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雨集第四冊 一、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 六 契理而又適應(yīng)世間的佛

  六 契理而又適應(yīng)世間佛法

  什么是「立本于根本佛教之淳樸」?佛弟子所應(yīng)特別重視的,是一切佛法的根源,釋尊的教授教誡,早期集成的圣典──「阿含」與「律」[毘尼]。在「阿含」與「律」中,佛、法、僧──三寶,是樸質(zhì)而親切的!阜稹故怯《儒扰_衛(wèi)的王子,經(jīng)出家,修行成佛,說法、入涅槃,有印度的史跡可考。『增壹阿含經(jīng)』說:「諸佛皆出人間,終不在天上成佛也」。佛不是天神、天使,是在人間修行成佛的;也只有生在人間,才能受持佛法,體悟真理[法]而得正覺的自在解脫,所以說:「人身難得」!阜鸪鋈碎g」,佛的教化,是現(xiàn)實人間,自覺覺他的大道,所以佛法是「人間佛教」,而不應(yīng)該鬼化、神化的。不過在佛法的長期流 [P34] 傳中,由于「佛涅槃后,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不免漸漸的理想化、神化,而失去了「如來兩足[人]尊」的特色!「僧」(伽),是從佛出家眾弟子的組合。佛法是解脫道,依圣道修行而實現(xiàn)解脫,在家、出家是一樣的。但在當(dāng)時──適應(yīng)那時的印度風(fēng)尚,釋迦佛是出家的;佛法的傳宏,以佛及出家弟子的游行教化而廣布,是不容爭議的。適應(yīng)當(dāng)時的社會,在家弟子是沒有組織的。對出家眾,佛制有學(xué)處──戒條,且有團體的與經(jīng)濟的規(guī)制。出家眾的組合,名為僧伽,僧伽是和樂清凈(健全)的集團。和樂清凈的僧伽,內(nèi)部是平等的,民主的,法治的,以羯磨而處理僧事的。出家眾,除衣、缽、坐臥具,及少數(shù)日用品外,是沒有私有財物的。寺院、土地、財物,都屬于僧伽所有,而現(xiàn)住眾在合法下,可以使用。而且,這不是「現(xiàn)前(住)僧」所有,佛法是超越民族、國家的,只要是具備僧格的,從各處來的比丘(及比丘尼),如長住下來,就與舊住的一樣。所以僧伽所有物,原則是屬于「四方僧」的。僧伽中,思想是「見和同解」,經(jīng)濟是「利和同均」,規(guī)制是「戒和同遵」。這樣的僧伽制度,才能和樂共住,精進 [P35] 修行,自利利他,達成正法久住的目的。但「毘尼[律]是世界中實」,在律制的原則下,不能沒有因時、因地的適應(yīng)性。可惜在佛法流傳中,重律的拘泥固執(zhí),漸流于繁瑣形式。而一分專重修證,或重入世利生的,卻不重毗尼,不免形同自由的個人主義。我想,現(xiàn)代的佛弟子,出家或在家的(現(xiàn)在也已有組織),應(yīng)重視律制的特質(zhì)。

  律是「法」的一分。法的第一義,是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依正確的知見而修行,才能達成眾苦的解脫。如約次第說,八正道是聞、思、修(正定相應(yīng))慧的實踐歷程。這是解脫者所必修的,所以稱為「古仙人道」,離此是沒有解脫的。修行者在正見(而起信愿)中,要有正常的語言文字,正常的(身)行為,更要有正命──正常的經(jīng)濟生活。初學(xué)者要這樣的學(xué),修行得解脫的更是這樣。佛法在中國,說圓說妙,說心說性,學(xué)佛者必備的正常經(jīng)濟生活,是很難得聽到的了!依正見而起正語、正業(yè)、正命,然后「自凈其心」,定慧相應(yīng)而引發(fā)無漏慧,所以在五根(信、精進、念、 [P36] 定、慧)中,佛說慧──般若如房屋的棟梁一樣,是在先的,也是最后的。佛法是理性的德行宗教,依正見而起信,不是神教式的信心第一。依慧而要修定,定是方便,所以也不是神教那樣的重禪定,而;笥诙ň骋鸬纳衩噩F(xiàn)象。佛弟子多數(shù)是不得根本定的,沒有神通,但以「法住智」而究竟解脫,這不是眩惑神秘者所能理解的。有正見的,不占卜,不持咒,不護摩(火供),佛法是這樣的純正!正見──如實知見的,是緣起──「法」的又一義。世間一切的苦迫,依眾生,人類而有(依人而有家庭、社會、國家等),佛法是直從現(xiàn)實身心去了解一切,知道身心、自他、物我,一切是相依的,依因緣而存在。在相依而有的身心延續(xù)中,沒有不變的──非常,沒有安穩(wěn)的──苦,沒有自在的(自己作主而支配其他)──無我。世間是這樣的,而眾生、人不能正確理解緣起(「無明」),對自己、他人(他眾生)、外物,都不能正見而起染著(「愛」)。以無明,染愛而有造作(業(yè)),因行業(yè)而有苦果。三世的生死不已是這樣,現(xiàn)生對自體(身心)與外境也是這樣,成為眾生無可奈何的大苦。如知道「苦」的原因所在 [P37] 「集」(無明與愛等煩惱),那從緣起的「此生故彼生」,理解「此滅故彼滅」,也就是以緣起正見而除無明,不再執(zhí)著常、樂、我我所了,染愛也不起了。這樣,現(xiàn)生是不為外境(及過去熏染的)所干擾而解脫自在,死后是因滅果不起而契入「寂滅」──不能說是有是無,只能從一切苦滅而名為涅槃,涅槃是無上法。佛法是理性的德行的宗教,以解脫生(老病)死為目標(biāo)的。這是印度當(dāng)時的思想主流,但佛如實知緣起而大覺,不同于其他的神教。這是佛法的本源,正確、正常而又是究竟的正覺。修學(xué)佛法的,是不應(yīng)迷失這一不共世間的特質(zhì)!

  什么是「宏傳中期佛教之行解」?中期是「大乘法」的興起,是菩薩行為本而通于根本佛法的。依涅槃而開展為「一切法不生」,「一切法空」說。涅槃是最甚深的,當(dāng)然可說是第一義悉檀,但重點的開展,顯然存有「對治」的特性。如一、「佛法」依緣起為本,闡明四諦、三寶、世出世法。在佛法流傳中,顯然是異說紛紜,佛教界形成異論互諍的局面。大乘從高層次──涅槃超越的立場,掃蕩一切而又融攝一切,所以說:「一切法正,一切法邪」(龍樹說:「愚者謂 [P38] 為乖錯,智者得般若波羅蜜故,入三種法門無所礙」,也就是這個意思)。二、佛說緣起,涅槃是緣起的寂滅,是不離緣起「此滅故彼滅」而契入的。在佛法流傳中,傾向于世間與涅槃──有為與無為的對立,所以大乘說「色(等五蘊)即是空,空即是色(等)」,說示世間實相。與文殊有關(guān)的教典,說「煩惱即菩提」等;依『思益經(jīng)』說:這是「隨(人所)宜」的對治法門。三、傳統(tǒng)的僧伽,在寺塔莊嚴的發(fā)展中,大抵以釋尊晚年的僧制為準(zhǔn)繩,以為這樣才是持戒的,不知「毗尼是世界中實」,不能因時、因地而作合理的修正,有些就不免徒存形式了!專心修持的,不滿拘泥守舊,傾向于釋尊初期佛教的戒行(正語、正業(yè)、正命,或身、語、意、命──四清凈),有重「法」的傾向,而說「罪[犯]不罪[持]不可得故,具足尸羅[戒]波羅蜜」。如「對治悉檀」而偏頗發(fā)展,那是有副作用的。然『般若經(jīng)』的深義,專從涅槃異名的空性、真如去發(fā)揚,而實是空性與緣起不二。如廣說十八空(性),而所以是空的理由,是「非常非滅故。何以故?性自爾」,這是本性空。「非常非滅」也就是緣起,如『小品般若經(jīng)』,舉如焰燒炷 [P39] 的譬喻,而說「因緣[緣起]甚深」。怎樣的甚深?「若心已滅,是心更生否?不也,世尊!……若心生,是滅相否?世尊!是滅相。……是滅相當(dāng)滅否?不也,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不?世尊!亦如是住,如(真)如住。……若如是住,如如住者,即是常耶?不也,世尊」!從這段問答中,可見緣起是非常非滅的,與空性不二。所以經(jīng)說如幻如化,是譬喻緣起,也是譬喻空性的。『般若經(jīng)』深義,一切法如幻如化,涅槃也如幻如化。這一「世間即涅槃」的大乘法,如不知立教的理趣,會引起偏差的。龍樹作『中論』,依大乘法,貫通『阿含』的中道緣起,說不生不滅,不常不斷[非常非滅],不一不異,不來不出的八不緣起。一切法空,依空而四諦、三寶、世出世法都依緣起而成立。遮破異計,廣說一切法空,而從「無我我所」契入法性,與釋尊本教相同。一切法依緣起而善巧成立,特別說明『阿含』常說的十二緣起。在龍樹的『智度論』中,說到緣起的一切法相,大體與說一切有系說相近(但不是實有而是幻有了)。「三法印即一實相印」,依根性而有巧拙的差異:這是「通」于『阿含』及初期大乘經(jīng)的!說到 [P40] 「大乘佛法」的修行,主要是菩提愿,大悲與般若(無所得為方便)。由于眾生根性不一,學(xué)修菩薩行的,也有信愿增上,悲增上,智增上的差異(經(jīng)典也有偏重的),但在修菩薩行的歷程中,這三者是必修而不可缺少的。如有悲而沒有菩提愿與空慧,那只是世間的慈善家而已。有空慧而沒有悲愿,那是不成其為菩薩的。所以大乘菩薩行,是依此三心而修,主要是六度,四攝。布施等是「佛法」固有的修行項目,大乘是更多的在家弟子發(fā)心,所以布施為先。菩薩大行的開展,一則是佛弟子念佛的因行,而發(fā)心修學(xué);一則是適應(yīng)世間,悲念世間而發(fā)心。龍樹論闡揚的菩薩精神,我在『印度之佛教』說:「其說菩薩也,一、三乘同入無余涅槃,而(自)發(fā)菩提心,其精神為忘己為人。二、抑他力為卑怯,自力不由他,其精神為盡其在我。三、三僧祇劫有限有量,其精神為任重致遠。菩薩之精神可學(xué),略可于此見之」。菩薩行的偉大,是能適應(yīng)世間,利樂世間的。初期「大乘佛法」與「佛法」的差異,正如古人所說:「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 [P41]

  什么是「(梵化之機應(yīng)慎)」?梵化,應(yīng)改為天化,也就是低級天的鬼神化。西元前五0年,到西元二00年,「佛法」發(fā)展而進入「初期大乘」時代。由于「佛弟子對佛的永恒懷念」,理想化的、信仰的成分加深,與印度神教,自然的多了一分共同性。一、文殊是舍利弗與梵天的合化,普賢是目犍連與帝釋的合化,成為如來(新)的二大脅侍。取象濕婆天(在色究竟天),有圓滿的毗盧遮那佛。魔王,龍王,夜叉王,緊那羅王等低級天神,都以大菩薩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大乘經(jīng)中,雖然所說的,都是發(fā)菩提心,悲智相應(yīng)的菩薩行,卻凌駕人間的圣者,大有人間修行,不如鬼神──天的意趣。無數(shù)神天,成為華嚴法會的大菩薩,而夜叉菩薩──執(zhí)金剛神,地位比十地菩薩還高。這表示了重天神而輕人間的心聲,是值得人間佛弟子注意的!二、神教的咒術(shù)等,也出現(xiàn)于大乘經(jīng)中,主要是為了護法。但為了護持佛法,誦咒來求護持,這與「佛法」中自動的來護法不同,而有祈求的意義。神教的他力護持,在佛法中發(fā)展起來。三、「念佛」(「念菩薩」)、「念法」法門,或是往生他方凈土,或是能得現(xiàn)生利益──消災(zāi),治 [P42] 病,延壽等。求得現(xiàn)生利益,與低級的神教、巫術(shù)相近!复蟪朔鸱ā蛊占傲,而信行卻更低級了!我不否認神教的信行,如去年有一位(曾參禪)來信說:「否則,……乃至奧義書、耆那教諸作者圣者就是騙子了」!我回信說:「不但奧義書、耆那教不是騙子,就是基督教……其至低級的巫術(shù),也不完全是騙人的。宗教(高級或低級的)總有些修驗(神秘經(jīng)驗),……如有了些修驗,大抵是信心十足,自以為是,如說給人聽,決不能說是騙子。……不過,不是騙人,并不等于正確,否則奧義書、耆那教也好,何必學(xué)佛」?「初期大乘」的神化部分,如看作『長阿含經(jīng)』那樣,是「世界悉檀」、「吉祥悅意」,那大可作會心的微笑。如受到「方便」法門功德無邊(佛經(jīng)的常例,越是方便,越是功德不可思議)的;,順著世俗心而發(fā)展,那是會迷失「佛出人間」,人間大乘正行而流入歧途的。

  什么是「攝取后期佛教之確當(dāng)者」?如「后期大乘」的如來藏、佛性、我,經(jīng)說還是修菩薩行的。如知道這是「各各為人生善悉檀」,能順應(yīng)世間人心,激 [P43] 發(fā)人發(fā)菩提心,學(xué)修菩薩行,那就是方便了。如說如來藏、佛性是(真)我,用來引人向佛,再使他們知道:「開引計我諸外道故,說如來藏,……當(dāng)依無我如來之藏」;「佛性者實非我也,為眾生故說名為我」,那就可以進一步而引入佛法正義了。只是信如來藏我的,隨順世俗心想,以為這才是究竟的,這可就失去「方便」的妙用,而引起負面作用了!又如「虛妄唯識論」的『瑜伽師地論』等,通用三乘的境、行、果,「攝事分」還是『雜阿含經(jīng)』「修多羅」的本母呢!無著,世親的唯識說,也還是依無常生滅,說「分別自性緣起」(稱十二緣起為「愛非愛緣起」)。這是從說一切有部、經(jīng)部而來的,重于「果從因生」的緣起論。如知道這是為五事不具者所作的顯了解說,那與龍樹的中道八不的緣起論,有相互增明的作用了。古代經(jīng)論,解理明行,只要確立不神化的「人間佛教」的原則,多有可以采用的。人的根性不一,如經(jīng)說的「異欲,異解,異忍」,佛法是以不同的方法──世界,對治,為人,第一義悉檀,而引向佛法,向聲聞,向佛的解脫道而進修的。這是我所認為是能契合佛法,不違現(xiàn)代的佛法。 [P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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