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老人自序年譜實錄

  嘉靖二十五年丙午

  予姓蔡氏,父彥高,母洪氏,生平愛奉觀音大士。初夢大士,攜童子入門,母接而抱之,遂有娠。及誕,白衣重胞。是年十月己亥,十二日丙申,己丑時生也。

  二十六年丁未

  予周歲,風疾作,幾死。母禱大士,遂許舍出家,寄名于邑之長壽寺,遂易乳名“和尚”。

  二十七年戊申

  予三歲,常獨坐,不喜與兒戲。祖父常謂曰:此兒如木椿。

  二十八年己酉

  二十九年庚戌

  三十年辛亥

  三十一年壬子

  予年七歲,叔父鐘愛之,父母送予入社學。一日叔父死,停于床。予歸,母紿之曰:汝叔睡,可呼起。乃呼數(shù)聲。嬸母感痛,乃哭曰:天耶,哪里去也!予愕然疑之,問母曰:叔身在此,又往何處耶?母曰:汝叔死矣。予曰:死向甚么處去?遂切疑之。

  未幾,次嬸母舉一子。母往視,予隨之,見嬰兒如許大,乃問母曰:此兒從何得入嬸母腹中耶?母拍一掌云:癡子,你從何入你娘腹中耶!又切疑之。由是死去生來之疑,不能解于懷矣。

  三十二年癸丑

  予八歲讀書,寄食于隔河之親家,母誡不許回,但經(jīng)月歸一次。一日回,戀母不肯去,母怒鞭之,趕于河邊,不肯登舟。母怒,提頂髻拋于河中,不顧而回。于時祖母見之,急呼救起,送至家。母曰:此不才兒,不淹殺留之何為!又打逐,略無留念。予是時,私謂母心狠,自是不思家。母常隔河流淚,祖母罵之,母曰:固當絕其愛,乃能讀書耳。

  三十三年甲寅

  予九歲,讀書于寺中。聞僧念《觀音經(jīng)》,能救世間苦。心大喜,因問僧求其本,潛讀之,即能誦。母奉觀音大士,每燒香禮拜,予必隨之。一日謂母曰:觀音菩薩有經(jīng)一卷。母曰:不知也。予即為母誦一過。母大喜曰:汝何從得此耶?誦經(jīng)聲亦似老和尚。

  三十四年乙卯

  予十歲,母督課甚嚴,苦之,因問母曰:讀書何為?母曰:做官。予曰:做何等官?母曰:從小做起,有能可至宰相。予曰:做了宰相卻何如?母曰:罷。予曰:可惜一生辛苦,到頭罷了,做他何用?我想只該做個不罷的。母曰:似你不才子,只可做個掛搭僧耳。予曰:何為掛搭僧,有甚好處?母曰:僧是佛弟子,行遍天下,自由自在,隨處有供。予曰:做這個恰好。母曰:只恐汝無此福耳。予曰:何以要福?母曰:世上做狀元常有,出家做佛祖,豈常有耶?予曰:我有此福,恐母不能舍耳。母曰:汝若有此福,我即能舍。私識之。

  三十五年丙辰

  予十一歲,偶見行腳僧數(shù)人,肩擔瓢笠而來。予問母:此何人耶?母曰:掛搭僧也。予私喜,視之。僧至,放擔倚樹,乃問訊化齋。母曰:請坐!急烹茶,具齋飯,甚恭敬。食罷,眾僧起,即荷擔,只手一舉。母急避之曰:勿謝!僧徑去。予曰:僧何無禮,飯齋不謝?母曰:謝則無福矣。予私曰:是僧之所以高也。切念之,遂發(fā)出家之志,苦無方便路耳。

  三十六年丁巳

  予年十二,讀書通文義,鄉(xiāng)族咸愛重之。居常不樂俗,父為定親,立止之。一日,聞京僧言,報恩西林大和尚有大德,予心即欲往從之。白父,父不聽。白母,母曰:養(yǎng)子從其志,第聽其成就耳。乃送之。

  是歲十月至寺,太師翁一見喜曰:此兒骨氣不凡,若為一俗僧,可惜也。我第延師教讀書,看其成就何如?時無極大師初開講于寺之三藏殿,祖翁攜往謁。適趙大洲在,一見喜曰:此兒當為人天師也。乃撫之問曰:汝愛做官?要作佛?予應聲曰:要作佛!趙公曰:此兒不可輕視,當善教之。及聽講,雖不知言何事,然心憤憤,若有知而不能達者。時雪浪恩兄,長予一歲,先一年依大師出家,見予相視而嘻,時人以為同胞云。江南開講佛法,自無極大師始。少年入佛法者,自雪浪始。

  三十七年戊午

  予十三歲,初太師祖擇諸孫有學行者俊公,為予師,先授《法華經(jīng)》,四月成誦。

  三十八年己未

  予年十四,流通諸經(jīng)皆能誦。太師翁曰:此兒可教,不可誤之也。遂延師能文者教之。

  三十九年庚申

  予年十五,太師翁乃請先生,教習舉子業(yè)。初即試其可教,乃令《四書》一齊讀。是年多病。

  四十年辛酉

  予年十六,是歲《四書》完,背之,首尾不遺一字。

  四十一年壬戌

  予年十七,是歲講《四書》,讀《易》,并時藝,及古文辭詩賦,即能詩述文。一時童子推無過者。

  四十二年癸亥

  予年十八,時督學使者專講道學,以童生為歌童,動隨數(shù)十,逐隊而歌,亦有因之而幸進者。予大恥之,遂欲棄所業(yè)。是歲以病,辭不入館。

  四十三年甲子

  予年十九,同會諸友皆取捷,有勸予往試者。時云谷大師,正法眼也,住棲霞山中,太師翁久供養(yǎng),往來必款留旬月,予執(zhí)侍甚勤。適云大師出山,聞有勸予之言,恐有去意,大師力開示出世參禪、悟明心地之妙,歷數(shù)傳燈諸祖及高僧傳,命予取看。予檢書笥,得《中峰廣錄》,讀之未終軸,乃大快,嘆曰:此予心之所悅也!遂決志做出世事,即請祖翁披剃。盡焚棄所習,專意參究一事。未得其要,乃專心念佛,日夜不斷。未幾,一夕夢中見阿彌陀佛,現(xiàn)身立于空中,當日落處,睹其面目光相,了了分明。予接足禮,哀戀無已。復愿見觀音、勢至二菩薩,即現(xiàn)半身。自此時時三圣炳然在目,自信修行可辦也。

  是年冬,本寺禪堂建道場,請無極大師講《華嚴玄談》,予即從受具戒。隨聽講至十玄門,海印森羅常住處,恍然了悟法界圓融無盡之旨。切慕清涼之為人,因自命其字曰澄印。請正,大師曰:汝志入此法門耶。因見清涼山有“冬積堅冰,夏仍飛雪,曾無炎暑,故號清涼”之語,自此行住冰雪之境,居然在目,矢志愿住其中。凡事無一可心者,離世之念,無刻忘之矣。

  四十四年乙丑

  予年二十,是歲正月十六日,太師翁入寂。師翁于前年除日,畢集諸眷屬,曰:吾年八十有三,旦暮行矣。我度弟子八十余人,無一持我業(yè)者。乃撫予背曰:此子我望其成人,今不能矣。是雖年幼,有老成之見,我死后,房門大小事皆取決之,勿以小而易之也。眾唏噓受命。新歲七日,師翁具衣遍巡寮,各辭別,眾咸訝之。又三日,即屬后事,示微疾,舉藥不肯進,乃曰:吾行矣,藥奚為!乃集眾念佛五晝夜,手提念珠,予擁于懷,端然而逝。以師翁生平持《金剛經(jīng)》,臨終亦不輟也。太師翁為報恩官住,三十年居方丈,及入滅,至三月十八日而方丈火,眾皆嘆異。

  是年冬十月,云谷大師建禪期于天界,集海內(nèi)名德五十三人,開坐禪法門。大師極力扳予往從,少師翁聽之,乃得預會。初不知用心之訣,甚苦之。乃拈香請益,大師開示審實念佛公案。從此參究,一念不移,三月之內(nèi),如在夢中,了不見有大眾,亦不知有日用事,一眾皆以予為有志。初不數(shù)日,以用心太急,忽發(fā)背疽,紅腫甚巨。大師甚難之。予搭袈裟,哀切懇禱于韋馱前,曰:此必冤業(yè)索命債耳,愿誦《華嚴經(jīng)》十部,告假三月以完禪期,后當償之。至后夜,倦極,上禪床則熟睡,開靜亦不知。及起,則忘之矣。天明,大師問恙何如?予曰:無恙也。及視之,已平復矣,一眾驚嘆,是故得完一期。及出,亦如未離禪座時,即行市中,如不見一人,時皆以為異。江南從來不知禪,而開創(chuàng)禪道,自云谷大師始。少年僧之習禪者,獨予一人。時寺僧服飾皆從俗,多艷色。予盡棄所習衣服,獨覓一衲被之,見者以為怪。

  四十五年丙寅

  予年二十一,自禪期出。是年二月十八日午時,大雨如傾盆,忽大雷自塔而下,火發(fā)于塔殿,不移時大殿焚。至申酉時,則各殿畫廊,一百四十余間,悉為煨燼。時予少祖為住持,及奏聞,旨下法司,連逮同事者十八人。合寺僧恐株連,各各逃避。而寺執(zhí)事僧,無可與計事者。予挺身力救,躬負鹽菜,送獄中以供之。寺至刑部相去二十里,往來不倦者三月,且多方調(diào)護,諸在事者,竟免死。時與雪浪恩公,俱決興復之志。且曰:此大事因緣,非具大福德智慧者未易也,你我當拌命修行以待時可也。是時即發(fā)遠游志。頃之少祖尋入滅,太祖之房門無支持者。先是太師翁入滅,無儲畜,喪事皆取貸不資,故多欠負,即析居,知必不能保。予思太師翁遺命,乃設法盡償其負貸,余者分諸弟子各執(zhí)業(yè),房門竟以存。

  是年冬從無極大師,聽《法華經(jīng)》于天界寺。因志遠游,每察方僧,求可以為侶者,久之,竟未得。一日見后架精潔,思凈頭必非常人,乃訪之,及見,特一黃腫病僧。每早起,事已悉辦,不知何時灑掃也。予故不寐,竊經(jīng)行廊下偵之,當眾方放參時,即已收拾畢矣。又數(shù)日見不潔,乃不見其人。問之,執(zhí)事曰:凈頭病于客房也。予往視,其狀不堪,問曰:師安否?曰:業(yè)障身病已難支,饞病更難當。予問何故?曰:每見行齋食,恨不俱放下。予笑曰:此久病思食耳。是知其人真,因料理果餅,袖往視之。問其號曰妙峰,為蒲州人。予即相期結(jié)伴同游,后數(shù)日,再視之,則不見。予心知其人,恐以予累,故潛行耳。

  隆慶改元丁卯

  予年二十二,特舉虛谷忠公為寺住持,以救傾頹。比為回祿事,常住負貸將千金,皆經(jīng)予手。眾計無所處,予設法,定限三年,盡償之。是年奉部檄本寺設義學,教僧徒,請予為教師,授業(yè)行童一百五十余人。予因是復視《左》、《史》,諸子古文辭。

  二年戊辰

  予年二十三,是年謝館事。復館于高座,以房門之累然也。

  三年己巳

  予年二十四,是年金山聘館,居一年。

  四年庚午

  予年二十五,是年仍應金山聘。

  五年辛未

  予年二十六,予以本寺回祿,決興復之志,將修行以養(yǎng)道待時,是年遂欲遠游。始同雪浪恩兄游廬山,至南康,聞山多虎亂,不敢登,遂乘風至吉安。游青原,見寺廢,僧皆蓄發(fā)?挥信d復之志,乃言于當?shù)?選年四十以下者盡剃之,得四十余人。夏自青原歸,料理本師業(yè),安頓得宜。冬十一月,即一缽遠游。將北行時,雪浪止予,恐不能禁苦寒,姑從吳越,多佳山水,可游目耳。予曰:吾人習氣,戀戀軟暖,必至不可施之地,乃易制也。若吳越,枕席間耳。遂一缽長往。

  六年壬申

  予年二十七,初至揚州,大雪阻之,且病作。久之,乞食于市,不能入門。自忖何故?急自省曰,以腰纏少有銀二錢,可恃耳。乃見雪中僧道,行乞不得者,即盡邀于飲店,以銀投之,一餐而畢。明日上街,入一二門,乃能呼,遂得食。因自喜曰:吾力足輕萬鐘矣。銘其缽曰輕萬鐘之具,銘其衲曰輕天下之具。乃為之銘曰:“爾委我以形,我托爾以心。然一身固因之而足,萬物實以之而輕。方將曳長風之袖,披白云之襟,其舉也若鴻鵠之翼,其逸也若潛龍之鱗,逍遙宇宙,去住山林。又奚衒夫朱紫之麗,唯取尚乎霜雪之所不能侵!”

  是年秋七月,至京師,無投足之地,行乞竟日,不能得。日暮至西太平倉茶棚,僅一餐,投宿河漕遺教寺。明日,左司馬汪公伯玉知予至,乃邀之,以與次公仲淹為社友故耳,因得寓所。旬日即謁摩訶忠法師,隨往西山,聽《妙宗鈔》。有《西山懷恩兄詩》。期罷,摩訶留過冬,聽《法華》、《唯識》,請安法師為說因明三支比量。

  十一月,妙峰師訪予至。師長須發(fā),衣褐衣,先報云有鹽客相訪。及入門,師即問:還認得么?予熟視之,見師兩目,忽記為昔天界病凈頭也,乃曰:認得。師曰:改頭換面了也。予曰:本來面目自在。相與一笑,不暇言其他。第問所寓,曰龍華。明日過訊,夜坐,乃問其狀,何以如此?師曰:以久住山,故發(fā)長未剪,適以檀越山陰殿下,修一梵宇,命請內(nèi)藏,故來耳。問予狀,乃曰:特來尋師,且以觀光輦轂,一參知識,以絕他日妄想耳。師曰:別來無時不思念,將謂無緣,今幸來,某愿伴行乞,為前驅(qū)打狗耳。竟夕之談,遲明一笑而別。即往參遍融大師,禮拜,乞和尚指示。師無語,唯直視之而已。參笑巖師,師問:何處來?予曰:南方來。師曰:記得來時路否?曰:一過便休。師曰:子卻來處分明。予作禮,侍立請益,師開示向上數(shù)語而別。

  萬歷元年癸酉

  予年二十八,春正月,往游五臺。先求《清涼傳》,按跡游之。至北臺,見有憨山。因問其山何在,僧指之,果奇秀。默取為號,詩以志之,有“遮莫從人去,聊將此息機”之句。以不禁冰雪苦寒,遂不能留。復入京東游,行乞至盤山,于千象峪石室,見一僧,不語,予亦不問,即相與拾薪汲水行乞。汪司馬以書訪之,曰:恐公作東郊餓夫也。及秋,復入京。以嶺南歐楨伯,先數(shù)年,未面寄書,今為國博,急欲見予,故歸耳。

  二年甲戌

  予年二十九,春游京西山,當代名士若二王、二汪,及南海歐楨伯,一時俱集都下。一日訪王長公鳳洲,相見,以予少年易之。予傲然賓主。公即諄諄教以作詩法,予瞠目視之,竟無一言而別。公不懌,乃對次公麟洲言之。明日次公來訪,一見即曰:夜來家兄失卻一只眼。予曰:公具只眼否?公拱曰:小子相見了也。相與大笑歸。謂其兄曰:阿哥輸卻維摩了也。因以詩贈予,有“可知王逸少,名理讓支公”之句。

  一日,汪次公與予同居,看《左傳》,因謂予曰:公天資特異,大有文章氣概。家伯子當代文宗也,何不執(zhí)業(yè),以成一家之名乎?予笑而唾曰:留取老兄膝頭,他日拜老僧受西來意也。次公大不悅,歸告司馬公。公曰:信哉!予觀印公道骨,他日當入大慧、中峰之室,是肯以區(qū)區(qū)文字為哉?第恐浮游為誤耳。見予與次公扇頭詩,有“身世蜩雙翼,乾坤馬一毛”之句。乃示次公曰:此豈文字僧耶?他日特設齋請予,與妙師同坐。公謂予曰:禪門寥落大可憂,小子切念之。觀公器度,將來成就不小,何以浪游為?予曰:貧道特為大事因緣,參訪知識。今第游目當代人物,以了他日妄想耳。非浪游也,且將行矣。公曰:信然,予觀方今無可為公之師者,若無妙峰,則無友矣。予曰:昔已物色于眾中,曾結(jié)同參之盟,故北來相尋,不意偶遇于此。公曰:異哉!二公若果行,小子愿津之。時妙師取藏經(jīng)回,司馬公因送《勘合二道》,又為文以送予。

  一日,公速予至,問曰:妙峰行矣,公何不見別?予曰:姑徐行。公曰:予知公不欲隨人腳跟轉(zhuǎn)耳,殊大不然。古人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但愿公他日做出法門一段光明事業(yè),又何以區(qū)區(qū)較去就哉!予感而拜謝,遂決行。即往視妙師,已載乘矣。見予至,問曰:師行乎?曰:行矣。即登車,未別一人而去。

  秋八月,渡孟津見武王觀兵處,有詩吊之曰:“片石荒碑倚岸頭,當年曾此會諸侯,王綱直使同天地,應共黃河不斷流!边^夷齊扣馬地,吊曰:“棄國遺榮意已深,空余古廟柏森森,首陽山色清如許,猶是當年扣馬心!彼烊肷倭种]初祖。時大千潤宗師初入院,予訪之,未遇。出山觀洛陽古城、焚經(jīng)臺、白馬寺,即追妙師。

  九月至河東,會山陰至,遂留結(jié)冬。時太守陳公,延妙師及予,意甚勤。為刻《肇論中吳集解》,予校閱,向于《不遷論》“旋嵐偃岳”之旨不明,竊懷疑久矣,今及之,猶罔然。至梵志自幼出家,白首而歸,鄰人見之曰:昔人猶在耶?志曰:吾似昔人,非昔人也;腥涣宋蛟:信乎諸法本無去來也!即下禪床禮佛,則無起動相。揭簾立階前,忽風吹庭樹,飛葉滿空,則了無動相。曰:此旋嵐偃岳而長靜也。至后出遺,則了無流相。曰:此江河競注而不流也。于是去來生死之疑,從此冰釋。乃有偈曰:“死生晝夜,水流花謝,今日乃知,鼻孔向下!泵魅,妙師相見,喜曰:師何所得耶?予曰:夜來見河邊兩個鐵牛相斗入水去也,至今絕消息。師笑曰:且喜有住山本錢矣!

  未幾,山陰請牛山法光禪師至,予久慕之,相見喜得坐參也。與語機相契,請益,開示以“離心意識參,出凡圣路學”,深得其旨。每見師談論出聲,如天鼓音,是時予知悟明心地者,出詞吐氣果別也,深服膺其人。一日袋中搜得予詩,讀之,嘆曰:此等佳句,何自而得耶?復笑曰:佳則佳矣,那一竅欠通在。予曰:和尚那一竅通否?師曰:三十年拿龍捉虎,今日草中走出兔子來下一跳。予曰:和尚不是拿龍捉虎手。師拈拄杖才要打,予即把住,以手捋其須曰:說是兔子,恰是蝦蟆。師一笑休去。

  師一日曰:公不必他往,愿同老伏牛,是所望也。予曰:觀師佛法機辯,不減大慧。見居常似有風顛態(tài),吟哦手口無停時,謂何?師曰:此我禪病也。初發(fā)悟時,偈語如流,日夜不絕,自是不能止,遂成病耳。予曰:此病初發(fā)時,何以治之?師曰:此病一發(fā),若自看不破,須得大手眼人痛打一頓,令其熟睡,覺時則自然消滅矣,我初恨其無毒手耳。歲暮,師知予新正即往五臺,乃以詩送之,有“云中獅子騎來看,洞里潛龍放去休”之句。問曰:公知否?予曰:不知。師曰:要公不可捉死蛇耳。予頷之。向來禪道久無師匠,及見光師,始知有宗門作略。

  山陰國主問予二親在,乃贈二百金為終養(yǎng)資。予謝曰:貧道初行腳,自救不了,又安敢累二親乎!因讓致光師。

  三年乙亥

  予年三十,正月自河東同妙師上五臺,過平陽,師之故鄉(xiāng)也。師以少貧,值歲饑,父母死,葬無殮具。至是山陰與一二當?shù)乐?予為卜高敞地為合葬,作墓志。師俗姓續(xù),居平陽東郭,蓋春秋續(xù)鞠居之后也。

  太守胡公號順庵,東萊人,聞予至寓城外,欲一見不可得。及予行,公送郵符。予曰:道人行腳有草屨耳,焉用此?公益重。及予行,公后追之,至靈石乃見,同至會城,留語數(shù)日,差役送至臺山。于二月望日,寓塔院寺。大方主人為卜居北臺之龍門,最幽峻處也。以三月三日,于雪堆中,撥出老屋數(shù)椽以居之。時見萬山冰雪,儼然夙慕之境,身心灑然,如入極樂國。

  未幾,妙峰往游夜臺,予獨住此。單提一念,人來不語,目之而已。久之視人如杌,直至一字不識之地。初以大風時作,萬竅怒號;冰消澗水,沖激奔騰如雷。靜中聞有聲,如千軍萬馬出兵之狀,甚以為喧擾,因問妙師。師曰:境自心生,非從外來。聞古人云:三十年聞水聲,不轉(zhuǎn)意根,當證觀音圓通。溪上有獨木橋,予日日坐立其上。初則水聲宛然,久之動念即聞,不動即不聞。一日坐橋上,忽然忘身,則音聲寂然。自此眾響皆寂,不復為擾矣。

  予日食麥麩和野菜,以合米為飲湯送之。初人送米三斗,半載尚有余。一日粥罷經(jīng)行,忽立定,不見身心,唯一大光明藏,圓滿湛寂,如大圓鏡,山河大地影現(xiàn)其中。及覺則朗然,自覓身心,了不可得。即說偈曰:“瞥然一念狂心歇,內(nèi)外根塵俱洞徹,翻身觸破太虛空,萬象森羅從起滅。”自此內(nèi)外湛然,無復音聲色相為障礙,從前疑會,當下頓消。及視釜,已生塵矣。以獨一無侶,故不知久近耳。

  是年夏,雪浪兄北來看予,至臺山,不禁其凄楚,信宿而別。冬結(jié)一板屋以居。

  四年丙子

  予年三十一,春三月,蓮池大師游五臺過訪,留數(shù)日,夜對談心甚契。

  是年予發(fā)悟后,無人請益,乃展《楞伽》印證。初未聞講此經(jīng),全不解義,故今但以現(xiàn)量照之,少起心識,即不容思量。如是者八閱月,則全經(jīng)旨趣,了然無疑。

  秋七月,平陽太守胡公,轉(zhuǎn)雁平兵備,入山相訪。靜室中,唯餐燕麥[食*屈][食*畾]野菜虀耳。時下方正酷熱,驂從到澗中敲冰嚼之。公見曰:別是一世界也!吾到此,世念如此冰耳。

  是年冬十月,塔院主人大方被誣訟,本道擬配遞還俗,叢林幾廢。廬山徹空禪師來,與予同居,適見其事,大苦之。予曰:無傷也。遂躬謁胡公,冒大雪往。及見,胡公欣然曰:正思山中大雪難禁,已作書遣迎。師適來,誠所感也。然竟解釋主人,道場以全。固留過冬,朝夕問道,為說《緒言》。

  開府高公,移鎮(zhèn)代郡,聞予在署中,乃謂胡公云:家有園亭,多題詠,欲求高人一詩。胡公諾之,對予言。予曰:我胸中無一字,焉能為詩乎?力拒之。胡公乃取古今詩集,置幾上,發(fā)予詩思。予偶揭之,方構(gòu)思,忽機一動,則詩句迅速不可遏捺,胡公出堂回,則已落筆二三十首矣。予忽覺之曰:此文字習氣魔也。即止之,取一首以塞白。然機不可止,不覺從前所習詩書辭賦,凡曾入目者,一時現(xiàn)前,逼塞虛空,即通身是口,亦不能盡吐,更不知何為我之身心也。默之自視,將欲飛舉之狀,無奈之何。明日,胡公送高公去,予獨坐思之曰:此正法光禪師所謂禪病也,今在此中,誰能為我治之者?無已,獨有熟睡可消。遂閉門強臥,初甚不能,久之坐忘如睡。童子敲門不開,椎之不應。胡公歸,亟問之,乃令破窗入,見予擁衲端坐,呼之不應,撼之不動。先是書室中設佛供案,有擊子。胡公拈之問曰:此物何用?予曰:西域僧入定,不能覺,以此鳴之,即覺矣。公忽憶之,曰:師入定耶。疾取擊子耳邊鳴數(shù)十聲,予始微微醒覺,開眼視之,則不知身在何處也。公曰:我行,師即閉門坐,今五日矣。予曰:不知也,第一息耳。言畢,默坐諦觀,竟不知此是何所,亦不知從何入來。及回觀山中,及一往行腳,一一皆夢中事耳,求之而不得。則向之遍空擾擾者,如雨散云收,長空若洗,皆寂然了無影像矣。心空境寂,其樂無喻。乃曰:靜(清涼書屋注:偈見《楞嚴經(jīng)》卷六,“靜”字經(jīng)文作“凈”)極光通達,寂照含虛空,卻來觀世間,猶如夢中事。佛語真不吾欺也!

  歲暮擬新正還山,乃為胡公言臺山林木,苦被奸商砍伐,菩薩道場將童童不毛矣。公為具疏題請大禁之。自后國家修建諸剎,皆仗所禁之林木,否則無所取材矣。

  五年丁丑

  予三十二歲,春自雁門歸。因思父母罔極之恩,且念于法多障,因見《南岳思大師發(fā)愿文》,遂發(fā)心刺血泥金,寫《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一部,上結(jié)般若勝緣,下酬罔極之恩,以是年春創(chuàng)意。先是慈圣圣母,以保國選僧誦經(jīng),予僭列名。至是上聞書經(jīng),即賜金紙以助。明年四月,書經(jīng)起。徹空師游匡山,有詩十首送之。

  六年戊寅

  予三十三,刻意書經(jīng),無論點畫大小,每落一筆,念佛一聲。游山僧俗至者,必令行者通說,予雖手不輟書,然不失應對,凡問訊者,必與談數(shù)語。其高人故舊,必延坐禪床,對談不失,亦不妨書,對本臨之,亦不錯落。每日如常,略無一毫動靜之相。鄰近諸老宿,竊以為異,率數(shù)眾來驗,故意攪擾,及書罷,讀之良信。因問妙師曰:印師何能如此耶?妙師曰:吾友入此三昧純熟耳。

  予自住山至書經(jīng),屢有嘉夢。初一夕宿,入金剛窟,石門榜“大般若寺”。及入,則見廣大如空,殿宇樓閣,莊嚴無比。正殿中唯大床座,見清涼大師,倚臥床上,妙師侍立于左。予急趨入,禮拜立右。聞大師開示初入法界圓融觀境,謂佛剎互入,主伴交參,往來不動之相。隨說其境,即現(xiàn)睹于目前,自知身心交參涉入。示畢,妙師問曰:此何境界?大師笑曰:無境界境界。及覺后,自見心境融徹,無復疑礙。

  又一夕,夢自身履空上升,高高無極,落下則見十方迥無所有,唯地平如鏡,琉璃瑩徹。遠望唯一廣大樓閣,閣量如空,閣中盡世間所有人物事業(yè),乃至最小市井鄙事,皆包其中,往來無外。閣中設一高座,紫赤焰色,予心謂金剛寶座。其閣莊嚴,妙嚴不可思議,予歡喜欲近,心中思惟:如何清凈界中,有此雜穢耶?才作此念,其閣即遠。尋復自思曰:凈穢自我心生耳。其閣即近。頃之,見座前侍列眾僧,身量高大,端嚴無比。忽有一少年比丘,從座后出,捧經(jīng)一卷而下,授予曰:和尚即說此經(jīng),特命授汝。予接之,展視乃金書梵字不識也,遂懷之。因問和尚為誰?曰:彌勒。予喜,隨比丘而上,至閣陛,瞑目斂念而立。忽聞磬聲,開目視之,則見彌勒已登座矣。予即瞻禮,仰視其面,晃耀紫金色,世無可比者。禮畢,自念今者特為我說,則我為當機,遂長跪取卷展之。聞其說曰:分別是識,無分別是智;依識染,依智凈;染有生死,凈無諸佛。至此則身心忽然如夢,但聞空中音聲歷歷,開明心地,不存一字。及覺,恍然言猶在耳也。自此識、智之分,了然心目矣。且知所至,乃兜率天彌勒樓閣耳。

  又一夕,夢僧來報云:北臺頂文殊菩薩設浴請赴。隨至,則入一廣大殿堂,香氣充滿,侍者皆梵僧,即引至浴室,解衣入浴。見有一人先在池中,視之為女子也,予心惡不欲入。其池中人故泛其形,則知為男也,乃入共浴。其人以手戽水澆予,從頭而下,灌入五內(nèi),如洗肉桶,五臟一一蕩滌無遺,止存一皮,如琉璃籠,洞然透徹。時則池中人呼茶,見一梵僧,擎髑髏半邊如剖瓜狀,視之腦髓淋漓,心甚厭之。其僧乃以手指剜取示予曰:此不凈耶?即入口啖之。如是隨取隨啖,其甘如飴,腦已食盡,唯存血水。其池中人曰:可與之。僧乃授予。予接而飲之,其味如甘露也,飲而下透身毛孔一橫流。飲畢,梵僧搓背,大拍一掌,予即覺。時則通身汗流如水,五內(nèi)洞然,自此身心如洗,輕快無喻矣。如是者吉兆居多,總之皆與諸圣酬酢,常聞佛言,常有是好夢。

  七年己卯

  予年三十四,是年秋,京都建大慈壽寺完。初圣母為薦先帝、保圣躬,欲于五臺修塔院寺舍利寶塔,諭執(zhí)政,以為臺山去京窎遠,遂卜附京吉地,建大慈壽寺。是年工完,覆奏圣母,以為未滿臺山之愿,諭皇上仍遣內(nèi)官帶夫匠三千人來山修造。是時朝廷初作佛事,內(nèi)官初遣于外,恐不能卒業(yè),有傷法門。予力調(diào)護,始終無恙。

  八年庚辰

  予年三十五,是年特旨,天下清丈田糧,寸土不遺。臺山從來,未入版額,該縣奸人蒙蔽,欲飛額糧五百石于臺山。屢行文查報地土,合山叢林靜室,無一人可安者,自此臺山為狐窟矣。諸山耆舊集,白予。予安之曰:諸師第無憂,緩圖之。予于是宛轉(zhuǎn)設法,具白當?shù)?竟免清丈,未加升合,臺山道場遂以全。

  九年辛巳

  予年三十六,是年建無遮會。初妙師亦刺血書《華嚴經(jīng)》,與予同愿,欲建一圓滿道場,名無遮會。妙師募化,錢糧畢集,京中請大德僧五百眾,其道場事宜俱備。適皇上有旨祈皇嗣,遣官于武當。圣母遣官于五臺,即于本寺。予以為沙門所作一切佛事,無非為國祝釐,陰翊皇度。今祈皇儲,乃為國之本也,莫大于此者,愿將所營道場事宜一切,盡歸并于求儲一事,不可為區(qū)區(qū)一己之名也。妙師意不解,上遣內(nèi)使亦不解事,但以阿附為心。予大不然,乃力爭忤之,竟從予議。頃之,江南妖人作難,忌者即欲借此中傷,以破道場。然以為國求儲之題目,竟保全,始終無虞。是年修塔成,予即以金書《華嚴經(jīng)》安置塔藏,有愿文一卷。予自募造華藏世界轉(zhuǎn)輪藏成,為建道場于內(nèi),應用供具器物齋糧果品一切所需,妙師在京若罔知,皆予一力經(jīng)營,九十晝夜,目不交睫。及十月臨期,妙師率所請五百余僧,一日畢集,內(nèi)外千人,其安居供具茶飯齋食,條然不失不亂,亦不知所從出,觀者莫不駭然。初開啟水陸佛事七晝夜,予七日之內(nèi),粒米不糝,但飲水而已,然應事不缺。供諸佛菩薩,每日換供五百桌,次第不失,不知所從來,觀者以為神運,予亦自知佛力加被也。

  十年壬午

  予三十七歲,是春三月,講《華嚴玄談》。百日之內(nèi),常住上牌一千眾,十方云集僧俗,每日不下萬眾。一食如坐一堂,不雜不亂,不聞傳呼剝啄之聲。皆予一人指揮,余無措目者,智者不知所以然也。生平精力,蓋竭于此。三月會罷,盡庫內(nèi)所余,一應錢糧,約可萬計,盡行封付本寺主者,以為常住。予與妙師,一缽飄然長往矣。妙師往蘆芽,予以疾,往真定障石巖調(diào)養(yǎng)。作詩一首,有“削壁插天應隘日,斷崖無路只飛梯”之句。是年八月皇子生。予復之京西中峰寺,作《重刻中峰廣錄序》,結(jié)冬水齋于石室。

  十一年癸未

  予年三十八,春正月,水齋畢。然以臺山虛聲,謂大名之下,難以久居,遂蹈東海之上。始易號憨山,時則不復知有澄印矣。始予為本寺回祿,志在興復,故修行以約緣。然居臺山八年,頗有機會,恐遠失時,故隱居東海,此本心也。

  夏四月八日至牢山。初妙師別時,以予不能獨行,乃命法屬德宗為侍者。予初因閱《華嚴疏·菩薩住處品》云:東海有處名那羅延窟,從昔以來,諸菩薩眾于中止住。清涼疏云:梵語那羅延,此云堅牢,即東海之牢山也;禹貢青州登萊之境,今有窟存焉。予因慕之,遂特訪至牢山,果得其處。蓋不可居,乃探山南之最深處,背負眾山,面吞大海,極為奇絕,信非人間世也。地名觀音庵,蓋古剎也,唯廢基存焉?贾,乃元初七真,出于東方,假世祖威福,多占佛寺,改為道院。及世祖西征回,僧奏聞,多命恢復。唯牢山僻居海上,故未及之耳。予喜其地幽僻,真逃人絕世之所,志愿居之。初掩片席于樹下七閱月,后得土人張大心居士,為誅茅結(jié)廬以居。入山期年,人無往來,心甚樂也。時即墨靈山寺,有桂峰法師,一方眼目也,喜得相與。

  十二年甲申

  予年三十九,秋七月,圣母以五臺祈嗣之勞,訪求主事三人,乃大方、妙峰與予也。二師已至,受賜,獨訪予不得。因力求之,乃命舊主人龍華寺住持瑞庵親訪之。公知予在海上,乃杖策而至,具宣慈旨。某懇謝曰:倘蒙圣恩容老山海,受賜多矣,又何求其他。公覆報,圣意不已,尋卜地建寺于西山,隨遣內(nèi)使至,期以必往,予竟謝不就。中使回報以居山堅臥之志,圣意憐之,問無房舍,即發(fā)三千金,仍遣前使送至,以修庵居。及至,予力止之曰:我茅屋數(shù)椽,有余樂矣,何用多為?使者強之,不敢覆命。予曰:古人有矯詔濟饑之事,今山東歲兇,何不廣圣慈于饑民乎!乃令僧領來使遍散各府之僧道、孤老、獄囚,各取所司印冊繳報。圣情大悅,感嘆不已。及后予罹難下鎮(zhèn)撫,鞫予數(shù)用內(nèi)帑金。予對以請查內(nèi)庫支籍。上查止此濟饑一事,余無一毫,上意竟解。

  十三年乙酉

  予年四十,東人從來不知僧,予居山中,則黃氏族最大,諸子漸漸親近。方今所云外道羅清者,乃山下之城陽人。外道生長地,故其教遍行東方,絕不知有三寶。予居此,漸漸攝化,久之凡為彼師長者,率眾來歸,自此始知有佛法,乃予開創(chuàng)之始也。

  十四年丙戌

  予年四十一,是年頒藏經(jīng)。先國初刻藏,有此方撰述諸經(jīng)未入藏者,今上圣母命補入之?掏,皇上敕頒十五藏,散施天下名山,首以四部施四邊境:東海牢山、南海普陀、西蜀峨嵋、北邊蘆芽。時圣母以臺山因緣,且數(shù)召,予不知,賜亦不受,乃以藏經(jīng)一部,首送東海。初未知也,及至牢山,無可安頓,撫按行所在有司供奉。予見有敕命,乃詣京謝恩。比蒙圣慈,命合眷各出布施,修寺安供,請命名曰海印寺。

  予在京聞達觀禪師訪予于海上,即趨歸,兼程追之。值師出山,尋即同回,盤桓兩旬。贈予詩,有“閑來居海上,名誤落山東”之句。

  是年冬十一月,予自辛巳以來,率多勞動,未得寧止,故多疲倦,至今禪室初就,始得安居,身心放下,其樂無喻。一夕靜坐夜起,見海湛空澄,雪月交光,忽然身心世界,當下平沉,如空華影落,洞然一大光明藏,了無一物。即說偈曰:“海湛空澄雪月光,此中凡圣絕行藏,金剛眼突空華落,大地都歸寂滅場!奔礆w室中,取《楞嚴》印正,開卷即見“汝身汝心,外及山河虛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則全經(jīng)觀境,了然心目。隨命筆述《楞嚴懸鏡》一卷,燭才半枝,已就。時禪堂方開靜,即喚維那入室,為予讀之,自亦如聞夢語也。

  十五年丁亥

  予年四十二,是年修造殿宇,始開堂為眾說戒,自是四方衲子日益至。為居士作《心經(jīng)直說》。是年秋,胡中丞公請告歸田,攜其親之子,送出家為侍者,命名福善。

  十六年戊子

  予年四十三,時學人讀予《楞嚴懸鏡》,請曰:此經(jīng)心觀具明,第未全消文字,恐后學不易入,愿字字消歸觀心,則莫大之法施也。予始創(chuàng)意述《通議》,已立大旨,然猶未屬稿。

  十七年己丑

  予年四十四,是年閱藏,為眾講《法華經(jīng)》、《起信論》。

  予自別五臺,時有省親之心,且恐落世諦也,姑自驗之。一夕靜坐,忽開眼有偈曰:“煙波日日浸寒空,魚鳥同游一鏡中,昨夜忽沉天外月,孤明應自混驪龍!蹦思焙羰陶咴:吾今可歸故鄉(xiāng)見二老矣!

  先是為報恩寺乞請大藏經(jīng)一部,冬十月至京請藏,上即命送赍行。十一月至龍江本寺,寶塔放光連日。及迎經(jīng)之日,塔光如橋,向北迎經(jīng),僧自光中行。及安經(jīng)建道場,光相日日不絕。瞻禮者,日萬余人,以為希有之瑞。

  老母聞予至,先遣人候問何日到家。予曰:我為朝廷事,非為家也。若老母能相見歡喜如未別時,止可信宿,否則我不歸矣。老母聞之曰:再生相見,歡喜不了,那更有悲?一面即可,況兩宿耶。及予歸,老母相見,欣然絕倒。予大以為異。及夜坐,族中長者問從船來陸來。老母應聲曰:何問從船來陸來?問者曰:從何處來?老母曰:從空中來。予驚曰:怪得當時老婆子能舍我也。因問老母曰:別后想我否?母曰:安得不想?予曰:母何以自遣?母曰:始而不知,既知爾在五臺,因問師家,五臺在何處?曰在北斗之下,即令郎住處也。我自此夜禮北斗,稱菩薩名,則不復想矣。今謂你死,則不拜亦絕想矣。今見爾,乃化身來也。予明日祭祖塋,為二親卜得葬穴。時老父已八十,予戲曰:今日活埋老子,省他日又來也。予把钁斫地,老母奪之曰:老婆婆自埋,又何煩人!連斫數(shù)十下。三日告別,老母歡然如故,未嘗蹙眉,予始知老母非尋常也。

  即墨有黃生納善字子光者,乃今大司公之弟也,初予至海上時,年十九歲,即歸依請益。授以《楞嚴》,二月成誦。從此齋素,雖父母責之,不異其心。切志參究,脅不至席。時予南歸,光私念曰:吾生邊地,長劫不聞三寶名,今幸遇大善知識,為不請友,倘不回,吾輩失依怙矣。乃對觀音大士,破臂燃燈供養(yǎng),求大士保予早歸。自后火瘡發(fā)痛,日夜危坐,持觀音大士名號,三月乃愈。愈時見瘡痕結(jié)一大士像,眉目身衣,宛然如畫。即其母妻亦未知也。恒求出家,予絕不聽。乃曰:弟子打個筋斗來,師又何能止我乎!是知篾戾車地,未嘗斷佛種也。

  初予以重修本寺志居臺山,事已有機,但以動至數(shù)十萬計未易言,故待時于海上。至是機將熟,乃借送大藏因緣回南都,具得本寺始末回,覆命具奏圣母。且云:工大費鉅,難輕舉。愿乞圣母日減膳羞百兩,積之三年事可舉,十年工可成。圣情大悅,即命于是年十二月儲積始。

  十八年庚寅

  予年四十五,是年殿宇成。春為圣母代書《法華經(jīng)》。時有鄉(xiāng)宦欲謀道場者,乃構(gòu)方外黃冠,假稱占彼道院,聚集多人訟于撫院。開府李公,先具悉其事,痛恨之,下送萊州府,窮治其狀。予親聽理,力救之。無賴數(shù)百眾作哄于府城,有匡人之圍。時有隨侍二人,予斥之他往。乃獨徐行其中,為首一人持銅牌,有利刃出其鞘,鼓舞予前,欲殺予。予笑視之曰:爾殺人何以自處?其人氣索,即收牌刀,圍行城外二里許,將分路?癖娨杀藶槭渍哂欣谟,即欲毆之。予默計,彼眾一鼓,則其人危矣,奈何?乃躊躇將別,即拉住首者,同至寓處,閉門解衣磅礴,談笑自若,取瓜果共啖之。時滿市喧云:方士殺僧矣!太守聞之,即遣多役并捕之。彼眾惶懼,皆叩首求解免。予曰:勿懼亦勿辯,第聽予言何如耳。及至,太守問曰:狂徒殺僧耶?予曰:未也。來捕時,僧方與彼為首者同食瓜果耳。守曰:何以作哄?予曰:市喧耳。太守欲枷彼,予曰:將欲散之,枷則固拘之也。太守悟,乃令地方盡驅(qū)之?癖姴蝗毡M行解散,由是此事遂寧。

  是歲作《觀老莊影響論》。

  十九年辛卯

  予年四十六歲,是年圣母造檀香毗盧佛像,建大殿。是年秋,門人黃子光坐脫。

  二十年壬辰

  予年四十七,是年秋七月,予至京訪達觀禪師于上方。晉時有琬公,慮三災壞劫無佛法,乃刻石經(jīng)藏石室。其塔院為僧所賣,師贖之,欲得予作記。予適至,師大喜。及見,即同過石經(jīng)山,乃為作《琬公塔院記》,及《重藏舍利記》。并前所作有海印稿。時與達師相對盤桓四十晝夜,為生平之奇。

  二十一年癸巳

  予年四十八,是年山東大饑,死者載道。山中所儲齋糧,盡分賑近山之民。不足,又乘便舟至遼東糴豆數(shù)百石以濟之。由是邊山,四社之民,無一饑死者。

  二十二年甲午

  予年四十九,是年春三月,山東開府鄭昆崖公,入山見訪問法,為說方便語。

  冬十月,入賀圣節(jié),至京留過歲,請說戒于慈壽寺。時予以修本寺因緣,知圣母儲已厚,乃請舉事。時上以倭犯朝鮮,方議往討,姑徐徐,乃寢。

  二十三年乙未

  予年五十,春正月,予從京師回海上,即罹難。初為欽頒藏經(jīng),遣內(nèi)使四送之,其人先至東海。先是上惜財,素惡內(nèi)使,以佛事請用太煩。時內(nèi)庭偶以他故觸圣怒,將及圣母,左右大臣危之。適內(nèi)權貴有忌送經(jīng)使者,欲死之,因乘之以發(fā)難。遂假前方士流言,令東廠番役扮道士,擊登聞鼓以進,上覽之大怒下逮。以有送經(jīng)因緣,故并及之。予聞報,乃謂眾曰:佛為一眾生,不舍三途。今東海蔑戾車地,素不聞三寶名,今予教化十二年,三歲赤子皆知念佛,至若舍邪歸正者,比鄉(xiāng)比戶也。予愿足矣,死復何憾!第以重修本寺志未酬,可痛心耳。乃離即墨。城中士民老小,傾城而出,涕泣追送,足見人心之感化也。

  及至京,奉旨下鎮(zhèn)撫司打問。執(zhí)事者先受風旨,欲盡招追向圣母所出諸名山施資不下數(shù)十萬計,苦刑拷訊。予曰:某愧為僧,無以報國恩,今安惜一死?以傷皇上之大孝乎。即曲意妄招網(wǎng)利,奉上意以損綱常,殊非臣子所以愛君之心也,其如青史何!以死力抵之,止招前眾布施七百余金。上查內(nèi)支簿,及前山東代賑之冊籍,上意遂解,由是母子如初。及擬上,蒙圣恩矜察,坐以私創(chuàng)寺院,遣戍雷州。

  予以是年三月下獄,京城諸剎,皆為誦經(jīng)禮懺保護。衲子中有燃香煉臂,水齋持咒,以加護之者。安肅鄭大司馬,范溪公子,在金吾,素未相識,特設宴,會在朝縉紳請救,以至涕泣,訴其無妄。一時人心之為法如此。在獄八閱月,供饋者,唯侍者福善一人。冬十月,發(fā)遣南行,朝士大夫,多褻服策蹇相送以津濟者。出都日,福善同衲子二三人隨行。十一月至南京,江上別老母,作《母子銘》,攜孤侄可久往。

  初與達觀師于石經(jīng)山,因思禪門寥落,謂曹溪,禪源也,必源頭壅閼,乃志同往以浚之。達師先往候于匡山,予被難時,師正居天池,聞報大驚曰:憨公已矣,則曹溪之愿未了也!師遂先至曹溪,回至聊城。聞予將出,遂回金陵以待。予至,則相別于江中旅泊庵中。師意欲力為白其枉。予曰:君父之命,臣子之事無異也,況定業(yè)乎,師幸勿言。臨歧把臂曰:在天池聞師難,即對佛許誦《法華經(jīng)》百部,以保無虞,我之心,師之舌也。予唯唯謝別,師為作《逐客說》。

  二十四年丙申

  予年五十一,春正月過文江,訪鄒南皋給諫。廬陵大行王性海,禮予江上,請注《楞伽》。二月度庾嶺,至嶺頭,觀惠明奪袈裟處,詩吊之,有“翻思昔日宵行者,何似今朝度嶺心”。因見道路崎嶇,行人汗血,乃屬一行者,立舍茶庵于嶺頭。一道者勸修路,不數(shù)年為坦途。至韶陽入山禮祖,飲曹溪水,偈曰:“曹溪滴水自靈源,流入滄溟浪拍天,多少魚龍從變化,源頭一脈尚泠然!币娮嫱サ虮撞豢把,遂凄然而去。

  抵五羊,囚服見大將軍。將軍為釋縛,款齋食,寓海珠寺。大參周海門公,率門生數(shù)十人過訪。坐間,周公舉“通乎晝夜之道而知”發(fā)問。眾中有一稱老道長者,答云:人人知覺,日間應事時是如此知,夜間做夢時亦是此知,故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周公云:大眾也都是這等說,我心中未必然。乃問予曰:老禪師請見教。予曰:此語出何典?公曰:《易》之“系辭”。公連念幾句,予曰:此圣人指示人,要悟不屬生死的一著。周公擊節(jié)曰:直是老禪師指示親切。眾皆罔然,再問。周公曰:死生者,晝夜之道也,通晝夜則不屬晝夜耳。一座嘆服。

  先是諸護法者,以書通制府大司馬陳公,遣郵符津濟。三月十日抵雷州,著伍,寓城西之古寺。夏四月一日,即開手注《楞伽》。時歲大饑,疫癘橫發(fā),經(jīng)年不雨,死傷不可言。予如坐尸陀林中,以法力加持,晏然也。時旱,井水枯凋,唯善侍者相從,每夜半,候得水一罐,以充一日。饑夫視之,得一滴,如天甘露也。城之內(nèi)外,積骸暴露。秋七月,予與孝廉柯時復,勸眾收拾,埋掩骴骼以萬計。乃作濟度道場,天即大雨,平地水三尺,自此厲氣解。

  八月,鎮(zhèn)府檄還五羊,寓演武場,時往來,作《從軍詩》二十首。初過電白之苦藤,嶺盜之門戶也,乃作銘,建舍茶庵。豫章丁大參右武,以誣謫廣海至,素相慕,遂莫逆。

  二十五年丁酉

  予年五十二,春正月,時會城死傷多,骸骨暴露。予令人收拾,埋掩亦數(shù)千計。乃建普濟道場七晝夜,丁右武身為之佐。先是粵人不知佛,自此翕然知歸。夏四月,《楞伽筆記》成。因諸士子有歸依者,未入佛理,故著《中庸直指》以發(fā)之。

  初上下見予為罪僧,甚易之。軍門陳大司馬如岡,法極嚴,無敢私謁者。予未往見,即遣人候之甚勤。是年九月,同右武往謁,及門投報,止之。是晚親往拜予于舟,攜茶盒坐談,漏三下,人皆驚異。后對諸當?shù)罉O稱之曰:僧中麟鳳也。即三司,亦諭往拜之。自是人皆知僧為重矣。

  二十六年戊戌

  予年五十三,春正月,侍御樊公友軒,以建儲議,謫戍雷州。初訪予于五羊,時予!独阗ぁ犯。公問予:雷陽風景何如?予拈經(jīng)卷示之曰:此雷陽風景也。公嘆異,即為疏募刻。

  海門周公,任粵臬時,問道往來,因攝南韶,屬修《曹溪志》;浭孔酉虿恢,適周公闡陽明之學,乃集諸子,問道于予。有龍生璋者,聞予議論,心異之。歸謂其友王生安舜、馮生昌歷曰:聞北來禪師,說法甚奇。二子俱來請益,予開示以向上事,諦信不疑,切志參究。二生素有德業(yè),相率歸依日益眾,自是始知有佛法僧矣。此后法化大開,三生之力也。

  每憶達師許經(jīng)之愿,其夏始構(gòu)禪堂于壘壁間,將擬大慧冠巾說法,乃集遠來法侶,并法性寺菩提樹下諸弟子,通岸、超逸、通炯等數(shù)十人,誦《法華經(jīng)》,為眾講之。至《現(xiàn)寶塔品》,恍悟佛意,要指娑婆人人目前即華藏也。然須三變者,特為劣根,漸示一斑耳。古人以后六品率為流通,亦未見佛意耳。遂著《法華擊節(jié)》。

  右武性急烈,負慷慨,知敬僧,而不知佛法。將歸,予送之舟中,重下鉗錘,公翻然大悟。乃字之曰覺非居士,示之以銘,又作《澄心銘》以警之。

  二十七年己亥

  予年五十四,春刻《楞伽筆記》成,為眾講一過。乃印百余部,遍致海內(nèi)法門知識,并護法宰官,且令知予處患難中未忘佛事耳。

  粵俗固好殺,遇中元,皆以殺生祭先。至時,市積牲如積薪,甚慘也。予因作盂蘭盆會,講《孝衡鈔》,勸是日齋僧放生,用蔬祭,從者甚眾。自后凡喪祭大事,父母壽日,或祈禳,皆拜懺放生齋素。未幾,則放生會在在有之,為佛法轉(zhuǎn)化之一機也。

  是年夏五月,制府大司馬陳公,移鎮(zhèn)會城。初下車,未拜一鄉(xiāng)宦,乃先遣候予。頃之,命取食器,一百余件,俱最精者,門下皆不知何用。及設齋,請予特出新器,人人皆知其所重如此。未幾,請告歸。

  是年秋,榷使四出,地方自此日多事;葜輻钌僭讖退,往與予有法門深契,久以憂歸。今秋乃訪之,至之日,公已卒于塋所,詰朝將入山,公靈已至城矣。予即往視殮,為求棺槨。值潮陽道觀察任公陪直指于惠陽,請游西湖,登東坡白鶴峰而歸。歸即欲掩關卻掃矣。

  二十八年庚子

  予年五十五,時榷使初出,狠戾暴橫,官民不堪,地方震蕩,加以倭警,人心惶惶。予即散諸弟子,閉關絕跡。

  粵人素苦閩海之白艚運,米恐騰貴也,時以為亂。新軍門閩人也,公子舟次海上。適大將軍請告將行,稅使正畜意侵之,偶有白艚數(shù)只,即藉口以大將軍為公子資行者,嗾市民大哄。頃刻聚數(shù)千人,投磚石,打公子舟幾破,圍帥府,持戈相向甚急。時三司府縣,皆赴軍門行節(jié)禮,會城無一正官,卒無解救者,勢變在呼吸也。大將軍危之,無已,乃命中軍,詣予關前求解。予甚不可曰:無神術也。中軍跪泣曰:師即不念賓主,豈不念地方生靈乎?予聞之惕然,遂破關往謁稅使者,從容勸化,開曉其意。使者聞予言果悟,乃令自行招安,以散亂民。予先往,大言于眾曰:諸君今所為,欲食賤米耳。今犯大法,當取死,即有賤米,誰食之耶?眾聞之愕然。頃令至帥府,圍即解,會城遂以寧。父老感予,欲尸祝之。時三司正在軍門飯,聞報民作亂,皆投箸而起,及回,業(yè)已安堵,然皆知予之力也。觀察任公聞之,乃以書抵予曰:憨師不出,其如地方何?憨師既出,其如憨師何?予亦自知此后無寧日矣。

  是年秋,南韶道祝公,延予入曹溪。予乘興遂入山,為六祖奴郎。新制府戴公,知予安亂民,深德之,意欲一見,諭大將軍,將予往謁。及見,禮遇甚優(yōu),留款齋飯。因辭往曹溪,公遂愿為護法,予是得安心焉。

  二十九年辛丑

  予年五十六,春正月,予見曹溪,四方流棍集于山門,開張屠沽,穢污之甚,積弊百余年矣。墳墓率占祖山,僧產(chǎn)多侵之,且勾合外棍,挾騙寺僧,無敢正視者。予嘆曰:此心腹之疾也!茍不去,則六祖道場終將化為狐窟,卒莫可救矣,予縱居此何為哉?熟慮之無已,乃往白制臺戴公。公曰:無難也,予試為公力行之。即下令本縣坐守,限三日內(nèi)盡行驅(qū)逐,不留一人,鋪居盡拆,不存片瓦。自此曹溪山門,積垢一旦如洗。

  公因留予,齋飯坐談。公曰:六祖腥膻,予為公洗之矣。目前地方生靈涂炭,大菩薩有何慈悲以救之乎?予曰:何為也?公曰:珠船千艘,率皆海上巨盜,今以欽采,資之以勢,罷采之日不歸,橫行海上,劫掠無已,法不能禁,此其一也。地方開礦,采役暴橫,掘人之墓,破人之產(chǎn),在在百姓,受其毒害,甚于劫掠。由是民無安枕矣,為之奈何?予曰:此未易言也,姑徐圖之。采使者李公,頗有信心,是年秋,至曹溪進香于六祖,留山中數(shù)日,聞法甚喜。予因勸為重興祖庭布金檀越,慨然力荷之。徐密啟之曰:開采為害于地方甚矣,非圣天子意也。采船急設約束,期往來過限以罪。礦罷開采,盡撤其差役,第令所司,歲額助解進,秋毫無擾于民,可乎。采使唯唯,力行之,由是山海地方,一旦遂以寧。公深感之,以書謝予曰:而今乃知佛祖慈悲之廣大也。以此護法之心益切,予因是得以安心曹溪。

  是年秋,開辟祖庭,改風水道路,選僧受戒,立義學作養(yǎng)沙彌,設庫司清規(guī)。查租課,贖僧產(chǎn),歸侵占。一歲之間百廢具舉。

  三十年壬寅

  予年五十七,是年重修祖殿,培后龍,改路徑,以屠肆為十方旦過寮,辟神道,移僧居,拓禪堂,創(chuàng)立規(guī)制。

  三十一年癸卯

  予年五十八,冬十一月,達觀禪師在京師遭妖書之厄,逮下獄訊。以為予之故,因此又及之。予心知不克,安心以待。荷圣恩寬之,京院有通行。是年侍者深光出家。

  三十二年甲辰

  予年五十九,春正月,以達師之故,通行至按院,檄予還戌所。遂去曹溪,往雷州。因憶達師云:《楞嚴》說七趣因果,世書無對解者。予曰:《春秋》乃明明因果之書也。遂著《春秋左氏心法》。

  三十三年乙巳

  予年六十,春三月,渡瓊海,訪東坡桄榔庵、白龍泉,求覺范禪師遺跡不可得。寓明昌塔院,作《春秋左氏心法序》。游名山,作《瓊海探奇記》、《金粟泉記》。夜望郡城,索然若無人煙,唯城西郭,少有生氣。予因謂諸士子曰:瓊城將有災,急禳之。人以為妄。及予渡海方半月,地大震,城東壁連門陷,城中官舍盡傾塌。明昌塔倒壓,予所居樓盡碎。予行時,士大夫苦留之,予不肯止。若不行,則亦為灰粉矣。月夜渡海觀瓊之勝概,予以為仙都,乃十洲之一云。

  夏四月,制府檄予回五羊。秋七月至曹溪。去時祖殿已拆,修造工未止,歸則完者十之六七,所負工料將千金,毫無出。予化兩內(nèi)使者施,盡償之。是年,修五羊長春庵,為曹溪廨院,為六祖辦供之所。冬十月,侍者廣益、廣攝出家。

  三十四年丙午

  予年六十一,春三月,度嶺至南州,候丁右武,謝張相國洪陽公。以予在難時,公居亞相,知予之難,始末最詳,相與一時力救之。予心感焉,故往謝公,欣然道故,請予齋于江上之閑云樓,邀諸鄉(xiāng)友陪坐。公曰:人皆知憨公為僧中一大善知識,不知大有社稷陰功也。眾聞之,悚然問公。公言其概,一座動色;剡^文江,訪鄒給諫,留數(shù)日。至章貢陳二師,將軍留署中,病期月,有《臥病詩》十二首,歸曹溪。

  秋八月,皇長孫生,有恩赦,凡在戌老疾,及詿誤者,俱聽辯明釋放。予在列,乃往告軍門,準行勘復之。雷州道勘明應赦,按察司類造,候題遂開。

  三十五年丁未

  予年六十二,春三月,予告回籍,軍門檄韶州,安置曹溪。予住山中時,得為諸弟子說法。是年《注道德經(jīng)》成。予幼讀《老子》,以文古意幽,切究其旨,有所得。俗弟子請為之注,始于壬辰屬意。每參究透徹,方落筆。茍一字有疑而不通者,決不輕放。因此用功十五年,攜于行間,至今方完。

  三十六年戊申

  予年六十三,議修曹溪大殿。春二月,馮元成公任嶺西道,因訪予入山宿,夜夢大士現(xiàn)身有感。詰朝殿禮佛,至大士前見兩棟摧朽,驚謂予曰:何不修此?予曰:工大費多,力不及耳。問費幾何?予應以若干。公曰:無難也,吾試為之。歸白制府戴公。公曰:殆哉,見孺子將入井,必匍匐往救之,況佛菩薩處此危地,不動心非人也。乃詰所費,即以予言告。公曰:猶未也。即屬南韶道,往勘估計,且令請予面議。予往見之,公慨然欲獨為鼎建。予告曰:若勞公家之費,恐不便。茍依法門故事,請以募眾為之。公屬嶺西道,為疏十二簿,三司道府,各置一扇,隨意施舍,總會于府,解歸于一,無庸歸僧,如此則不勞而易集。公從之,不期月,而集將千金。予躬往西粵,采大木至端州。制府留修寶月臺,乃別委官采辦。冬寶月臺成,予作記。材木俱積于端江之滸,次第運之。冬十一月初,安南賊破欽州,戴公請王師遠討,因核論罷。

  三十七年己酉

  予年六十四,春二月,予自端江運木回,阻風于羚羊峽。游端溪,有《夢游端溪記》。木運至濛江,予回寺,方集眾經(jīng)營。眾中一二不肖者,遂作孽抵牾,因鼓眾為亂如叛民。予見而嘆曰:此予重違佛教,乃著相之過也。眾方鼓噪,予獨坐堂上,焚香誦《金剛般若》。以前但誦文,實不解義,至是恍然有悟,乃注《金剛決疑》。稿成,眾寂然。不肖者不信,予心益危懼。遂訟于按院,準行司理。予是時即飄然出山聽理,船居于芙蓉江上者二年,資斧已竭。別駕項公楚東,抱關于浛洸,邀予往。江行,遭風破舟。及至,復大病幾死,公延醫(yī)力救之。及回郡,乃臥病于旅邸,將期年。

  三十八年庚戌

  予年六十五,是年臥病旅邸。秋七月,直指按部,至郡訊及予。司理聞之方為理,反坐予罪。直指大不然,駁之,云某有大功于六祖,向所舍為常住計者。今奸僧得利,而反罪之,是謂平等法門乎?復行本道嚴究之。由是本府親詣山中,按僧之所開狀,逐款審之,盡妄言無當。所誣侵常住八千余金,予初立常住庫司清規(guī),置有號票,凡一應錢谷收支,有監(jiān)寺書記,秋毫出入,皆執(zhí)號票為據(jù),不妄發(fā)也,至是當官研核查算,以號票為準,無分毫及予者。時上下內(nèi)外,方信予之不妄也,事乃白。當?shù)乐嘏渖?再三請予留住山中。予心已厭倦,力辭之,寓五羊之長春庵。

  三十九年辛亥

  予年六十六,春三月,居端州鼎湖山養(yǎng)疴。初奉赦候題,向無按院覆命,故延至今。復奉重勘明,始注銷聽自便。時諸士子,相依請益,述《大學決疑》。

  四十年壬子

  予年六十七,居長春庵,為弟子講《起信論》、《八識規(guī)矩》,乃述《百法直解》。以《法華擊節(jié)》文義聯(lián)絡不分,學者難會,乃著《品節(jié)》。

  四十一年癸丑

  予年六十八,居長春庵。夏為諸弟子講《圓覺經(jīng)》方半,即發(fā)背疽,醫(yī)不能治,幾危。大將軍漢沖王公,業(yè)為予治后事;浫肆盒由秸,酒人也,素以醫(yī)瘍名,偶至視之,曰:甚矣,少遲則莫救矣,幸安心無傷也。乃純采草藥以敷之,隨手奏效,猶如弄丸,刻期取效。至冬乃痊,予為文以謝之。此疽蓋自初坐禪時所發(fā),知是冤債,以誦《華嚴經(jīng)》告假者。每向于書寫、讀誦《華嚴》則竊發(fā),隨禱而止。即至粵中,已兩舉不成,患在身四十八年矣。初起時偶忘之,且不知為疽,遂成大疾。其冤業(yè)酬償,蓋以身試之不爽也。十月疾愈。

  初與衡陽曾儀部金簡,有南岳休老之盟,書以十數(shù),未能也。今以書來請,遂杖策而往,乃去粵。初予至粵時,法性弟子相從者數(shù)十,久之漸零落。唯通炯、超逸,風波患難疾病相從,未離左右。今將行,皆不舍,愿從之。炯尚有羈,少遲之,擔簦以從。是年十一月至湖東。先是弟子福善,攜侍者深光,北歸探親,至是不數(shù)日,亦追至。

  四十二年甲寅

  予年六十九,春正月,游德山禮祖,有詩四首。訪馮元成公于武陵,會龍參知朱陵,受榮王齋。大善寺眾僧請受戒,馮公與諸同道,各捐資修曇華精舍。

  夏四月,還湖東,聞圣母賓天,隨建報恩道場。有恩詔,乃對靈龕披剃謝恩,還僧服。因痛哭曰:悲哉!檀越往矣,本寺之愿已矣,豈待再來耶?

  《楞嚴經(jīng)》自東海立意著《通議》,久蘊于懷,未暇述。今夏五月方落筆,五十日稿遂成。

  十一月精舍成,有《山居詩》。度侍者慈力。

  四十三年乙卯

  予年七十,春為眾講《楞嚴通議》。夏四月著《法華通義》,以雖有二節(jié),全文尚未融貫,故重述之,五十日稿成。纂《起信略疏》。

  秋八月游南岳,中秋日登祝融。秋九日,馮公自武陵移守湖南,陪游方廣寺回。巡道吳公生白,過訪湖東,談及《楞嚴》,吳公大喜,即與諸屬捐資刻之。禮八十八祖道影,吳公大贊嘆,乃命畫士臨小像冊,請予各為傳贊。馮公赴任未幾,即請予游九嶷,冬十月至零陵,留過冬于愚溪。

  四十四年丙辰

  予年七十一,春正月,歸自零陵。方遺民從宦游歸,依于湖東,命名福心更。初達觀禪師入滅之次年,予弟子大義,請靈龕回南,緇白弟子奉供于徑山之寂照庵,今一紀矣。予難忘法門之義,向欲親往一吊,故香亦未遣也。適聞葬,必欲一往。

  將行,華藥寺眾僧請齋,為續(xù)法系。游梅雪堂,吊遜庵宗師。夏四月離湖東,有《去南岳解嘲詩》。鄺慕一、方遺民、何仲益諸子,送至樟木市。五月至武昌,會段給諫幻然,禮大佛,游九峰。

  六月至潯陽,游東林,有《懷古詩》。登匡廬,吊徹空禪師,避暑于金竹坪,注《肇論》。因見其山幽勝,有歸隱之意,遍覽無可居者。七月游歸宗,登金輪峰,禮舍利塔,有詩。有僧以五乳相送為靜室,予登覽觀其地不廣,而其境頗幽,遂受之。江州邢來慈居士,達師之弟子也,愿為布金檀越,故予有投老之意焉。浮梁陳大參赤石公,至山相訪,聞予有意匡山,亦愿為護法。秋八月,出山至黃梅,禮四五祖。訪汪司馬公,入紫云山留旬日,汪公愿作匡山建造檀越。

  別去相城,訪吳太史觀我、吳中丞木如,欲建如意庵以留。游浮山,截江登九華。十月初抵金沙,于王合族,與東禪浪崖耀公迎之居,頃即之雙徑。石門顏生之居士,候迎于吳江,乃過其家,士備齋資以隨行,長至月望至寂照。

  十九日,為達大師作荼毗佛事,先為文以祭之,預定是日無爽,識者異之。二十五日,手拾靈骨,藏于文殊臺。弟子法鎧隨建塔,予為塔上之銘,以盡生平法門之義焉。遂留度歲,時為禪堂衲子小參,有《參禪切要》。鎧公請益相宗,為述《性相通說》。諸請益者,各說有法語。作《擔板歌》;浀茏油ò断葎e,獨超益同諸子福善,法孫深光、廣益、廣攝慈伴行。

  四十五年丁巳

  予年七十二歲,春正月,下雙徑吊云棲。時緇白弟子千余人,久候于山中,留二旬,每夜小參聞法,各各歡喜。發(fā)揮蓮池大師生平密行,弟子聞之,至有涕泣,謂予發(fā)人所不知者,乃請作塔銘;貢r,玄津法師壑公,同通郡宰官居士,金中丞、虞吏部、翁大參諸公,請留凈慈之宗鏡堂。日繞數(shù)千指,為說大戒,作《宗鏡堂記》。諸山各路名德法師,俱集于湖上問法,各申詰難,時謂東南法會之最勝,昔所未見也。乃游靈隱、三竺、西山諸名勝,贊揚放生三池,乃行。城中宰官居士,具舟放生餞別于湖上,且具狀請留云棲,乃有三年之約,遂行。凡一過所經(jīng)諸作,玄津壑公、譚生孟[火*旬]匯為《東游集》四卷刻之。

  回至吳門,巢松、一雨二法師,請入華山,游天池、玄墓、鐵山諸勝。寒山趙凡夫、嚴天池、徐仲容、姚孟長、文文起、徐清之諸居士,設供于山中。馮元成、申玄渚二宰官齋于家。將行,弟子洞聞、漢月久候,錢太史受之,親迎至常熟。遂至虞山信宿,太史送至曲河。賀知忍父子侄,候于奔牛之三里庵,請留園中結(jié)夏,力辭之。送至京口,受三山緇白齋罷,即返匡山。

  五月一日,過白下江上一宿,見一二故人,即揚帆而西。五日至蕪湖,劉繕部玉受款留,作《異夢記說》。崔吏部鶴樓,追晤江上。五月十六日,舟次星渚,抵歸宗。寓居未幾,時汪司馬公,業(yè)先具資,為予修靜室。六月十五日,弟子福善,經(jīng)營五乳開土,于十月終始成一室,乃得安居。為眾講《楞嚴》起(清涼書屋注:一電子本作“《楞嚴》、《起信》”,待考)。弟子超逸,閉死關于金輪峰。

  四十六年戊午

  予年七十三,是年修佛殿、禪堂。三月,浮梁陳赤石公入山,結(jié)中素鮑公、我齋夏公,為十友,助修造資。冬十二月,殿堂成。

  四十七年己未

  予年七十四,春正月,粵弟子通炯至。遂開堂啟諷《華嚴》,長期為眾講《法華》、《楞嚴》、《金剛》、《起信》、《唯識》諸經(jīng)論,命炯首眾。秋七月,以五乳為十方養(yǎng)老常住。

  八月望,予閉關謝事,效遠公六時刻香代漏,專心凈業(yè)。每念華嚴一宗將失傳,《清涼疏鈔》皆懼其繁廣,心智不及,故世多置之,但宗《合論》。因思清涼乃此方撰述之祖,茍棄之則失其宗矣。志欲但明疏文,提挈大旨,使觀者易了,題曰綱要,于關中批閱筆削始。冬于關中,為眾講《楞伽》、《起信》。

  四十八年庚申

  予年七十五,春課余,侍者廣益請重述《起信》、《圓覺》直解、《莊子內(nèi)七篇注》。夏病足痛。前任分巡衡陽吳公,轉(zhuǎn)粵臬,入曹溪禮祖,托山中弟子寄乞諸祖贊。予病中為纂傳七十一首,各系以贊,親為書之。

  初予去曹溪之南岳、住匡山,業(yè)已八年。而曹溪眾僧深思予歸,堂主本昂等,往來問訊十數(shù),欲請之而未能也。吳公赴任,便道入山,見予重興之功,嗟嘆久之。眾僧因具白所以思予歸請不能之狀,吳公欣然為作護法,即具書往請。合山大眾,及本省鄉(xiāng)縉紳居士,同具狀。昂同二三耆舊,至匡山哀乞,予時以病謝。

  天啟元年辛酉

  予年七十六,春,弟子侍御王安舜入山問訊。夏,為眾請,講《楞伽》。時前任本道祝公,亦轉(zhuǎn)粵海道,同吳公具書再至,予又以病謝。是年冬,又為眾講《楞伽》、《肇論》、《起信》。

  天啟二年壬戌

  予年七十七,春正月,粵弟子孝廉劉起相、陳迪祥、陳迪純、梁四相入山問訊。起相與四相,相伴山中住半載,為講《楞嚴》、《起信》、《金剛》。二月,東吳弟子方遠隨至,同作休老計。秋七月,王侍御復入山,親請歸曹溪,不諾。時力提《華嚴》,名《綱要》,草就。吳公朝覲回,又遣書,意更切。韶陽太守張公,特書專堂主昂至。予情不獲已,意必一往,于是年冬至月十日出匡山。過螺江,會太史蕭拙修、劉韶也、劉轉(zhuǎn)華、馬季房、曾堯臣、賀可上、鄒端侯諸居士。過虔城江上,會寧都蘇孝魏期諸君,齋于江上,有詩贈別。度嶺過集龍庵,會劉敬一諸故人。十二月望入曹溪,合山僧眾,羅列香華如獲母。

  天啟三年癸亥

  師年七十八,居曹溪禪堂。春正月,郡守張公入山問訊。三月,省城法性諸弟子至,師時專以法施為心。四月,為眾說戒,講《楞嚴》、《起信》等經(jīng)論。秋七月,又為眾說戒。十月初四,蕭宗伯玄圃公,應詔北上,入山見師,欣然留連,且為師卜壽穴,劇談一日夜甚歡,出山師即示疾。初六日,侍者廣益省城回,云:來得恰好。韶陽太守張公,親入山延醫(yī)調(diào)治。初八,門人超逸至,云:再兩日,不得見汝了。師知幻緣將盡,藥劑不服。十一日巳時,別張公。申時飲水沐浴,焚香示眾曰:大眾當念生死事大,無常迅速!一心端坐而逝。于時百鳥悲鳴,四眾哀號不已。星夜毫光燭天,隔山之人,咸疑寺中火也。三日面色如生,發(fā)長唇紅,鼻端微汗,手足如綿。蕭公聞訃,悲慟久之,即移書南韶二郡公,為師建塔,及造影堂。

  先是師離匡山,留首座通炯于五乳,調(diào)理大眾。至是三遣書促歸,中有云:汝早來一日,便是一日來,老人余日無多力矣。炯得書,遂忙忙南還,十月朔日抵曹溪。師見之喜動顏色,且云:來得好,遲時恐汝懊悔了。炯初不會其意,連日侍立,所聞所叮寧者,皆佛法大意,惓惓以法門無人為嘆,提撕者又極緊切語。去期,已先露于炯未歸之前矣。

  大師年譜自序?qū)嶄?向有手筆草稿,為大師首座,寄庵通炯所藏。炯師歿后,法孫今照、今光,住海幢寺。華首和尚從二僧取得此稿,繕寫封寄。今遵依元稿付梓。天啟三年癸亥實錄,乃大師入滅后,上首弟子福善等續(xù)記,附刻于后。以大師為中興龍象,一言一行,關系人天眼目。文取足征,事貴傳信,不敢扳緣葛藤,添附蛇足,以滋法門增益之謗。后有正眼,幸鑒別焉。戊戌孟夏佛成道日,海印弟子錢謙益槃談謹書。

  憨山老人自序年譜實錄終

  依江北刻經(jīng)處《憨山老人夢游集》影印本校訂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