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的面面觀(上)

　　緣起的面面觀(上)

　　超定

　　從佛成道日談起

　　依漢傳佛教說,釋尊于臘月初八日的黎明前,睹明星而悟道。南傳佛教則認定:佛陀的降生、成道與入涅槃,都同在五月的月圓日,而把這一紀(jì)念日定為衛(wèi)塞節(jié)。中國大乘佛教,信仰的佛菩薩眾多,十方三世一切佛,諸尊菩薩摩訶薩;度農(nóng)歷新年,寺院舉辦千佛、萬佛法會,佛菩薩何止千萬,恒河沙數(shù)都數(shù)不盡。單是釋迦佛的重要日子即有四月初八的降生,十二月初八成道,二月十五入涅槃;正如觀世音菩薩于二月十九圣誕,六月十九成道,九月十九出家。為佛教信仰的普及,讓更多三寶弟子親近佛法,培植善根福德因緣,這些方便應(yīng)是非常必要的。

　　我佛世尊于菩提樹下成正覺,所覺的正法是什么?華嚴(yán)經(jīng)說:「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以妄想執(zhí)著故不能證得�！惯@是從佛性本具的如來藏思想,顯示佛陀正覺的內(nèi)容。一如中國祖師六祖慧能所說的:「菩提自性,本來清凈;但用此心,直了成佛�！拐娉�唯心論者,以「本自清凈」、「本不生滅」、「本自具足」、「本無動搖」、「能生萬法」來說明自性。凡圣一如,此自性也是佛性、法性、真如、如來藏。釋尊的正覺即是這個,所證與所說都是這個佛性的不同層次之闡述。然而,依佛陀的根本圣教阿含及般若經(jīng)論的說法,佛陀的證法和延伸下來的教法,乃是中道緣起。如雜阿含經(jīng)說:「義說,法說,離此二邊,處于中道而說法。所謂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緣無明行,緣行識,緣識名色,緣名色六入,緣六入觸,緣觸受,緣受愛,緣愛取,緣取有,緣有生,緣生老死憂悲惱苦,如是純大苦聚集�！狗粗�,「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無明滅則行滅,乃至純大苦聚滅�！贯屪鸪傻篮�,說法度生四十五年,所覺證的不外他在菩提樹下所證的緣起實相。經(jīng)論的蘊處界三科,四圣諦,八正道,有為與無為,生死與涅槃,一切諸法不外是緣起法的差別說。

　　佛陀的傳記告訴我們:釋尊成佛后,曾有不想說法的念頭。因為「我法甚深妙,不信云何解?辛勤我所證,演說為徒勞�！勾松跎铍y信難解之法為何?依真常唯心論,此如來藏性,不但凡愚不能領(lǐng)會,即使「無量菩薩雖具足行諸波羅密,乃至十住,猶未能見所有佛性;如來既說,即便少見。菩薩位階十地,尚不了了知見佛性,何況聲聞、緣覺之人能得見耶?……非二乘所能得知,隨順契經(jīng),以信故知。……如是佛性,唯佛能知。」但在原始佛教的思想,卻如是說:「我所得法,甚深微妙,難解難見,寂寞無為,智者所知,非愚所及。眾生樂著三界窟宅,集此諸業(yè),何緣能悟十二因緣,甚深微妙難見之法?又復(fù)息一切行,截斷諸流,盡恩愛源,無余泥洹,益復(fù)甚難!若我說者,徒自疲勞�！拐f的更簡明的,「此甚深處,所謂緣起;倍復(fù)甚深難見,所謂一切取離、愛盡、無欲、寂滅、涅槃�！挂簿褪蔷壠鹕跎�,緣起空寂性,義倍復(fù)甚深。悟入此甚深義的智慧,即是法住智、涅槃智。

　　大乘佛法,初期為一切皆空說,后期為萬法唯心論。站在初期大乘看釋尊的成道,緣起性空確是諸法的實相;立足于后期大乘,當(dāng)然堅持佛性本有,「如來智、如來眼、如來身,結(jié)跏趺座,儼然不動」,在每個眾生的身心中。佛法博大精深,思想體系不同,對問題的看法自然不一致。弘揚佛教的大德,本其所學(xué)與所見,如三諦圓融論者,明一空一切空,無假無中無不空。「佛法」、「大乘佛法」、「后期大乘佛法」,乃至「秘密大乘佛法」的思想演變,形成佛教的多彩多姿,也令信者眼花撩亂,莫知適從。何者了義與不了義,讀者應(yīng)予善巧地抉擇。

　　見緣起即見法

　　佛說:「緣起法者,非我所作,亦非余人作,然彼如來出世及未出世,法界常住�！咕壠鹗欠鸱ㄌ刭|(zhì),此法是本來如此、普遍如此、千古不易的真理。誰能悟此真理,即名之為佛。佛陀是真理的發(fā)現(xiàn)者,而非創(chuàng)造者,所以說「非我(佛)所作」。除佛而外也沒有其他人,或者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之所作。不管如來出世或未出世,緣起正法永遠隨著世間萬物,一直存在的。這就是「真理無所不在」的意思。

　　凡夫與圣人,眾生與佛陀差別何在?證悟緣起的真理即是佛;迷此真理,名為眾生。雜阿含經(jīng)中,「佛告婆羅門:我論因、說因。愚癡無聞凡夫,色集、色滅、色味、色患、色離不如實知故,愛樂于色,染著于色,染著心住。彼于色愛樂故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死,憂悲惱苦,是則大苦聚集。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是名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惯@就是生死流轉(zhuǎn)的無明凡夫。反之,「多聞圣弟子,于色集、色滅、色味、色患、色離如實知已,于彼色不愛樂、不贊嘆、不染著、不留住。不愛樂,不留住故,色愛則滅,愛滅則取滅,取滅則有滅,有滅則生滅,生滅則老死、憂悲惱苦滅。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是名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故莿t名為生死解脫的圣人。

　　「若見因緣(緣起),即能見法;若見于法,即能見佛」,這是佛陀在「佛法」、「大乘佛法」的圣典,處處宣示的教法。為何說「若見因緣,即能見法」?法者,法爾如是的真理,也即是諸法實相;此真理實相,既非唯物、唯心,也非唯神、唯我,更非大無其外、小無其內(nèi)的神秘實在;乃是伴隨著世間的生滅與出世寂滅的緣起真理。悟道,見真理——法,即此緣起是道,是真理;不是離因緣外,有其他東西可見可悟�！溉粢娨蚓�,即能見法」,這是多么明確的開示!

　　「若見于法,即能見佛」,道理很簡單:佛是以正法為身,凈慧為命。由于他的極清凈的無上妙慧,體證最高圓滿的真理——正法,所以被尊稱為佛�！�佛身者,法身也」,見于法即與諸佛同一鼻孔出氣,真正面對面地與佛同在。記得佛陀時代,為報答親恩,上升忉利天為母說法,經(jīng)過三個月之久,人間弟子至為懷念。當(dāng)佛陀宣布回來的時候,大家爭先恐后,希望能在眾人之前,第一位拜見佛陀。當(dāng)時解空第一的須菩提尊者,眼見這一情形,自問:我需要湊熱鬧跟著去,加入見佛、迎佛的行列嗎?佛陀明訓(xùn):「若見因緣,即能見法;若見于法,即能見佛�！褂谑亲鹫擢氉砸蝗�,宴坐樹下,依如來教深觀緣起。依佛教倫理,長幼有序,四眾弟子以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為序。身為比丘尼的蓮花色,想跑在比丘眾之前去見佛,于法是不合的。所以她施顯神通,搖身一變而為轉(zhuǎn)輪王,飛行在群眾之前。自以為是向佛陀迎駕的第一人,不意佛陀告訴她:首先見佛的是須菩提,而非你蓮花色。原來她忘記佛說:「若見于法,即能見佛」的名言!

　　緣起與四圣諦

　　龍樹菩薩在中論頌四諦品引證佛言:「是故經(jīng)中說,若見因緣法,則為能見佛,見苦集滅道�！谷缟纤�引阿含經(jīng)、大集經(jīng)和大乘稻芊經(jīng),佛陀只說見因緣(緣起)即見法,并無「見苦集滅道」的明文。當(dāng)知緣起與四諦是解脫道的總綱,在諸乘分別:聲聞修學(xué)四圣諦,緣覺證悟緣起法門。緣起開顯世間的有情流轉(zhuǎn)與還滅之過程;四諦詮釋世間與出世間的因果�？藢嵍�言,四諦與緣起,二者之內(nèi)容完全一致。四諦是從橫的方面,對現(xiàn)實界與理想界的因果加以分類;緣起法門則從豎的方面,對生死流轉(zhuǎn)與涅槃解脫,作系列性的論述。例如:緣起的生滅,「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無明故有行,乃至以生故有老死,憂悲惱苦,純大苦聚集。這即是苦集二諦;眾苦由惑業(yè)、煩惱與業(yè)力的存在,所以生死相續(xù)不已�！复藷o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無無明故無有行,乃至無生故無老死,憂悲惱苦,純大苦聚滅。四諦中的滅諦,與此同義。緣起觀成就出世正見而導(dǎo)引的八正道法,也即是道諦之內(nèi)容。如把十二緣起與四諦比配:觀緣起的老死(苦),老死之集,老死之滅,滅老死之道,乃至無明,無明集,無明滅,滅無明之道。

　　四諦與緣起,對于深受真常大乘熏陶的中國佛教徒來說,往往本其先入為主的偏見,認為它是小乘佛法,不值得重視。菩薩道鼓勵聲聞人「回小向大」,大乘行者怎可向小乘人看齊,而回大向小呢?其實,四諦與緣起,乃是三乘共法,聲聞與緣覺乘人,固然修學(xué)此法門而得正覺;大乘菩薩道,何嘗能離此而獨立,倡說特殊法門?依大乘經(jīng),如勝鬘夫人所說,小乘是有量四諦,有作四諦;大乘是無量四諦,無作四諦。大般涅槃經(jīng)說,下智觀緣起,得聲聞菩提;中智觀緣起,得緣覺菩提;上智觀緣起,得十住地;上上智觀緣起,得佛菩提。這樣區(qū)分大小乘,當(dāng)然是「大乘佛法」的觀點,「佛法」學(xué)人是否認同,彼此共許呢?不過,佛教學(xué)派不論如何分歧,四諦與緣起的解脫道,其重要地位是無可抹煞的。

　　內(nèi)緣起與外緣起

　　大乘稻芊經(jīng)把因緣分成二大類,從外因緣說到內(nèi)因緣。佛與弟子外出游行,經(jīng)田野見稻芊,佛陀隨即假借稻谷的成長過程,開示因緣所生法的深義。釋尊略說,經(jīng)由舍利弗與彌勒菩薩,以問答方式,發(fā)揮緣起無我之佛法特質(zhì)。

　　彌勒菩薩言:「此中何者是外因緣法因相應(yīng)?所謂從種生芽,從芽生葉,從葉生莖,從莖生節(jié),從節(jié)生穗,從穗生花,從花生實;若無有種,芽即不生,乃至若無有花,實亦不生。有種芽生,如是有花實亦得生�！勾艘蚓壷�事相易明。進而解說:「彼種亦不作是念:我能生芽。芽亦不作是念:我從種生。乃至花亦不作是念:我能生實。實亦不作是念:我從花生。雖然,有種故而芽得生;如是有花故,而實即能成就。應(yīng)如是觀外因緣法因相應(yīng)義。」

　　經(jīng)文把因與緣分開說明。繼因相應(yīng)后,說緣相應(yīng):「應(yīng)云何觀外因緣法緣相應(yīng)義?謂六界和合故。以何六界和合?所謂地、水、火、風(fēng)、空、時。界等和合,外因緣法而得生起。應(yīng)如是觀外因緣法緣相應(yīng)義�！惯M一步分析六界的功用:「地界者,能持于種;水界者,潤漬于種;火界者,能暖于種;風(fēng)界者,動搖于種;空界者,不障于種;時則能變種子�！苟�后與前因相應(yīng)同樣道理:「此中地界不作是念:我能任持種子�！鼓酥痢笗r亦不作是念:我能變于種子�！棺詈笠圆怀！⒉粩嗟任宸N觀法,以遣除與因緣相違的惡見:「應(yīng)以五種觀彼外因緣法,何等為五?不常、不斷、不移、從于小因而生大果、與彼相似。云何不常?為芽與種各別異故,彼芽非種;非種壞時而芽得生,亦非不滅而得生起;種壞之時而芽得生,是故不常。云何不斷?非過去種壞而生于芽,亦非不滅而得生起;種子亦壞,當(dāng)爾之時,如秤高下而芽得生,是故不斷。云何不移?芽與種別,芽非種故,是故不移。云何小因而生大果?從小種子而生大果,是故從于小因而生大果。云何與彼相似?如所植種,生彼果故,是故與彼相似。是以五種觀外因緣之法�！�

　　于外因緣義之后,正說內(nèi)因緣,也即通常所明的十二因緣法。內(nèi)因緣義,如上所述,把因與緣分開,因相應(yīng)是無明緣行,乃至生緣老死。緣相應(yīng)是六界和合,地水火風(fēng)空五界,與上相同,第六界是識界�！肝遄R身相應(yīng),及有漏意識,猶如束蘆,能成就此身名色芽者,名為識界�！挂布词恰杆拇髧�空,識住其中」,名為有情之意。在闡明緣起無我時,「無明不作是念:我能生行;行不作是念:我從無明生。乃至生不作是念:我能生于老死;老死亦不作是念:我從生有。雖然,有無明故,行乃得生;如是有生故,老死得有。」這是因相應(yīng)觀。緣相應(yīng)觀類此可知。

　　緣起無我,約內(nèi)因緣的有情說;緣起性空,總攝內(nèi)外因緣,有情與器界說。經(jīng)文在明外因緣空義時,說種子不作是念,乃至六界不作是念,這只是擬人的喻說,無情之物那有「我作是念」的妄執(zhí)?總之,因緣無我,諸法性空,所生果法空無我,能生的因緣本身也是空無我。

　　佛法以有情為本,一切問題的研究,無不以有情為中心,所以對緣起的界說,其內(nèi)容都是指有情的無明緣行,乃至生緣老死的流轉(zhuǎn)現(xiàn)實界;以及無明滅則行滅,乃至生滅則老死滅的還滅理想界。換言之,在內(nèi)因緣與外因緣之中,佛法重點在內(nèi)因緣;外因緣,山河大地、草木叢林等器世間,乃是伴隨有情的內(nèi)因緣而存在。

　　科學(xué)的分類,愈來愈精細,約略言之,可分為自然科學(xué)與社會科學(xué)。自然科學(xué)所研究的范圍,不出佛法中所說的外因緣;社會科學(xué)則側(cè)重于內(nèi)因緣。如以物理、生理、心理來說,自然科學(xué)主要是物理與生理方面;社會科學(xué)是在社會群眾與形成社會的個人去探討問題。二者比較看來,自然科學(xué)的成就,真是一日千里,而社會科學(xué)僅能像牛步的進行。精神與物質(zhì)文明的失調(diào),造成人心不安、社會亂象,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為了心靈的凈化,人格的提升,以促進人世的和樂和生命的解脫,務(wù)必從內(nèi)因緣方面,步步為營,善用其心,切實地下功夫。否則,舍本逐末,偏向外因緣,而忽視根本的內(nèi)因緣,如入海算沙,終不免徒自疲勞,無功而退。(待續(xù))

　　二○○一年元月十日寫于山仔腳觀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