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二冊 上編「佛法」第一章 中道正法
上編 「佛法」
第一章 中道正法
第一節(jié) 佛法甚深
釋尊修證而得究竟解脫的,名為法dharma。佛是正法的圓滿體證者,教法由佛而傳出,所以名為佛法。佛法出現(xiàn)于印度,與印度的(及一切)神教,有根本的不同處,是一般人所不容易信受契入的,所以說佛法甚深。說佛法甚深,并非說教典與著述繁多,「法海汪洋」,不容易充分了達;也不是說佛法是神秘莫測的,或法義圓融無礙而博大精深的,那為什么說佛法甚深呢?如實的說:佛法本來如是,是無所謂深不深、難不難的;如果說是深是難,那是難在眾生自己 [P14] ,深在眾生自己。如過去善根到了成熟階段,佛法可說是并不太深太難的。如釋尊在王舍城Ra^jagr!ha,異學刪阇耶San~jai^-vairat!i^putra的上首弟子舍利弗S/a^riputra ,見五比丘之一的阿說示As/vajit,威儀具足,諸根澄凈,就問他老師是誰,學什么法?阿說示簡要的說:「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彼法因緣盡,是大沙門說」。舍利弗聽了,當下就悟入,得法眼凈。舍利弗回去,他的好友大目犍連Maha^maudgalya^yana,見舍利弗的神色澄凈,問他得到了甘露嗎?舍利弗將經(jīng)過告訴他,也說了「諸法從緣起」偈,目犍連也悟入了正法。于是二人率領(lǐng)了二百五十弟子來見佛,成為佛的弟子(1)。這不是言下直入嗎?也許有人要說:舍利弗與大目犍連,一向是從刪阇耶修行,早已成就戒,成就定,所以能直下悟入。那不妨再舉幾則事實來說明:
一、波羅奈Va^ra^n!asi^的長者子耶舍Yas/a,一向過著奢侈的欲樂生活。一晚,忽然感到了物欲的空虛,內(nèi)心非常不安。一個人外出,走向山林,喃喃自語的說:「禍哉!禍哉」!那時釋尊在露地經(jīng)行,見到了就對耶舍說:「這里沒有 [P15] 災禍」。耶舍坐下來,佛為他說法,當下就悟入了正法(2)。這還可以說:耶舍雖長在欲樂生活中,內(nèi)心已激發(fā)了厭患的情緒。但二、毗舍離Vais/a^li^的郁伽Ugra長者可不同了。郁伽長者與婦女們,在大林中飲酒歡樂。在酩酊大醉中,見到釋尊,就忽地清醒了。佛為郁伽說法,也就當下悟入(3)。這二位,是從貪染欲樂中來的。三、鴦掘魔羅An%gulima^la是一位逢人就殺的惡賊,行旅非成群結(jié)隊,不敢通過。釋尊從那邊過,鴦掘魔羅執(zhí)劍趕來,卻一直追不上,口呼「沙門住住」。佛答應說:「我住汝不住」。鴦掘魔羅覺得話說得離奇,問佛是什么意思。佛為他說法,鴦掘魔羅也當下悟入;放下刀箭,從佛出家(4)。如果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圣)」,這是最真實的事例。這一位是從殘暴瞋害中來的。四、婆四咤Vas/is!t!ha婆羅門女,六個兒子一個個的死了。想兒子想得發(fā)了狂,裸體披發(fā),到處亂跑,跑到彌絺羅Mithila^庵羅園來。見佛在為四眾說法,清凈嚴肅的氣氛,使他忽而清醒。覺得自己裸體可恥,就蹲了下來。釋尊要阿難A^nanda拿衣給他披上,然后為他說法,也得到了信心清凈。不久,第七子又死了,他不再憂惱哭泣。勸他的丈夫出家;自己也出家,得阿羅漢果(5) [P16] 。五、周利盤陀迦Cu^d!apanthaka生性愚笨,四個月讀不熟一偈。釋尊教他拂除塵垢,漸漸的理解到拂除心垢,終于也證得阿羅漢(6)。這二位,是狂亂愚癡的一類。貪染欲樂的,殘暴瞋害的,狂亂愚癡的,周利盤陀迦以外,都是在家的,一向沒有持戒修定的,一旦聽到了開示,都能當下知法、入法,佛法似乎也不一定是甚深難入吧!
這幾位特出的事例,到底是希有的,如不是過去生中的善根,到了成熟階段,是不可能這樣頓入的。佛法到底不是容易契入的,釋尊為了眾生──人類的難以教化,起初曾有不想說法的傳說。眾生的難以教化,問題正在我們──人類自己,這是經(jīng)、律一致說到的。如『相應部』(六)「梵天相應」(南傳一二‧二三四 ──二三五)說:
「我所證法甚深,難見難解,寂靜微妙,超尋思境,深妙智者之所能知。然此眾生,樂阿賴耶,欣阿賴耶,!6槱阿賴耶;樂阿賴耶、欣阿賴耶、!6槱阿 [P17] 賴耶故,眾生于此緣性、緣起難見。一切諸行寂止,一切依棄舍,愛盡、離、滅、涅槃,亦甚難見。若我為眾生說法,不能解了,徒自疲勞、困惑 」。
緣起prati^tya-samutpa^da是為緣能起的依緣性,涅槃nirva^n!a是生死苦迫的徹底止息。緣起與涅槃,是一切眾生所難以通達的。眾生沒有不是愛樂、欣、 !6槱阿賴耶a(chǎn)^laya的,是不能通達甚深法(也就不能解脫)的原因所在。佛說生死的原因──集諦samudaya-satya的內(nèi)容是:「后有愛,貪喜俱行,彼彼樂著」,可見愛樂、欣、!6槱阿賴耶,正是生死的癥結(jié)所在了。阿賴耶譯為「藏」,或譯作「窟宅」,「巢穴」,如幽深的窟穴一樣。眾生的向外延申擴展,「我所」是無限的,但還可以收斂、放棄,放棄外在的一切(當然不會徹底的);內(nèi)在的自我愛著,深閉固拒,如潛藏在幽深的洞窟一樣,是難以放棄的。眾生是太難以解脫了!傳說:梵天brahma^知道佛不想說法,特地從天上下來,請佛說法。眾生的確不容易受化,但到底也有煩惱薄而根性利的。如蓮華那樣,也有長在水 [P18] 面上的,如經(jīng)日光照射,就會開敷;眾生極難化度,但到底也有可以度脫的。這樣,佛才決定為眾生說法。這一傳說,表示了一切神教,神教中最高的創(chuàng)造神,所有的宗教行,都不能解決生死(世間)的苦迫,而惟有仰賴佛法。佛法是不共世間的,與印度婆羅門Bra^hman!a教,東方新起的沙門s/raman!a文化,有根本不同的特質(zhì)。也表示了釋尊的悲心,明知眾生剛強難化,而終于展開了覺世度人的法門。
注【2-001】本節(jié)所舉的事例,是佛教界所共傳的,以下都略舉一文。舍利弗出家事,如『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出家事』卷二(大正二三‧一0二七中──一0二八上)。
注【2-002】『彌沙塞部和酰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0五上──中)。
注【2-003】『中阿含經(jīng)』(三八)『郁伽長者經(jīng)』(大正一‧四七九下──四八0上)。
注【2-004】『雜阿含經(jīng)』卷三八(大正二‧二八0下)。
注【2-005】『雜阿含經(jīng)』卷四四(大正二‧三一七中──三一八中)。
注【2-006】『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卷一八。(大正二七‧九0二上──下)。 [P19]
第二節(jié) 如實的解脫道
釋尊本著自證的解脫境地,為眾生說法,眾生也能像佛那樣的得大解脫,這就名為轉(zhuǎn)*輪dharma-cakra-pravartana。佛說的解脫道,就是中道m(xù)adhyama^-pratipad ,如『銅鍱律』「大品」(南傳三‧一八──一九)說:
「諸比丘!世有二邊,出家者不應親近。何等為二?于諸欲愛欲貪著事,是下劣、卑賤,凡夫所行而非圣賢,無義相應。自煩苦事,是苦非圣賢法,無義相應。如來舍此二邊,依中道而現(xiàn)等覺,眼生、智生,寂靜、證智、正覺、涅槃所資」。 「諸比丘!何謂如來現(xiàn)等覺,眼生、智生,寂靜、證智、正覺、涅槃所資之中道?即八圣道,謂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1)。
當時的印度,有的貪著欲樂,從事外向的物欲追求,這主要是一般在家的。 [P20] 有的過著苦行生活,是多數(shù)的出家人,如尼犍若提子Nirgrantha-jn~a^tiputra。從世間苦迫的徹底解脫來說,專于物欲追求,極端苦行──二邊,都不是圣賢法,是沒有義利,沒有價值的。釋尊舍棄二邊,依中道行而得現(xiàn)等覺abhisam!buddha 。中是正確的,沒有偏頗而恰到好處的;中道是正行,依之進行而能到達 ──現(xiàn)等[正]覺及涅槃的。中道就是八(支)圣[正]道a^rya$s!t!a$n%gika-ma^rga,八正道是一切圣者所共由的,所以經(jīng)中稱為「古仙人道」。釋尊臨涅槃時,化度須跋陀羅Subhadra ,還是這樣說:「若諸法中無八圣道者,則無第一沙門果,第二、第三、第四沙門果」(2)。圣者的果證,現(xiàn)等覺與涅槃,離了八正道是不可能的。八正道的內(nèi)容是:正見samyag-dr!s!t!i是正確的知見,正思惟samyak-sam!kalpa 是正確的思考,正語samyag-va^c是正當?shù)恼Z言文字,正業(yè)samyak-karma^nta 是正當?shù)纳眢w行為,正命(samyag-a^ji^va是正當?shù)慕?jīng)濟生活,正精進samyag-vya^ya^ma 是止惡行善的正當努力,正念samyak-smr!ti是純正的專心一意,正定samyak-sama^dhi是純正的禪定。這八者就是法,所以說:「正見是 [P21] 法,乃至……正定是法」(3)。釋尊依八正道而現(xiàn)等正覺,為弟子們宣說,弟子依法修行,八正道也就出現(xiàn)于弟子心中。從佛心而轉(zhuǎn)入弟子心中,所以名為轉(zhuǎn)*輪;*輪是以八圣道為體的(4)。
中道──八支圣道,是修學的圣道內(nèi)容,也表示了道的修學次第。歸納圣道為三學:戒s/i^la、心citta、慧prajn~a^。依三學來說:正見、正思惟是慧;正語、正業(yè)、正命是戒;正念、正定是心,心是定的異名;正精進是通于三學的。三學是道,修道所證的是解脫vimukti,道與解脫合說為四法,如『長阿含經(jīng)』(二)『游行經(jīng)』(大正一‧一三上)說:
「諸比丘!有四深法:一曰圣戒,二曰圣定,三曰圣慧,四曰圣解脫」(
注【3-049】五)。
戒、定、慧、解脫──四法,與四清凈相當,如『雜阿含經(jīng)』卷二一(大正二 ‧一四八下──一四九上)說:
「如來應等正覺說四種清凈:戒清凈,心清凈,見清凈,解脫清凈」。 [P22]
依『增支部』說,這是「四清凈精勤支」catta^ro-pa^risuddhi-padha^niyan%ga (6)!弘s阿含經(jīng)』解說為「戒凈斷」、「心凈斷」等,斷就是精勤的異譯,如「四正勤」即「四正斷」。見清凈的見,是如實知見,是慧的異名。從如實知見到究竟解脫,在修學上還有層次,所以又立七清凈,如『中部』(二四)『傳車經(jīng)』(南傳九‧二七三)說:
「唯戒清凈至心清凈,唯心清凈至見清凈,唯見清凈至斷疑清凈,唯斷疑清凈至道非道知見清凈,唯道非道知見清凈至方途[行道]知見清凈,唯方途知見清凈至知見清凈,唯知見清凈至無取著般涅槃」。
七清凈在修道得果上,有依前起后的次第意義,終點是解脫涅槃!褐邪⒑弧浩哕嚱(jīng)』,譯七清凈為:戒凈,心凈,見凈,疑蓋凈,道非道知見凈,道跡知見凈,道跡斷智凈(7)。見清凈以下,都是慧學。依戒而定,依定而慧,依慧得解脫:這一修行次第,是完全正確的。如戒行不清凈,言行不如法,那即使修得定,也是邪定。七清凈的修行次第,依『瑜伽論』說:依無我正見斷薩迦耶 [P23] 見satka^ya-dr!s!t!i,是見清凈。于三寶、四諦的疑惑vicikitsa^,永遠超越,是度疑清凈。八正道是道,世間苦行等是非道計道,戒禁取s/i^lavratapara^mars/a永斷,所以是道非道智見清凈。斷薩迦耶見、疑、戒禁取──三結(jié)tri^n!i-sam!yojana^ni ,就是依初果向得初果。依初果到四果的,佛說有四通行catasra-pratipada ,或譯四事行跡,就是行智見清凈。依阿羅漢arhat道智,斷一切煩惱,名行斷智見清凈。斷盡一切煩惱,得阿羅漢果,就得究竟解脫的涅槃了(8)。這一道的進修次第的解說,與『中阿含經(jīng)』意相合。
八支圣道,在圣者是具足的;如從修學來說,八圣道也有次第的意義。修學而求解脫的,一定要依善知識(后代也通于經(jīng)論)聽聞正法,經(jīng)如理作意,才能引生出世的正見。所以說:「二因二緣,起于正見」(9)。圣道如日輪,正見如日出前的明相,如『雜阿含經(jīng)』卷二八(大正二‧一九八中)說:
「如日出前相,謂明相初光。如是比丘正盡苦邊,究竟苦邊前相者,所謂正見。彼正見者,能起正志、正語、正業(yè)、正命、正方便、正念、正定」 [P24] 。
正見能引起正志[正思惟]等,正見是先導的,也是正道所不能離的。如依修學次第說:聞正法而起(一)正見,是聞所成慧s/rutamayi^-prajn~a^。(二)正思惟不是單純的義理思惟,而是正思惟要從實行以達成理想,古人譯為正志或正欲,表示了行踐的趣向。因此,依正思惟而起的,對外事就有(三)正語,(四)正業(yè),(五)正命,(六)離惡行善的正精進,這就是戒清凈。那時的正見,就是思所成慧cinta^mayi^-prajn~a^ 。進而在內(nèi)心方面,依正精進而修(七)正念,(八)正定,就是心清凈。那時的正見,是與定相應的修所成慧bha^vana^mayi^-prajn~a^。如定慧相應,引發(fā)無漏圣慧,那就是見清凈了。從見清凈進修到斷智見清凈,都是圣慧!合鄳俊(四七)「念處相應」(南傳一六上‧三九一)說:
「何為善法之初?謂善清凈戒,正直見。郁低迦!汝善清凈戒,得正直見。郁低迦!汝依戒、住戒修四念處」(10)。
依經(jīng)說,應該先修清凈戒與正直見,然后依(正見正)戒而修四念處,這是 [P25] 符合八支正道的次第進修的。如以五根pan~ce$ndriya^n!i與八正道對論,那末,(一)信s/raddha^是依勝解而來的,所以正見能成就信根。(二)精進vi^rya根是止惡行善的,與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相當。(三)念smr!ti根與(四)定sama^dhi根,就是正念與正定。(五)慧prajn~a^根,約次第說,就是無漏慧了。八正道以正見為先,五根以慧根為后,其實,慧是在先的,也與一切正道不相離的,如『雜阿含經(jīng)』卷二六(大正二‧一八三中)說:
「此五根,一切皆為慧根所攝受。譬如堂閣眾材,棟為其首,皆依于棟,以攝持故」 (11)。
八正道為圣道的總綱,試列表如下: [P26]
圖片
(聞慧)正見─┐ (成信)
│
(思慧)└─正思惟┐(起愿欲)
│
│┌正語------------------┐
││正業(yè)|
├─┤+--戒清凈
││正命|
│└正精進----------------┘
│┌正精進----------------┐
└─┤正念┐+--心清凈
│└┐|
(修慧)└───正定┌----------┘
│
└(現(xiàn)證慧)----見清凈
佛法以圣道的篤行為主,而行是理性的行,所以以正見為先(「大乘佛法」就是以般若為導)。正見所知見的,是世間生死苦迫的何以集起?世間生死苦迫的如何止息?這一問題,本是當時印度宗教界的思想主流,釋尊是怎樣的去理解,去解決?佛法是不共世間的,正見為先的特質(zhì)到底是什么?扼要的說:佛是以 [P27] 因緣nida^na即緣起來通達一切的。『相應部』與『雜阿含經(jīng)』一致的說:釋尊與過去六佛──七佛,都是觀緣起的集samudaya與滅nirodha而成佛的(12) 。佛依此正覺成佛,也就以此教弟子,如經(jīng)說:「苦樂(是當前的感受,也是此生果報)從緣起生」;「我論因說因」(13)。因緣──緣起觀是佛法的勝義所在,是不容懷疑的。當時的印度,傳統(tǒng)的婆羅門以外,還有東方新興的沙門團── 六師。行為上,有樂欲行與自苦行的二邊,釋尊離此二邊說中道。在思想上,更是異說紛紜:執(zhí)一、執(zhí)異,執(zhí)常、執(zhí)斷,執(zhí)有、執(zhí)無……,都是偏蔽而不符正理的。如論究世間,在時間上,是常住還是無常?在空間上,是有邊還是無邊?這些異說,說得玄妙高深,而對現(xiàn)實世間生死苦迫的解脫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戲論prapan~~ca。釋尊否定這些二邊的見解,提出了正確的見解,就是因緣說。因緣即緣起,被稱為「處于中道而說法」(14),在佛法流傳中,緣起說也就稱為中道。正見的中道,如『雜阿含經(jīng)』卷一二(大正二‧八五下)說:
「云何世尊施設正見?佛告!A掠陀迦旃延:世間有二種依(著),若有、若 [P28] 無」。 「世間集如實正知見,若世間無者不有。世間滅如實正知見,若世間有者無有。是名離于二邊,說于中道,所謂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謂緣無明行,乃至純大苦聚集。(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謂)無明滅故行滅,乃至純大苦聚滅」 (15)。
正見是正見緣起的集與滅,也是離二邊的中道。釋尊的正見,不是神教那樣的從神說起,也不是形而上學者那樣,說本體,說真我,而是從眾生現(xiàn)實身心去觀察,發(fā)見緣起法性dharmata^而大覺解脫的。人世間的苦迫──解決不了的無邊問題,是由于眾生觸對自然界、社會界、自己身心而引起的,所以直從自己 ──每個人的自己身心去觀察。釋尊常說五蘊pan~ca-skandha,六處s!ad!-a^yatana ,六界s!ad!-dha^tu,都是依眾生身心,或重于心理,或重于生理,或重于物理的不同觀察。眾生身心的一切,都是依因緣而存在,依因緣而消失,所以說:「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如是純大苦聚集」!复藷o故彼無, [P29] 此滅故彼滅,……如是純大苦聚滅」。眾生的現(xiàn)實身心,是苦聚,苦是依因緣而有的。構(gòu)成苦聚的因緣名為集;由于構(gòu)成苦聚的因緣不斷,所以眾生的生死,生而死、死而生,一直生生不已的延續(xù)下去。既由因緣而有苦,那末苦聚的因緣消失了,「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純大苦聚──生死也就徹底的解脫。生死與涅槃,都依緣起而有可能(16)。正見及正見所起的正思惟等道,圣者是從「修道」中,達到「知苦」、「斷集」、而「證滅」的,這就是苦、集、滅、道 ──四([圣])諦catva^ry-a^rya-satya^ni法門。
四諦是要一一了知的,而「苦」卻是要遍知的。遍知parijn~a^是徹底的、普遍的知。眾生的身心自體,稱為苦聚[蘊]。「諸受皆苦」,不是與樂受相對的,而是深一層次的苦。佛法觀五蘊、六處、六界為:無常anitya,苦duh!kha,空s//u^nya ,無我nira^tman;或作無常,苦,無我,無我所ana^tmi^ya,是深徹的遍觀。眾生身心自體的存在[有]與生起,是依于因緣的,主要為愛著tr!s!n!a^,一切煩惱及依煩惱而起的業(yè)(其實,煩惱與業(yè)也是身心自體所攝的)。凡是依因 [P30] 緣(因緣也是依于因緣)而有而起的,是非常(無常)法,不可能常恒不變的,F(xiàn)實身心世間的一切,在不息的流變中:生起了又滅,成了又壞,興盛了又衰落,得到了又失去;這是沒有安定的,不可信賴的,F(xiàn)實世間的一切,在永不安定的不息流變中;愛著這無可奈何的現(xiàn)實,不能不說是苦了!弘s阿含經(jīng)』說:「我以一切行無常故,一切諸行變易法故,說諸所有受悉皆是苦」(17)?嗍遣坏自在(自主,自由)的,不自在就是無我,如『雜阿含經(jīng)』卷二(大正二‧七下)說:
「世尊告余五比丘:色(等五蘊,下例)非有我。若色有我者,于色不應病苦生;亦不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以色無我故,于色有病有苦生;亦得于色欲令如是,不令如是」 (18)。
我a^tman是主宰的意思。印度的神教,都想象身心中有一常恒、妙樂(自在)的「自我」(與一般所說的靈性相近),或說與身心一,或說與身心異。有了我,為生死流轉(zhuǎn)中的主體,也就是解脫者的主體。依佛法說,在現(xiàn)實身心世間 [P31] 中,那樣的「我」是沒有的。我是自主而宰(支配)他的,沒有我,還有什么是屬于我──(我所),受我支配的呢?無我無我所,就是空的本義。在圣道的修行中,能這樣的知苦(集也在苦聚中。不過空與無我,是通于圣道及涅槃的),就能斷(以愛著為主的)集而證滅了。佛依無我的緣起,成立非常而又不斷的生死流轉(zhuǎn)觀;也就依緣起的(無常、苦)無我觀,達成生死的解脫:這就是不共世間的,如實的中道。依無常、苦變易法,通達無我我所,斷薩迦耶見,也就突破了愛著自我的生死根源──愛樂、欣、!6槱阿賴耶。斷我我見,能滅我我所愛,進而滅除我我所慢ma^na,就能得究竟解脫,所以『雜阿含經(jīng)』卷一0(大正二‧七一上)說:
「無常想者,能建立無我想。圣弟子住無我想,心離我慢,順得涅槃」。
佛與圣弟子達到究竟解脫的,稱為阿羅漢,有慧解脫prajn~a^-vimukta,俱解脫ubhayatobha^^ga-vimukta二類。依慧得解脫,名慧解脫;心離煩惱而得解脫,名心解脫citta-vimukti:這二者,本是一切阿羅漢所共通的。由于心是定的 [P32] 異名,所以分為慧解脫,及(心與慧)俱解脫二類。佛為須深Susi^ma說:慧解脫阿羅漢,不得四禪,也沒有(五)神通,是以法住智dharma-sthitita^-jn~a^na 通達緣起而得解脫的(19)。俱解脫得四禪、無色定、滅盡定,依禪而引發(fā)神通,見法涅槃dr!s!t!adharma-nirva^n!a。如從離煩惱,得漏盡智a^srava-ks!aya-jn~a^na 而解脫來說,慧解脫與俱解脫,是平等而沒有差別的。然慧解脫者,沒有根本定;眼見、耳聞都與常人一樣;老病所起的身苦也一樣(但不引起心苦)。俱解脫阿羅漢有深的禪定;引發(fā)神通──見、聞、覺、知都有超常的能力;老病所生的身苦,因定力而大為輕微。在阿羅漢中,俱解脫者是少數(shù),受到佛弟子的欽仰。但得深定,發(fā)五神通,依定力而身苦輕微,是共世間的,神教徒也有人能修得這樣的。所以,佛弟子應以般若自證得解脫為要務,而以般若得解脫,是要從如實知見緣起中,對眾生──自己身心(五蘊、六處、六界)的行動,了解為什么會起愛著,為什么會引生苦痛,要怎樣才能解脫,依正見緣起的無常、無我,才能 [P33] 達成解脫生死的目的。如不了解道要,一心專修禪定,或者求神通,那是要滑入歧途的。
注【3-001】『彌沙塞部和酰五分律』卷一五(大正二二‧一0四中)等。
注【3-002】『長阿含經(jīng)』(二)『游行經(jīng)』(大正一‧二五上)。『長部』(一六)『大般涅槃經(jīng)』(南傳七‧一三八──一三九)。
注【3-003】『雜阿含經(jīng)』卷二八(大正二‧二0二下)。
注【3-004】『阿毗達磨大毗婆沙論』卷一八二(大正二七‧九一一中)。
注【3-005】『長部』(一六)『大般涅槃經(jīng)』(南傳七‧九七──九八)等。
注【3-006】『增支部』「四集」(南傳一八‧三四二──三四四)。
注【3-007】『中阿含經(jīng)』(九)『七車經(jīng)』(大正一‧四三0中──四三一中)。
注【3-008】『瑜伽師地論』卷九四(大正三0‧八三八上──下)。
注【3-009】『增一阿含經(jīng)』(一五)「有無品」(大正二‧五七八上)。
注【3-010】『雜阿含經(jīng)』卷二四(大正二‧一七五上)。
注【3-011】『相應部』(四八)「根相應」(南傳一六下‧五六──五七)。
注【3-012】『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六──五、一五一──一五五)。『雜阿含經(jīng)』卷一五(大正二‧一0一上──中);卷一二(大正二‧八0中──八一上)。
注【3-013】『雜阿含經(jīng)』卷一四(大正二‧九三下);『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五五)!弘s阿含經(jīng)』卷二(大正二‧一二下)。 [P34]
注【3-014】『雜阿含經(jīng)』卷一二(大正二‧八五下)。『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一一二)。
注【3-015】『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二四──二五)。
注【3-016】生死依緣起之生而相續(xù),涅槃依緣起之滅而顯示。但在說明上,緣起偏重于十二支的別別說明,于是緣起被局限于有為,與涅槃對立。
注【3-017】『雜阿含經(jīng)』卷一七(大正二‧一二一上)。
注【3-018】『相應部』(二二)「蘊相應」(南傳一四‧一0四)。
注【3-019】『雜阿含經(jīng)』卷一四(大正二‧九七上──中)。『相應部』(一二)「因緣相應」(南傳一三‧一八0)。
第三節(jié) 人間的正行
中道以正見為先,修證以定慧為主,然對于個人修持,佛法的久住世間,戒s/i^la 卻是無比重要的。戒是人間的正行、善行,如在家弟子的五戒:殺(人),盜,邪淫,妄語(作假見證等),也正是善良風俗所不容,國家法律所要制裁的。「佛出人間」,為眾生說法,是依人間的正行──「諸惡莫作,眾善奉行」 [P35] ,而引向「內(nèi)凈其意」的定慧熏修,正行是與解脫道相應的。所以,如說修說證,而不知身在人間,所行的卻是放辟、淫亂,或者類似顛狂,那不是知見不正,就是修持上出了毛病。如狂妄的自以為是,那不是釋迦弟子。佛為弟子制戒,而出家戒的內(nèi)涵更為深廣。出家,是離家而入僧伽sam!gha。構(gòu)成僧伽的每一成員,人人是平等的;僧伽是法治的;僧伽事務,由大眾會議來決定的,所以是民主的。在僧團中,彼此互相勉勵,互相警策,互相教導,也互相舉發(fā)別人的過失,經(jīng)懺悔而保持清凈。這是「見(解)和同解」,「利(經(jīng)濟)和同均」,「戒(法制)和同遵」的僧團。律典說:這樣和、樂、清凈[健全]的僧團,才能達成「正法久住」,「梵行久住」的理想(1) 。當時印度宗教的風尚,遠離、獨處,受到世人的尊敬,但釋尊卻漸漸引導,使出家者納入有軌律的僧團。所以佛曾勸優(yōu)波離Upa^li、大迦葉Maha^ka^s/yapa住在僧團內(nèi),并給「常樂獨住」以有實質(zhì)意義的新解說(2)。
當時印度的神職人員,依信施而生活的婆羅門及(六師)沙門,流行低級的 [P36] 迷妄行為!鸿缶W(wǎng)經(jīng)』列為「中戒」、「大戒」,『四分律』總名為「大小持戒犍度」。現(xiàn)在依『長阿含經(jīng)』(二一)『梵動品』,錄「大戒」如下(3):
「瞻相男女、吉兇、好丑,及相畜生」。 「召喚鬼神,或復驅(qū)遣(鬼神)。種種厭禱,無數(shù)方道恐熱于人」。 「能為人安胎、出(胎)衣,亦能咒人使作驢馬,亦能使人聾盲喑啞」。 「現(xiàn)諸伎術(shù),叉手向日、月(天),作諸苦行」。 「為人咒病,或誦惡咒,或誦善咒;或為醫(yī)方、針灸、藥石、療治眾疾」 。 「或咒水、火,或為鬼咒,或誦剎利咒,或誦鳥咒,或支節(jié)咒,或安宅符咒,或火燒、鼠嚙能為解咒」。 「或誦知死生書,或誦(解)夢書,或相手、面(書),或誦天文書,或誦一切(鳥獸)音書」。 「瞻相天時:言雨不雨,谷貴谷賤,多病少病,恐怖安穩(wěn);蛘f地動,彗 [P37] 星(現(xiàn)),月蝕、日蝕,或言星蝕,或言不蝕」。
「或言此國當勝,彼國不如;或言彼國當勝,此國不如:瞻相吉兇,說其 盛衰」。
在『長部』(一)『梵網(wǎng)經(jīng)』中,更有:
「 火、杓子、殼、粉、米、熟酥、油、口、血──護摩。 問鏡,問童女,問天(神),拜太陽,供養(yǎng)大梵天,請吉祥天。凈地,嗽口,沐浴,舉行供犧牲的祭祀!
這類迷妄的低級宗教行為,在印度盛行,但釋尊「無如是事」,也從不稱贊這類行為!鸿缶W(wǎng)經(jīng)』所說的「小戒」,是十善、十戒,及某些物品不得接受等。「中戒」是種植,貯畜享受,歌舞等娛樂,賭博,臥室香油等奢侈,閑談世事,諍論義理,為國王奔走等!复蠼洹故钦疾,豫言,推算,咒術(shù),護摩,供神,治病。醫(yī)藥古代與巫術(shù)相關(guān)聯(lián)(4);純正的醫(yī)藥,是世間正事,也無關(guān)于宗教的信行。這些低級的宗教行為,稱為「大戒」,是佛教出家僧團所嚴重關(guān)切的 [P38] 。這些宗教行為,是否有效,為另一事,佛法是決不采用的。如印度盛行的咒術(shù),是「佛法」所鄙棄的,如『中阿含經(jīng)』(一八一)『多界經(jīng)』(大正一‧七二四上)說:
「若見諦人,生極苦甚重苦,不可愛、不可樂、不可思、不可念,乃至斷命。舍離此內(nèi)[佛法],更從外求,或有沙門、梵志,或持一句咒、二句、三句、四句、多句、百千句咒,令脫我苦,……終無是處」。
見諦人,是證見四諦的(初果以上)圣者。佛教的圣者,如因病而引生極大苦痛,面臨死亡威脅,也不可能去從那位沙門、婆羅門,求誦咒語以延續(xù)生命的。可見咒語是凡愚的事,是真正佛弟子所鄙棄的。又如出家戒中,不知四諦而說「我知」四諦的;沒有見到天deva、龍na^ga、夜叉yaks!a等鬼神,而說「我見」。這不是為了「名聞」,就是為了「利養(yǎng)」,虛誑的說神說鬼,在僧伽中是「大妄語戒」,要逐出僧團,取消比丘資格的(5)。因為采用咒語等行為,妄說見神見鬼,會增長社會的迷妄;有些人會夸談靈異,惑亂人心,終將造成僧 [P39] 伽內(nèi)部及社會文化的禍害。釋尊一律嚴格的禁止,對印度宗教來說,樹立了理性的覺者的形象,這才是正見、正行、正覺者的「佛法」!
注【4-001】參閱拙作『原始佛教圣典之集成』第四章(一九五──二一0)。
注【4-002】『雜阿含經(jīng)』卷九(大正二‧五七上);『相應部』(三五)「六處相應」(南傳一五 ‧二一八)!弘s阿含經(jīng)』卷三八(大正二‧二七八上──中)。
注【4-003】『長阿含經(jīng)』(二一)『梵動經(jīng)』(大正一‧八九中──下);『長部』(一)『梵網(wǎng)經(jīng)』(南傳六‧一一──一四)!核姆致伞痪砦迦(「大小持戒犍度」)(大正二二‧九六二下──九六三下)。
注【4-004】『論語』說「巫醫(yī)」;中國醫(yī)學,古有「祝由科」。世俗每以「醫(yī)、卜、星、相」為一類。
注【4-005】『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卷一0(大正二三‧六七六下──六七七上)。 [P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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