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四冊 三 中國佛教瑣談 八 還俗與出家

  八 還俗出家

  佛教有出家制,出家的可以還俗嗎?還了俗可以再出家嗎?這是個很實際的問題。依「律部」說:出家的可以舍戒還俗,佛教與社會,都不應(yīng)輕視他;出家與還俗,每人有自決的權(quán)利。還俗的原因很多,做一個如法而行的在家弟子,不 [P152] 也同樣的可以修行解脫嗎?不過,還俗要合法的,公開的舍戒而去,不能偷偷的溜走(以便偷偷的回來)。男眾(比丘)還了俗,可以再出家:落發(fā),受沙彌戒,受具足戒,又成為僧伽的一分子。但不論過去出家多久,年齡多高,對佛教的貢獻多大,這些資歷,由于舍戒而全部消失了,現(xiàn)在還要從末座──最小的比丘做起。女眾如舍戒還俗,是不準(zhǔn)再出家的。為什么不準(zhǔn)再出家?律師們也許會知道原因的。總之,出家是大丈夫事,還俗并不等于罪惡:佛法是這樣說的。

  出家與還俗,與世間的入籍、出籍,入黨、退黨一樣,都有一定的制度,決不能要去就去,說來就來的。我出家以后,一直往來于閩院,武院,普陀佛頂山閱藏樓,對中國佛教的實際情況,實在知道得太少。民國二十六年,抗日戰(zhàn)爭開始,我卻在武院病倒了,懨懨無生氣,一直無法康復(fù)。忽有三位僧青年,從寧波來到武院,大家愛國情深,決心要投入抗戰(zhàn)陣營。三位去了半月,又回武院來了。他們曾去了延安,參觀,共黨表示歡迎,但勉勵他們到華中方面宣傳抗日。他們有點失望,乙同學(xué)回湖南去,丙同學(xué)不知怎樣的到了云南。甲同學(xué)知道了沈君 [P153] 儒到了漢口,就渡江去拜訪。沈君儒為他介紹,到山西李公樸主辦的民族大學(xué)去學(xué)習(xí)。于是甲同學(xué)脫下僧裝,參加革命陣營去了。似乎不到三四個月,由于日軍的侵入晉南,民族大學(xué)瓦解,甲同學(xué)隨著民大同學(xué),又渡河去延安訪問,但還是回到了武院,重披僧裝。似乎有些失望了,所以賦詩說:「再探赤域力疲殫」。不久,去香港宏法,成為宏法海外的大德。那時,我感到非常難過。虛大師門下的僧青年,竟這樣的來去自由!新僧!新僧!我不禁為虛大師的革新運動而悲哀。在我出家的歲月中,國難,教難,而自己又半生不死,這一年是我最感到沮喪與苦惱的日子(其實,這種情形,中國佛教由來已久,只怪自己無知,自尋苦惱)。三十八、九年間,在香港見到了又一位,使我更感到震驚。一位天臺宗傳人,本來在香港弘法?箲(zhàn)期間,到了后方。響應(yīng)蔣公「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決心還俗從軍,以身報國,這是多難得呀!后來,他陷身在北平。由于香港某教團的需要,設(shè)法請他來港。一到香港,馬上披起大紅袈裟,講經(jīng)說法,大法師又回來了。等某教團的事務(wù)辦妥,又一聲不響的去了臺灣,從事黨務(wù)工作。天臺 [P154] 宗被稱為老派,而竟與新僧同一作風(fēng),這是我意想不到的。這位天臺傳人,一直到退休,才以居士身分,與佛教界相見。過了好幾年,臺灣中部某寺,舉行住持晉山典禮,長老們大多來了。他宣布重行出家,據(jù)說長老們?yōu)樗C明,他就是老法師了。從此弘法中外,住持道場。脫掉又穿上,穿上又脫下,一而再的自由出入,我這才知道,在中國佛教界,是由來久矣!以上還可說愛國愛教,事難兩全,而另一位優(yōu)秀的僧青年,卻大為不同。弘法多年,忽而與同居人改裝還俗。由于生活艱難,只好再度出家,在臺北臨濟寺閉關(guān)。檳城某法師來臺,想請一位法師,于是關(guān)中的青年法師,被推介而出關(guān)了。檳城的極樂寺,是福建鼓山涌泉寺的下院,歷屆的監(jiān)院與大護法,都是閩北人。這位去檳城的青年法師,恰好是閩北人,所以得到護法們的擁護供養(yǎng)。大概一年吧,青年法師得到了不少供養(yǎng),所以一回臺灣,就重過家庭的生活。為什么要閉關(guān),原來這是有舊例的。清末民初,上海租界有一位知名人物黃中央,得到哈同夫人羅迦陵的賞識。中央勸迦陵發(fā)心,由他自己主編了一部『(迦陵)頻伽大藏經(jīng)』;中央與中山先生等往來,對 [P155] 國民黨的革命事業(yè),有相當(dāng)?shù)呢暙I;這真是一位為教為國的偉人!二次革命失敗后(那時,羅迦陵又賞識了一位伊斯蘭教友),黃君回到了鎮(zhèn)江金山寺。據(jù)說:原來他本名宗仰,是接了金山寺法(有資格當(dāng)住持)的法師。金山寺是江南名剎,還了俗的不好意思讓他再當(dāng)住持,趕快閉關(guān)吧!掩關(guān)三年,金山寺推介到另一名剎去任住持。這樣看來,還俗的只要閉關(guān)一次,就恢復(fù)了完全的僧格,可說中國人自己想出來的制度。我以為,這決不是創(chuàng)新,而是中國佛教的慣例。以上幾位,有的根本不認(rèn)識,總之與我說不上恩怨。我所以說起,毫無對人的攻訐意義,而只是略舉一例,慨嘆佛教界的法紀(jì)蕩然,由來已久!溉肷古c「出僧」,沒有法紀(jì)可言,傳戒有什么意義?如說佛教(出家眾)要組織化,那真是緣木而求魚了!

  出家受戒,舍戒還俗,是僧伽「依律而住」的基石,這才能達成「正法久住」的目的。大概的說:佛法傳來中國,最沒有成就的,就是律。早在宋代,離律寺別有禪寺、講寺;等到只有「傳戒訓(xùn)練班」式的律寺,持律只是個人的奉行, [P156] 無關(guān)于僧伽大眾了。我國出家與還俗的雜亂,原因是:一、中國文化以儒家為主流,儒家重道德而不重法治,佛弟子受到影響,總覺得律制繁瑣,學(xué)佛應(yīng)重內(nèi)心的解脫。在來臺灣以前,聽說「天理,國法,人情」,現(xiàn)在臺灣上下,改為「情,理,法」。提倡法治而人情第一,可說是「甚希有事」。佛教中,大家人情第一,這樣的來去自由,也沒有人提出異議。見多了成為常態(tài),只要回來了就好。二、重定慧而輕戒律:唐無著文喜去五臺山,遇到有人(據(jù)說是文殊)問:「南方佛法如何住持」?文喜答:「末法僧尼,少修戒律」。文喜反問:「此地佛法如何住持」?那人說:「這里是龍蛇混雜,凡圣交參」。文喜不忘律制的佛法立場,那人所說,就是大乘佛教了!庚埳呋祀s,凡圣交參」,等于中國佛教隆盛期的忠實描寫。等到蛇多龍少,大家向經(jīng)懺看齊,大德如鳳毛鱗角,在社會人士的眼光中,到底佛法是怎樣的宗教?三、與佛教的受迫害有關(guān):西元千年以前,中國佛教已經(jīng)歷了「三武一宗」的法難;趙宋以后,又經(jīng)歷了多少的折磨(如宋徽宗,明世宗)。嚴(yán)重的僧尼被殺,輕的也被迫還俗。好在法難時間不久,佛教 [P157] 恢復(fù),心存佛法的又回來了,不一定再受戒。例如禪宗的溈山靈佑,在唐武宗毀佛時,被迫還俗。他覺得道在內(nèi)心的修證,不在乎有沒有落發(fā),后由門人勸請,才再度落發(fā)的。還有政府(如唐肅宗)為了籌措經(jīng)費,大批的出賣度牒(出家的可以免兵役與免丁稅),這樣的出家眾,怎能如法清凈?如真是「王難」,「賊難」(如衣服被盜賊剝光,只能臨時找衣物來蔽體,再來乞化僧衣,也不能說是還俗),那是佛教的大不幸!但一再遭受迫害(被迫還俗又出家),引起的副作用──還俗而又自由出家,是相當(dāng)大的。中國出家眾,是多苦多難的!如民國三十七、八年間,有的出家人,被強迫的抓來從軍,有的為了避難而混在軍中(大陸的十年文革,更徹底的被消滅了)。來臺灣后,再設(shè)法次第的回到僧中(有的就一去不返)。又如服兵役后出家,逢到臨時召集,還得改裝去參加幾天。這樣的脫卻僧衣,重新穿上,是「王難」一類,出于無奈,是可以諒解的。不過被迫改裝再出家,還是會引起副作用的,僧伽是會一天天雜濫起來的。如要整頓佛教,要先將一切出家的納入組織,有出家與舍戒的檔案可查(及「王難」而被迫的 [P158] ),進一步做到破戒(不是犯戒)的勒令還俗,不得再出家,僧團才會有清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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