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師講演集》-我的宗教體驗（上）

　　時間:公元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地點:臺北佛學(xué)研討會

　　聽眾:護法居士(李素貞記)

　　一、幼年期的宗教薰習(xí)

　　二、參學(xué)中的貧淡生活

　　三、修行時的克苦自勵

　　四、弘法里的增長道心

　　五、生活上的佛法體驗

　　各位護法居士:

　　今天很高興能夠參加這個盛會,我想和各位談?wù)?ldquo;我的宗教體驗”。我今年五十多歲,出家已有四十余年。這四十多年來的佛教生活,不論是參學(xué)、修行,或者是弘法辦事,酸甜苦辣之中,也有一些感受。常常有人問到我的宗教修行、宗教體驗。古人說:愚者千慮,也有一得。今天借著這個機會,向各位報告我個人的一得,我分成幾段來說明。

　　一、幼年期的宗教薰習(xí)

　　我出生在江北一個神佛信仰混合的家庭里,大概從我三、四歲,略懂一些人事開始,就受到濃厚的宗教薰陶。

　　我的外祖母十八歲就開始茹素,和我外祖父結(jié)婚以后,仍然精進不息。每天清晨就起床做早課,她原本目不識丁,但是卻能背誦《阿彌陀經(jīng)》、《金剛經(jīng)》等經(jīng)文,并且有一些奇異的生理反應(yīng),她自以為修得神通,更是努力修持。我和姐姐從小就受到外婆的影響,三、四歲起,就和姐姐比賽持齋。當(dāng)時年幼無知,不了解中國佛教之所以注重素食的道理,只是為了討外婆的歡喜罷了。

　　我的童年,是和外婆同住的。每到半夜三更時分,她就起床靜坐,打坐時,肚子就發(fā)出翻江倒海似的嘩啦嘩啦的響聲。雖然童稚好睡的小孩,經(jīng)常從睡夢中被吵醒。于是就問:

　　“外婆!外婆!您肚子的叫聲怎么如此大呢?”

　　“這是功夫,是修鏈以后的功夫。”

　　我也深信這是功夫,后來也常常接觸到普遍于民間信仰的巫術(shù),譬如神道、扶乩、觀亡靈、走陰司等等。我有一位三舅母還參加大刀會、花蘭會,并且持咒、講法術(shù),雖然表面上是參加宗教活動,實際上卻是抗日組織。聽說咒語一念,就能刀槍不入,只要拿木棍、鐵棒,就能夠抗拒敵人。我們這些小孩子,基于好奇心,對這位具有超人能力的舅母特別恭敬,整天跟隨她,希望她傳授功夫給我們。她告訴我們:要學(xué)習(xí)神明附體,自然有神奇的力量。如何才能神明附體呢?她自稱有法術(shù),只要咒語一念,神明就附于身上了。對于這一點,我始終無法相信,尤其我的三舅父,最反對她這種神奇怪異、故弄玄虛的舉動,常常呵責(zé)她。我們小孩子不懂事,有時也學(xué)三舅父的口氣揶揄她。

　　記憶中,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大人們都外出不在,我們一群小孩,圍繞著她說:“舅母!您常說有神明來附體,到底是什么神明呢?還不是草頭神!”她莞薾一笑,沒有回答。但是過了一會兒,忽然把擺碗筷的桌子一翻,全身抖動起來,口中發(fā)出異于平日老嫗的語調(diào)說:“我是梨山老母,下了凡塵,你們觸犯了我,快跪下來懺悔!”

　　三舅父是民兵大隊長,是我們小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好漢,從小我也以小英雄自許,心想這一跪,就失去了英雄的威武,但是心中又害怕這個神明,想跪又不愿意跪。正在進退維谷的時候,三舅父回來了,看到這個情形,拿根棍子就要打三舅母:“什么神明又來了?”他們夫妻于是搶那根棍子。神明一來,力量很大,說也奇怪,平常柔順謙和的三舅母,忽然力量很大,健壯的三舅父幾乎搶不過她。如此僵持了一段時間,三舅母突然打了一個呵欠,悠然醒來,若無其事地說:“啊!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候,任憑三舅父數(shù)落,都非常溫和賢淑,毫無怨言。我從小就在這種民間信仰濃厚的家庭之下長大。后來我出家了,對這種奇異的行徑,雖然有一點不以為然,但是也不激烈地加以全面否定。

　　我十二歲出家,一直在各處叢林參學(xué),過了七、八年才再度回到家鄉(xiāng),當(dāng)時已經(jīng)抗戰(zhàn)勝利,回到家里,外婆正坐在一棵樹下做針線,我坐在她的旁邊,不由憶起兒時情形,心想:外婆的功夫是肚子能發(fā)出巨響,但是幾年來,我遍參不少才德兼?zhèn)涞母呱�大�?卻不曾聽說肚子會叫的,今天要借此機會向外婆說法。于是,我打開話題說:

　　“外婆!您的肚子還會發(fā)出響聲嗎?”

　　“這種功夫怎么可以缺少呢?”老人家信心十足地回答。

　　“這肚子的叫聲,究竟有什么用呢?譬如汽車的引擎、飛機起飛的聲音,比起您肚子的聲音還大,它們也只不過是機器發(fā)動的聲音而已。您肚子的聲音對于人類的道德,并不能提升;對于生死的解脫,并沒有助益!我在外參學(xué),見過不少有修行的高僧,可是從來沒有人肚子會叫的呀!”

　　年過古稀之齡的老外婆,聽了之后,很嚴(yán)肅地愣了半天,才說:

　　“那么,修行應(yīng)該怎樣才正確呢?”

　　“修行應(yīng)該從人格完成、道德的增長做起;修行是明心見性的功夫,而不在于肚子是否能發(fā)出聲音。”

　　她聽了這一席話之后,以慈祥的眼光,靜靜地注視我良久,但是我心里卻難過起來。唉!老人家勤奮修行了數(shù)十年,甚至修鏈到具有異人功夫的境地。肚子會叫,對生命的升華雖然于事無補,但是因此使她對宗教產(chǎn)生堅定的信仰,是不容否認(rèn)的。我這一番話,使她對自己數(shù)十年的修持,產(chǎn)生了動搖,失去了信心。我看她若有所失的樣子,實在于心不忍,后來雖然又談了不少話,但是外婆那悵然若失的神情,至今猶存腦際。就在那一天,她當(dāng)面囑咐我:她過世以后的百年大事,兒媳不得過問,一切交給我處理。外婆在她有生之年,最后仍然選擇了正確的信仰。

　　后來,大陸山河變色,我隨緣來到臺灣,關(guān)山遠(yuǎn)隔,家鄉(xiāng)的音訊杳渺,外婆委托過我、而我親口承諾的事,也無法盡一份為人子孫的心意,對于老外婆,我一直深深地感到歉疚。因此我初到臺灣,對于神道教彌漫充斥、信仰復(fù)雜不純的社會,雖然有心去凈化、匡正,但是不極力去破壞深植于民間的神道信仰,因為那是初信的基礎(chǔ),不失為引導(dǎo)初機者入信的方便。舉例說,二十多年前,我到宜蘭弘法,宜蘭的南方澳、北方澳,從來沒有出家人去布教,是佛教沒有傳播的地方。不過,那里有一間小廟宇,供奉著媽祖,當(dāng)?shù)氐睦习傩战?jīng)常去燒香膜拜,香火不斷。老百姓沒有接觸過佛法,不知道正信的佛教是什么,他們認(rèn)為自己是拿香拜拜的,都以佛教徒自居。因此基督教去傳教也好、天主教去請他們?nèi)胄乓埠?大家都不接受,雖然他們所信仰的并不是純正的佛教,但是他們的內(nèi)心卻對佛教產(chǎn)生堅定不移的信念,因此不輕易改變自己的宗教信仰。

　　當(dāng)佛教的教理,尚未普及于社會,提升民間信仰層次之前,初機入門的神道教也不必過份地加以排斥。當(dāng)然信仰要選擇正信的宗教,但是在正信尚未確立的真空狀況之下,雖然迷信,總比沒有信仰好,也可以填補人類心靈的空虛。因此我對于接引初機的神道教信仰,其對社會安定人心所付出的價值,非常的重視,而這種想法,是從小受到老外婆的影響使然!

　　自從近代科技文明抬頭以后,凡事講究拿出證據(jù)來,一談到因果,則嗤之以鼻說:“二十世紀(jì)的科學(xué)時代,還迷信因果!”一談到宗教,則認(rèn)為是落伍的思想。翻開每天報紙、電視等報導(dǎo),奸殺盜竊的犯罪案件,層出不窮,并且年年增加,而警察局、法院,到處林立,但是不良份子,仍然不怕身系囹圄之苦,鋌而走險,作奸犯科。

　　過去在我的故鄉(xiāng),幾百里路也看不到一個治安人員;幾縣相連也沒有法院,但是社會民風(fēng)純樸,犯案很少。老百姓如果有什么糾紛,就相約到城隍廟、土地廟。燒香、發(fā)誓、甚至賭咒,誰是誰非,問題自然迎刃而解。城隍廟、土地廟,在他們的心目中,比法院、警察局還值得恭敬,宗教的力量,使他們心悅誠服地接受裁決。這種被某些人譏諷為迷信的信仰,對于安定人心,維持社會安寧等方面,卻提供了不可忽視的貢獻。

　　當(dāng)然,現(xiàn)在臺灣的邪教過份猖獗,神壇斂財、蠱惑民眾;基督教的國家民族意識之欠缺,都需要糾正。但是,信仰的過程有如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要一步一步、循序漸進,才能奏效。

　　我的童年受到這種濃厚的宗教信仰的薰習(xí),當(dāng)時雖然不能接觸真正的佛教,但是宗教敦風(fēng)易俗、勸人向善的思想,深深地影響了我,在我小小的心田中,種下了日后出家學(xué)佛的因緣種子。我不知道各位過去如何,但是今天大家發(fā)心來參加“佛學(xué)研討會”,我相信各位和宗教一定有一段因緣,才會放下工作來參加這個勝會。

　　二、參學(xué)中的貧淡生活

　　出了家必須要參學(xué),也就是參訪名師、研究佛學(xué)的意思,這是每一個出家人養(yǎng)深積厚必經(jīng)的過程,我也不例外,而我的參學(xué)生活是貧苦的。

　　我有一位偉大的師父,他是南京棲霞山寺的住持──上志下開老和尚。但是他這位名聞遐邇的名山住持大和尚,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我在外參學(xué),幾年也見不到他一面,更遑論親近請益。即使偶而見面了,家?guī)熀推渌鼛熼L對待晚輩一樣,對我不是兇吼一頓,就是指責(zé)一番,從來不曾問我短缺些什么?十年之中,師父只給我兩套衣服,我也不敢向父母要錢做衣服,每次寫信回家,總是報喜不報憂:“師父待我很好,我日子過得很好,請你們不要掛念!”

　　有時想寫一封信回去給母親報告平安,信寫好了,卻沒有辦法投遞。甚至去年寫好的信,等到今年都寄不出去,原因是連一張郵票的錢都籌備不起來。有時衣服破了,就用紙縫綴一下;鞋子壞了,甚至連鞋底都沒有了,就用硬紙墊補一番;襪子缺了,就撿拾別人的破襪子,因為不容易撿到相同顏色的緣故,記憶中,我腳上所穿著的兩只襪子,總是深淺不同。

　　我的身體還算粗壯,在我十年的參學(xué)生活中,得過兩次病:一次是牙齒蛀壞了,吃飯時,不小心飯粒塞進蛀洞之中,刺激了微細(xì)敏感的神經(jīng),痛徹心肺。雖然如此,但是一直忍耐了兩年,都不敢要求看醫(yī)生,每天吃飯,不敢細(xì)細(xì)咀嚼,深怕觸及痛處,總是囫圇吞下去。

　　又有一次,得了瘧疾,寒熱煎迫,極為難受。但是在叢林里,得了疾病,也不準(zhǔn)請假,仍然要隨眾參加早晚功課。我每天支撐著虛弱的身子,隨著大家作息,大約折騰了半個多月,瘧疾終于好了。不知怎么的,得病的消息傳到了家?guī)煹亩��?當(dāng)時他在某個佛學(xué)院當(dāng)院長,遣人送給我半碗的咸菜,我接到這半碗咸菜,感動得不能自己,含著滿眶的熱淚把它吃下去,心中立下志愿:“偉大的師父!您知道我有病呀!我永生永世跟定了您,誓必使自己不辜負(fù)您的愿望,把色身交托給佛教,把生命奉獻給眾生。師父!我一定要把出家人做好!”物質(zhì)充裕的現(xiàn)在人來看,半碗咸菜算得了什么?但是在我看來,那是一碗充滿關(guān)懷、愛護,溢于言表的師恩。從小我就有“滴水之恩,涌泉以報”的個性,別人對我有一點小恩惠,總想以生命相獻來報答他。

　　數(shù)十年前的中國社會,經(jīng)濟沒有今日的發(fā)達,寺廟里也沒有富足的生產(chǎn),加上粥少僧多,物質(zhì)奇缺。當(dāng)時我掛單的寺院,一共住了四百多人,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半個月才能吃到一餐乾飯,并且還是摻雜著雜糧煮成的。每天早晚吃的稀飯非常的稀薄,和水一樣的清淡。下飯的菜,配料的油水欠缺,不是豆腐渣,就是蘿卜乾腌成的東西。蘿卜乾里面,經(jīng)常看得到蛆蟲,在那里蠕動爬行;豆腐是留給客人食用的,豆腐渣才是我們參學(xué)的云水僧配食的菜肴。由于沒有油,豆腐渣也不放在鍋子里炒煮,吃不完的就拿到外面曝曬,曝曬時,麻雀們飛來分享一點,飽餐一頓之后,還不忘留下他們的禮物──糞便,每天我們過堂吃飯時,菜擺在面前,還沒有下咽,念供養(yǎng)咒的時候,就聞到陣陣刺鼻的臭味,我們總是摒住呼吸吞食下去。所喝的菜湯,清澈見底,拿來洗滌衣服也不混濁。有時菜湯上面飄浮著一層小蟲子,底下沉淀著一些蝸牛、蜈蚣、蚯蚓,我們只好閉著眼睛喝飲下去。這樣的生活經(jīng)年累月,根本談不上營養(yǎng),更遑論美食。但是不可思議的是,不曾聽說有人因為營養(yǎng)不良而害病,什么胃腸病、感冒等病狀,也少之又少。照常理,以我們那樣的飲食,既沒有營養(yǎng),又不注重衛(wèi)生,但是像今日在臺灣的同參道友的煮云法師和我,都長得健壯高大,其原因何在呢?我想和吃飯時念誦供養(yǎng)咒有很大的關(guān)系,念供養(yǎng)咒可以袪除病魔,保持健康。

　　那種貧苦的生活,給予我日后心志的磨鏈、生活的淡薄,有很大的助益。譬如臺灣盛產(chǎn)水果,許多人飯后有吃水果的習(xí)慣。我雖然知道水果香甜可口,由于過去叢林的生活,不曾聽人提過水果這個字眼,沒看過水果這樣?xùn)|西,當(dāng)然更沒有吃過水果的經(jīng)驗,因此在我的生活里,養(yǎng)成沒有吃水果乃至一切零食的習(xí)慣�，F(xiàn)在有時信徒送我一些吃的東西,我總是轉(zhuǎn)送給大家結(jié)緣。我這種食但求充饑,不必瓊漿玉液,甚至不得飲食也泰然的性格,得力于從貧苦的參學(xué)生活中,養(yǎng)成了不好吃的良好習(xí)慣。俗語說:病從口入。現(xiàn)在有些人的疾病,起因于過度的營養(yǎng)。不好吃的習(xí)慣,維護了我的身體健康;不好吃的習(xí)慣,使我節(jié)省精力、時間的浪費,而從事弘法利生的事業(yè)。

　　叢林參學(xué)的生活,三餐已經(jīng)難以溫飽,更沒有余錢可存放于身邊,由于沒有錢,因此也就沒有購買的習(xí)慣。我不購買東西,并不是著意持戒、矯枉過正故意不買,而是身無分文,自然養(yǎng)成習(xí)慣。即使現(xiàn)在接受一些供養(yǎng),也沒有儲蓄的習(xí)慣,我認(rèn)為私人儲蓄金錢是一件痛苦的事,因此只要身邊有一點錢,并不想把它儲存起來,而是趕快用出去,用在興建佛教事業(yè)的用途上,因此假如我對佛教能夠提供微薄的貢獻的話,我想是貧苦的參學(xué)生活,使我養(yǎng)成個人不蓄錢財、佛教需要凈財?shù)恼J(rèn)識。

　　我在參學(xué)中,有一次受到某一位師長的責(zé)怪,家?guī)熤�道我受了委�?心想我是否承受得了難堪?有一天差人叫我去見他,開導(dǎo)了我一番之后,問起我的狀況,然后端起桌上的茗茶說:

　　“你以為沒有錢,向我訴說,我就會給你。明白告訴你,我把喝茶的茶葉錢省下來給你花用,你也用不完。但是我就是不給你,什么道理?現(xiàn)在你不懂,不過,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的心意!”

　　我當(dāng)時聽了,表面上不敢反駁,內(nèi)心卻不以為然地嘀咕著:“幾年來我窮得身無分文的,您不給就算了,何必說些冠冕堂皇的話呢?……”隨著年歲的增長,現(xiàn)在我終于懂了,我覺得師父是真正愛護我的,如果他給我錢財?shù)脑?我可以過得舒服一點,他內(nèi)心一定很歡喜,但是他不希望我養(yǎng)成“富歲子弟多賴”的揮霍惡習(xí),他為了訓(xùn)練我在艱苦的歲月里也能夠堅持下去,培養(yǎng)我吃苦耐貧的精神,忍受著內(nèi)心的痛苦,以看似無情,卻是有情的大慈悲來調(diào)教我,養(yǎng)成我日后對物質(zhì)生活不知希求的性情。我常常覺得和顏悅色、愛護一個人容易,而疾顏厲色教誨一個人,如果沒有強大的力量、深廣的愛心,是很困難的。恩師給予我的恩澤,點滴感懷于我的胸臆,而數(shù)十年來,我也不曾辜負(fù)家?guī)煹钠谕?無論環(huán)境如何地惡劣困頓,憑著參學(xué)時代所孕育的力量,我堅強地踏出步伐,爾今爾后,仍然毫不退縮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