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與人之研究

  法與人之研究

  ──二十年四月在南京覺林講──

  今天的講題是法與人之研究。下面分為二段:一段是法之研究,一段是人之研究。本來佛學(xué)的大旨,就是說明“法空所顯真理”及“人空所顯真理”,所有佛學(xué)皆不出此二,F(xiàn)因要講佛學(xué)大意,所以提出這個題目。

  要了解法空所顯真理,又了解人空所顯真理,須要從“人”及“法”上加一番研究。這二種研究,假如用哲學(xué)名詞解釋,法之研究,可以說是宇宙哲學(xué),人之研究,可以說是人生哲學(xué)。

  一 法之研究

  在佛學(xué)上,法之一字,意義最廣,無論甚么,都可以叫做法。佛典中所謂“諸法”、“一切法”等語,實在賅括一切所有。所以法之一字最廣泛又最普遍。梵語達磨或達爾磨,華文譯做法;所謂法,意思是一切所有各有自有的性質(zhì),能夠叫我們及一切有情生了解。換句話說:就是凡可以生了解的,都叫做法。所以他的意義,廣泛而且普遍。法之研究,就是拿宇宙萬有來研究,就是宇宙哲學(xué)!

  現(xiàn)在依表從最下一條講起:表中最下一條線“事法”:事者、事情事實之謂。括弧內(nèi)注色聲等者,總括五根所對之五塵而言──眼見之色、耳聞之聲、鼻嗅之香、舌嘗之味、身感之觸及其同類的色法,皆為事法,以其皆為一一之事也。但佛學(xué)所謂事,乃包括心法而言。此表且依一派哲學(xué),如新實在論謂事乃中立、非心非物,而為心物中間的事情。彼所謂中立之事,惟在五識所感之五塵,如羅素來華所說:謂“事者、非心非物,而為心物之原素”等語之類。但佛學(xué)上事之意義較彼為廣耳。

  第二橫線“理法”:理者、條理分理之義。括弧內(nèi)注時空等──時、指古、今、過、未等,空、指點、線、面積等,余如生、住、異、滅,長、短、一、多,生、滅、去、來,方、圓、大、小,諸數(shù)理、論理等,皆為理法。譬如吾人所見或紅或白者,事也;又如紅而圓、白而方,或紅者一、白者三,則此圓也、方也、一也、三也,皆為理法?芍履烁鲃e,理惟貫通,理法惟在事法上顯現(xiàn)。故理法雖另有其義,而不能與事法相離,亦可見有事即有理。而且理法上所謂時、空、數(shù)等,不但事法上有,即心法上亦有。故理法者,乃事法、心法上普遍之條理,表現(xiàn)之分理,轉(zhuǎn)變之位次也。故表中另以斜線聯(lián)之。

  第三橫線“心法”:簡言之能覺知者,即是心法。分析言之,則有心王及心所有法──亦稱心所。依唯識宗心王有八種:一、眼識,二、耳識,三、鼻識,四、舌識,五、身識,六、意識,七、末那識,八、阿賴耶識。心所有法有五十一,即是心之作用及行為,如思想、感受乃至定、慧等。以心王、心所皆是能覺之相,故皆謂之心法。

  上來事法、理法、心法三種,事與理乃被覺者,心乃能覺者。但此三種現(xiàn)則同時,不能相離。有其一即有其三,無單現(xiàn)其一者,以其無單現(xiàn),可稱之為基本法。佛學(xué)所謂法相,即指此三種,故表中三線直上通于“法相”,以其最單純,如科學(xué)所稱之原素也。佛學(xué)上常分“相”、“名”、“分別”、“正智”、“真如”五種法。吾人常識以為有名而后有相,所謂顧名思義者,其實誤也!即如三種法相皆可不待于名,而能實際覺及之,如人覺知冷暖黑白,固不待先有此冷暖黑白之名,而后有此冷暖黑白之相。至若一人或一屋則異是,必先有名而后人義、屋義乃見。吾人習(xí)言見人見屋而不知其誤,實則所見者黑白紅綠之顯色──事法──與夫肥瘦高廣美麗之形色──理法──而已!然人與屋非但顯色形色已也。若此黑白與夫高廣等可說為實際之“人”及“屋”,然則影片之中,形色備呈者,亦可認為“人”、“屋”,不亦謬乎?故“人”、“屋”待名而生義,非可實際覺知。事法理法不然,故謂之基本法相。心法亦爾,能自覺知。蓋被覺者事、理,能覺者心,同時此心亦能自知其“能覺此事理”。故佛學(xué)上以三分說明心法,所謂“相分”、“見分”、“自證分”,自證者、能自覺到之謂。故心法亦基本法,不須名而有相。

  綜上事法、理法,心法三者,為單純之法相?杀戎軐W(xué)所稱論理的原子論,今則稱為“知識的原子論”。此知識原子論,只認基本實在之三種法相;與常識認“人”、“屋”等名為實在者,迥然不同。近世哲學(xué)如新實在論,對于此義,亦有一部分相合,但仍有一部分相反。以其僅知事法、理法為基本實在,而以心物,皆為論理構(gòu)成品。實則無情物為事法、理法構(gòu)成,如表中直線所示。譬之杯然,色白為事,形圓為理,事、理組合而成物,名之為杯。故此事法、理法可謂等于原子,此其同也。至于心法亦如事、理之單純,不應(yīng)與物平列,而應(yīng)與事法、理法平列者。新實在論雖見事法、理法之實在,而于心法未能認清,故與知識原子論仍有相反處也!

  中行直線“無情物”:即佛典所謂器世間,包括一切礦、植。亦如常識所謂一件東西,小之原子、電子、微塵,大之地球、太陽,無非一物。以法相論及新實在論哲學(xué)觀察之,凡所謂物,皆為事法、理法所組織而成;既為組織而成,如團體然,無有實在。以此十九世紀唯物論之根據(jù)遂打破無余?普苤T學(xué),至二十世紀始打破唯物論,而不知二千余年以前之佛典,早見及此而說明之。況新實在論猶不知心法之實在,則其所見,但得少分。近世相對論、量子論亦然,亦僅從事法、理法,說明物質(zhì)非實而已。

  右邊短直線“有情身”:即佛典所謂有情世間,包括“人”及動物。但有情身亦集合體,不過組織之原素(即法相)不同,蓋無情物只事理二法集合,而有情身則事理心三法集合,以有心法故,故無情物與有情身得而區(qū)別。二者于表中斜線表示為集合體。

  中行“世間”:為有情世間及器世間之總名。其義賅括家國天地乃至一太陽系,一三千大千世界及無量數(shù)世界,皆為世間,與吾人習(xí)言宇宙之義略同。世間乃復(fù)合體,故表中以括弧旁注“宇宙”及“復(fù)合”以明之。復(fù)合云者,以由集合體──有情身及無情物──組織而成之謂。故法相──事、理、心法可假設(shè)為實在,而集合與復(fù)合則只可說為假立。然此二者仍有區(qū)別,蓋集合體在佛學(xué)上說為依業(yè)力而成之果報,在常識上則認為自然物;至復(fù)合體則為一類一類之總合,所謂宇宙,世間,乃為思想上之概念耳。

  上說事法,理法、心法,為實在之基本法;而無情物與有情身,皆為非實在之假法。良以身物所依以組織之基本法,覺知極純,生滅極速,故身物僅得在空間之團結(jié)上及時間之連續(xù)上呈其假有之相。故凡假法,必須有名,否則其義不能存在。以其不能如單純之法相可實際覺知,而須合多數(shù)覺知、組織成一概念,觀定其意義而后能知。是以集合與復(fù)合諸法,皆非實際感覺上之相也!

  今者既知單純覺知之法相為實,集合復(fù)合者為假,則吾人常識向認宇宙人物乃至一切所有皆實之習(xí)想,亟須改變;須知世間一切所有,無非事法、理法、心法、組合之假相。若于一切所有看出皆三法之假相,則能改變誤謬之常識,亦謂之見得第一重法空──分別法執(zhí)空。

  由此言之,以觀察事、理、心法等之實,故能空諸身物世間等之假;然則此事法、理法、心法者似乎非空矣?實則事、理、心三皆依知覺而現(xiàn),基于三種分別──自性分別、計度分別、隨念分別──中之自性分別,如以視覺之自性分別故見諸色相,此自性分別即為基本知覺。故知法相只建筑于基本知覺之自性分別上,所謂法相唯識者是。修此法相唯識觀,久之久之,即能空諸法相而證法性。“法性”、即無相理,如表中左邊直線所明。證此無相所顯之真理(即法性),謂之根本無分別智──以無諸識之自性分別也。故根本智空相而證性;復(fù)從根本智而起后得不思議智,則能真實通達諸法法相,以證真如,乃能了知法相惟依眾緣所起唯識所現(xiàn)而非實故。

  如前所言,在常識上必先有名物,而后有事理諸法,終乃了知心法,但觀法相則知一切名物皆假,此猶知解邊事。所謂講到非證到,誠以未改常識,則恒覺先有名物,不知其假,適與法相觀相反也。若能改變常識,先觀法相,了知一切名物是假非實;后觀唯識,了知法相唯識如幻現(xiàn)。離相親證法性,然后真見法相,即到大乘初地境界;從根本智起后得智,二智久久修習(xí)成熟,不假功用常得現(xiàn)前,即至八地。過此至于成佛,一念之中,如理如量──如理智即根本智,如量智即后得智──事理不二、性相不二,時時相應(yīng),于見無量差別法相而證無相平等法性,即為諸法中道實相,即為法界。初證法性時乃無相空性,能所分別皆空,至八地始證性相不二,佛地四智圓成,故能究竟實證性相不二之法界。

  表中“法界”下以虛線聯(lián)于“世間”,以明法界非虛玄之稱謂,乃即世間是法界,等而至于有情身、無情物乃至一心一理一事無非法界。以性即相中所顯現(xiàn),相即性中所建立,故差別即平等,平等即差別,所謂‘眾生及國土全露法王身’。是故一一法皆現(xiàn)法界性,一法統(tǒng)攝一切法,一切法普遍一法,故每一法皆法界,禪語所謂‘拈一莖草作丈六金身,將丈六金身作一莖草’,皆無不可。譬如一剎那心之視覺現(xiàn)起─-一瞬之視覺,其功用亦遍法界;以事、理、心三法不能相離,同時而現(xiàn),是以一現(xiàn)一切現(xiàn),亦即一切現(xiàn)而一現(xiàn)。推而至于一色、一聲、一香、一味,無不性相具足,皆全法界,是故一一皆法界,是為究竟法界觀。窮了性相不二之法界,亦即圓滿的法界觀,是為佛學(xué)的宇宙觀!

  茲以華嚴教義五重法界,比例前說.一、事法界;即前之觀事、理、心三法之法相實在,而空諸集合之有情身及無情物,與復(fù)合之世間宇宙。二、理法界:即前之由法相唯識觀,以空無量差別法相,而證無相平等空性。三、理事無礙法界:即前之性相不二、理事不二,以無量差別之相皆在性中建立,而無相平等之性皆在相中顯現(xiàn)。四、事事無礙法界:即前之即性即相,觀世間乃至一一法皆法界。五、一真法界:即前所謂窮了性相不二之法界,為圓滿之法界觀。

  前四義,皆可依言說安立,謂之安立諦。此一真法界非可依言說思想安立,故為非安立諦;以諸法本真,本來如是,不落言說故。法之研究,姑以此為結(jié)論。

  二 人之研究

  佛學(xué)上所謂“人空”、“法空”,實則人空非單指人類而言。不過以人代表一切有情,或稱一切眾生。以釋迦牟尼佛現(xiàn)身人中,不妨在人言人,就人類而立說。今之研究亦然,亦以人類為范圍,而從切近之人生問題下研究,成為人生哲學(xué)。人生既明,則一切眾生亦可推類及之,故人生哲學(xué)之范圍與人空同。

  表中最下第一橫線“無機物”,第二橫線“有機體”,二者即前“法之研究”中之無情物。以其皆為事法、理法所結(jié)合故。在此分之為二以便說明:一者、無機物,又可分為二種:其一最基本者,如化學(xué)所謂原素,所謂九十二種原質(zhì);其二化合者,如空氣、礦質(zhì)、水土等。二者、有機體,即較無機物略進,須以無機物加有機組織而成。雖為一體而有各部分工合作之意義,如草、樹等,葉司吸收生活素,乃至根、干、花、果,各有作用是。又有新陳代謝之遺傳,如樹至結(jié)果,老樹萎謝而新芽茁生是。有機體有此等意義,故較無機物為高一重。無機物最簡單,有機體則加復(fù)雜,表中于二者之間以直線聯(lián)之,以示有機體包含無機物,又加其特有性質(zhì)而成也。雖然,二者乃組織不同,非性質(zhì)不同,從單純之法相觀點言之,無機物與有機體均為事、理二法組成,仍無心法要素;以較有心法之有情身,則又迥然不同,故二者均屬無情物。

  第三橫線“有情身”:內(nèi)典亦稱為有根身。如鳩摩羅什譯六根為六情,以根能發(fā)識──眼根發(fā)眼識、耳根發(fā)耳識、鼻根發(fā)鼻識、舌根發(fā)舌識、身根發(fā)身識,故有根即有情。但意根(即末那識)屬于心法,前五根為色法,均以發(fā)識而有根義。故有情身有心法合成要素,較之無機物及有機體──無情物──非僅組織不同,實為性質(zhì)不同!表中以直線聯(lián)貫之,亦示有心法者包含無情物而又超出于無情物之上。至平常所稱動物一語,與有情身同,但其義較混,不能如有情身一名之能具體表現(xiàn)。

  第四橫線“自然人”:人亦有情身之類,即動物之一。惟于“有情身”上再加意義,如稱“人性”、“人格”,義即自然人特有其性格,亦見人類有其特殊之地位及意義,而在一般有情身之上。略言其不同之點,則人皆直立,而有情身類皆非直,故內(nèi)典稱余有情為“旁生”或“橫生”。又動物單靠生來身體而生活,無創(chuàng)造力,人類則否,行時祗用兩足而余兩手可以作事,故衣、食、住多以自力制造,而非純賴天然素樸之物。人類富有工作創(chuàng)造之能力,以謀供給其需要,即顯然與其余有情身不同。佛典亦云人類最有造作能力,其余有情身類皆受報,但人能造業(yè)。且以富于造作能力故,知識因以發(fā)達,既有語言以達意,又能創(chuàng)造文字以代語言,而排除空間(遠地)時間(將來)上之阻隔。其所造作,蔚然成為學(xué)問、知識、文化、道德,而代相遺傳。猶之個人之衣、食、住等之生活財產(chǎn)之遺傳于若子若孫然,此則尤非一切動物所能者。取要言之,形狀豎立,以手工作,能力富于創(chuàng)造,心力富有知識,皆顯然異于群類,故能自達其所欲達之目的,自覺其所應(yīng)覺之趨向,善能變化,不純受自然力之拘束。是以人類在宇宙中,實為萬有之中心,故特列之。

  表中右直線“人物”貫于四橫線,若言人亦是一物,故有“人物”之稱。譬如從化學(xué)上研究,人為十四種原素而成,內(nèi)典則謂地,水、火、風(fēng),四大和合為身,由是以言、人實等于無機物。若在生物之生理學(xué)上觀察,則人亦有機體,如樹之有根、干、枝、葉,花、果,而為呼吸、消化、生殖等作用。至與有情身比觀,人在自然界中亦一動物,飲食、睡眠,男女、貪生怕死乃至一切生活運動,受環(huán)境機械的支配皆與動物同。若謂業(yè)報不同,則水陸動物,移地則死,亦因業(yè)報不同。且人之不能潛于水,亦如狗之不能潛于水,若謂形相有異,則牛固與狗異,牛狗又與魚鳥異,乃至非其類者莫不異,皆不足據(jù)以為相異之點。故從自然科學(xué)、化學(xué)、生物學(xué)、動物學(xué)等觀之,人亦自然界中萬物之一。一切萬物動受機械的因果律支配,人亦同受支配。譬之自然界如機器,其中無機物、有機體、有情身、自然人等,則如機器中一部分之機件,以其同受必然之因果律所支配,動則隨動,莫之能外,且可以科學(xué)方法研究出其“變化公式”。人之活動,實等于風(fēng)吹水流諸活動,故人實機器性之自然物!如唯物論哲學(xué)所明,一切基本皆無機物。其有植物、動物乃至人類之分者,以有力故。力者、質(zhì)之活動,人則活動至于靈妙而已,初無所謂精神或靈魂也。至行為派心理學(xué),僅認人為有機體,更不承認心法,可稱為取銷心理學(xué),所謂心理現(xiàn)象如意識等,無非受刺激而起反應(yīng)。例之物被風(fēng)吹而搖,眼被光刺而眩,故將意識、精神、靈魂等等,根本推翻。此等科哲諸學(xué),類皆以人同受物理變化而與一切動植無機等觀,亦未嘗非見一邊之真理。故近世科學(xué)的人生觀,亦仍有一邊之真理,但必能融會中道,始得人生之真相耳!

  中行直線“社會”:社會以人為主,若以自然科學(xué)之視人同物,則社會亦可說為物質(zhì)的。譬之家有家室、家產(chǎn)、家畜,國有領(lǐng)土及動植出產(chǎn),推而至于世界之大,無非包羅各無機物,各有機體,各有情身;而以人為主位。雖稱人類社會,亦有動植諸物為要素也。倘以人有精神作用而言,則社會復(fù)可說為精神的,而不必基于物質(zhì)條件,如異地之人,雖至遠隔天涯,而以同心同行故,亦可以團結(jié)而成一社會。又如尚友古人,則精神相通亦有團結(jié)之義,故可稱為精神的。

  自然科學(xué)以人類同在物理支配之下,而視社會為唯物的社會。蓋以泰西十九世紀,唯物思想獨霸一時,故其時社會學(xué)亦唯物的。如唯物史觀謂社會變遷,乃依人之物質(zhì)生活經(jīng)濟狀況為基本,茍生活與經(jīng)濟變化,則社會隨之變化。人之社會遂等于無機物之受物理支配,而成為唯物史觀或經(jīng)濟史觀之社會學(xué)。是皆一偏之見,其說明只在唯物一邊。最近科學(xué)不然,如相對論物理學(xué)言:物質(zhì)一概念之構(gòu)成,純?yōu)楸姸嚓P(guān)系──因緣──而來,否認實有物質(zhì)存在;量子論說明力合為質(zhì),而否認力依質(zhì)有,恰將十九世紀唯物舊說推翻。此等學(xué)說,吾華知者尚少,以譯本多十九世紀舊籍,故猶封蔽如未聞。但此最近學(xué)說雖能打破舊說,而說明一面真相,要亦一偏之見而已。

  自唯物科學(xué)發(fā)達以來,否認有精神之存在,而成為機械人類觀。所有靈魂、神我,或精神自我等統(tǒng)被打破無余,絕對否認。佛學(xué)亦爾,所謂空諸“我執(zhí)”一語,即在破除神我、自我及靈魂等觀念,絕對否認人之身中有固定不變、永久、常住、單一的自我存在,茍有我執(zhí),即成“常見”。但自然科學(xué)等以機器方人而打破神我等“常見”,以其所見只有物理故,則執(zhí)人至死亡不過僅有所余物質(zhì)存在,而無精神活動之繼續(xù),故又成為“斷見”。是皆與真相相反。佛教小乘人,一般愚法聲聞,其觀察與科學(xué)略同。以為人者,四大、五蘊、十二處等組織而成,即是惟有諸法──如物質(zhì)原質(zhì)──而神我自我皆空。再見剎那生滅,而修無常、無我、等觀,其無常觀同于科學(xué)萬有皆動之說,無我觀亦同于但認質(zhì)力之物理。然其見理雖同而趨向有異:蓋愚法聲聞以自身為對象,見四大、五蘊等之生滅而觀無常、無我,雖以不明法相及法空理,尚有法執(zhí);但以我執(zhí)既破,其因我執(zhí)而起之貪、瞋、癡等煩惱已根本消滅,故得解脫生死輪回證羅漢果。至科學(xué)者,不反觀自身以破除俱生我執(zhí);但觀自身以外之人類動物等,既無精神存在,譬諸土木,可以應(yīng)用科學(xué)方法,魯莽從事,以對礦物者施諸人類、施諸社會,消滅宰割而毫無不忍之心,以求發(fā)展一己之我──俱生我執(zhí)。充其意,似謂唯我是人,其他皆物!此十九世紀之偏見,蔽于人心,人皆自期優(yōu)勝而奮斗,實則難免對方反抗,故演成私人乃至國家與階級之斗爭。是故無常、無我之理,小乘與科學(xué)之觀察略同,其結(jié)果也,一則以之斗爭,一則以之解脫,是不可同年而語矣。

  茲以大乘教理觀察而言:不主張決定有我。如印度昔日之勝論、數(shù)論、瑜伽等派學(xué)說,皆認有獨立常時不變之我。近日太哥爾亦云:人者、一方面立在宇宙法則支配之下,一方面又有獨立的精神自我,雖全宇宙的壓力亦不能屈服之。故皆欲尋求最根本之自我而得自由!在此點上(真實之我),認為每人及每一動物皆同有此之我執(zhí),表中左直線“人我”即此義,佛法則認作妄執(zhí)而一一破除之,故人我線下注“實無我”。以實體之我無故,謂之“人空”,故佛法大小乘經(jīng)皆破實體自我而明真實無我。表中“有情身”、“自然人”,旁注“幻相我”及“假名我”,即明無實自我而有幻我、假我之意。良以動物以有心理現(xiàn)象──即心法,故與植物不同。每一有情,皆有八識及其心所,此中第八阿賴耶識,雖剎那生滅而一類相續(xù),是以似常似一,受熏流轉(zhuǎn),幻成我相;故每一有情,得以統(tǒng)攝其一期報身而不散。同時第七末那識又恒時堅執(zhí)此虛幻我相為實自我,基此而起第六意識。故有情莫不帶有“我”之性質(zhì)、精神、意義、色彩。是故有情世間,雖無實我,但以末那迷謬,認幻為實而成我執(zhí);遂以求自我之保存發(fā)展而起“貪”,彼此沖突而起“瞋”,不明我幻即為“癡”,恃之自高而為“慢”,故有一切非理的感情作用。人與動物,莫不皆然,則皆此“幻相我”之為祟也。及至人之階位,則更有“假名我”之產(chǎn)生。蓋以語言文字增上作用,成為種種概念,建立種種名字,又以各人觀念不同,認識不同,我之意義及價值亦隨之不同;孟辔遗c生俱來,末那所執(zhí),名為俱生我執(zhí);假名我由分別生,意識獨有,名為分別我執(zhí)。又以認識不同故,人各有其我之定義,略言之如謂:身體是我,受苦受樂者是我,辨彼此是非者是我,能造作者是我,乃至知識是我。推而廣之,如國家學(xué)謂國家有獨立主權(quán),亦即我義;乃至一神教謂宇宙亦有獨立之我,如上帝之類。凡此假名,皆依幻相推度而產(chǎn)生?梢娦姆ㄓ袩o,情器攸分,有情世間,與物有別矣!

  一切動物,求自生存,殘害他物;其心理之貪、瞋、癡等現(xiàn)象,見諸行動,至于人而加厲。更有假名我以為團結(jié)工具,其志趣同、行為同、乃至思想、信仰、力量同者,所謂天涯比鄰,雖遠而合;其不同者,所謂肝膽楚越,雖近而離。是故社會組織上,不能不承認精神勢力之偉大也!

  夫物質(zhì)生活之需要,固所尚矣。若遂抹煞精神,而以經(jīng)濟──物質(zhì)的──支配為已足,必至糾結(jié)滋生。彼思想簡單之人,以為社會者,衣、食、住、行而已,男女性欲而已,解決之固易易。此種觀察實大謬不然!試思古今大戰(zhàn)之起,其主動者決非迫于凍餓之人,蓋彼志在謀衣食之流,縱迫饑寒亦為鼠竊狗盜而已,烏能興風(fēng)作浪,為禍天下?然以饑饉疫癘流亡者多,野心家得此機會,思所利用,揭種種名義以為號召──即利用假名我作祟──以償其爭意氣、爭體面、爭光榮、爭領(lǐng)袖之欲;微特不為衣食之謀,且可犧牲一己之財產(chǎn)身命,從事于此。故謂社會問題純屬物理,思以經(jīng)濟支配力以解決之者,實為不見人生真相,只知一偏之謬論。蓋社會問題變化,物理固大,心理亦強:自我之貪、癡、見、慢、常伏動機,相互之恩怨冤親、尤生關(guān)系。若不觀察明晰,妥善安排,太平之期,不幾絕望?此談人生者所當(dāng)注意及之也!

  佛法打破實我,而以四大、五蘊諸法說明無我。小乘遂起法執(zhí),認定實有諸法及無我理,將幻相我、假名我消滅之,以成其解脫。大乘不然,真無我之理既明,其事實上之幻我、假我即不為所惑,幻則明其為幻,假則明其為假,所謂還他本來面目,固不必改造消滅之。以其明了無惑即無顛倒,譬如合土地人民制度等等而名之為國,則知國為假名,非離土地人民制度等等而別有,不過土地人民制度等得“國”之一名以統(tǒng)括之。故假名亦有假名之用,最近科學(xué)亦見及此,以為凡名乃思想言說上之一種便利。有杯于此,色白而圓,中空而有容量,得此假名,名之為杯,則諸法相概括無余,便利孰甚!但不惑為實在而已。大乘以人空理觀一切有情,“真我”是無,惟有似常似一之阿賴耶識及余心王心所,是為“唯識人生觀”。明此似常似一之幻相,是識非我,故末那不起誤執(zhí),意識亦除我見,即人我空──即真我之見消除──而證人空所現(xiàn)真理。從人空所現(xiàn)真理,乃能顯現(xiàn)幻相、假名之作用。如前所言,阿賴耶識雖剎那生滅,而展轉(zhuǎn)熏習(xí)相續(xù)不斷,故能從幻相我上覺知人生固非一成不變,心法變化上皆有改善之可能;只在破除迷謬,希望覺悟,人皆可以向上漸增漸進,希賢希圣乃至成佛。而且對于人生的社會,亦可從假名我上見到有改善之希望,與進步之道路;譬如一家、一國、一民族乃至宇宙,無非和合相續(xù)似一似常之團體,此種相似常一之團體,皆以人為主位,可見每人皆有社會性。社會之構(gòu)成,皆借種種關(guān)系集合及人的活動力量;故人對于社會的構(gòu)成關(guān)系密切。故談改善社會,須觀察人的一方及社會的一方,而后善惡利害可辨。不為一己而謀福公眾者、善也,損害其他而自圖權(quán)利者、惡也,善為社會利而惡為社會害,害所當(dāng)去而利所當(dāng)作;非可由個人壓迫或殘害其他之人,亦非可由一部分壓迫或殘害其他部分,而后社會乃得由此互相交遍之精神,而成功為蒸于善利之社會。

  上來“人物”、“人我”二義,皆見一偏,故成妄執(zhí)。妄執(zhí)者遣除之,合理者收集之,而歸納為人生之觀察。蓋人生者,包括人之生活、生命,雖不離于物理并非完全受物理支配,而有相當(dāng)自由者也。譬如醉人為酒(物理的)力支配,乃呈暈態(tài),但能自由不飲即不受酒力支配。人有心法,故有選擇判斷動作之自由可以轉(zhuǎn)移物理。是故人生非物非我、即物即我。

  人與他物之區(qū)別為人生性,即人之特性。如百法所明二十四不相應(yīng)行法之眾同分中,人有人同分,同分者類性之義,人同分即人類性。此人類性可以概括人之一切而具體表現(xiàn)“人”之不同,以有人性支配故,故人之物理關(guān)系即非凡物之物理關(guān)系,其心理亦系人的心理,是類性上即可顯有人性。若認人之性格即人格,則人生之義即包含人性、人格;其關(guān)系有物理的及心理的,故人生有其意義,有意義故有價值。以佛學(xué)言:人在宇宙間,一方面與一切有情隨業(yè)受報──即自然力支配──等無有異;又一方面則人之特性,富有造作、思想、覺悟之自由自動之能力;故可憑自力認識人空、法空所顯真理,而改善個人、家、國、乃至全宇宙。此為佛學(xué)上人生之意義與價值,人各具有,當(dāng)視各人之心理為出發(fā)點:自由活動,改善向上。有此自由創(chuàng)造活動之力,故有其豐富之意義,與廣大之價值,而人生之希望亦無窮!人之研究竟。

  玆請總結(jié)一語:學(xué)佛,乃證明人空、法空所顯之真理;達到宇宙人生究竟之至善!(胡法智記)(見?硎枺

  (附注)?}作:“法空人空與唯識”,今復(fù)原題之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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