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悲

　　今年四月間，紐約　Ｒｏｃｈｅｓｔｅｒ　有五、六十位同修到莊嚴(yán)寺來，其中有一個節(jié)目，是要我和他們講‘佛教的中心思想及如何應(yīng)用在日常生活中’。我接到了這個題目，竟有些不知所措，因為這個題目實在太大了。要在浩如煙海的佛教教義中，選出那些是中心思想，實在不是我這樣只學(xué)了一點點佛法的人所能夠講的。

　　歷來大德，見仁見智，也沒有大家一致的說法。這也可能是因為眾生宿根因緣各有不同，對某些人講，某種教義是中心思想；對另一些人來講，也許另一種教義對他們更有益。各位大概都知道禪宗的六祖惠能是聽五祖講《金剛經(jīng)》到‘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而大徹大悟�？墒俏夷�‘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已經(jīng)幾千遍了，還是不徹不悟。那末，‘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能不能算是佛教的中心思想呢？

　　至于應(yīng)用在日常生活上，則法門八萬四千，更可能因人而異。應(yīng)機的法門，往往能一聽即歡喜，一學(xué)便深入；不應(yīng)機的法門，大師們盡管說得天花亂墜，他過耳即忘，得不到好處，這也是常見的事實。

　　可是那天我覺得他們所出的題目，的確也是很多人想知道的，我總得盡我所知提供答案。所以，我說：‘我很慚愧，因所知很少，只能貢獻各位一個字，這個字是什么呢？是“悲”字，是慈悲的悲，悲憫的悲，大悲心的悲。諸佛以大悲為根本，所以悲可列為佛教中心思想之一。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普度眾生，所以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如能念念和悲心相應(yīng)，自然容易走上�；�雙修，成佛的正路。’

　　那天我提出了這個‘悲’字后，請大家靜默了一分鐘，讓大家思惟一下，是否對于他們所提出的題目，有了答案？我說：‘如果各位滿意了，我可以講講別的有趣的掌故，譬如這尊千年古觀音像的來歷。如果各位認(rèn)為我應(yīng)該再將這個悲字加以引申，則請舉手。’

　　結(jié)果，幾乎所有的人都舉手。

　　可是那天因為時間有限，要問其他問題的人很多，我只簡略的將‘悲’分為‘悲己’及‘悲人’作了一些解釋。所以今天想趁這個機會，和各位作詳細(xì)的討論，以補不足。

　　什么是悲及大悲？

　　在一般的中文字典中，悲的定義是‘痛’。這個‘痛’可不是肉體的痛，如背痛、牙痛等，這個痛是心靈上、精神上的痛�！掇o源》的注解中接下去說：‘有聲無淚曰悲。’這是一種傷心極深刻的表示。‘悲’還有一種意義是懷念、顧念。《辭�！放e了這么一個例子：‘游子悲故鄉(xiāng)。’這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對‘悲’字所下的定義。

　　佛教傳入中國，譯經(jīng)的大德們選用了‘慈悲’兩個字來表顯佛陀及菩薩們的重要心態(tài)，所謂‘慈以與樂，悲以拔苦。’所以，在佛法中‘悲’的含義就擴大為‘惻愴他人之苦而欲救濟之心也’(《佛學(xué)大辭典》)。換句話說，悲已不單是在心痛及懷念對方，而是進一步要設(shè)法如何消除對方的苦。

　　各位，通常我們所講的悲，大都在這個解釋的范圍內(nèi)。以我的淺見，這還不能算是佛菩薩的‘大悲’。這里有能悲的主體——我；所悲的對象——別人；苦的事實如病痛災(zāi)難，有時間性，有生滅相，所以還不是離相的大悲，而大悲必須不著相。

　　離相的大悲，只能說是我們學(xué)佛者的目的地，是彼岸的境界，但也是我們劃船的指針。因為我們現(xiàn)在都是在劃船的階段，所以把握住這個指針、方向，十分重要。為加強對于大悲的說明，我想舉兩個例子：

　　今天有很多位母親在座，所以我先舉一個母親和初生嬰兒的例子。

　　我得承認(rèn)，我沒有做過母親，所講的話是否正確，還得請各位母親指正。不過，我是四個孩子的父親，所以也有些因觀察而體會出的做母親的心態(tài)。當(dāng)和如生第一個孩子——梅兒時，我們住在昆明電工廠中，那時日本的飛機常來轟炸昆明。在初生梅兒的幾天中，和如心中好像什么都不要了，只有這個嬰兒。只要孩子一哭，她就馬上喂奶；晚上只要孩子一動，她就立即驚醒；一有警報，搶著嬰兒就往防空洞跑。

　　那時我的印象，在和如的心目中，嬰兒和她是不分的。并沒有‘我是母親，你是我的嬰兒’的觀念。這個初生的嬰兒，還是和在胎胞中一樣是她的一部分，嬰兒即是她。所以嬰兒饑餓，即是她饑餓；嬰兒不舒服，即是她不舒服；嬰兒有危險，即是她有危險。在座的聽了我這幾句話，有的也許只能意會，有的也許回憶起她自己的經(jīng)驗。各位，和如的這些行動，不但沒有我和嬰兒之分，也不是為名，我一句話也沒有稱贊她，她并不以為惱；也不是為利，根本無利可圖；她也沒有得到什么好處。這種悲心接近佛菩薩的大悲。

　　各位，第二種例子是在災(zāi)荒急難的場面中，往往可以見到有奮不顧身而救人的人。在沒有時間轉(zhuǎn)第二個念頭的剎那，這種大悲本性的顯現(xiàn)，忘了人我之分，而做出奮不顧身救人的可悲可泣的事跡，實在是有情人類的一種美德。他不是為名，也不為利，不顧自己生命的危險，充分的發(fā)揮了佛菩薩的大悲精神。

　　所以，佛在《金剛經(jīng)》中說：‘若菩薩通達無我、法者，如來說名真是菩薩。’大悲不但無我，而且無法，無法就是說連這是一種慈悲，是有福報，是有功德的種種觀念，一概都沒有。這樣無我、無人、無法而行悲，才是大悲。

　　各位，接下去我將‘悲’分為‘悲己’及‘悲人’加以引申，那是一種方便的講法。希望各位在想到‘悲己’時，也想到‘悲人’；在想到‘悲人’時，也記起‘悲己’。這樣漸漸的自能啟發(fā)您本具的般若正智。

　　悲己

　　什么叫悲己呢？悲己就是悲憫您自己。說得通俗一點，也就是愛恤您自己。說來也許很難令人相信，一般人很少是愛恤自己的。

　　我舉幾個常見的例子：

　　明明知道飲酒要誤事，可是自有人類以來，不論東方西方，天南地北，喝酒的人多得不可計數(shù)，而誤國誤人的記載，更不勝枚舉。最近紐約城中，有人喝醉了酒，午夜開車，撞死從餐館中出來的母女三人，關(guān)入牢中，以殺人罪起訴，他的一生也許就此完結(jié)，您說這人是不是悲憫自己？

　　又明明知道吸煙傷肺，而且已經(jīng)有明顯的科學(xué)證明，可是吸煙的人還是這么多，好像來日方長，吸了再說，并不替自己的健康壽命著想。

　　貪口味，則更是普遍，而且美其名曰口福，殊不知此種福氣是造成日后各種病痛的主要原因。您說他知不知道呢？他明明知道，可是就是貪吃。

　　毫無控制的讓自己生氣發(fā)火，也是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生氣不但會傷害自己身體，而且更易損傷與人的情感。各位也許也遇到過這種人，常會因一件小事而自己控制不住，甚至有惡口傷人的，事后則又自己懊悔怨恨，晚上失眠，您想他這樣對待自己，是不是太不夠悲憫了呢？

　　進了佛門，受過五戒，或者已現(xiàn)出家相，則應(yīng)該早已明白身業(yè)、口業(yè)、意業(yè)的因果嚴(yán)重�？墒钦嬗袔讉�人能完全不造身口意三業(yè)呢！其中尤以口業(yè)最易犯，嗔心最易起。

　　以上都是幾個常見的例子，各位請仔細(xì)想一想，在日常生活中，‘悲己’可真并不容易啊！這也是所謂‘我相難破’，各位如不信，不妨試一試，隨時留意！看您是不是能夠‘悲己’，這是一個很好的修行辦法。

　　悲人

　　什么叫‘悲人’呢？悲人就是悲憫對方。各位，這里我想強調(diào)一點：一般所謂的‘人’，往往是只指人類。不錯，人類的苦痛，已經(jīng)說不盡，每天翻開報紙，看電視新聞，幾乎都是令人痛心慨嘆的報導(dǎo)，所以能對人類起悲心，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墒俏覀儗W(xué)佛的，應(yīng)該明白，‘悲人’的‘人’并不是狹義的人類，而是廣義的眾生。而且這里的所謂眾生，不僅是指有情感、情欲的眾生，也包括了凡眾緣和合而生起的一切無情的眾生，譬如房屋、用具，以及一花一草、一紙一筆都是眾生。講到此處，各位也許會問，對一紙一筆，又怎么生悲呢？各位說得不錯，悲心有時候是難以常情理解的。不過到悲心純熟的階段，一個人自然而然的會生起對任何東西都有珍惜心，不浪費心，不隨意毀壞傷害的心，這才是悲心的充分表現(xiàn)。

　　在美國物質(zhì)太豐富了，我常常看見小朋友們在一大張潔白的紙上，畫上幾筆，就向地上一拋，又另外拿起一張潔白的只在畫，好像紙多得很。這種不愛惜東西的習(xí)慣養(yǎng)成，會障礙悲心的生起！

　　根據(jù)一般的經(jīng)驗，‘悲人’要比‘悲己’難。為什么我這樣講呢？因為第一，您是以一個有限的力量來應(yīng)付無限的要求。第二，您會遇到必須作一個權(quán)衡輕重的判斷選擇，有時會感覺到不容易。

　　關(guān)于第一點，我想比較容易明白，各位大概都有這種經(jīng)驗，譬如以錢財布施來說，就會覺得不能隨心所愿各處都捐。為什么呢？因為任何人的財力總是有限，而需要錢財幫助的地方或眾生實在多得不可勝數(shù)。

　　那末，怎么辦呢？

　　《了凡四訓(xùn)》中講了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一個小女孩到她家附近的一個廟裹去，她看了廟中的莊嚴(yán)佛像，生起極大的歡喜心，很想捐錢給廟里，可是一摸袋中只有二分小錢，她就將這僅有的二分錢捐給了廟里，廟中的方丈，得知了這件事，就特別跑出來為這女孩祝福稱贊。

　　多少年過去了，女孩長大，被選入皇宮為妃子。一天她想起家鄉(xiāng)的寺廟，就帶了幾千兩銀子到廟里來，奉獻了大量銀子，這位方丈得知了，差一個小徒弟出來招待她。這位皇妃覺得很奇怪，就進去找方丈，說：‘方丈呀！您應(yīng)該還認(rèn)得我就是某家的孩子呀！我小的時候，曾在此捐了只二分錢，您卻特地出來親自為我祈福。今天我奉獻了幾千兩銀子，您卻只差個小徒弟來迎接我，是什么原因呀？’方丈說：‘因為您捐二分錢的時候，您的心遠比今天捐幾千兩銀子要既真且切！’

　　各位請記住——既真且切。

　　各位也請不要誤會，這個例子并不是說，當(dāng)女孩捐了她僅有的二分錢，她就得餓死，并不，她的父母照樣供給她生活所需的一切，她也沒有其他負(fù)擔(dān)，不過，這二分錢確是她那天可以自己作主的僅有資產(chǎn)，她可以去買糖果吃，可以去買玩具，可是她不這樣自己享受，而捐給了廟里。所以說她捐這二分錢是既真且切。后來的幾千兩銀子為什么反而不既真且切呢？因為她那時拿出幾千兩銀子并不傷害她自己的享受。

　　關(guān)于第二點，我想舉一個例子，也許更能清楚。

　　我有一個年輕朋友，他認(rèn)為人的生老病死四苦中，病的痛苦為最明顯，也最普遍，而且這種苦，往往持久多年，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實在可憐，所以他決心學(xué)醫(yī)救人，進了醫(yī)科大學(xué)，書念得很不錯，也常接觸佛法。

　　有一天，他忽然來找我，說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有大群的白老鼠來找他討命。他驚得大叫，醒來滿身冷汗。他說：‘這些白老鼠都是他在實驗室中做實驗時所殺死的。’可是他說，他學(xué)醫(yī)，這種實驗又不得不做，問我是不是只好放棄學(xué)醫(yī)，或者我有什么建議。

　　當(dāng)時，我問他：‘您覺得救人重要呢？還是救您自己重要？’他想了一想說：‘救人重要。’我說：‘既然肯定救人更重要，那么您就得好好的學(xué)醫(yī)，盡快的學(xué)成，做個好醫(yī)生，全心全意的救人，而將您真心救人的功德，回向給這些因助您救人而舍了生命的白鼠，愿它們都超生凈土。在實驗室中只殺不得不殺的，不隨意亂殺�？梢陨贇ⅲ瑒t不但自己應(yīng)盡量少殺，也勸同學(xué)們大家少殺。倘若有空的時候，因為您已學(xué)佛，能念經(jīng)咒，則念念往生咒、地藏菩薩名號等，將功德也回向給所有為助您將來救人而犧牲了生命的眾生，這就叫做處逆道而行悲心，您應(yīng)以這種心來權(quán)量逆道中所遭遇到的各種問題。’

　　這位年輕的朋友，現(xiàn)在已學(xué)成行醫(yī)，是一位極得病人信心及好感的醫(yī)生。我為他歡喜！

　　如何培養(yǎng)悲心？

　　各位請記�。罕�心的反面，即是嗔心。輕的嗔心叫生氣、發(fā)脾氣；大的嗔心，即是仇恨。嗔心一起，悲心即消失；悲心愈強，嗔心愈不容易生起。這是我們在做人及修行中一個極重要的原則。

　　悲心的培養(yǎng)并不容易，也不是旦夕可以造成的。各位只要留心觀察，小孩子的悲心往往比大人大，就可以體會出為什么悲心不易培養(yǎng)。

　　今天所想講的兩點，都不是很容易做到的，卻是我個人幾十年來累積的經(jīng)驗，拋磚引玉，供各位參考。

　　第一點是我們自己日�？梢杂�(xùn)練的：不要馬上下批評人的結(jié)論, 。,

　　這話怎么講呢？就是說不論是在家庭中，朋友之間，機關(guān)中的上司下屬，學(xué)校中的先生、學(xué)生、同學(xué)之間，如果您忽然覺得對某個人所做的事或者所說的話，心中不滿，不要馬上下結(jié)論，說這個人錯了，就開口批評他；更不要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批評他，當(dāng)然更不要罵他。要隔一段時候再下結(jié)論。怎么隔一段時候呢？譬如默念阿彌陀佛二十聲或者默念觀世音菩薩二十聲，或者默數(shù)一至二十，然后再下結(jié)論，再決定他是否錯了。

　　各位不妨試試這個簡單的辦法，看能否減輕您生氣的機會，使嗔心少起。這也是‘悲己’的一個法門。

　　第二點是如果有人侮辱您，毀罵您，冤枉您，或者甚至在肉體上傷害您，希望您馬上記起《金剛經(jīng)》中的下面一段經(jīng)文：

　　佛說：‘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贊誦此經(jīng)，若為人輕賤，是人先世罪業(yè)，應(yīng)墮惡道，以今世人輕賤故，先世罪業(yè)則為消滅，當(dāng)?shù)冒Ⅰ穸嗔_三藐三菩提。’

　　各位，我們得生而為人，而且能夠有機會得聞佛法，能受持讀誦《金剛經(jīng)》，能有緣和諸上善人在莊嚴(yán)寺的夏令營中聚會一起，各位過去世一定種過許多善根。可是也難免有過惡業(yè)，甚至于應(yīng)墮三惡道的罪業(yè)。各位平時燒香拜佛、捐錢造廟、誦經(jīng)念咒，就是希望消去過去的罪業(yè)，種未來的善因。今天有人來悔辱您、輕賤您，使您重罪輕報，極大的罪業(yè)可以消滅，您說您該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