān)系,佛陀依緣起確立中道見,如《雜?二九七經(jīng)》:

  彼見命即是身者,梵行者無有;或言命異身異者;梵行者亦無有。離此二邊,正向中道,賢圣出世、如實、不顛倒正見所知,所謂緣無明行……[220]

  所謂命即是身者,即認(rèn)為身與命是一,其中常見者認(rèn)為在生死輪回中此身、命常恒不變,斷見者則認(rèn)為有情死亡后身命俱滅。所謂命異身異,即身與命是二,各自獨立,其中常見者認(rèn)為在生死輪回中命會舍此身而就彼身,斷見者則認(rèn)為命與身先后壞滅。此中所說的命,與外道之靈魂、佛教之我大致相當(dāng)。關(guān)于身與命的關(guān)系,佛陀依緣起而說不一不異的中道見,即舍離命即是身與命異身異的邊見,不做無益的爭論,而說無明緣行乃至老死,無明滅則行滅乃至老死滅,以此說明生死輪回的原因與究竟解脫的道理。雖然“身”“命”兩者與“我”在概念上不同,但身與命同屬世俗我的生命現(xiàn)象,所以本章“無我中道”中述及佛陀身與命不一不異的中道見。

  為破除世人關(guān)于我之有見與常見,佛陀宣說無我,否認(rèn)有常恒、獨立、自在的主宰體。為破除世人關(guān)于我之?dāng)嘁?佛陀也說無常之我、變異之我、假名之我,以此成立業(yè)果相續(xù)與生死輪回。佛陀說無常恒我又不執(zhí)無見、不墮斷見,說假名我又不執(zhí)有見、不墮常見,這遠(yuǎn)離有無二見、常斷二邊的無我見,即是原始佛教之無我中道。但因為眾生長夜執(zhí)持邪見、邪行,他們很難理解佛陀的無我教法,而誤解佛陀為無有見者或斷滅論者。如佛陀在《雜?四〇五經(jīng)》中比喻說“一毛為百分,射一分甚難,觀一一苦陰,非我難亦然”。[221]將一根毛發(fā)再分為百根更細(xì)的毫毛,用弓箭射中其中一根細(xì)毫毛,這是很難的。而觀五陰是苦、非我,這比前者更為困難。所以只有超脫有無、常斷的邊見,才能真正深刻地體會離執(zhí)去貪、直指解脫的無我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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