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七講話 乙篇乙亥新正禪七講話 第五日 德山的悟緣

  第五日德山的悟緣

  鼎州德山宣鑒禪師,簡州人,俗姓周,二十歲出家,同年受具足戒,精通律藏,貫通大乘諸經(jīng)旨趣,常講《金剛般若經(jīng)》,時跟同學(xué)說:“一毛吞海,海性無虧;纖芥投鋒,鋒利不動,學(xué)與無學(xué),惟我知焉。”

  后來,聽說南方禪席很盛,師氣不平,因說:“出家兒,千劫學(xué)佛威儀,萬劫學(xué)佛細(xì)行,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我當(dāng)搗其窟穴,滅其種類,以報(bào)佛恩!彼鞊(dān)《青龍疏鈔》出蜀,至澧陽路上,見一婆子賣餅,遂息肩,買餅點(diǎn)心。

  婆子指著師的擔(dān)子說:“這個是什么文字?”

  師答:“《青龍疏鈔》!

  婆子問:“講何經(jīng)?”

  師答:“《金剛經(jīng)》!

  婆子說:“我有一問,你若答得,施與點(diǎn)心;若答不得,且別處去!逼抛咏又f:“《金剛經(jīng)》說:‘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審上座點(diǎn)那個心?”

  師無語,遂往龍?zhí)。到龍(zhí)吨敝练ㄌ蒙险f:“很久高往龍?zhí)?及乎到來,潭又不見,龍又不現(xiàn)。”

  龍?zhí)冻缧哦U師親自出來招呼他說:“你親到龍?zhí)秵?”

  師無語,遂住了下來。

  他為什么就這樣留了下來呢?只因龍?zhí)哆@句問話使他落入兩難的過失:第一、若答“是”,則過成人我見;第二、若答“不是”,則與前說“及乎到來”成自語相違。所以,才落得個無詞以對。同時,他也識得龍?zhí)妒俏桓呷?因留下來依止為師。

  有一個晚上,他隨侍龍?zhí)对谡墒抑?到深夜,龍?zhí)秾λf:“更深了,何不下去?”

  師問安后退出,隨即返回說:“外面黑!

  龍?zhí)饵c(diǎn)燃紙燭給他,他正將伸手去接,龍?zhí)队职阉禍缌恕熡诖舜笪?便禮拜。

  龍?zhí)秵?“你見個什么?”

  師答:“從今以后,不再疑天下老和尚的舌頭了!

  次日,龍?zhí)渡娲蟊娬f:“大眾當(dāng)中有個漢子,牙如劍樹,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頭,他時向孤峰頂上立吾道去!

  卻后某日,師把他過去自許為精心杰作的《青龍疏鈔》堆在法堂上,舉火炬說:“窮諸玄辯,若一毫置于太虛;竭世樞機(jī),似一滴投于巨壑。”遂焚之。

  旋即禮辭龍?zhí)丁?〕。

  于此,且試推論德山當(dāng)時在龍?zhí)短釘y下悟境。這可分兩方面平說:

  第一、即龍?zhí)陡姹姇r據(jù)說“一棒打不回頭,他時向孤峰頂上立吾道去”的話而論。所謂“一棒打不回頭”,乃暗示德山已經(jīng)邁進(jìn)決定不退轉(zhuǎn)的地位了。不退轉(zhuǎn)是什么境地?即龍?zhí)端^的“孤峰頂”。孤峰頂也說為第一峰頭,是禪宗用來喻第一義義的常語!洞笾嵌日摗め屴D(zhuǎn)不退輪品》說〔2〕:

  若菩薩入菩薩位轉(zhuǎn)聲聞、辟支佛心,直入菩薩位,是名轉(zhuǎn)。不轉(zhuǎn)者,入阿鞞跋致(地),第一義諸法一相中,所謂無相。(若地相),尚無一乘定相,何況三乘?(如是,)則無所轉(zhuǎn)。無所轉(zhuǎn),故名阿鞞跋致。

  這段論義,正好是龍?zhí)端f的腳注,不必多所討論了。

  第二、回頭看看德山答龍?zhí)丁皬慕褚院蟛辉僖商煜吕虾蜕械纳囝^”的語義。此中“不疑”,既有深信之義,也有不為所惑之義。前之不疑,可從《金剛經(jīng)》“信心清凈,即生實(shí)相”之教得解。后之不疑,可從《在智度論·釋阿鞞跋致品》找到解釋,謂任天下老和尚說是說非,“菩薩聞是不鞞不疑,隨無生無滅無起無作法,行于六波羅蜜相中,自知,不隨于他語,當(dāng)知是真阿鞞跋致……自現(xiàn)前知諸法實(shí)相故”〔3〕。如是,這二義仍歸一義鞞住第一義諸法實(shí)相面不動。

  由此,可以肯定,德山遙大悟,是悟入無生法忍得菩薩第八不動地。又,得此忍者,亦名阿鞞跋致。

  現(xiàn)在,讓我們再回過頭來談?wù)劦律降拈_悟因緣。

  德山于方丈室出而復(fù)返時說“外面黑”,龍?zhí)饵c(diǎn)燭給他,當(dāng)然是用明破暗,這是日常生活中的事,算是德山開悟的時節(jié)因緣;但關(guān)鍵性的因緣在于龍?zhí)栋腰c(diǎn)燃了的紙燭吹滅,直接了當(dāng)?shù)陌阉麕氚灯泼饕嗖涣?離明暗兩邊的第一義中道中。這也說明德山到龍?zhí)逗蟮倪@段日子里,已然被陶鑄成了得無生法忍光明〔4〕的遠(yuǎn)行地菩薩了。由于對此光明有所愛著,未能突破,今經(jīng)龍?zhí)哆@一提攜,頓時滅此著心,入無分別如如智這所入處,離一切心意識分別想,無所取著,猶如虛空,入一切法如虛竅生,成就無生法忍,證入八不動地〔5〕。

  此后,德山說法,一如——或者是遵照——龍?zhí)端f,始終是隨順“孤峰頂”這一層面,極顯他的獨(dú)特風(fēng)格。今略述幾則他的法語〔6〕,以饗諸君。

  若也于己無事,則勿妄求,妄求而得,亦非得也。汝但無事于心,無心于事,則虛而靈,空而妙。若毛端許言之本末者,皆為自欺。何故?毫厘系念,三涂業(yè)因;瞥爾情生,萬劫羈鎖;圣凡名號盡是虛聲,殊相劣形皆為幻色,汝欲求之,得無累乎?及其厭之,又成大患,終而無益……

  諸子!你但莫著聲色名言句義,境致機(jī)關(guān),道理善惡,凡圣取舍,攀緣染凈,明暗,有無諸念;可中與么得,方是個無事人,佛亦不如你,祖亦不如你。

  仁者……別無禪道可學(xué),若有學(xué)得者,即是二頭三首外道見解。亦無神通變現(xiàn)可得。汝道神通是圣,諸天、龍神、五通神仙、外道、修羅亦有神通,應(yīng)可是佛也。

  孤峰獨(dú)宿,一食卯齋,長坐不臥,六時禮念,疑他生死,老胡有言:“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若言入定凝神靜慮得者,尼干子等諸外道師,亦入得八萬劫大定,莫是佛否?……

  且要仁者辯取好惡,莫著人我,免被諸圣橛、解脫(橛),殊勝名言妙義沒溺系縛汝。何以故?一念妄心不盡,即是生死相續(xù)。

  仁者!時不待人,莫因循過日,時光可惜。

  老漢不圖你田舍奴荷負(fù),若肯,即信取;若不肯……老漢亦不求你,諸方大有老禿奴,取一方處所,說禪說道,你急去學(xué)取抄取,我此間終無一法與你諸人。仁者!問取學(xué)取以為知解,老漢不能入拔舌地獄。若有一塵一法示諸人,說言有佛有法的三界可出者,皆是野狐精魅。

  諸仁者!欲識得么?只是個虛空,尚無纖塵可得,處處清凈,光明洞達(dá),表里瑩徹,無事無依,無棲泊處,有什么事?

  老漢從生至死,只是個老比丘。雖在三界生而無垢染,欲得出離何處去?設(shè)有去處,亦是籠檻,魔得其便。

  仁者!莫用身心,無可得。只要一切時中,莫用他聲色,應(yīng)是從前行履處一時放卻,頓脫羈鎖,永離蓋纏,一念不生即前后際斷,無思無念,無一法可當(dāng)情。

  仁者!作么生擬下口嘴?你多知解,還曾識渠面孔么?

  從德山這幾段開示,可以見到他那呵叱知解,直指向上一著的高峻作略;他那只貴眼正,不論行履的用心,尤流露無遺。在他所留下的簡短的示眾教言中,還有多處是呵佛罵祖之聲,初學(xué)者,切忌作鸚鵡舌;獅了跳的地方,野干也跳,那是很慘的!

  雖然,他是真的呵佛罵祖嗎?

  不是!絕對不是!他是本著《金剛般若》“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佛者。

  他是真的反對知解嗎?

  也絕對不是!他是呵叱不能因指見月,但從指上覓月的依文解義之輩。《金剛般若》佛告須菩提:“若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不能解我所說故。須菩提!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闭沾私淌,依文解義,說妙談玄,也是佛所呵的。我想:若對能體會離言正義而又希冀依義修行的凡夫,則必是德山和諸佛之所樂見——而不呵叱的。不然的話,德山對大眾的殷重教示和佛出世間轉(zhuǎn)*輪,那還有什么意義呢?

  各位禪友!我等初業(yè)行人,切忌拿禪宗祖師這些法語來弄玄,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咬住無字話,讓它來蕩盡所有的惡知惡覺,等到蕩無可蕩,連無字話也蕩掉時,才是當(dāng)人的出頭處。

  注釋:

  〔1〕德冊公案見《指月錄》十五卷十二頁至十三頁。

  〔2〕見《大正》二五·五七六上。

  〔3〕見前書同冊,五七四上。

  〔4〕語出《華嚴(yán)經(jīng)·十地品》七地篇,見《大正》一○·一九七中。

  〔5〕語出前書八地篇,見《大正》一○·一九九上。又,七地菩薩有愛著心,見《大智度論》卷五十,《大正》二五·四一八上。

  〔6〕出處同一,十六至二十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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