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學的黃金時代(14):禪的火花
(一)時間和永恒
在禪宗的文學里,有兩句名詩:“成古長空;一朝風月”。
這兩句詩,有如一線初升的曙光,射入了我們的心扉,使我們在永恒之流的第一個躍動中,震驚于天地的悠悠,萬化的靜寂。也就在這一躍動之間,有了形,有了色,有了生命,有了活動,沒有人知道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這是玄之又玄的問題,能夠感觸到這個神秘的存在,將會所我們帶入了一個極度新奇而快樂的世界。
這里有一首日人芭蕉的最出色的徘句:“寂寞古池塘,青蛙躍入水中央,潑刺一聲響”。
古池塘正像“萬古長空”般的靜寂,青蛙躍入水中央的那聲潑刺,猶如“一朝風月”。世界上還有比在永恒的沉寂中,突然爆發(fā)出的那一聲空谷之音,更為優(yōu)美,更為扣人心弦的嗎?的確,每天都有創(chuàng)造的曙光,每天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一切都是第一次,也都是最后一次。上帝不是死亡之神,而是生生之神。
(二)一朝風月
善能是南宋的一位禪師,他曾發(fā)軍“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思想說:“不可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不可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月,且道如何是一朝風月?人皆畏炎熱,我愛夏日長,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會與不會,切忌承當”
譯者按;這一節(jié)承上節(jié)的意思,要我們把握現在,體悟當前,別錯過宇宙人生中的每一事,每一物。正是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夜夜是春宵,日日是好日。
(三)祥瑞
處輝真寂禪師剛做方丈時,一位和尚問他:“我聽說釋迦牟尼說法時,地上開出金色的蓮花來。今天是你的就職典禮,有什么祥瑞可見啊!”這位新方丈說:“我只是‘掃卻六前雪’罷了。”
譯者按:這段故事說明一個真正得道的人,是無須涂上任何奇異的色彩。釋迦牟尼說法時的金蓮,只是宗教上的渲染而已。禪宗卻認為這是不必要的,所以他們反對神通,主張“平常心是道”。慧忠國師曾批評西天大耳三藏的他心通。法融禪師未得道前有“百鳥銜花之異”,證道之后卻平易如常人。這些都說明了道不遠人,在“掃卻門前雪”的這一簡單平常的行動中,就可證道。
(四)呵笑呵一
白云守端禪師是楊歧的學生,他非常用功,卻缺乏幽默感。某次,楊歧問他以前拜誰為師。守端說:“茶陵郁和尚。”楊歧接著說:“我聽說郁和尚有一次過橋不慎滑倒,因而大悟,寫了一首詩偈,你記得這首偈子嗎?”守端回答:“這首偈子是: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楊歧聽了之后,便笑著走了。守端為了老師的這一舉動,整夜失眠。第二天一早,便去問楊歧為什么聽了郁和尚的偈子要發(fā)笑。楊歧回答說:“昨天你有沒有看到那個打耍的小丑”?守端說:“看到了”。楊歧又說:“你在某一方面不如那個小丑”?守端問:“老師指的是什么”?楊歧回答:“小丑喜歡別人笑,而你卻怕別人笑”。守端因而大悟。
譯者按:這段故事的真意是勸人求道切忌拘泥不化,把普通人情之常,看得過于嚴肅,過于玄妙。楊歧的笑,是因事之可笑而笑,其笑本身并無意義?墒鞘囟诉^于認真,拼命去研究楊歧為什么而笑,這便有點緣木求魚了。在禪宗史上,不知有多少的和尚,像守端一樣,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舉動而失眠整夜。其實,在我們研究禪宗的公案,以及其他歷史事跡,和學術思想上,也不知有多少的學者,像守端一樣,為了一個寫錯的了字,而挖空心思去替它將錯就錯的解釋。楊歧如果死后有知,真要在地下大笑不已了。
(五)巧解難題
禪師們常常故意用進退兩難的方法,把學生們逼得走投無路。如天衣和尚在翠峰明覺門下學道時,明覺曾給他一個難題說:“這個不對,那個不對,這個那個都不對”。當天衣要想回答時,明覺便用棒把趕了出去。這樣的情形發(fā)生了好幾次。后來,天衣充水夫,有次扁擔一斷,把整桶水都打翻了,就在這時,他見到自性,解開了這個難題。
香嚴智閑禪師有一次也以同樣的難題考問僧徒說:“求道之事正像一個人用牙齒咬住樹枝,高高的懸空吊著。下面有人突然問他:‘什么是祖師西來意’?假如他不答,便是他的不知;假如他回答,則一開口便掉下來摔死。請問究竟怎么辦”?這時,虎頭招上座正好在場,他便站起來說:“我們不必問他在樹上怎么辦?請你告訴我,他在未爬上樹之前,是怎么樣的?”智閑聽了哈哈大笑。
義端禪師是南泉普愿的大弟子,有一次他對僧徒說:“語是謗,寂是誑,語寂向上有路在。”
法云禪師是云門宗的人物,有一次對僧徒說:“假如你進一步,失道;退一步,失物。不進不退,則像一塊石頭般的無知”。當時一位和尚問:“如何才不致于無知啊”。法云說:“舍偏除執(zhí),盡你的可能去做”。這個和尚又問:“我們如何才能不失道,又不離物?”法云回答:“進一步,同時,又退一步。”
譯者按:以上所舉的四個公案,雖然巧妙各有不同,但都是用進退兩難的問題,逼學生舍執(zhí)除偏,以達到是非兩忘,善惡雙離的境界。
第一個公案,說明這個不對那個不對,只有偏擔折斷,水桶倒翻,一切打破,才是最真的事。第二個公案,問未爬前是什么,也就是要舍棄答與不答,而直證本來面目。第三個公案,是不落于言筌,不耽于寂默,而探取向上一路。第四個公案,是進即退,退即進,雙即又雙離,以達到絕對圓融的境界。
(六)公開的秘密
黃龍祖心禪師和詩人黃山谷相交甚密,有一天,山谷問黃龍入道的秘密法門。黃龍回答:“孔子不是曾說過:‘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嗎?你對這些話有什么想法?”當山谷正要回答時,黃龍便插嘴說:“不是,不是”。弄得山谷莫名其妙。又有一天,山谷陪黃龍游山,看到遍地滿桂花,黃龍便問:“你聞到桂花香嗎?”山谷回答:“是的”。黃龍又說:“你看,我一點也沒有隱瞞你吧”!山谷大悟,深深的作了一個揖說:“你真是老婆心切”。黃龍笑著說:“我只是希望你回家罷了”。
譯者按:黃龍希望山谷回的是什么“家”?這個家就是本來面目,就是最親切的自然。春花秋月。青山綠水,一切都現成的在眼前,自然之門是洞開的,道就在其中。可是山谷不知,偏要拼命尋求秘密法門。所以黃龍暗示他一切現成的,要他舍高深而歸于平淡,回到那個他曾迷失了的“家”去。
(七)向上一路
禪師們精神高揚,永遠的追求向上一路。但最有趣的是,從另一個觀點來說,他們的向上一路,又是向下的。正如有人問繼成禪師:“如何是向上一路”?繼成回答說:“你還是向下去體會吧”!
這使我想起了十字若望所說的:“愈向下走,愈爬得高,使我達到了目的”。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相反成的道理正觸發(fā)了我們的開悟。
十若望是這種相反相成的論的祖師,如他說:“不想享受一切,而享受了一切,不想占有,而占有了一切,不想成就一切,而成就了一切,不想知道一切,而知道了一切”這種相反相成的理論和老莊思想共鳴,莊子曾說:“至樂無樂”。
老子也說:“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
又說:“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其實,老子也正是告訴我們唯有知而不自以為知才是真知。
譯者按:作者在這一章中表達禪的精神固然是向上的,但并非是一個空虛的形而上間架,而是透過了向下的路,有其實實在在的基礎。不僅禪與老莊思想如此,儒家所謂“能近取譬”,“下沈而上達”,也莫不如此。
(八)啞子吃蜜
俗語說:“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禪師們也有一個相似的說法,如楊歧曾說:“啞子做夢,說與誰知”;哿执仁軇t說得更巧妙,如下面一段對說:
和尚問:“當一個人感覺到而說不出,他像什么”?
慈受說:“他像啞子吃蜜”。
和尚問:“當一個并沒有感覺到,卻談得有聲有色,他像什么”?
慈受說:“他像鸚鵡叫人”。
譯者按:啞子吃蜜,啞子做夢,與啞子吃黃蓮一樣,盡管他們嘗到的味道是甜是苦,但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煩惱。這在世俗的眼光中,當然是一種悲哀。但對于禪宗來說卻正要我們學習啞子一樣,無論是苦、是甜,或是夢,都不足與外人道。最犯忌的就職像鸚鵡一樣,心中毫無所得,只在嘴巴上亂說,而流于文字禪,口頭禪。
(九)道樹應付怪物
道樹是神秀的門徒,他和幾位學生曾住在山上。那里常出現一個怪人,穿得破爛,講起話來卻非常粗野和夸大。并且能隨意化作佛菩薩,羅漢等形象,道樹的學生都非常驚恐,不知這個術士究意是誰?究竟會變些什么花樣?這個怪人一直在那里作崇了十年,有一天終于消失了,不再出現。
道樹對他的學生說:“這個術士為了欺騙人心,施出千方百計。但我應付他的方法,只是不見不聞。盡管他的詭計層出不窮,總有用完一天,而我的不見不聞卻沒有終了”。
有一位和尚曾這樣的評說:“說不到處用無盡。”
譯者按:道樹的這種方法是運用了老子的一個“無”字,以“無”制“有”。因為這個“有”不論如何的廣博,如何的堅固,總有個邊際,總有個竭處。而這個“無”卻是至大無外,至小無內,解粘支執(zhí),為用無窮。所以老子主無為,禪宗要倡無心了。
(十)奇異的菩薩
善慧菩薩即是聞名的傅大士,生于公元四九七年,是一位出色的禪宗的先鋒。有一次,梁武帝請他去講金剛經。他登上臺后,拍了一下警堂木,便下臺了。弄得武帝莫名其妙。善慧便問武帝:“你了解嗎?”武帝回答說:“完全不了解”。善慧卻說:“但我講的經已說完了。”
另有一次,善慧正在講經,梁武帝來了,聽講的人都站起來,只有善慧仍然坐著不動。近臣們便對善慧說:“君王駕臨,你為什么不站起來?”善慧回答說:“法地若動,一切不安”。
又有一次,善慧穿著和尚的袈裟,道士的帽子,和儒家的鞋子來朝見梁武帝,武帝看見他這身奇異的打扮便問:“人旬和尚嗎”?善慧指一指帽子。武帝又問:“你是道士嗎?”善慧指一指鞋子。武帝最后說:“那么,你是方內之人了”?善慧又指一指袈裟。
據說善慧曾有一詩:“道冠儒履佛袈裟,會成三家作一家”。
鈴木大拙說得好:“禪是宗合了儒、道、佛三家,而用之于我們的日常生活”。假如這種說法不錯的話,那么,善慧早已開了先河。
善慧曾有兩首偈子,常為禪家所稱引:“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在橋上過,橋流水不流”。“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
譯者按:善慧是那里的一位奇人,但他這種奇異行為以禪宗思想來年,卻毫無奇異可言。他的不講經,只是表明道的不可說;他的見圣駕而不動,只是強調真人之最尊(以今語譯之,就是人格尊嚴);他的奇裝異服,只是說明他不拘于一教,而要融三家為一體。
(十一)吾喪我
莊子所謂“吾喪我”的意思是指這個真我擺脫了自我。因為真我是透過了自我的消失而實現的,這也是一切宗教和智慧的普遍法則。唯有失了,你才能真有所得;唯有瞎了,你才能真我有所見;唯有聾了,你才能真我有所聞;唯有離了家,你才能真正的回家。簡而言之,唯有死了。你才能真活。生命是吾和我之間永恒的對語。
譯者按:偉大的盲女作家海倫凱利在“給我三天光明”一文中曾說:“我常這樣的想,如果人們在早年有一段時期瞎了眼,或聾了耳,那也許是件幸福的事。因為黑暗將使他更了解光明,無聾將使他更能享受音籟”。這段話可以與作者本節(jié)中的見解互相發(fā)明。其實老子的“為道日損”,孟子的“天將降大任于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與禪宗的“大死一番,再活現成”,都有相通之處,也都是要消除自我,以求真我。
(十二)出家回家
和尚們驕傲的自稱“出家”。的確,離開了親愛的家而孤獨的去求道,并非小事。有一次,曹溪崔趙公問徑山道欽他是否可以出家。道欽回答說:“出家乃大丈夫事,非將相之所能為。”
許多禪師都說悟就是回家。他們常提到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下面是長慶應圓禪師的一首詩:
“寒氣將殘春日到,無索泥牛皆?跳;筑著昆侖鼻孔頭,觸到須彌成糞掃帚。牧童兒,鞭棄了,懶吹無孔笛,拍手呵呵笑;歸去來兮歸去來,煙霞深處和衣倒。”
譯者按:禪師們一致認為道在自己心中,寶藏也在自己家中,因此求道覓寶,不必苦苦向外追求,只要返向內心,在自己家中就可享用不盡了。但以譯者來看,也許人在福中不知福,必須浪子回頭,才知家的溫暖;必須出家以后,才能真正的回家。不過這時的“回家”,已經與“出家”時的那個“家”完全不同,已不是那個塵俗的家,而是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十三)導演上帝,或讓上帝自演
在這個混亂的時代中,有一本發(fā)人深省,極有意義的書,就是高漢(Dom Aelred Graham)的“禪的天主教義”。作者認為禪的精神是讓上帝自演,而不要導演上帝。他極為深刻的說:“悟是自我意識的消失,無我意識的完成。使我們不再導演上帝,而讓上帝自演”。
這種境界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但我們卻可以從莊子的一段描寫中看出:“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yǎng)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譯者按:“想忘乎道術”是莊子思想的最高境界。所謂“相忘”就是大宗師篇里的“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化其道”。也即是慧能所謂的“邪正俱不用,清凈至無余”;“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的意思。所以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出道和禪的相通之處,我們也可以說這是禪和道的“想忘乎道術”。
(十四)鈴木大拙的禪味
那是在一九五九年的夏天,夏威夷大學舉辦第三屆東西哲學會議,主講人之一是八十九高齡的鈴木大拙。一天晚上,他向我們報告日本的人生哲學說:“日本是生于,儒死于佛”。這樣的說法使我深為感動。當然我了解他所指的,因為這在中國本是如此。不過,我以為這有點夸大,必須稍加修下。因此當他念畢報告后,我便要求主席讓我問儒鈴木大拙博士一個問題。得到了允許后,我便說:“我聽到鈴木大拙博士說日本是生于儒,死于佛。深為感動。但近年來,我很榮幸的讀到鈴木博士“生于禪”一文,難道禪不是佛家嗎?或者日本只有鈴木博士一人是生于禪的嗎?假如還有其他的日本從是生于禪的,那么所謂生于儒,死于佛的說法便要修正了“。主席很小心的把我的問題轉告鈴木博士(因為他的聽覺有點不便),整個討論會場的人都好奇的聽取回答。鈴木博士聽到主席的話后,便以大禪師的口吻,不假思索說:“生就是死”。這回答使整個會場騷動。每個人都在笑看我的反應,而我卻大悟了。他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把我?guī)肓艘粋更高的境界,這境界是超乎邏輯和理智,超越了生和死。我真想給鈴木博士一掌,以表示和他共鳴。但我沒有這樣做,因為我畢竟是“生于儒”。
(十五)與何穆的一席談
一九二三年,我在老友何穆法官家中渡圣誕假期,有天早晨,他帶我去參觀他的私人圖書館,其中除了法學書籍,還有少少藝術、文學、哲學方面的名著,不時的,他抽出一二本書來,告訴我他對該書的看法。他告訴我詹姆士(William James)和羅益士(Josiah Royce)如何經常與上帝捉迷藏,他如何欣賞“金色的樹枝”一書,他如何被陶可偉(Tocqueville)的著作所深深的感動,尤其是“舊制度”一書,他認為必須閱讀以增進知識。最后,他以一種嚴肅的神情對我說:“親愛的孩子,我還沒有讓你看圖書館中最好的書籍呢!”我迫不及急待的問:“收藏在那里”?他指著較遠的角落說:“在那兒”。我一看,大為驚奇,因為那是一個空架。于是我笑著說:“啊!你的精神真?zhèn)ゴ?是永遠向前的”。接著,我覺得他不僅是向前,而且是向上。尤其在我研究道德經,發(fā)現老子強調“無”和“無名”之后,對于他所指的,更有了透徹的了解。
總之,何穆的這一作法,洗凈了我的塵俗之見。某天晚上,當我們正在一起閑談,何穆夫人(她和何穆一樣的已是八十高齡,也像他一樣的活潑)進來了,我便迎著她,打趣的說:“夫人,我為你介紹何穆法官”。她和他握手說:“何穆先生,幸會了”。這仿佛是六十多年前,她第一次遇見他的情景,這時,我們三人都相顧失笑了。湯姆士不是說過:哲學家是以眼光看舊事物,以舊心情看新事物。這時,我對道家僅有一知半解,也從來沒有聽到過禪,F在看起來,那無疑的是一個禪的境界。已觸及了時間的永恒,像野鴨子飛過了馬祖和百丈的頭上。這個經驗雖然已過去,但其存在卻是永恒的。
(十六)禪的形而上基礎
禪,雖然是不可思議的,但它并非沒有形而上的基礎。它的形而上的本質可以從老子道德經的第一章中看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這一章和禪宗思想的關系,可以簡述如下:
第一點:道是無可名狀的,任何言語文字都隔了一層,不能表達真境,我們只有用直觀去親自體驗。祖師的言語只是喚起你的直覺,而不是把道從外面灌輸給你。“名”之所以為“名”,也只是喚醒你心中之道的一種方便法門而已。
第二點:道是超乎名與無名的,從絕對的真如來說,它是無名的;但從相對的現象來說,它又是萬物之母。
第三點:道包含了本體和現象,是兩者的共同淵源。道這所以以包含這兩者,乃是因為它超越了這兩者。這種包含和超越之相生相成,是玄之又玄的。
第四點:由于玄之又玄,所以我們不能理解它。但我們本就是玄妙的一體,我們活于其中,動于其中,存于其中,深入其中而直達“眾妙之門”。正如宗教哲學家默燈研究道家和禪宗,曾說:“進入絕對的門是大開的,我們好像掉入了無限的深淵;雖然是無限的,卻又在我們的周遭。在這個平靜和無聲無息中,我們掌握了永恒”。
(十七)騎驢的煩惱
清遠佛眼禪師認為學禪有二病:一是騎驢尋驢,一是騎驢不肯下。騎驢尋驢的毛病易見,當你心向外逐,便忍略了內在,而徒勞無功。天堂本在你心中,可是你卻向外求玄。世界上不知有多少煩惱,就是由于這種顛倒夢想而致。
馬祖曾說:“自家寶藏”。唯有返向內心,你才能找到真正的寶藏。如果苦苦向外追求,你一定會失望的。雖然在你的潛意識中,暫時滿足于那些虛幻之物,但你不能永遠欺騙自己。布輪(leon Bloy)深刻的說:“我們只有一種憂慮,就是深怕失去了樂園。我們只有一個欲望,就是希望能得到它。詩人以自己的方式尋求,浪子也以自己的方式尋求。他們都只有一個目的”。但悲劇的產生乃是由于他們都不知道樂園就在自己心中,卻背道而馳的向外尋求。
第三種病是比較微妙而難治的,F在你已不再向外尋求,你已知道自己騎在驢上,你已體驗到內心的安寧,遠比從外物所得的快樂更為甜蜜。但最大的危險是你過分迷戀它,反而會失去了它。這就是清遠所謂的“騎驢不肯下”。這也是宗教沉思者的通病。在默燈所著“禪思的種子”一書中,就曾指出這種危機說:“這種含蘊的,不可分的內心的安寧,正像宗教儀式上的涂圣油,當它被摸觸時,便失卻了芳香。你無須追求它,或占有,也無須使它更香甜,或永遠不消失。
這種沉思的心境像樂園中的亞當和夏娃,一切都是為你所有,不過有個非常重要的條件,就是一切都是被賜予的。
這不是你所能求的,也不是你所能要的,更不是你所能取的,一當你想占有時,便失去了你的伊甸園”。
在這里,使我想起了龍?zhí)冻缧胖灶D悟了,這顆稀世的珠寶,只有不貪愛的人才能得到。
清遠最后勸我們說:“不要騎驢,因為你自己就是驢,整個世界也是驢,你無法騎它。假如你不想騎,整個世界便是你的坐墊”。
(十八)神秘和平常
有一次,南泉普愿禪師偶游到一個村莊上,不料莊主知道消息,便出來迎接。南泉大為驚訝的說:“我凡是要去一個地方,事前總沒有告訴別人,請問今天你們怎么知道我要來貴莊?”莊主回答:“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土地公公說你今天會來”。南泉嘆口氣說:“這是我的修行功夫尚未到家,所以才會被鬼神看到啊!”
禪師們一致看輕秘密作用或神秘的力量,牛頭法融的故事便是最好的證明。法融是江蘇延陵人,出生于書香門第,十九歲的時候,便博通經史,后來醉心般若,悟透真空。他曾說:“儒道世典,非究竟法,般若正觀,出世舟航”。于是便拜師落發(fā),隱居山寺。后來他到了牛頭山,住在幽棲寺北的一個巖洞里,傳說他隱居的地方,常有各種鳥兒銜著花朵,向他致敬。
后來,四祖道信遙觀牛頭山氣象,覺得其中必有異人,便親自來訪,到幽棲寺問一位和尚說:“這里是否有道人?”和尚回答說:“出家人,那個不是學道的。”道信說:“我是問你們當中,那個是有道之人。”另外一位和尚回答說:“離這里大約十里左右,有個人叫做‘法融’他看到別人既不站起來打招呼,也不合掌禮拜,是否他就是你要尋的道人?”聽了這話,道信便依照指示而去,看到法融坐在那里旁若無人。道信便問他:“喂,你在這里作什么?”法融回答:“觀心。”道信又問:“是什么在觀?被觀的又是什么?”這話問住了法融,于是法融便起來行禮說:“大德住在那里?”道信回答:“貧道居無定所,或東或西。”法融問:“你認得道信禪師嗎?”道信反問:“你為什么要問他呢?”“我早已聽到過他的大名,很想看看他本人面目。”道信笑著說:“我就是他啊!”法融便問:“請問你到這里有何貴干?”道信回答:“只是來看看你罷了。”于是法融便請道信到他所住的小庵內。當道信看到小庵附近常有虎狼跑動,便舉手好像有點害怕。法融就說:“不要怕,還有這個在。”道信問:“什么是這個?”法融不語。過了一會,道信在法融常坐的石頭上寫了個佛字,法融看到了這字,面露敬畏之色。道信就說:“不要怕,還有這個在。”法融不知所以,便請道信講解法要,道信說:“夫百千法門,同歸方寸。河沙妙德,總在心源。一切戒門,定門、慧門、神通變化,悉自具足,不離汝心。一切煩惱業(yè)障,本來空寂。一切因果,皆如夢幻。無三界可出,無菩提可求。人與非人,性相平等。大道虛曠,絕思絕慮,如是之法,汝今已得,曾無闕少,與佛何殊,更無別法。汝但任心自在,莫作觀行,亦莫澄心,莫起貪嗔,莫懷愁慮,蕩蕩無礙,任意縱橫,不作諸善,不作諸惡,行住坐臥,觸目遇緣,總是佛之妙用?鞓窡o憂,故名為佛。”法融聽了后,恍然大悟,于是不再隱居,而到各地行化,并精研大般若經。
雖然法融的牛頭被后人認為是禪宗的旁門,但他對禪理的發(fā)揚,卻功不可沒。他那些智慧的名言后來流傳到了日本,更大為發(fā)展。不過在中國牛頭禪之傳授門徒還要等到法融之后的第八世紀,F在,法融的詩偈可說已破佛有公認為中國大乘佛學的精華了。
在禪宗有個很普遍的公案是以法融為對象的,如大家常問法融未遇道信前有“百鳥銜藥之異”,可是遇到道信后,為何卻沒有神異了?顯然的,所有禪師都一致公認后一境界比前一境界為高。不過對于這兩種境界的描寫各有不同,如:
善靜禪師:“異境靈松,睹者皆羨”——前
“葉落已摧,風來不得韻”——后
廣德義禪師:鲊甕乍開蠅??”——前
“底穿蕩盡冷湫湫”——后
彰州懷岳禪師:“萬里一片云”——前
“廓落地”——后
螺峰沖奧禪師:“德重鬼神欽”——前
“通身圣莫測”——后
從上面這些例子,我們可以很清楚的看出禪的精神。由于禪師們切實的證悟,才能使他們正確的把握精神生活的價值。感官上的慰藉固然不應輕視,但進入最高境界時,卻自然的會擺脫了它們。“孤寂”正像面團一樣,雖然淡而無味,但卻極為受用。尤其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一個人央人的生活不是世俗所能知,這正說明了法融遇道信之后,一切神異都看不到了,也正是南泉所謂內在的生活是不易被鬼神窺見的意思。
然而以道的眼光來年,表面上孤寂,實際上卻是美好得有如伊甸園。這一點曾被云門宗的兩位法師所描寫過:德山圓明禪師:“秋來黃葉落”——前“春來草自香”——后
云門法球禪師:“香風吹萎花”——前“更雨新好者”——后
這是一個極妙的看法,這些禪師們把這塊孤寂之地看作開滿了百合的花園。
任何偏于神秘主義的信徒,都會看出禪的精神和傳統(tǒng)。難怪醉心東方哲學和宗教的畢利(Thomas Berry)神父稱禪為“亞洲精神的高峰”,他真可謂知言了。
(十九)誰創(chuàng)造上帝
有一次,某位佛學家問我,“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但誰創(chuàng)造上帝呢?”我說:“那正是我要知道的,誰創(chuàng)造上帝呢”?我們都相顧而笑。
我們所談的這個問題,有點像趙州問大慈:“般若以何為體”?大慈也說:“般若以何為體”?趙州立刻發(fā)現他問錯了,便哈哈大笑。
譯者按:以譯者的看法,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來說,因為萬物都是現象界的東西,所以可用“創(chuàng)造”兩字來描述。但誰創(chuàng)造上帝,這就要推到比上帝更高的境界,而上帝本身已屬形而上,在描述形而上的本體時,不能用形而下的“創(chuàng)造”兩字,否則上帝便變成了物。所以“誰創(chuàng)造上帝”這句話本身已犯了邏輯上的毛病,因為當你用“上帝”兩字時,早已暗指“上帝”是最高的主宰,第一原因,不能被創(chuàng)造的本體,現在你卻要問最高之上還有誰?第一原因的原因是什么?不能被創(chuàng)造的本體是誰創(chuàng)造的?這不是自我否定,自打嘴巴嗎?
同理,般若本來就是指萬物的本體,而趙州卻要問什么是般若的本體,這就同問本體的本體是什么,豈不是矛盾得可愛?難怪趙州知道了后,要哈哈大笑。
這“大笑”也是禪師們解決問題的一法,因為人世的一切,都像“本體以什么為本體”那樣的可笑,所以禪師們教付之一笑。吳博士在課堂上曾向譯者提到此點,后來譯者在贈書時,曾題下“大笑是禪聲”一語。譯者之所以畫蛇添足,也只是為了以博一笑。
(二十)追求自我的羅曼史
“對于我來說,做圣者,就是做你自己,因此所謂神圣,或超渡的問題,實際上,乃是追究什么是我,以及如何去探索這個真我”。
這是默燈在二十年前所說的話,那時他完全沒有觸及莊子和禪宗的思想?墒沁@些話也是道家和禪宗努力追求的目標。而他之所以近些年來醉心于道和禪,也絕不是偶然的了。
莊子曾說:“夫有真人而后有真和”。我覺得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應反過來說:“我在,故我思”。因為“唯有真人,才能有真知”。真人就是能發(fā)現真我的人。我們的生命就是羅曼史,就是追求真我的羅曼史。道德的根本原則是:“眾善奉行,萬惡莫作,自凈其心”,而其端點用是去發(fā)現自己。莊子在下面一段妙文中曾寫盡了生命的羅曼史:“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觀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不采真之游也”。
我們的整個生命正像從假到真的朝圣進香。沒有任何的羅曼史比這種香更有意義,更為動人。因為進香的目的和歷程都充滿了羅曼蒂克,沒有羅曼蒂克就沒有生命。這也就是禪師之所以要常常引用的那句:“不風流處也風流”的名詩了。
好幾年前,何穆法官寫信告訴我要“面對不如意之事”,要“下定決心使平凡的生活充滿了羅曼蒂克”。世事真奇妙,這位址足的美國人,居然把我?guī)Щ氐綎|方的智慧,或者說,回到我的本來面目。
(二十一)特立獨行的精神
禪師們最動人的個性是特立獨行的精神。他們一心只求最急切之事,而不向任何其他失物敷衍和低頭。正如石頭希遷禪師所說:“寧可永劫愛沉淪,不從諸圣求解脫。”
這并不是驕傲,而是智慧的流露。因為沒有任何外在的力量難使你解脫,只有真理才能使你逍遙,也只有你自己才能證入真理。
有一則有趣的逸事:據說仰山的學生文喜在廚房內做事,常有文殊菩薩現身。文喜曾拿著炒菜的用具,把這個幻影趕走說:“文殊自文殊,文喜自文喜”。
翠巖可真禪師也這樣的說:“丈夫自有沖天志,莫向如來行處行。”
禪師們公認最難之事就是要做個大丈夫。我們必須先通過許多碎心的折磨,不易克報的艱難,死般的孤寂,惱人的猶疑,和令人不安的引誘,然后才能達到頓悟之門。這也就是禪師們之所以全力以赴,絕不放松一步,喘一口氣的原因了。
(二十二)老師的任務
由于禪宗特立獨行的精神,因此他們常否認自己得自于老師的傳授。如雪峰義存提到他的老師德山宣鑒時曾說:“我空手到他那里,也空手而回”。實際上,這也是千真萬確的,因為沒有一位老師能所任何東西灌輸給學生,老師只是在學生需要時從旁輔導而已。
石頭希遷第一次拜訪他的老師青原行思時,青原問他:“你從那里來”?石頭回答說:“從曹溪(即六祖慧能)處來”。青原又問:“你帶了什么而來”?石頭回答說:“我去曹溪之前就沒有缺少什么”。青原又問:“既然如此,那么你為什么又要去曹溪呢”?
在這里,我們很清楚的可以看出,雖然老師不能把任何東西灌輸給你,但他卻能幫助你看到內心的一切。他的教訓至少可以說是使你開悟的一種媒介。
(二十三)禪師常引用的詩句
禪師們最喜愛的,是王維的:“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我在有關禪的文字里,常看到這兩行詩句;有一位禪師曾加了四個字說:“未能行到水窮處,難解坐看云起時”。
王之渙有兩句詩,常被引作向上一路,就是:“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最有趣的五祖法演曾引用兩句艷詩:“頻呼小玉元無事,祗要檀郎認識聲”。
這里我們需要略為解釋一下:“小玉”是新娘的婢女的名字。在古代中國,一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出嫁時,在頭幾天,常需要婢女幫她穿衣打扮。通常,在婚禮之前,新郎和新娘都未曾見過面,但他們一見面,便一見鐘情。這時,她雖然愛上了新郎,但又難以啟口,而且新郎也像她一樣的害羞。因此為了使新郎知道她的聲音,她便一再的喊婢女。當婢女問她要什么時,她又茫茫然的說:“啊!沒有什么”。
但這與禪又有什么關系呢?新郎正像“無位真人”,是不可思議的,你不能喚他,因為他“無名”。然而盡管如此,你卻不能否認已深深的愛上了他,所以即使你喚別人的名字,也表示出對他的愛心。他是你所有舉動和談話的真正目的,雖然你的舉動和談話不是直接對準他,但卻是幫助你表達了說不盡的情意。
法演的學生圜悟,也寫了一首絕妙詩似的偈子:“金鴨午鎖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當年一段風流事,祗許佳人獨自知”。
禪是極度個人化的東西,常被比之于吃飯喝水。圜悟的這首偈子可說是唯一以性愛的方式來談禪了,當然其意也很明顯的。
(二十四)莊子和法眼
梁山緣觀視師是屬于曹洞宗的人物,有一次某和尚問他什么是“正法眼”?他回答:“南華里”。“南華”就是莊子一書(天寶元年詔號莊子為南華真經),這回答使那位和尚大為吃驚。因此又問:“為什么在南華里”?梁山回答:“因為你問正法眼啊”!
莊子和禪之間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許多禪師都是由莊子的道而悟入,例如明朝的憨山德清(公元一五四六至一六二三)曾寫了一部莊子注,我覺得它遠比郭象的注解為出色。
大慧宗杲曾引申莊子的思想,認為道是超于“言”和“默”的。他不僅厭棄話頭禪,和默照禪。而且反對禪理是在于公案。他甚至要燒掉老師圜悟所寫的巖集。他眼中的禪正和莊子的道一樣,是無所不在的。實際上,禪是因時而為與不為,語時默,默時語,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完全在于時機。假如你行得其時,便等于不行,言得其時,便等于無言。
由于大慧學說的淵博,可見他是思索多于默想。他像一位歌唱家那樣高唱入云,令人覺得他的聲音是發(fā)自喉嚨,而不是丹田。唐代的禪師們卻發(fā)自腳跟。大慧由于過份的出色,反而使他的思想不易深入。所以臨濟宗到了大慧,正像法眼宗到了延壽便逐步衰微,這也不是偶然的。
(二十五)善是入禪之路
禪師們曾強調直觀是通向開悟之路,但以筆者的看法,不僅是頓悟,而且許多發(fā)自內心的善念也能使我們掙脫小我的軀殼,打破觀念和范疇,而直達真如境界。當我們的善念從內心中流出,而不局限于責任義務等觀念時,這就是禪。下面是有關這方面的幾個故事:
1、韓伯俞:
他的母親性情非常暴躁,當他小時,常遭母打,但他每次都很樂意的接受挨打,毫不哭泣。有一天,當他挨打時,卻傷心的哭了,他母親大為驚奇的問:“以前你受罰時,都很高興,為什么今天卻哭了”。
伯俞回答:“以前媽打我時,我感覺得痛,所以知道媽很健康,但今天我不覺到痛,因此深恐媽體力衰弱,怎能不哭呢!”
2、洪祥:
他的父親患了癱瘓,他日夜服侍,遞湯送藥沒有一刻休息,但他父親感到要新婚的兒子整晚離開媳婦,有點過意不去,便對他說:“我現在好一點了,你回房睡吧!晚上只要留個仆人服侍就夠了”。
洪祥表面上答應父親的話,可是一等父親睡了,便溜進房間睡在父親的床旁,深夜,他父親下床,看到仆人正在熟睡,便想自己站起來,但很痛,正要趺倒時,洪祥趕緊起來扶住了他,他父親奇怪的問是誰,他回答“爹,是我”他父親被他的孝心所感動,抱住了他哭著說:“天啊!你是這樣的孝順啊”!
3、楊?:
他離別雙親到四川去拜訪無際菩薩,在路上碰到了一個老和尚,那和尚問他:“你去那里”?
楊?告訴對方他要去做無際的學生,老和尚便說:“與其去找菩薩,還不如去找佛”。
楊?問:“那里有佛啊”!
老和尚回答:“你回家時,看到有個人披著毯子,穿反了鞋子來迎接你,記住,那就是佛”。楊?依照吩咐回家,在抵家的那天,已是深夜,他的母親已睡覺了,一聽到兒子叫門,高興得來不及穿衣,便披上毯子當外衣,匆忙中,拖鞋也穿錯了,趕緊來迎接兒子,楊?一看到母親這種情形,立刻大悟,此后他便專心侍奉雙親,并寫了一大部的孝經注。
最有意義的是,楊?的故事出于道家的軼事中,因此我們可以看出道家也運用了佛菩薩的智慧(因為這個老和尚即是無際)來宣揚儒家的倫理。
當道德是從赤子之心的凈泉中流出時,那也是非常柔和美麗的,它也和蛙聲一樣的,使我們能夠大徹大悟。
(二十六)寒山和拾得
唐代有一首非常扣人心弦的詩,就是張斷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首詩洋溢著禪的芳香,突然的使我們觸及了時間的永恒。
塞山寺在蘇州城外,是為了紀念寒山子而立的;蛘f寒山是一位傳奇的人物,是在七世紀時,住在浙江天臺山國清寺的一位隱士,他不是和尚,不是居士,他就是他自己。他有位知己朋友,叫做拾得。拾得是在國清寺的廚房內做事。每次飯后,寒山便到廚房內吃別人剩下的飯菜。于是這兩位忘形的朋友便在一起談天說笑。廟里的和尚們都以為他們是兩個大傻瓜。有一天,拾得正在掃地,有位老和尚對他說:“你名叫拾得,是因為豐士禪師把你拾來的!請問你的真姓名是什么”?拾得便放下掃帚,默默的叉手而立。老和尚莫名其妙,再問時,他便拿起掃帚,走開了。又有一次,寒山捶胸大叫:“蒼天,蒼天”!拾得便問:“你在干什么”?寒山答:“你沒有看到嗎?東家鄰居死了人,西家鄰居去吊喪”。于是他們兩個人便載歌載舞,大笑大哭的走出寺門。
國清寺每逢月半,都要念經。當大家集合在一起時,拾得突然拍手說:“你們集合在這里沉思默想,究竟對‘那事’有什么用啊”!寺主罵了他一頓,他卻說:“請聽我的:不怒就是持戒,心凈就是出家。我的自性和你一樣,一切的道理都無間隔”。
寒山和拾得都是詩人,我先舉拾得的一首詩來看:“從來是拾得,不是偶然稱;別無親眷屬,寒山是吾兄。兩人心相似,誰能徇俗情?若問年多少,黃河幾度清”!
大家都知道黃河自有史以來未曾清過。后面兩句詩就是寫出他們的生命,比歷史還要長,比世界還要久。在全詩中,另外一個重點,說明了即使是隱士(寒山拾得是中國最偉大的隱士)也需要知音,來互相慰勉,以期自己更具有完美的人性。
至于寒山的詩中,你將發(fā)現他更富有人性。他有時也會速孤寂和思家,而坦然的說:“獨坐常忽忽,情懷何悠悠”。有時,他也懷念兄弟說:“卻年春天鳥鳴,此時思兄弟。今年秋菊爛,此時思發(fā)生。綠水千腸咽,黃云四面平。哀哉百年內,腸斷憶咸京”。
要不是至情之人,不會有這樣的慨嘆了。假如他甘愿做一個隱士的話,那是因為他被神秘的沖動所驅使,而去尋求超乎世俗的東西,下面是他的一首詩:“昔日極貧苦,夜夜數他寶;今日審思量,自家營造。掘得一寶藏,純是水晶珠。大有碧眼胡,密擬買將去;余即報渠言,此珠無價數”。
他內心的光景也可從下面一首偈子中看出:“吾心似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此倫,教我如何說”。
由這境界來看,無疑的,他是深愛著自然,也唯有自然才能反映出他內心的一切。他有許多寫自然的詩都流露著飄渺之樂。例如:“歲去換愁年,春來物色鮮;山花笑綠水,巖岫舞青煙。峰蝶自云樂,禽魚更可憐,朋游情未已,徹夜不能眠”。
唯有得道之人,真正超越之人,才能隨心所欲的享受自然的美妙。一般人由于心中充滿了利欲和意圖,反而不能享受自然的風光。正如一個名叫陳道婆的老太婆,看到樵夫而寫了首偈子:“高坡平頂上,盡是采樵翁;人人盡懷刀斧意,不見山花映水紅”。
(二十七)誰是那個人
永安傳燈禪師對僧徒們說:“這里有一個人,他不靠佛,不生三界,不屬五蘊,祖師不能服之,菩薩不能名之,請說誰是這個人”。
無淺靈默禪師同為石頭和馬祖上的學生,有一次某和尚他:“什么比天地還要大”?他回答:“沒有人知道他”。
靈默雖然沒有先是馬祖的學生,但他卻在石頭的那里悟道的。據說他到石頭門一時,不受注意,氣得立刻便走,石頭在后面喊道:“高僧!”靈默回過了頭,于是石頭便說:“從生到死,只有這個,回頭轉腦做什么?”聽了這話,靈默大悟,便在石頭那里住了下來。
禪師們常以不同的名名來稱這個自性,如:“這個”、“那個”、“伊”、“本來面目”、“無位真人”、“自己”等等,有時甚之稱為“家賊”。
禪的真意是要以最親切的經驗,把“那個人”看作你自己。至于真我如何才能與“上帝”發(fā)生關系,這點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真我是真我,上帝是上帝,這兩者都是不可思議的,誰能說出他們的關系?布倫以為用文字來描寫上帝,正如許多瞎了眼的獅子各自在沙漠中尋找水源一樣。這關系猶同樹和枝葉。這整棵生命之樹是多中有一,一中有多。不是兩元,也不是一元的,事實上,禪師要舍棄兩元,并不像西方許多學禪者一樣。又落于一元。這就是我之所知的,我之所能說的了。
(二十八)禪宗解儒
中庸上曾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依照大慧宗杲的看法,認為“天命之謂性”等于法身,“率性之謂道”等于報身,“修道之謂教”等于化身。假如你能打破語言文字上的間隔,你將發(fā)現這種解釋的確是雖不中不遠也。
頓悟是不可能描寫的;但研究的機遇,不僅可能,而且是極為動人的。
張九成居士有一次正在想一個公案,突然聽到青蛙的叫聲,立刻大悟,寫了以下的兩句偈子:“春天月夜一聲蛙,撞破乾坤共一家”。
一位和尚研讀法華紅,看到“諸法本寂滅”處時,不禁心中起了懷疑,日夜的思考,甚至行住坐臥都在想。但是他愈想,心中愈亂。在某個春日,突然聽到了黃鶯的一聲鳴啼,他便恍然大悟,立即寫了下面的一首偈子:“諸法從本來,皆自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
要不是這突然的一聲鶯啼,他又怎能了解宇宙的寂來滅之相呢!
不僅是聲音,而且顏色也可使我們開悟。靈云志勸禪師便是見桃花而大悟的,他曾說:“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當然,他以前也曾看過桃花,不過只有這一次,他看得最為真切,這也是他第一次面對著永恒的虛空,好像這些桃花都來自于活潑潑的心靈。以前,他只是夢中看花,而這一次,由于他內在精神的開悟,使桃花的形象,打開了他的心眼,看到美的源泉。這時,他所看到的桃花,不是孤立的物體,而是整個宇宙的活泉。
這使我想直了南泉和他的學生陸亙居士的一段故事。陸亙曾問南泉有關僧肇的兩句話:“天一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
南泉指著庭前的牡丹說:“一般人看到這株花,好像在夢中”。陸亙仍然不了解南泉的意思。
假如陸亙懂得僧肇的思想(其實這兩句話,是引自莊子),便了解南泉的意思。只有你體驗到天地和我是同一本源,萬物和我共一體性,你便會如夢初醒,看得真切。
假如我們眼中的上帝,不僅是位至高的工程師,而且是位至高的藝術家,或詩人的話,那么,整個自然便會以最新的面貌呈現在我們的眼前,使我們的心靈欣賞其動人之美,好像處身于樂園之中。正如回教詩人沙地(Sufi Pcet Sadi)所說:“凡是醉心于上帝的人,只要聽到水車的輾軋聲,也會忘形”。
有些禪師認為一個人覺悟之后,也能以眼去聽。贊美詩的作者便是這種人,他曾唱著:“乾坤揭主榮,碧穹布化工;朝朝宣宏旨,夜夜傅向衷”。
(三十)日日是好日
云門有一次問僧徒們說:“我不問你們十五日(月圓)以前如何,我只問你們十五日以后如何?”僧徒們不能答,于是云門便說:“日日是好日”
十五日的月圓象徵開悟。開悟之人是自由的。世界上,沒有比死更壞,沒有比生更好;這并不是說他能免于示來的打擊,而是他知道那些都不會有害于他。
無門關一書的作者無門和尚,曾替南泉的“平常心是道”作了一首可愛的小詩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
最大的曲成之道,是一個不關心自己的生命,反能真正享受生命之樂。只有不關心,才能真正的照顧別人。
這使我想起了圣若望第二十三世,究竟是什么使他那樣的感人,那樣的偉大?這是因為他能把自我完全沉入了對上帝的信仰中。對于他來說,“每日,每月都是圣主所賜,都是同樣的美好。”在一九六二年的圣誕節(jié),他說:“我已進入了八十二高齡,我將走完了人生的旅程,日日都是生日,日日也都是死日”。在他臨弱時,看到朋友們在哭泣,他要他們唱圣母瑪利亞的頌歌,并說:“勇敢點,這不是哭泣的時候,這是快樂,和光輝的時候。”他安慰他的醫(yī)生說:“親愛的教授,請別傷心,我的行囊隨時準備著離開的時候一到,我便不會耽擱一分一秒的”。
對于死之一念,如此的樂觀,人生還有什么可怕,還有什么不好的時辰,這正是莊子之所以要鼓盆而歌,云門之所以要說“日日是好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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