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善導的懺悔思想(二)

　　論善導的懺悔思想(二)

　　善導在《般舟贊》對懺悔與念佛關(guān)系的敘述,最能代表善導的思想,“門門不同八萬四,為滅無明果業(yè)因;利劍即是彌陀號,一聲稱念罪皆除”;“念念時中常懺悔,終時即上金剛臺;一切時中望西禮,表知凡圣心相向”;“一切善業(yè)回生利,不如專念彌陀號;念念稱名常懺悔,人能念佛佛還憶”。[ 《依觀經(jīng)等明般舟三昧行道往生贊》,《大正藏》卷47,448c、450a、452b。]在所有的懺悔法門中,稱名念佛是懺悔滅罪最好的方法,在稱名念佛中自然具有懺悔心,所以“念念稱名常懺悔”便可以讀作“念念稱名中即是常懺悔”。所以,筆者以為善導的真正意圖,并不是把懺悔當作念佛的助緣[ 矢田了章先生認為懺悔是念佛的助緣,見〈中國凈土教における懺悔について〉,龍谷大學《佛教文化研究所紀要》,第13集,第12頁,1974年。],二者是同一的,懺悔離開稱名不能成立,念念稱名是懺悔的原動力,念佛與懺悔是表里一體的關(guān)系,念佛為表,懺悔為里。

　　這樣,我們便可以理解下品三生中念佛滅罪的問題,念佛與懺悔的表里關(guān)系便是解決這個問題的答案。所以,即使在《觀經(jīng)》經(jīng)文本身并沒有提到懺悔,但是卻大力宣揚念佛滅罪的功德,而善導對念佛與懺悔關(guān)系的闡明,使我們深入地理解《觀經(jīng)》的真正含義。善導在《般舟贊》中說到下品三生的問題,都提到念佛滅罪的問題:下品上生是“一聲稱佛除眾苦,五百萬劫罪消除”,下品中生是“當時即值善知識,發(fā)大慈悲教念佛,地獄猛火變風涼”,下品下生是“善友告言專合掌,正念專稱無量壽;聲聲連注滿十念,念念消除五逆障;謗法闡提行十惡,回心念佛罪皆除”。[ 《依觀經(jīng)等明般舟三昧行道往生贊》,《大正藏》卷47,455a、b、c。]由于真正的懺悔不能徹底,所以很自然地念佛便與懺悔相結(jié)合,只有憑念佛的功德,才有滅罪的可能性。[ 宮林昭彥〈念佛と懺悔〉,《凈土宗學研究》,第11號,第102頁,知恩院凈土宗學研究所,1978年。]

　　4、懺悔的形態(tài)

　　雖然善導強調(diào)念念稱名便是懺悔,但是作為真正的懺悔實踐,善導對其程度的要求則十分嚴。善導在《往生禮贊》中便把懺悔分為三品:

　　懺悔有三品,上、中、下。上品懺悔者,身毛孔中血流,眼中血出者,名上品懺悔;中品懺悔者,遍身熱汗從毛孔出,眼中血流者,名中品懺悔;下品懺悔者,遍身徹熱,眼中淚出者,名下品懺悔。此等三品,雖有差別,即是久種解脫分善根人,致使今生敬法重人,不惜身命,乃至小罪若懺,即能徹法徹髓。能如此懺者,不問久近,所有重障頓皆滅盡。[《往生禮贊偈》,《大正藏》卷47,447a。]

　　上品懺悔必須從毛孔及眼流出血;中品懺悔則從全身毛孔出熱汗,從眼流血;下品懺悔則全身發(fā)熱,從眼睛流出淚。如此不惜身命懺悔,重障決定能夠滅盡。

　　但是,三品懺悔對凡夫而言卻顯得十分困難,因為三品懺悔是“久種解脫分善根人”。所以,善導強調(diào)“若不作者應知,雖不能流淚流血等,但能真心徹到者,即與上同”,仍然回到他的凡夫本位上來。

　　關(guān)于懺悔的形態(tài),經(jīng)典中時有敘述,如善導在《觀念法門》中引用《觀佛三昧海經(jīng)》中說:“如大山崩,婉轉(zhuǎn)于地,號哭向佛”,“五體投地,如大山崩,號泣雨淚”,“自拔頭發(fā),舉身投地,啼泣雨淚,自撲婉轉(zhuǎn)”。[《觀念阿彌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門》,《大正藏》卷47,29a-c。在《觀佛三昧海經(jīng)》中說:“今佛現(xiàn)世沙門大眾一切云集,汝當向諸大德眾僧發(fā)露悔過,隨順佛語懺悔諸罪,佛法眾中,五體投地,如大山崩,向佛懺悔,心眼得開。”見卷3,《大正藏》卷15,660c。]同樣的懺悔形態(tài),在《大方等大集經(jīng)》中也可以看到:

　　時華面龍,聞是語已大聲啼哭,舉身自投,四支布地,禮拜白佛作如是言:我今至心從佛懺悔,我大癡惑,大慢愚曚,不解方便,差別好惡,造是罪業(yè)。低頭合掌,至心發(fā)露,不敢覆藏。如來世尊!我今至誠入于骨髓,歸佛歸法歸比丘僧,從今發(fā)意,乃至盡壽。[《大方等大集經(jīng)》卷44,《大正藏》卷13,290a。]

　　從《觀佛三昧海經(jīng)》及《大方等大集經(jīng)》,我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如善導所說的三品懺悔,所以這是善導獨自的創(chuàng)造。[上杉文秀《善導大師及び往生禮贊の研究》,第520頁,法藏館,京都,1931年。]

　　5、懺悔的種類

　　善導強調(diào)懺悔必須于六時中進行,所以制定了各時唱誦的贊文及其禮拜方法,即《往生禮贊偈》。六時禮贊即為:一日沒時禮,二初夜時禮,三中夜時禮,四后夜時禮,五旦起時禮,六日中時禮。為了使懺悔在六時中皆能實踐,善導指出:“懺悔有三品,一要,二略,三廣。如下具說,隨意用皆得”。[《往生禮贊偈》,《大正藏》卷47,439a。]]要懺悔,即“日沒時禮”中所舉之句偈;略懺悔,即修行“中夜時禮”中懺悔、勸請、隨喜、回向、發(fā)愿等五悔;廣懺悔,即廣于佛、法、僧三寶及同修大眾之前懺悔過去或現(xiàn)在之罪業(yè)。筆者以為,這三種懺悔是為了適應修行者的不同需要而制定,所以修行者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時間及需要而選擇。下面,我們將詳細分析這三種懺悔。

　　(1)要懺悔

　　要懺悔,即在“日沒時禮”所舉的七言六行偈,列舉如下(筆者在前面加上數(shù)字):

　　至心懺悔

　　南無懺悔十方佛,愿滅一切諸罪根。

　　今將久近所修善,回作自他安樂因。

　　恒愿一切臨終時,勝緣勝境悉現(xiàn)前。

　　愿睹彌陀大悲主,觀音勢至十方尊。

　　仰愿神光蒙授手,乘佛本愿生彼國。

　　懺悔回向發(fā)愿已,至心歸命阿彌陀。[《往生禮贊偈》,《大正藏》卷47,440b。智昇《集諸經(jīng)禮懺儀》卷下所收略有不同,第五句是“仰惟神光蒙授手,乘佛愿力生彼國”,見《大正藏》卷47,468b。]

　　在“要懺悔”的偈子中,第一句是懺悔,第二句是回向,第三、四、五句是發(fā)愿,第六句是統(tǒng)攝懺悔、回向、發(fā)愿三法至心歸命阿彌陀佛,所以“要懺悔”主要說明懺悔、回向、發(fā)愿三法。[堀本賢順〈懺悔について〉,《西山學報》第27號,第30頁,西山短期大學,1979年。]所以,“要懺悔”就是說凡夫懺悔的關(guān)鍵,即“略懺悔”五悔法除去隨喜、勸請,而懺悔的目的與結(jié)果在于能夠歸命阿彌陀佛。而且,由于“要懺悔”是在日沒時禮拜懺悔,所以時間比較短暫,故懺悔文比較簡單。

　　我們在敦煌遺書中發(fā)現(xiàn)與“日沒禮贊”相類似的文書[汪娟博士舉出《十二光禮》的文書有七件,分別是B.8302(宇70)、B.8304(日23)、B.8318(昆96)、P.2722(筆者案:應該是P.2722R3)P.2911(筆者案:應該是P.2911R3)、P.4597、S.2659V,見《敦煌禮懺文研究》,第75頁,法鼓文化事業(yè)股分有限公司,臺北,1998年。筆者以為具有相同內(nèi)容的文書,還有P.3038、P.3841。P.3038,黃永武《敦煌遺書最新目錄》題名為《禮懺文》,見書中699頁;P.3841,黃永武題名為《阿彌陀經(jīng)贊龍樹菩薩愿往生禮贊》,見書中第745頁,新文豐出版公司,臺北,1986年。],而其中的懺悔偈則有所不同,汪娟博士已經(jīng)作過校錄,我們列出如下:

　　至心懺悔

　　一切業(yè)障海皆從妄相生

　　若欲求除滅端坐觀實相

　　眾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

　　是故應至心勤懺六根罪[汪娟前揭書,第84頁。]

　　敦煌遺書《十二光禮》的內(nèi)容與善導“日沒禮贊”大致相似,但在懺悔偈相差很大,這也是十分引人注意的。B.8318(昆96)卷本載有“上元三年(676)正月五日靈圖寺僧志殷書寫了奉上”,所以汪娟博士認為在善導的時候,民間可能已經(jīng)有了類似寫本中禮拜十二光佛名的儀式,經(jīng)善導的整理、解說之后輯入了《往生禮贊偈》。[汪娟前揭書,第107頁。]

　　所以,筆者以為善導在整理的時候,肯定按照自己的思想重新加以添加取舍,而懺悔偈便是明顯的例子。其實,《十二光禮》的懺悔偈來自《觀普賢菩薩行法經(jīng)》,經(jīng)中說:“若欲懺悔者,端坐念實相,眾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是故應至心,懺悔六情根”。[《觀普賢菩薩行法經(jīng)》,《大正藏》卷9,393b]《普賢觀經(jīng)》懺悔觀的特色即在于六根懺悔及無生懺悔,無生懺即以般若空慧觀實相之理,念罪體無生,又可以稱為觀察實相懺悔、理懺。所以,智顗在《摩訶止觀》卷二上將懺悔分為事懺與理懺兩種:

　　事懺懺苦道、業(yè)道,理懺懺煩惱道……《安樂行品》護持、讀誦、解說、深心禮拜等,豈非事耶?《觀經(jīng)》明無相懺悔,我心自空,罪福無主,慧日能消除,豈非理耶?南岳師云:有相安樂行、無相安樂行,豈非就事理得如是名。持是行人涉事修六根懺,為悟入弄引,故名有相;若直觀一切法空為方便者,故言無相。[《摩訶止觀》卷2上,《大正藏》卷46,13c-14a。]

　　所謂事懺就是藉禮懺、贊嘆、誦經(jīng)等行為所行的懺悔,又可以稱為有相懺悔;觀實相之理以達滅罪的懺悔,就是理懺,又稱為無相懺悔。[知禮在《金光明經(jīng)文句記》中闡述三種懺悔,一作法懺,即依律的作法而行懺悔;二取相懺,即觀想佛之相好等,以為除罪的懺悔;以上兩種懺悔就是事懺。三無生懺,就是理懺。見《金光明文句記》卷3上,《大正藏》卷39,115c-116a。]

　　道宣把懺悔分為理懺、事懺、律懺,對于三種懺法的對象及意義有具體的說明。關(guān)于理懺與事懺,《行事鈔》說:

　　理據(jù)智利觀彼罪性,由妄覆心便結(jié)妄業(yè),還須識妄本性無生,念念分心業(yè)隨迷遣。若論事懺,屬彼愚鈍,由未見理,我倒常行,妄業(yè)翳心,隨境纏附,動必起行,行纏三有。為說真觀心昏智迷,止得嚴凈道場,稱嘆虔仰�；蛞蚨Y拜,或假誦持旋繞,竭誠心緣勝境。則業(yè)有輕重,定不定別,或有轉(zhuǎn)報,或有輕受,并如佛名、方等諸經(jīng)所明。言理懺者,既在智人,則多方便隨所施為,恒觀無性,以無性故,妄我無托。事非我生,罪福無主,分見分思,分除分滅,如人醒覺則不眠醉。[《四分律刪繁補缺行事鈔》卷中4,《大正藏》卷40,96b。]

　　道宣認為理懺是利根者所修的法門,其行儀是基于般若的空觀,由于觀諸法空、無我,所以罪性也是空;事懺是愚鈍者所修的法門,是針對“心昏智迷”的鈍根者而說。其行儀正如《佛名經(jīng)》、《方等陀羅尼經(jīng)》、《虛空藏經(jīng)》、《占察經(jīng)》所說,只是嚴凈道場而稱嘆、虔仰,或以禮拜,或以誦持,來修身、口、意三業(yè)的懺法。

　　通過以上《十二光禮》的懺悔偈及智顗、道宣懺悔觀的闡明,我們可以知道隋唐佛教懺悔觀的發(fā)展脈絡(luò)。同時,我們在“要懺悔”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如上所說的事懺與理懺。但是,我們可以從智顗、道宣所說的懺悔觀出發(fā),可以認為善導的“要懺悔”是屬于事懺,而且是從凈土教立場來闡明事懺,將懺悔、修善的功德回向凈土,并且發(fā)愿見佛、往生凈土,這是智顗、道宣所不具備的特色。同時,因為善導的懺悔觀與信機是相應的,“決定深信自身現(xiàn)是罪惡生死凡夫,曠劫以來常沒常流轉(zhuǎn),無有出離之緣”[《觀無量壽佛經(jīng)疏》卷4,《大正藏》卷37,271a。],既然是罪惡生死凡夫所修的懺悔法門,所以肯定沒有利根者所修的理懺。所以,在善導的懺悔觀中,根本沒有提到理懺,而且從凈土信仰的立場來闡述事懺。

　　(2)略懺悔

　　略懺悔就是在中夜禮贊所用的懺悔,所謂“略”不是相對以上所說的“要”,而是相對于后面的“廣”而言。善導是依“龍樹菩薩愿往生禮贊偈”而闡明,即至心懺悔、至心勸請、至心隨喜、至心回向、至心發(fā)愿的五悔。

　　對于五悔思想的起源,大野法道《大乘戒經(jīng)研究》對有關(guān)懺悔經(jīng)典進行整理,分為四悔五悔系、稱禮佛名系、反省精進系三種。其中,在四悔五悔系經(jīng)典中,四悔系的經(jīng)典有《菩薩藏經(jīng)》、《舍利弗悔過經(jīng)》、《大乘三聚懺悔經(jīng)》、《三曼陀跋陀菩薩經(jīng)》、《回向輪經(jīng)》等,五悔系有《菩薩五法懺悔文》、《離垢慧菩薩所問禮佛法經(jīng)》等。[大野法道《大乘戒經(jīng)の研究》,第397-401頁,理想社,東京,1954年。]《回向輪經(jīng)》是于闐三藏尸羅達摩于唐貞元六年(790)來中國譯出,是在善導以后譯出的經(jīng)典。除了大野法道所舉出的經(jīng)論以外,在善導以前于中國流傳的典籍,福原隆善先生還舉出四悔系的典籍有《文殊師利發(fā)愿經(jīng)》、《合部金光明經(jīng)》、《十住毗婆沙論》、《大智度論》、《集諸經(jīng)禮懺儀》,五悔系的典籍有《占察善惡業(yè)報經(jīng)》、《觀佛三昧海經(jīng)》、《大乘止觀法門》、《摩訶止觀》、《法華三昧懺儀》、《國清百錄》等。所以,在善導以前,天臺智顗的五悔思想已經(jīng)相當完善,二者之間的同異與交涉,我們留在以后進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