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室偶談

　　明·蕅益大師著

　　“只貴子見地，不貴子行履。”謂有見地，必有行履；有行履，未必有見地也。今負狂解，而蕩德喪檢，痛哉！

　　因戒生定，定生而戒愈完；因定發(fā)慧，慧發(fā)而戒定愈勝，故名三無漏學(xué)也。今甫習(xí)定，戒先蕪矣；甫學(xué)慧，定先汩矣。以后后廢前前，猶豎梁掘圮基址，覆椽截去梁柱也，欲優(yōu)游寢處其下，得乎？

　　夫惟得其神者，能遺其跡；亦惟失其要者，必染其病。故今之持律者，十人九陡；演教者，十人九流；弘宗者，十人九妄。得神遺跡，百無一矣。

　　戒定慧三學(xué)，佛法大綱，出苦要徑也。今也見律師陡，遂廢戒；見法師流，遂棄教；見宗師妄，遂置禪。何因噎廢飯，甘守餓而死也？

　　有戒無定慧，有定無戒慧，有慧無戒定，非真戒定慧也。有戒無定慧，墮欲天；有戒定無慧，墮色無色天；有定無戒慧，墮土木金石，或空散銷沉；有定慧無戒，墮邪魔神鬼；有慧無戒定，不免三惡道苦。或曰：“若是，則古人取乘急戒緩何居？”答曰：“緩之云，非無也。且豪杰之士，與其急乘緩戒，墮惡道而方升；何如乘戒俱急，常近佛而無退？又因戒生定，因定發(fā)慧，急戒即急乘之階梯。若藉經(jīng)教為名利本，托話頭為優(yōu)免牌，戒不唯緩而且廢，乘雖名急而實緩，甚非古人料揀之心也。”

　　予居徑山，始受一食法。有禪者曰：“定共戒、道共戒是務(wù)，茲在所緩矣。”予不屑答也。嗚呼！籠統(tǒng)瞞盰，病通斯世，解文識義，能復(fù)幾人？若在所緩，應(yīng)云“定奪戒”、“道奪戒”，“共”之一字云何通？

　　古之受戒者，修心之基也；今受戒者，我慢幟也。古之習(xí)教者，學(xué)道之戶也；今習(xí)教者，破戒由也。古之參禪者，增上之要行也；今參禪者，舍戒別名、謗教途轍也。革弊防非，在豪杰士矣！

　　因地不真，果招紆曲。何謂也？方受戒，志為律師矣；方聽經(jīng)，志為法師矣；方參禪，志為宗師矣。不為律師、法師、宗師，無所用其受戒、聽教、參禪也。猶應(yīng)院不為儭施，無用經(jīng)懺；俗儒不為作宦，無用舉業(yè)；娼優(yōu)、隸卒不為利，無用眩色俳演、承迎趨走也。雖然，以世法圖利，事雖卑，無大過也。讀書規(guī)富貴，得罪宣尼矣。佛法博虛名，玷污正教矣。

　　古者透最后關(guān)之謂宗匠，博通三藏之謂法師，塵業(yè)不侵之謂持律。今也稍解粗淺機緣，則以宗自鳴；略知流通教典，則以教自負；但護根本四重，則以戒自滿。根器狹劣如此，誰與荷擔(dān)正法？

　　予寓龍居。有老僧看《寶積經(jīng)》，云：“若先看此經(jīng)，和尚做不成。”予曰：“若不看此經(jīng)，和尚做不成。”謂不成和尚法故，謂無所取于為和尚故。噫！可為知者道，難與俗人言也。

　　予甫受菩薩戒，發(fā)心看《律藏》。阇黎古師試曰：“汝已受大，何更習(xí)小？”對曰：“重樓四級，上級既造，下級可廢耶？”師曰：“身既到上層，目豈緣下級？”對曰：“雖升他化，佛元不離寂場。”

　　一花拈于三藏既說之后，達磨來自佛法盛行之時。龍畫就，一點睛則飛去也。今龍影尚無，睛何處點？

　　邇來宗、教大失，在為正法之心不切，為門庭之見熾然。詎知為正法，門庭不期高而自莫及；為門庭，正法以爭抗而愈玷污也。

　　古者大宗匠之掃教為“義學(xué)”，認指為月、不見真月也。彼已具通教理，但不能親證親到，故奪其依解，俾入真通。今之學(xué)者，尚未夢見教理，何所用掃？不幾謗法之罪乎！

　　如來應(yīng)世，教隨機設(shè)，故大小兩乘，并行不悖。其小乘者，出家受具，先以學(xué)戒為基，次讀誦、坐禪，隨修一法，不必兼行。其大乘者，亦必以戒為基，次讀誦、坐禪，雖隨根各分主助，而要兼修，決無一往禪思不通了義，一往持說不事觀心者。不通了義，味禪之犯必成；不事觀心，說食之譏何濟？迨夫末法三學(xué)，分張尸羅，僅成人天之福，而持犯未達，猶未保其人天；禪思每墮無聞之誚，而戒慧兩荒，多見淪于惡�。怀终f每為名利之媒，而戒定俱廢，罕不落于空談。噫！安得豪杰士，一振其頹者乎？身為床座，所深愿焉。

　　末法衰敗，良以邪正不分。丁斯時者，未暇較深淺，急須甄邪正。如以深淺，則如來三昧，迦葉不知；迦葉三昧，阿難不知；乃至六群比丘，猶勝馬鳴、龍樹。正法尚爾，末法可求全責(zé)備乎？如以邪正，則頻伽在殼，已勝余鳥，砒毒少許，便能傷命，安得不辨于幾微乎？故其人正，淺亦可依。其人邪，深愈當(dāng)斥。正人雖淺，必害少而利多。邪人雖深，必害多而利少。欲辨邪正之致，未有出于教理二種定量者也。

　　宗者無言之教，教者有言之宗，至言也。三藏十二部，默契之，皆宗也；既無言矣，安得謂之教？千七百公案，舉揚之，皆教也；既有言矣，安得謂之宗？故不以說、證分宗、教，第以門庭施設(shè)者，噇糟漢也。

　　數(shù)見教病則思禪，數(shù)見禪病則思教，然有當(dāng)互救者，亦有可各自救者，良以病在當(dāng)人，非法門咎也。何謂各自救？實義虎，決不以畫餅充饑；真禪人，決不墮惡取空見。三藏十二部，無一法不勸修行。今之不修行者，皆叛教人，非學(xué)教人也。西來大意，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今之不務(wù)見性成佛，而妄逞邪解者，皆謗禪人，非參禪人也。既云見性，安得撥教、律于性外？既成覺者，安得置教、律于不覺？即或未能，且以一句話頭作見性成佛方便，權(quán)置萬行門頭。必須信得及，守得定，是非莫管，身世俱忘，憤同殺父，急似燒眉。寒暑饑渴尚無暇知，律檢、教門又何暇謗？直以一門深入，未及兼修，亦以一鏡既懸，能含多影。故舉起話頭，萬緣俱舍即檀；十惡俱息即戒；境風(fēng)不動即忍；綿密不斷即進；更無異緣即禪；真疑歷歷，窮義路之淵源，詣離絕之境界，尋伺無棲，能所雙絕即慧。若不能舍緣息惡，不動綿密，更無異緣，真疑歷歷者，當(dāng)知不名真提話頭也。既不真提，獨以之為優(yōu)免牌，且為邪見本，豈法門咎哉！故知教、禪，法無優(yōu)劣，特因地不真，利名奪志，不免作獅子身蟲耳。果求其本，則禪亦無病，何求救于教？教亦無病，何求救于禪？又學(xué)人因地雖或不真，若遇正師，自能中養(yǎng)不中，才養(yǎng)不才。唯師匠自眼未明，自事未了，盲引深坑，雖正因之士，猶被其荼毒，況適相叩者哉！吾故曰：法門之壞，撐法門者壞之也。

　　唯真宗匠，可呵教家空言；唯真義虎，可斥宗乘籠統(tǒng)。否則自救不暇，何堅固斗諍為哉？

　　今人患不在提話頭，患不知所以提耳。患不在廢萬緣，患廢不盡耳。亦不患教人提話頭，患不知所以教耳。且萬緣既廢，身心世界何以依然不廢？廢惡不廢善，猶在人天。廢善不廢惡，報必三惡。舍人天而趣三惡，謂之有智可乎？又身心世界，既不能全體放下，則真實話頭，必不能直下承當(dāng)。以悠悠泛泛心，而提籠統(tǒng)話頭，自誑也。于悠悠泛泛人，而籠統(tǒng)教提一話頭，誑人也。以誑人之師，誑自誑之弟子，法門抑何罪乎？故云棲曰：“人以為佛法復(fù)興，吾以為宗風(fēng)大壞也。”

　　唯三種人可參話頭：一者，夙具靈根，著手便判，身心世界全體放下，金剛寶劍當(dāng)下提起，直待大事了畢，然后或見知識，或觀契經(jīng)，印證自心，接引后學(xué)。二者，雖道路未甚明白，能依真實具眼宗匠，死心參究，到歧途處，自能為我指點；到根節(jié)處，自能為我解辟；到轉(zhuǎn)關(guān)處，自能為我拶入。三者，既未深明道路，又無真師，必洞徹教理，方死心參究。雖不能通三藏眾典，《楞嚴》一部不可不精熟也。譬如獨自遠行，若不預(yù)問路程，斷斷必有錯誤。除此三種，其余悠悠泛泛之徒，欲參禪悟道，敢保十個錯有五雙。

　　憨大師以話頭喻敲門瓦子，至言也。識得本無實法，方能用法，而不被法縛�；蛴胁∑湔f破，令不生切心。則《金剛》筏喻，《圓覺》標指，亦有過耶？且惟說破，知瓦非寶，亟在敲門。若不說破，必忘敲門，終日玩瓦。救病神丹，而人顧病之，得無愚且狂乎？

　　歸元性無二，方便有多門。然則參禪、念佛、止觀，皆方便也。既謂之門，安得同？若知全性起修，全修在性，則三皆一致，安得異？故真修止貴就路還家，說同說異，增益戲論。

　　憨大師《方便語》，曲為末世開助道門，契理契機，善之又善者也�；蚍侵�曰：“正道不得力，更修助道。教門則可，宗乘斷不可。”噫！若論向上一著，話頭亦用不著。既許話頭，已屬方便，安得獨廢助道？必不許持呪為助，先不許提持話頭。以話頭為宗而許，是謗宗。以持呪等為教而不許，是輕教。輕教謗宗，何止得罪憨師？三世佛冤耳。

　　今之知識，每于利者，令參禪；鈍者，教念佛。是參禪唯被上機，念佛唯為中下也。夫禪不曲被中下則謗禪，念佛不被上機則謗教。禪、教俱謗，扇以成風(fēng)，遂令禪作虛名，念無實行，可悲也！詎知參禪、念佛及修教觀，各有夙根，一一根性，各分三品。禪門第一品人，觸著便了，更無余事，夙具靈根，如時雨化；第二品人，直下不疑，深藏密養(yǎng)，直待瓜熟蒂落，大用現(xiàn)前，龍?zhí)焱瞥觯�任運利生；第三品人，具大疑憤，如殺父怨，判盡平生，究明此事。念佛第一品人，頓悟自心是佛，念念圓明；第二品人，深信自心作佛，念念入理；第三品人，深信佛力無量，念念滅惡。此復(fù)四種，謂念佛自性、念佛相好功德、念佛名號、念佛形像，此四各通三品也。教觀第一品人，創(chuàng)聞圓理，頓發(fā)初心，成正覺于剎那，示八相于百界；第二品人，信一境三諦，凈生身六根，伏住地?zé)o明，摧見思塵垢；第三品人，發(fā)圓覺于聞經(jīng)，修五品之觀行，習(xí)三觀以成熏，伏五住而趣覺。由此言之，法無優(yōu)劣，應(yīng)病則是藥皆靈；機有淺深，執(zhí)方則因藥成病。

　　身病知憂，家不給知憂，年不熟知憂，方隅不靖知憂。獨大事未了則不憂，佛法將澌則不憂，眾生業(yè)重則不憂，或雖憂而不知所以憂，或復(fù)倍增其可憂。噫！憂寧有已時也。

　　宗乘所以超勝者，具諸功德而無所住故也。若以不具為不住，何異家無斛米兩金，而曰超勝千金之子。

　　古者相宗易，性宗難，故玄奘舍性習(xí)相；演教易，證宗難，故神光立雪斷臂。今也不然，以宗自鳴者，教茫然也；以教自負者，相宗紊然也。嗚呼！難其所易，而易其所甚難。不能舉一羽而能舉百鈞，不能見輿薪而能察秋毫。五尺童子，不為所欺矣！

　　予游歷諸山，備覽人情物態(tài)，顛倒最多，卒難悉舉。且如飲食、衣服，塵勞也，惟恐不勤。持誦、禮拜，勝業(yè)也，惟恐不惰。三聚凈戒，出世正因也，深厭煩瑣。百年活計，生死根本也，常虞缺略。為佛法，慢幢高起。求貨利，體面頓忘。乃至同一語也，謂出某經(jīng)論，則棄如怨敵；謂出某語錄，則愛如珍寶。世緣中事，與道無妨；律檢、教門，有違向上。嘻！吾不知其所趣矣。

　　何謂教？何謂宗？語言施設(shè)之謂教，忘情默契之謂宗。故宗也者，雖云教外別傳，實即教內(nèi)真?zhèn)饕�。如以指指月，認指為月，不可也；謂所指非月，亦不可也。且諸佛言教，皆指，諸祖語錄寧獨非指？不認佛指作月，何獨認祖指也？又祖所指是月，佛所指寧非月？信祖之所指，何獨不信佛所指也？甚矣人之顛倒也！

　　發(fā)大心猶易，具正見更難；具正見猶易，勤修習(xí)更難；勤修習(xí)猶易，除心病更難。然心病不除，安事修習(xí)？修習(xí)不勤，安取正見？正見不具，豈真大心？則直謂之發(fā)大心難。

　　利關(guān)不破，得失驚之；名關(guān)不破，毀譽動之。既為得失毀譽所轉(zhuǎn)，猶以禪道佛法鳴乎？

　　不見己短，愚也；見而護，愚之愚也。不見人長，惡也；見而掩，惡之惡也。

　　或問予：“汝何愿？”“愿生西方。”“更何愿？”“愿入地獄。”曰：“是何心哉？”曰：“西方則上事諸佛，地獄則下度眾生。佛從彌陀始，愿王勝故。生從地獄始，悲心切故。”

　　有禪者問予：“作何功夫？”曰：“念佛。”曰：“念佛何為？”曰：“求生西方。”禪者嗤曰：“何不薦取自性彌陀、唯心凈土，用是妄念妄求為？”予曰：“汝謂阿彌陀佛在性外，極樂國土在心外耶？心性亦太局隘矣！即汝所謂不念不求者，非惡取空耶？”

　　善知識者，猶良醫(yī)乎。良醫(yī)能兼療諸病，亦有專治一病者，兼療則應(yīng)病與藥，專治非其病不醫(yī)，故皆能壽夭而生死也。若伎倆唯一，欲眾疾普收，其傷害多矣。況一伎未精哉？

　　語云：“真人前說不得假。”今也假人前說不得真，悲夫！

　　語云：“三日賣不得一擔(dān)真，一日賣得三擔(dān)假。”吾曰：寧使千日賣不得一擔(dān)真，不愿一日賣得千擔(dān)假。

　　人謂參禪則悟道，不必求生西方；念佛則生西，未必即能悟道。不知悟后，尚不可不生西方，況未必悟耶？又禪者欲生西方，不必改為念佛，但具信愿，則參禪即凈土行也。又念佛至一心不亂，能所兩忘，即得無生法忍，豈非悟道。故參禪、念佛，俱能悟道，俱能生西也。但有疑則參，無疑則念，在人下手時自酌耳。

　　古人自牧愈卑，品愈高；今人自視愈高，品愈卑。古人自處愈小，道愈大；今人自視愈大，道愈小。古人自考愈歉，德愈完；今人自恃愈完，德愈歉。是謂不揣其本，而齊其末。

　　小人以已之過為人之過，每怨天而尤人。君子以人之過為己之過，每反躬而責(zé)己。夫不謂人過謂己過，有四觀焉：眼見惡色、耳聞惡聲等，皆自業(yè)所感，非關(guān)他事故；惡境紛紛，皆唯識所現(xiàn)，虛幻不實故；眾生煩惱無量，應(yīng)度應(yīng)斷，已分事故；眾生修惡，即是性惡，眾生性惡，即己性惡故。

　　法性本常住，云何分正、像？正、像之分，全在人耳。嗚呼！時丁末季，去圣時遙。為利者，十之九；為名者，十之一；為己生死發(fā)二乘心者，百千中一；為大地眾生發(fā)無上心者，萬萬中一。此止就禪和料簡耳，應(yīng)院及俗人又不必言矣。佛法將安恃耶？

　　生西方以三種心，至誠心、深心、回向發(fā)愿心，此三直至成佛。流俗人亦三種心，輕心、忽心、將就心，此三常游五趣。嗚呼！前三，百千中或一有；后三，百千中或一無。奚怪口言求生者多，真實往生者少也。

　　末法中病，有三不可救：喜守不喜攻，喜略不喜廣，喜同不喜異。交友有三大惡：喜順不喜逆，喜口是而心非，喜不如不喜勝。學(xué)問有三大錯：好多不好精，逐末不求本，求解不求證。

　　古人疏經(jīng)論，必為發(fā)幽微，示指歸，出綱要，明修法。故隨依一典，可了生死，上弘下化。后世畏其繁而廢棄焉，雖似善變通，實大傷教眼。如五霸尊周，周益受削。嗚呼！攀枝忘干，罪元不在先賢；因噎廢飯，訓(xùn)豈可遺后裔？扶教者曷深思之！

　　予見學(xué)士堂與務(wù)下互輕也。學(xué)士曰：“彼不知教，不知理，貿(mào)貿(mào)然勤作而已。非我等，叢林無光輝，縉紳莫酬對矣。”務(wù)下曰：“我竭力而作，彼袖手而食，戒德不守，學(xué)業(yè)不成，安用是浪蕩子為哉？”予傷之，私念曰：彼學(xué)士，胡不念務(wù)下之勞，實我外護，我無實行，坐享難消？即一切作普賢想。彼務(wù)下，胡不念我等障重，無聞熏種，彼等聰利，皆由夙因？即一切作導(dǎo)師想。叢林不幾盛乎！復(fù)見禪堂與藏堂相輕也。禪輕藏曰：“彼鉆故紙，圖儭施耳。使進而坐香，安可得，亦安可能哉？”藏輕禪曰：“彼坐食而身不勞，守癡而心不用。叩以了義，茫無所知。警其昏沉，瞋心震發(fā)。悟道無人，著魔接踵。何如看經(jīng)種般若因，作務(wù)得人天福耶？”予倍傷之，復(fù)代念曰：我堂大事未了，滴水難消。彼應(yīng)和有外護功，閱藏為思修本。設(shè)我念念親切，法行亦無超于信行。倘悠悠自縱，禪誦反高出于坐禪。而藏堂人，胡不念明理不修行，說食終不飽。發(fā)心欲坐禪，勝十方論師，況謝絕萬緣，并除昏散，專心向上，窮究本參。我等散心，豈能仿佛？則法門不亦光乎！唯貢高各蘊于懷，忌克每形于吻，致令是非蜂起，體段兩傷，皆獅子身蟲矣。

　　凡智利宜慧行，力強宜定行，亦各有二種�；坌卸�者：一單從慧入，明極則誠，不煩修定而自得定。此夙因深厚，習(xí)氣微薄故也。二能發(fā)聞解，不能即證，必依解起行，行起解絕。若不猛做一番，不能親證親到，故須定力濟之也。定行二者：一單刀直入，便能徹法源底。此亦夙因深厚，正見力強故也。二但能死守，不能權(quán)變，每墮空見，或耽味禪，求脫反縛，求升反墜。必慧行濟之，方免墮坑落塹也。復(fù)有智力并備、定慧雙圓者，如佛在世時聞法得道，及六祖等是也。若夫借宗、教資牙后慧，托話頭為優(yōu)免牌，慧行、定行兩無所當(dāng)，皆獅子身中蟲矣。

　　云棲大師發(fā)揮念佛法門曰：“有事一心不亂，理一心不亂。”說者謂：“持名號是事一心，參‘誰\\\’字是理一心。”亦何訛也！夫事一心者，歷歷分明，不昏不散是也；理一心者，默契無生，洞明自性是也。是參時話頭純熟，猶屬事門；念時心佛兩忘，即歸理域。安得事獨指念，理獨指參也？又參“誰”字，謂之究理則可，謂理一心不可。然非其人，即究理亦未可輕易。何以故？事有挾理之功，理無只立之能，幸審思之。

　　甚矣二見之為害也。煩惱、菩提，生死、涅槃，同依于一心，而判然為二。宗乘、教乘，同傳于一佛，而判然為二。法性、法相，同秉于一音，而判然為二�；劢�、行門，同詮于一教，而判然為二。二見紛然，正見滅矣。

　　坐禪名一，實則有六，謂圓頓禪、次第禪、利慧禪、鈍修禪、世俗禪、假名禪也。圓頓禪者，創(chuàng)聞?wù)?a href="/remen/fayan.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法眼藏，涅槃妙心，不可思議，微妙理性，而發(fā)其心。此復(fù)四：一者，乍聞即悟，頓證自心，不落階級，具足智德。二者，以未頓證，便大疑憤，畟?cè)?a href="/remen/xukong.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虛空，當(dāng)下依正兩忘，凡圣坐斷，昏散無棲泊處，智理無湊合處，儼如有氣死人，直待冷灰豆爆。三者，未能直下成片，實信得及，疑得定，雖被無始業(yè)力所纏，種種昏散障緣，不退初心，或一向單提，或道品助成，畢生不起名利心，不起余乘心。約機即鈍，約根亦名圓頓種子。四者，先于教典留心，討明理性，隨起觀行，名為干慧；次得相似理水，名入信心；次乃發(fā)心，名入正位，即與頓悟同一智德。須知頓悟，本多生熏習(xí)，故初心不可不于至教厚植種子也。次第禪者，先以空慧修一切智，觀一切法無不皆空；次以假慧修道種智，觀一切法從空建立；后以中慧修一切種智，觀一切法非空非假，即第一義心。利慧禪者，達一切法如幻如夢，當(dāng)體全空，非空故空。鈍修禪復(fù)四：一者，為得神足行菩薩道，修根本四禪，依之發(fā)通；二者，深觀十二因緣，坐斷無明；三者深觀四諦，剎那斷惑證真；四者，雖深知苦諦，必九次第定，漸次斷惑證真。世俗禪復(fù)二：一者，凡夫以欣厭心，修上八定；二者，外道計彼涅槃，修習(xí)彼定。假名禪復(fù)三：一者，雖聞圓頓名言，慕名不會義，強提一話頭，尚未解盡話頭義路，況義路窮處。是人以一句話，作優(yōu)免牌，盡廢他善，死在系驢橛上，雖稍卻昏散，且未得世俗禪定，安望圓頓？雖無大害，卻失聞熏無量功德。二者，于諸祖機緣，深求道理，廢寢忘餐，或得一義路入處，輒認為有所醒發(fā)，便作得本不愁末想。是人雖不撥萬行，常躲身無事甲里，且以解行分作兩橛，是名謗真般若。三者，但好虛名，以機緣資牙慧，胡說亂說，自害害人�；驋焯撁�，言參話頭，偷安藏拙�；枭⒉怀�，憎愛恒熾，空消檀施，敗壞法門。已上六種中，共成十有五等，若再料簡，差降更多。嗟哉末季，徒取其名，莫稽其實，奈何宗、教不掃地也！

　　古謂虛舟飄瓦，則不生瞋，今亦生瞋矣；鵲噪鴉鳴，則不分別，今亦分別矣。逆順境緣，安望其脫然耶？

　　法門有七壞相、六興相。何謂七壞相？一懼命夭，知命孤，以家貧故令出家；二避難無聊，激氣求安樂故自出家；三求清高故自出家；四以好名故受戒；五好名故聽經(jīng)；六藏拙故參禪；七好名故參禪。七種雖高低不等，優(yōu)劣判然，同為因地不真，壞法門一也。何謂六興相？一為生死故出家；二為大菩提故出家；三為修行基本故受戒；四為修行門路故聽經(jīng)；五為了生死故參禪；六為得種智故參禪。六種雖大小不等，偏圓有殊，同為因地真正，能興正法一也。噫！凡吾同類，尚自考之。倘因地真，幸善自保持，俾終正而不入于邪�；蛞虻匚凑妫瑒t痛自改悔，速反真而無溺于偽。庶幾自救，亦救法門耳。

　　正人觀邪法，邪法亦成正；邪人觀正法，正法亦成邪。深人觀淺法，淺法亦成深；淺人觀深法，深法亦成淺。圓人觀偏法，偏法亦成圓；偏人觀圓法，圓法亦成偏。道人觀俗法，俗法亦成道；俗人觀道法，道法亦成俗。嗚呼！今之正成邪、深成淺、圓成偏、道成俗，往往矣。試各自簡點，茍知其病，必知其藥，深望之。

　　有名同而實異者，如佛言道，謂三種菩提；老言道，謂虛無自然；儒言道，謂五常五倫，未可同語也。有名異實同者，如臺宗謂之一心三觀，賢首謂之一真法界，相宗謂之勝義唯識，禪宗謂之向上一著，未始少異也。譬一帝都，曰北京、曰燕都、曰順天府。有盛談北京，鄙燕都為陋劣；或談燕都，鄙順天為陋劣，吾知其必被嗤也。彼性相分河，南北豎黨，何以異此？

　　松江李居士，寓天封寺，猛欲出家。予問：“汝欲出家，曾看經(jīng)否？”“未也。”“看語錄否？”“稍看。”“何以看語錄不看經(jīng)？”曰：“經(jīng)則煩細，語錄爽快可觀。”予曰：“爽快可觀，無如《水滸傳》、《三國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