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七講話 甲篇禪七·話頭禪 第六日 祖師的權(quán)便

  第六日 祖師的權(quán)便

  藥山惟儼禪師,一日坐次,僧問:“己事未明,乞和尚指示!

  師良久曰:“吾今為汝道一句亦不難,只宜汝于言下便見去,猶較些子;若更入思量,卻成吾罪過;不如且各合口,免相累及。”〔1〕

  香巖智閑禪師參溈山。山問:“我聞汝在百丈先師處,問一答十,問十答百,此是汝聰明靈利,意解識想,生死根本。(今于)父母未生時,試道一句看?”

  智閑被這一問,直得茫然,歸寮,將平日看過底文字,從頭要尋一句酬對,竟不能得。乃自嘆曰:“畫餅不可充饑 !睂移驕可秸f破。

  山曰:“我若說似汝,汝已后罵我去。(且)我說底是我底,終不干汝事!睅熗,遂將平昔所看文字燒卻,曰:“此生不學(xué)佛法也,且作個長行粥飯僧,免役心神!

  乃泣辭溈山,直過南陽,見忠國師遺跡,遂憩止之。

  一日,芟除草木,偶拋瓦礫,擊竹作聲,忽然省悟。遽歸,沐浴焚香,遙禮溈山。贊曰:“和尚大慈,恩喻父母。當(dāng)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2〕

  徑山宗杲依止湛堂文準(zhǔn)禪師時,堂一日問曰:“杲上座,我這里禪,你一時理會得,教你說也說得,教你做拈古、頌古、小參、普說,你也做得,只是有一事未在,你還知么?”

  對曰:“什么事?”

  堂曰:“你只欠‘(外口內(nèi)力)’這一解在。若你不得這一解,我方丈里與你說時,便有禪,才出方丈,便無了。惺惺思量時,便有禪,才睡著,便無了。若如此,如何敵得生死?”〔3〕

  從這三則分案看,可知當(dāng)時禪宗祖師用機(jī)鋒話已鉗錘出了不少丈夫漢。亦因此,便的久參不悟或自負(fù)不凡而驟遭鎩情羽的禪者乞請宗師說破之事。無如此事離言絕想,無心能思,無舌能宜。佛教任何宗派,也只能為說悟入的方便,沒有說破的善巧。這一點,即使佛陀自己也是如此,何況余人?此即禪宗諸祖不為人說破之理。試看湛堂對宗杲說悟解時,會有猝然驚愕的這一“(外口內(nèi)力) ”聲,然而,這一“(外口內(nèi)力)”聲所解的是什么,又有誰能知道呢?

  按:藏傳寧瑪《椎擊三要決》〔4〕中,亦有開悟驚愕之說,如頒云:

  最初令心坦然住,

  不擒不縱離妄念,

  離境要閑頓時住……

  一切皆無唯驚愕;

  愕然洞達(dá)了無礙,

  明徹通達(dá)無言說,

  法身自性當(dāng)認(rèn)之,

  直指本相第一要。

  頌中的驚愕,與前說禪宗的“(外口內(nèi)力)”聲同義,似可無疑。然而,這也只是通說,說明諸入道者在見前所未見時,的確都有這種相同的反應(yīng)而已。此外,頌中的第一要,是初業(yè)修行人直至見道這一階段的要決。此中如是說,禪宗亦如是說。其見所見的說法,亦是《般若》等大乘經(jīng)義。而且,雖有所說,卻不如所說,是所說如是,即非如是,是名如是;不是令人開悟的說破之說。今者邪說橫行,妄語傳法即能令人開悟者,所在多有,聞?wù)咭嘈哦灰?深可慨也!

  徑山宗杲,畢竟見識過人。他早年已盡得曹洞宗旨,及見其師徒授受之際,必臂香以表不妄付。因私念曰:“禪有傳授,豈佛、祖自證自悟之法?因棄之!薄5〕由此看來,他對密宗的灌頂傳法,也必不贊同。然巧得很,其傳最上無相密法,確不須灌頂。

  再看,翠巖石可真禪師依止石霜慈明禪師的開悟因緣。〔6〕

  可真禪師有一年離石霜到金鑾,同善侍者坐夏。善是慈明高弟,真則自負(fù)親見慈明,天下無可意者。善與語,知其未徹。旋藉相偕山行,舉論鋒發(fā)機(jī)會,善拈一片瓦礫,置盤石上,曰:“若向這里下得一轉(zhuǎn)語,許你親見慈明!闭孀笥翌櫼,擬對之。

  善叱曰:“佇思停機(jī),情識未透,何曾夢見!”

  真愧悚,即還石霜,見慈明,泣曰:“被善兄毒心,終礙塞人,故來見和尚!

  明遽問:“如何是佛法大意?”

  真對曰:“無云生嶺上,有月落波心!

  明瞋目喝道:“頭白齒豁,猶作這個見解,如何脫離生死?”

  真悚然,求指示。

  明曰:“汝問我!

  真乃理前語問之。

  明震聲喝道:“無云生嶺上,有月落波心。”

  真于言下大悟。

  公案顯示:可真見地已具,機(jī)已熟,然為自負(fù)所生我見所障,致不能從情識中透脫,慈明洞察其病,乃以初喝責(zé)動其我見,后用可真自所見的本分話,藉震聲一喝和威力,將其我見連根震斷,使他的見地在離語言的本地風(fēng)光下,全體顯露,因而大悟。這分案,也可說是前引藥山所說“言下便見”說破提攜之例。

  有說,真禪師所見,為真空妙有,然我則說是性空緣起,也是明心見性的入道階段,因為入道是先要根本位見自性本空,次于后得位見緣起如幻的。

  下面,我們再談兩則另一層面的公案。

  龐蘊(yùn)居士初謁馬祖,問:“如水無筋骨,能勝萬斛舟時如何?”

  馬大師說”我這里無水亦無舟,更說什么筋骨?”

  龐于言下頓息諸緣。〔7〕

  其后不久,龐回南岳,見石頭和尚。

  一日,和尚問:“居士自見老僧后,日用事作么生?”

  龐說:“若問某甲日用事,直是無開口處!

  和尚說:“知子恁么,方始問子!

  龐遂述偈說:

  日用事無別,唯吾自偶偕;頭頭非取舍,處處勿張乖;

  朱紫誰為號?丘山絕點埃;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8〕

  這兩則公案,若按法義推測其說——

  前一則,以“水”喻心,以“無筋骨”喻心已調(diào)伏至極為柔順,以勝萬斛舟”總喻心雖調(diào)伏柔順,隨柔空性,卻能攝持菩薩大愿,不虞沉沒。這境界應(yīng)屬明利柔順忍菩薩。

  馬大師聽了,知龐蘊(yùn)還有“水無筋骨”和“能勝萬斛舟”的法愛障,這法愛的所在,又是在“無筋骨”上。故馬大師徑直對準(zhǔn)他那要害,作重重一擊,使得他在這個無可回避的鉗錘下,打得大徹,頓息諸緣,即此,應(yīng)是念務(wù)皆息的無生法忍菩薩。

  第二則公案,只是龐蘊(yùn)向石頭敘述他在馬祖處得到止息諸緣,不與萬法為侶的本地風(fēng)光。這風(fēng)光,遠(yuǎn)離取舍,不著順逆,即境而空,即垢而凈;雖則此中有不思議、無有邊的神通妙用,在日用事上,只現(xiàn)示為運水搬柴而已。

  老漢對這兩則公案,根據(jù)經(jīng)論之義,說了些妄自揣測的話。由于不是本地人,是否說對,全無把握,而且,最糟糕的,是無從查證;何況即使是幸而說對了,奴才我們又有什么實質(zhì)上的好處呢?若因此能引發(fā)禪友們的奮發(fā)向上,還算沒有白說;若僅僅講講故事,換取一個輕松氣氛,那就罪過了。

  到這里,老漢還想說句討人嫌的話:今人說禪就是吃飯、睡覺、運水、搬柴。試問:沒有神通并妙用,而說運水及搬柴,不嫌太過荒謬了嗎?這對禪宗是欲揚(yáng)反抑,欲贊反毀;而于說者自己則是自欺欺人,學(xué)佛人何必要這樣弄玄虛以亂視聽呢?

  無如今日之世,不論在那一方面,都有某些人,各是其是,各非其非;不但佛教如是。欲挽此風(fēng),殊不可能。故老漢常勸學(xué)佛朋友,若面目全非有心學(xué)習(xí)及依教修行,須先精學(xué)教義,才不至于被人瞞住。

  也曾經(jīng)有人拿“什么是禪(?)”這一話題問過老漢,老漢只是把徑山宗杲的話轉(zhuǎn)述出來:“禪是般若波羅蜜的異名!

  或疑:禪應(yīng)該是指禪定或靜慮而言才對吧?梵文dhyana,就是音譯禪那,面而簡稱之為禪,何能轉(zhuǎn)借為智能的異名呢?

  釋言:禪宗之所以名為禪宗,很可能是因循我國古代,總把修行人,不分宗派,通名禪師而來。這種習(xí)慣的命名,合不合原意,并不是很重要;而把它依其宗旨,賦予正確的解釋或定義,才是很重要!

  或又疑:禪宗諸師,大多出語不經(jīng),不順法義,何能令人信服?

  答復(fù)這個問題,擬述兩則公案聽聽。

  壹〔9〕

  西蜀鑾法師,通大乘,小乘,適值佛照禪師,謝事景德。師問照曰:“禪家言多不根,何也?”

  照曰:“汝習(xí)何經(jīng)論?”

  師曰:“諸經(jīng)粗知,頗通百法!

  照曰 :“如昨日雨,今日晴,是什么法中收?”

  師懵然。照舉癢和子擊桌曰 :“莫道禪家所言不根好!”

  師憤曰:“昨日雨,今日晴,畢竟是什么法中收?”

  照曰:“第二十四時分不相應(yīng)法中收!

  師恍悟,即禮謝。

  貳〔10〕

  東京凈因繼成禪師,同圓悟、法真、慈受,并十大法師,禪、講千僧,赴大尉陳公良弼府齋,時微宗私幸觀之。有善《華嚴(yán)》者,賢首宗之義虎也,對眾問曰:“吾佛設(shè)教,自小乘至于圓、頓,掃除空、有,獨證真常,然后萬德莊嚴(yán),方名為佛。常聞禪宗一喝,能轉(zhuǎn)凡成圣,與諸經(jīng)論,似相違背。今一喝若能入吾宗五教,是為正說,若不能入,是為邪說。”

  諸禪者視師。師曰:“如法師所問,不足三大禪師之酬。凈因小長老,可以使法師無惑也。”

  凈因因召賢首宗法師,法師應(yīng):“諾。”

  凈因曰:“法師所謂愚法小乘教者,乃有義也;大乘始教者乃空義也;大乘終教者,乃不有不空義也;大乘頓教者,乃即有即空義也;一乘圓教者,乃不有而有,不空而空義也。如我一喝,非惟能入五教,至于工巧技藝,諸子百家,悉皆能入!

  凈因震聲一喝,問賢首宗法師曰:“聞么?”

  法師曰:“聞!

  凈因曰:“汝既聞,此一喝是有,能入小乘教。”

  須臾,又問曰:“聞么?”

  法師曰:“不聞!

  凈因曰:“汝既不聞,適來一喝是無,能入始教!

  遂顧法師曰:“我初一喝,汝既道的;喝久聲消,汝復(fù)道無。道無則原初實有,道有則而今實無,不有不無,能入終教;我有一喝之時,有非是有,因無故有;無一喝之時,無非是無,因有故無,即有即無,能入頓教;須知我此一喝,不作一喝用,有無不及,情解俱忘。道有之時,纖塵不立,道無之時,橫遍虛空。即此一喝,入百千萬億喝,百千萬億喝,入此一喝,是故能入圓教!

  賢首宗法師乃起再拜。

  凈因復(fù)謂曰:“非惟一喝為然,乃至一語一默,一動一靜,從古至今,十方虛空,萬象森羅,六趣四生,三世諸佛,一切圣賢,八萬四千法門,百千三昧,無量妙義,契理契機(jī),與天地萬物一體,謂之法身。三界惟心,萬法惟識,四時八節(jié),陰陽一致,謂之法性。是故《華嚴(yán)經(jīng)》云:法性遍在一切處;有相無相,一聲一色,全在一塵,中含四義;事理無邊,周遍無余,參而不雜,混而不一,于此一喝中,皆悉具足,猶是建化門庭,隨機(jī)方便,謂之小歇場,未至寶所。殊不知吾祖師門下,以心傳心,以法印法,不立文字,見性成佛,有千圣不傳底向上一路在!

  賢首宗法師又問曰:“如何是向上一路?”

  凈因曰:“汝且向下會取!

  賢首宗法師曰:“如何是寶所?”

  凈因曰:“非汝境界!

  法師曰:“望禪師慈悲!

  凈因日:“任從滄海變,終不為君通!

  賢首宗法師脫口而出,聞?wù)呙也粐@仰;徽宗亦大悅。

  從上兩則公案看來,說禪宗祖師出經(jīng),不順法義者,似乎應(yīng)該深深的作一番自我反省,莫輕謗他人。

  注釋:

  〔1〕見《指月錄》卷九,第四十一頁。

  〔2〕見前書卷十三,第二十五頁。

  〔3〕見前書卷三十一,第二頁至第三頁。

  〔4〕見自由出版社印行的《椎擊三要訣勝法解》三至四頁!5〕見《指月錄》卷三十一,第一頁。

  〔6〕見前書卷二十五,第十一頁至第十二頁。

  〔7〕見《大慧語錄》卷二十,《大正》四七·八九六下。

  〔8〕同前注。

  〔9〕見《指月錄》卷二十九,第九頁至第十頁。

  〔10〕同前書同卷,四十二頁至四十四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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