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什么要像什么

  人生如戲,隨著時空舞臺的變換,隨緣任運,自能肩挑一切重任。

  童年出家后,常聽師長們訓誡大家:“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你們不要畫地自限,要做什么像什么才好啊!”我聽了以后,謹記在心。后來這句“做和尚就要像個和尚”、“做什么要像什么”在我一生當中,發(fā)揮了很大的功用。

  記得當時正逢抗日戰(zhàn)爭期間,民生匱乏,寺院經(jīng)濟更是捉襟見肘,常常水已經(jīng)煮滾了,還不見有米下鍋。我那時只是一個小沙彌,看到常住這么困難,就經(jīng)常利用課余時間,上山采無花果(可以染布),一面增加常住的收入,一面可以幫常住巡邏看守山林,以防宵小偷竊木材。數(shù)年后,我奉師命到焦山定慧寺就讀佛學院,但每值假期,我一定趕快回到棲霞山。暑假時,無花果累累結(jié)實,我依然每天早出晚歸,將它們摘下來獻給常;干旱期間,看到寺眾飲水盥洗不便,我也自動到江邊挑水,每次來回總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的腳程。寒假時,農(nóng)歷新年將至,我又拿起抹布、掃帚清理環(huán)境,單單從早到晚,擦玻璃就費時一個月;春節(jié)期間,我又忙著幫常住接待香客。雖然一天下來,往往疲累不堪,但我常想:自己在棲霞山出家,棲霞山就是我的,我要像一個棲霞山的出家弟子

  青少年時,我在叢林十載生活,其中做了六年行堂,兩年司水,一年半的香燈,還兼任圖書館管理員、自治會的會長。每至冬天,行堂最是辛苦,雙手浸泡在冰凍的水里洗幾百雙碗筷,手掌、手背的皮膚一處處都皸裂了,連里面紅色的肉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時不懂得包扎涂油,第二天還是照常工作,好像從來不覺得傷口的痛楚,只知道做一個苦行僧,就應(yīng)該要像一個苦行僧的樣子,任勞任怨,謙虛學習。

  童年時因家境貧寒,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所以很珍惜有書可讀的機會,為了做好一個學生的樣子,我自動自發(fā),自我學習。由于白天忙于出坡,讀書的時間很少,我利用在圖書館整理書籍剩余的零碎時間溫習功課,并且翻閱一些課外讀物。此外,我還每月督促自己編一本《我的園地》,里面有論文、講座、新詩、散文、心得報告、生活感想等,雖然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看,但是從那時一點一滴地打下基礎(chǔ),讓我日后在編輯雜志、寫作撰文,乃至弘法布教、接引眾生時,都能得心應(yīng)手,實在是始料未及之事。經(jīng)云:“一一塵出一切法,旋轉(zhuǎn)無礙遍莊嚴。”又說:“釋迦牟尼佛名毗盧遮那,遍一切處。”我由躬身實踐中更加相信:只要肯發(fā)最上心,時時想到自己做什么要像什么,其所帶來的利益實在是無量無邊。

  那時晚上沒有電燈,常住也不準我們用花生油點燈,因為平日食用的油水已經(jīng)不敷使用,遑論有余存的油讓寺眾點燈看書。我每晚都借著禮佛禪坐來度過漫漫長夜,每當心性懈怠的時候自我觀照,想到高僧傳中古德艱苦奮發(fā)的精神,不禁自慚形穢。為了讓自己更像一個佛門行者,我在萬籟俱寂的黑夜,就著佛前微弱的燈光刺血寫經(jīng),蘸著一滴滴的鮮血,培養(yǎng)我對佛法信心道念。此外,我也自持禁語戒,并嘗試過午不食的修持。除了平日坐禪拜佛以外,凡是聽聞舉辦禪修、佛七,我也都極力爭取參加,其中曾有過忘我的悟境。多少年來,我無論是主持禪七、佛七,或是指導(dǎo)徒眾修持,都能得心應(yīng)手,不禁感謝老師那句“做什么要像什么”,讓我得以從事自利利他的工作。

  佛教僧侶必備的三刀六槌,四十八單中的苦修,我都是在早晚課誦、勞動作務(wù)中揣摩熏習;佛法妙諦則是在平日行住坐臥,一點一滴的實踐當中有所體悟。在忙碌的參學生活中,我一心一意要求自己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以平常對于常住的一切安排,我都歡喜隨眾,余暇則兼行密行,就這樣,我的思想慢慢凈化,出家人的樣子自然而然地就顯現(xiàn)出來了。直至今日,我常教誡徒眾“不私收徒眾,不私蓄金錢,不私建道場,不私交信者,不私自募緣,不私自請托,不私置產(chǎn)業(yè),不私造飲食”的理念,其實都是源自于早年我在佛門里學習做得像一個出家人所體驗到的法則。

  過去叢林的教育十分嚴厲,行進時眼睛要看前方七尺處,不可左顧右盼,不可仰視、低頭、跑步、疾行;站要有站相,兩手下垂,操手當胸,要知道自己站的位置。坐下時,椅子只能坐半座,背脊自然挺直,肩膀要平,下巴要收縮。安眠時,要右脅吉祥臥。外出時,衣著要整齊,出房門一定要著長衫,出山門要穿海青,不可戴圍巾、帽子。如果威儀稍有差錯,言行些微不如法,就會遭到師長的棒打、怒喝,而冤枉、委屈更是常有的事情。但我從來不曾挫折、灰心,也未嘗頂撞、懷恨,因為我始終覺得這是老師的慈悲教導(dǎo),做一個晚輩后學,就應(yīng)當像一個晚輩后學的樣子,以恭敬的身形,以感恩的心意來接受一切教導(dǎo)訓誨。正因為如此,老師們很樂意教我,原本不聰明的我,在千錘百煉之下居然進步迅速。

  回想當初之所以在童稚之齡祝發(fā)出家,是因為從小在家鄉(xiāng)看到大和尚威儀庠序的法相,所以暗自發(fā)愿有一天也要穿上僧袍,讓別人說我像一個莊嚴的大和尚,后來果真愿不虛發(fā)。我剃度之后,一直牢記這個誓言,并且常以玄奘大師的“言絕虛浮,行絕名利”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六十年來,我不曾散著褲管,身著短衫外出,我不曾穿著大袍跑步,不曾上咖啡廳與人聊天,不曾在傾盆大雨時手執(zhí)雨傘,甚至地震搖撼時,落石崩于前,也都能鎮(zhèn)靜念佛,不驚不懼……這些舉止均非矯飾,而是經(jīng)年累月持續(xù)當年的一念初心--“做得像一個和尚的樣子”所養(yǎng)成的習慣。一九八八年,西來寺剛落成時,徒眾基于好奇,一窩蜂地開車到比薩屋去吃素食比薩,我聞言禁止,并不是比薩不可以吃,而是身為一個出家人應(yīng)該像一個出家人,在公共場所走動總非所宜。

  如今有許多人夸贊我威儀具足,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行止如法,我聽到這些話,除了感念當年佛門嚴峻的道風之外,更要謝謝老師賜給我的一句金玉良言--“做什么要像什么”。

  從佛學院出來之后,常住派我到宜興祖庭白塔寺附近的一所小學擔任校長,這對于從來沒有社會經(jīng)驗的我而言,是一項嶄新的經(jīng)驗,為了要做得像一個校長,我收集了許多教育及行政方面的書籍,反復(fù)研究。鄉(xiāng)下地方經(jīng)費不夠,師資缺乏,我還得兼任好幾班的老師。為了做得像一個老師,讓學童們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我事先深思計劃,竟然可以達到一人同時教授好幾班的課程,而小孩子們也都能安靜上課,不吵不鬧,這番歷練讓原本羞澀內(nèi)向的我增加不少信心。經(jīng)云:“一切善法,欲為其本。”做什么就要像什么的意愿在無形中成為一股強大的動力,將我步步往前推進。

  后來我和同學智勇法師等人來到南京接管華藏寺,試圖一展革新佛教的抱負。當時嫉恨者固然有之,但暗中歡喜者也為數(shù)不少,他們稱我們是一群有為的僧青年,我一聽此話,立刻告訴自己要做得像一個僧青年的榜樣。因此盡管舊勢力經(jīng)常想要置吾等于死地,我們還是保持樂觀進取,為教犧牲在所不惜的態(tài)度,勇往直前,雖然革新一舉因時勢混亂功敗垂成,但這些體驗無形中長養(yǎng)了我的膽量與見識,使我日后得以臨危不亂,履險如夷。

  一九四九年,我在臺灣基隆下船,又輾轉(zhuǎn)來到中壢、新竹,后來在宜蘭雷音寺駐錫講經(jīng),為了想要做得像一個布教師的樣子,我開始思維如何以事顯理,以理說事;我時時揣摩音調(diào)的高低急緩、態(tài)度的祥和適中;我經(jīng)常檢討自己的舉手投足、風度儀表是否慈悲莊重。如今我四處演講,可謂信手拈來,駕輕就熟,想來都要歸功于多年來的辛勤努力。

  當稍有余力時,我開始實踐早年培才安僧的心愿,于一九六五年,在高雄建立壽山寺,并且開辦佛學院,未久,以學生日多,校舍不敷使用,又另覓大樹鄉(xiāng)一塊麻竹林地,創(chuàng)建佛光山,將佛學院遷址于此。我一人身兼住持、監(jiān)工、院長、老師、師父等多重身份,為了將每一個角色扮演好,我可說是煞費苦心,尤其學生從萬丈紅塵來到清凈道場,必然會有很多身心上調(diào)適的問題。因此在推土挑石,運磚搬瓦之余,我自擬教育手冊,制定教學方針暨生活規(guī)約;我責成教務(wù)處充實教材,聘請名師,帶動學生和老師交流;我要求輔導(dǎo)處以鼓勵代替責罰,以疏導(dǎo)代替禁止;而我自己也經(jīng)常居中勸誘、協(xié)調(diào),好讓大家都能在修道中有歡喜,在生活中有法樂。后來隨我出家的弟子迭有所增,凡是會讀書的,我讓他繼續(xù)深造;會辦事的,我讓他一展辦事長才;會教化的,我教導(dǎo)他如何弘法施教;會修持的,我制造機緣,讓他專心修持。看到徒眾們都能各得其所,安心辦道,可說是我一生最大的安慰。

  隨著朝山團的成立,佛光山的名聲遠播,信徒香客日漸增多。經(jīng)常一聽到弟子通報客人來訪,我馬上踏過崎嶇不平的山路,從工地快步走到客堂,如此一天數(shù)回,光是會客就已經(jīng)汗流浹背,衣服來不及換,只有任它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為了做得像一個稱職的住持兼知客,我利用走路的時間,腦海里事先對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時段、每一個單元、每一個過程和環(huán)節(jié)都有一番通盤的計劃;到了見面的時候,我也多方揣摩來者的心理,順應(yīng)他們的需要,期使大家都能有賓至如歸、滿載法喜的感受。

  幾十年來,我未曾刻意學過布教、工程、知客、典座……但我都抱著做什么要像什么的態(tài)度邊做邊學,從錯誤中調(diào)整腳步,從眼耳見聞中吸取正確的方法。悠悠歲月,春去冬來,我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越加豐盈自在

  四十年的尋覓,我總算與母親聯(lián)系上消息。我不但為她在南京雨花臺買了一棟精舍給她安居,并且請了四個老太太陪她聊天打牌。凡是對母親好的人,我多少都在物質(zhì)上、金錢上給予回饋。后來,我請母親到日本、美國、香港、臺灣等地,和徒眾們見面結(jié)緣,甚至在佛光山,我請她在信徒大會上講話,她對一萬多名信眾說:“我送給你們大家的禮物,就是我的兒子。”但在私底下,我每次向她晨昏定省時,她總是對我說:“你在臺上面對千萬個人講話,但在臺下要聽我一個人的話。”的確,直到她舍報往生,不管我年紀多大,我總得努力做得像個兒子。

  近十年來,我云游訪問世界各地弘法利生,為了要“做得更像一個擁抱世界的地球人”,我入境隨俗,每到一地,總是探問民情風俗,并且學習一些當?shù)卣Z言,走在路上,一聲“How are you”總能博得對方的友善微笑;站在臺上,一句“こんにちは”往往獲得聽眾的歡喜鼓掌。

  《金剛經(jīng)》說,人要放下執(zhí)著,去除四相。唯有無相,才能如虛空一般無所不相,達到真空生妙有的境地。古德亦云:“君子不器。”唯其不器,所以能隨緣任運,肩挑一切重任。

  走訪世界各地,非佛教徒總喜歡問我如何能得到感應(yīng),我覺得做什么像什么就是一種感應(yīng)!栋⒑(jīng)》里記載:佛陀在忉利天講經(jīng)三月,回到娑婆世界時,優(yōu)填王造的紫檀佛像竟然自行離座,向前迎接佛陀,這是因為佛像是以虔誠心恭造得惟妙惟肖,像佛陀的樣子和精神,所以能有如此難得的感應(yīng)。會演戲的人,無論是好人、壞人、忠臣、奸臣,都能扮演得入木三分,像儀銘、金超群演包公,都因為演得像,所以贏得觀眾熱烈的回響,這不也是一種殊勝的感應(yīng)嗎?有人說“人生如戲”,果真如此,我們也要隨著時空舞臺的變換而做什么像什么,切勿因為自己的不盡責壞了一場戲的氣氛,讓自他懊惱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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