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佛法研究佛法 十二、欲與離欲

　　十二、欲與離欲

　　一 「欲」是什么

　　「欲」是什么，一般佛教界(通俗的佛教)，缺乏明確的界說。有說是欲望；有解說為難填的「欲」壑。不問欲是什么，總之是都把欲看作可咒詛的、應(yīng)厭離的。當然，「離欲」、「斷欲」、「呵棄諸欲」等，是佛所一再開示的，毫無疑問。但如無簡別的，解說為斷絕欲望，這就難怪──世間學(xué)者要把佛法的人生態(tài)度?看作向后剿絕；佛教徒自身，也流于消極而奄奄無生氣了！對于「欲」，無論是為了自修、為了佛教，佛教界是應(yīng)該認清而有一正確態(tài)度的！

　　佛法中，本有「善法欲」，為信修趣證的重要因素。然「善法欲」一詞，非常生疏，而大家只是著重于染欲的厭離。這也許有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吧！在中國 [P370] 古典中，欲是偏重于穢染的。如說：「欲不可縱」；「懲忿窒欲」；「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等。這點，姑附記于此。

　　現(xiàn)在，先從雜染的欲來說。說到「欲」，便應(yīng)留意到「離欲」。欲與離欲，佛法中有廣狹二義。一、廣義是：如經(jīng)上說：「能離欲界欲，及離色界欲；入真諦現(xiàn)觀，能離一切欲」。這是通稱三界修所斷煩惱(思惑)為欲；離欲，即斷盡一切修惑而究竟解脫。所以圣彌勒說：「離欲者，謂于修道離欲究竟」；「修道所斷一切行斷，名離欲界」。二、狹義是指欲界修惑而說，如修得初禪，必須「離欲及惡不善法」。從「欲」的字義去考究，相信欲的本義，確是約欲界而說。欲界，無疑是染欲最強的，尤其是男女欲，所以稱為欲界。佛經(jīng)中，凡與上界煩惱相對的欲界煩惱，每以欲立名。如三愛中，對「有愛」而立「欲愛」；七隨眠中，對「有貪」而立「欲貪」；三漏中有「欲漏」；四瀑流中有「欲瀑流」�？墒�，這雖說是欲的本義，也可說是欲的淺義。在印度舊有的宗教思想中，人間，(欲)天上，魔宮，都是有男女欲的，都是生死而無常的。超過了這，便到達常 [P371] 恒自在喜樂的梵界。但依佛陀的如實知見，認為離此人、天、魔──欲界而到達的梵界，還沒有出離生死，并非究竟。這種系縛生死的(梵天以上的)惑力，也就叫做欲，所以立為三界欲。要斷盡三界的修惑，才是究竟的無欲界，才是究竟的解脫。

　　在三界中，欲是側(cè)重于欲界的。但在煩惱中，欲是側(cè)重于「愛行」的。這是說：佛說的生死根本，不外乎無明與愛。如約三界來說，從來的小乘、大乘，都一致的分為二類：見道所斷的，見行的認識錯誤；修道所斷的，愛行的情意倒亂。如就欲界人類，發(fā)展得明顯來說(余界，余趣，或由于定力所伏，或由于知識蒙昧，都不顯了)，那便是見與欲了。佛說：以欲為本，所以民民共諍，王王共諍。以見為本，所以宗教師也彼此相諍。欲是愛行的，有時與貪愛并無多大差別，如說：「貪異名者，……亦名為欲」�！副藧�，亦名希求，亦名欣欲」。不過從其特性而說：欲是「于彼彼境界隨趣希樂」，有著向外(實也通于向內(nèi))希求的特性。而愛是更重于希求自體的存在。貪，是「于受用喜樂堅著」，現(xiàn)出染著 [P372] 而戀戀不舍的情形�？傊�，約染欲來說，欲與貪及愛，大致是相同的，不過欲特重于欲界的物欲(向外希樂)。

　　二 事欲的分折

　　從欲界人類的欲來說，一般都分為「五欲」，即眼、耳、鼻、舌、身識，由于觸對妙色(色彩，形態(tài)，動作)、聲、香、味、觸──五種可意的境界，所引起喜樂希求，耽著不舍的欲。還有男女淫欲，是觸欲所攝，也通于色聲香欲。這是欲界所特有的，但欲天的淫欲極輕，旁生等也不因此引起過重的憂苦；而人類的男女欲，顯然的成為社會一大問題，有著無邊歡笑，而實在是包含著無數(shù)眼淚。愛欲的「味」最深，「過患」也最重，所以「出離」的道，最為佛法所重視。五欲及淫欲，為欲界的特征，實也就是人類最主要的欲事。

　　如隨事分類，經(jīng)論所說極多，最扼要的，是「三種受欲者圓滿差別」。三種是：「一、資產(chǎn)圓滿；二、自體圓滿；三、廣大殊勝有情供養(yǎng)圓滿」。人類有了 [P373] 自體──身心的存在，即對于自體有圓滿欲。有自體，不能沒有物資的生活，所以有資產(chǎn)的圓滿欲。生就不能沒有父母，有家庭，有社會，自然會引發(fā)廣大的眷屬圓滿欲。這是以自體為本，而對于自身、社會、物資所起的愛欲。這三種受欲圓滿，也是互相關(guān)涉的，如飲食欲，屬于物資欲，然「樂受欲者，為受諸欲，食于所食」。諸欲，即為了「倡蕩」(淫欲)，為了「憍逸」(少壯、無病、長壽)，為了「飾好」、「端嚴」 (姿色的美好)。其中除了淫欲，都與自體有關(guān)；自體圓滿，就是保持青春，體力勇健，形色端嚴，壽命延長，以及未來生命的永續(xù)。

　　與自體相對的有情與資產(chǎn)，即境界欲，略有攝受與資用二門。攝受，是攝屬為自己的，是占有欲。資用是成為身心所受用的，是享受欲、支配欲。攝受的，可以成為資用的；但如荒郊的野花，你并不攝受他，并沒有把他看作自己的私有物，卻可以受用他的美色與芳香。又如存在銀行的存款，是屬于你的，可是在這生中，你不一定能使用他。積谷千倉的食物，也如此。經(jīng)論中，有七攝受事，六 [P374] 種所攝受事，十種身資具，四資具，六種別欲，十種貪事等種種分類，總括的列如下表：

　　圖片

　　┌色

　　│聲

　　約法假說(五陰世間)───────┤香

　　│味

　　│觸

　　└(法)

　　┌父母

　　│夫妻

　　│兒女

　　│仆使

　　│親友─兄弟?師生?僚屬……

　　[P375]

　　│牛?馬……

　　│土地─山?水?田?園

　　攝受 ┤房舍

　　/  |   │庫藏─金銀?珠寶?谷物……

　　┌眷屬/    |   │邸肆

　　│    \    |   │作業(yè)─經(jīng)商?從政?力農(nóng)……

　　│      \  /   └福業(yè)─社會福利?弘通佛教……

　　│       /\    ┌飲食

　　│     /   |   │車乘

　　│   /     |   │衣服

　　(有情世間)│資產(chǎn)\    |   │嚴飾具

　　約受假說            ┤      \  |   │歌舞?戲樂?博奕……

　　(器 世 間)│        資用 ┤華鬘?涂末……

　　[P376]

　　│             │雜物─家具?玩具……

　　│             │光明

　　│             │宅舍?床榻……(憩息)

　　│             │男女受行─淫欲?承事?侍衛(wèi)……

　　│             │滋長─運動?按摩……

　　│             └清凈─澡浴?潔凈……

　　└自體 ─────色?力?健?壽?生命永續(xù)

　　三 欲與離欲

　　上來所說，是偏于欲界的，尤其是偏于物欲的，還不曾總攝一切。現(xiàn)在來論究這些物欲：飲食、男女、房舍、田園，這些真的是欲嗎？如這些是欲，那末離欲的，就不應(yīng)該見色聞聲，不應(yīng)該穿衣吃飯了！如果不是的，那經(jīng)論中為什么要稱之為欲？這些，佛確是稱之為欲的，尤其是男女的淫欲。然「諸欲自性，略有 [P377] 二種，一者事欲，二者煩惱欲」。上面所說的是事欲，是依此而起欲的，是欲所耽著希求的，是「欲具」而假名為欲，不是真欲。真正的欲，是「欲貪、欲愛、欲藏(阿賴耶)、欲護、欲著」──喜樂耽著貪染相應(yīng)欲。所以說，「世諸妙境非真欲，真欲謂人分別貪」。又說：「欲，我知汝本，意以思想生；若我不思汝，爾時則不生」。煩惱欲，才是真正的欲體；離煩惱欲才是究竟的離欲。

　　對于染欲，可以這樣說：人天乘是節(jié)欲的，小乘是離欲的，大乘是化欲的。其實，小乘以離煩惱欲為本，而相當重視外界的事欲；大乘是特重于離煩惱欲的。以智慧而做到究竟離欲，在原則上，大小乘并無差別。

　　說到佛法對欲的態(tài)度，應(yīng)先說到印度當時的情況。一分是在家的樂行人，是縱欲的。一分是(外道)出家的苦行人，是禁欲的。苦行者，不但絕男女欲，而且對飲食(有的日食一麻一麥，服水吸氣)，衣服(有的索性裸體)，住處「有的臥在荊棘上)，都以最刻苦的生活來磨煉自己。釋尊出世時，苦行正風行于恒河兩岸，受到民眾的尊敬。佛的根本立場，是宣告遠離「苦行」與「樂行」的二 [P378] 邊，而遵行中道的態(tài)度。這就是確認事欲的不可縱，也無法脫離，而惟有以智化情，而離煩惱欲。在對于外物的態(tài)度上，出家的比丘生活，適應(yīng)當時的出家制，「少欲知足」，多少引用苦行的一分長處，但決與苦行外道不同。除了男女淫欲，佛說「是障道法」，絕無通融而外，遠離資具欲，但衣食住處，都不過分的菲薄。遠離眷屬欲，也不妨大眾和合而住。佛與一般比丘，就是這樣的。不過，出家弟子中，有自以為獨覺種性的，遵行刻苦的頭陀生活。更有自以為是佛的提婆達多(末了叛教)，宣稱「五法是道」，采取絕端的苦行生涯。

　　聲聞佛教，雖不以苦行為道(有的以四圣種為道，而立四十一道品，但不為一般所公認)，著重于出離「煩惱欲」，但對于「事欲」，確是相當重視的。出家的特色，便是遠離男女、眷屬、資財?shù)氖掠�，過著「少欲知足」的恬淡生活。就是在家佛弟子，對憍奢的欲行，也不會贊同的。艷麗的色相，美妙的音樂，醉人的芳香等五欲，誘惑力極強。就是豐富的利養(yǎng)(生活資具)，崇高的名聞，也每使人蕩情失志，沈沒于欲海之中。 [P379]

　　關(guān)于這些欲事，不能不贊同一分古德的見解。因為這些五欲──男女、飲食、名譽等，雖不是真欲，但對于人類的根識(感官經(jīng)驗)，卻有一種客觀的相對的清凈性(美)，能引發(fā)相對的(不永久、不徹底)喜樂，使一般人不自主的為他而迷醉。對于這些，根本的對策，當然是遠離煩惱欲，「定動慧拔」，不受他的誘惑。然在沒有離煩惱欲以前，對于這些事欲，不能不提高警覺，嚴加防范，以減輕、抑低煩惱欲的沖動；佛法的戒學(xué)，便是著重于此的。例如匪患，根治的方法，當然是思想感化，生活安定。但在生活艱困，思想混亂時期，鎮(zhèn)壓、圍堵等，都不能說是無用的。否則，泛濫橫決，弄到國破家亡，又從那里去作思想感化，安定生活的工作。所以，佛法對于五欲──利養(yǎng)、名聞等，所取少欲知足(這其實是沒有標準的，依人的欲愛而定)的態(tài)度，目的在此，并非為了苦行而苦行，或者認為非受苦不可。

　　種種事欲中，對于衣食住等資財，出家是完全放棄了。出家后的理想生活，是隨緣的化乞，一身以外無長物(「長物」，是規(guī)定以外的多余物)。但屬于佛 [P380] 教公有的，公開于大眾前的「凈施」物，出家人也容許保有。出家時，遠離了父母眷屬，但在出家僧團中，同參道友，親教近住，還是和合得如一大家庭。對于眷屬，資財?shù)某黾疑�活，在家眾是做不到的，而在家眾也能同樣的離煩惱欲。

　　不過，男女和合欲事，出家是絕對不許的。雖然，淫欲并非生死根本，色界以上，地獄以內(nèi)，都沒有淫欲事，而照樣的還在生死海中。但由于欲界諸欲中，淫欲力是最強的，縛人最深的。經(jīng)中喻如繩索，從破皮、穿肉而一直到斷髓。非法的邪淫，固然是糾紛，苦痛的根源；就是夫婦正淫，也是纏綿牽系，欲染深徹骨髓。為了家庭，為了經(jīng)濟，每不能不牽就事實，而使自己的信念、德行、學(xué)業(yè)，受到慘重的毀滅。「淫欲是障道法」，不問你反對也好，懷疑批評也好，佛是這樣絕對的宣說(四無畏之一)。那末在家佛弟子，怎么也一樣的可以遠離煩惱欲呢？要知道，系縛生死的根源是愛(不單是淫欲)，而出離煩惱，解脫的主力是智慧。在家佛弟子，一期的精勤修持，暫離淫欲，可能達到見道悟入的地位。見道，只是斷除見行的煩惱，徹了法性；不再會犯重戒，如非法行淫等。而淫欲 [P381] 是愛行煩惱，見道的也還不能斷，所以初二果的在家圣者，淫欲還是可以現(xiàn)行的。以此徹悟法性的智慧，數(shù)數(shù)修習(xí)，以智化情，斷盡了欲界修惑，證不還果，才不會再以染污心行淫。不過生理關(guān)系，到究竟離一切欲的阿羅漢，還可能有「不凈」呢！

　　聲聞佛教，與大乘一樣的著重于出離煩惱欲，而不是專在事欲上節(jié)制、斷絕。所以，有比丘為了淫欲太強，自己將淫具割去了。佛嚴厲的呵責他：應(yīng)該斷的(煩惱)不斷，不應(yīng)該斷的倒斷了。我曾逢到自割淫具的出家人，受到許多人尊敬，其實是要不得。黃門與不男不女的，雖不能舉行欲事，而由于性生理的變態(tài)，性欲卻特別強，離欲是沒有可能的。佛制黃門等不許出家，原因就在此。又如離眷屬的「獨住」，有初學(xué)比丘，想到靜處去專修。佛勸他不要去，他還是去了�？墒遣痪盟�又回來，原來內(nèi)心的煩惱，動得厲害，環(huán)境的安靜，并無用處。這都可以看出，離欲決不是專在事欲上著力。又如釋尊在世，與比丘過著同樣的生活。他住樹下，也住高樓大廈；吃馬麥，也吃百味丸：穿糞掃衣，也穿價值巨萬 [P382] 的金鏤衣；獨處，也與千百比丘俱在一處。然而人人贊佛少欲知足，因為佛是究竟離欲的，一切隨緣而住，都是離欲的生活。所以離欲，并非離去資具或眷屬，雖然這些曾被稱為事欲(事實也是不能完全離去的)。以佛教通用的術(shù)語說，問題在「心能轉(zhuǎn)物，不為物轉(zhuǎn)」。從前，外道以目不見色，耳不聞聲為離欲(重定的，以事欲為欲的)，佛要批評他。離了煩惱欲，境相還是照樣的境相，具有惑人的力量，而再不能擾動澄靜的慧心，不會再因之而起欲愛了，這就是離欲。

　　從上面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佛法的重心，在乎以智化情而離煩惱欲。對于事欲，資具、眷屬、與男女欲，處理得并不相同。這當然是：聲聞佛教相當?shù)闹匾暿掠�，而淫欲的染著力又最強的緣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