倓虛大師追思錄

追思恩師略敘創(chuàng)辦華南學佛院之經(jīng)過

  樂渡

  當代大德,臺宗耆宿,恩師倓公老人,于癸卯年六月廿二日,化緣已畢,示寂于香港九龍弘法精舍內(nèi)之華南學佛院。四眾震悼,人海淚枯,樂渡時旅居美國三藩市,噩耗傳來,五內(nèi)如裂,倉皇搭機,萬里飛歸,而吾師封龕已兩日矣。不慧受恩深重,病未能侍,殮未能親,緣慳最后一面,悠悠蒼天,此恨曷極。今四眾弟子,擬編追思錄,紀念老人,香港佛教維志,亦出特刊,闡揚師德。老人一生盡瘁佛教,豐功偉績,盛德至行,贊何能窮。不慧僅就老人南來弘化因緣,及創(chuàng)辦華南學佛院之經(jīng)過,加以述敘,藉表追思,因老人南來于港九,及海外之佛教,有深重影響也。

  一九四七年,五月中旬,偕二同學由青抵滬,目的為來香港,因與舊同學了因法師,預(yù)先有約。了因乃東普陀茂峰老法師之高足,曾于青島湛山佛學院,同學數(shù)載,頗相契。其返港后,魚雁時通,并邀我等來港。奈至滬后,時局不穩(wěn),物價暴漲,船票亦隨之上升,旅費頗難籌措。二同學先后赴杭,分別掛搭招賢云棲二寺。我將僅有之旅費,乘船來港,及至,了因法師已生西數(shù)月矣,既痛失去故友,復(fù)感前途茫茫。初則掛搭東普陀,深蒙茂峰老法師提拔,請為書記,居數(shù)日,因不習慣。欲他往。

  適聞有道風山者,以宗教研究院為號召,專重宗教比較學等,余對其所有宗教科目,感有興趣,欣然前往。至后則知名不符實。其組織系多年前,有挪威人艾╳╳,曾于南京景風山,擬設(shè)立佛教式之基督叢林,引誘青年僧伽,改變信仰,投向基督教會。經(jīng)中國佛教會太虛大師反對,政府未準成立。后轉(zhuǎn)來香港道風山,復(fù)以宗教研究院之招牌,以及金錢物資等,引誘青年僧人,走入陷阱。此時已有三十余名,受其蠱惑,由僧伽轉(zhuǎn)為白衣,終日西裝革履,內(nèi)心過著矛盾生活,殊覺可惜!

  道風山之用心,路人皆知,有位中國牧師,向我衒露他們宣傳成績,將六十余名,來信投考宗教研究院之青年僧伽,照片和姓名地址,悉登記在冊,準備分批收容。看罷甚覺不安,此六十余名,皆是各佛學院之青年學僧。為慕宗教研究院之虛名,數(shù)千里外,來函投考,一旦來山,其后悔,將不堪設(shè)想。此不獨佛教蒙受重大影向,其本身亦受無限之損失。因此曾和該院院長田╳╳辯論一番,即離去。掛搭山下一寺院中,將該山之組織,內(nèi)幕虛偽,及其下意識傳教方式情形,寫成小冊子「道風山的經(jīng)過」印出五百冊,向國內(nèi)各大叢林,及各佛學院寄發(fā),俾曾來投考之僧青年,有個認識,勿誤入歧途。

  此時倓公老人,及湛山寺住持善波法師來函,催促返回青島。蒙優(yōu)曇法師,王學仁居士慨助船票回上海,稍住即返湛山母校,老人喜出望外。不料一星期后,時局驟轉(zhuǎn),市面人心騷動,湛山寺諸位護法,及善波方丈約我商量,虛云老和尚與葉遐庵老居士,來函邀請倓老,南來廣州重修光孝寺一事,要我先來香港和葉老居士接洽,際此環(huán)境之下,加之多方因緣關(guān)系,感于義不容辭,為此再次來港。

  大局急轉(zhuǎn)直下,市外風聲鶴唳,人心為之動蕩,是年底由青抵滬,原定同行者,有達成決師,共二人,不料上船時竟有二十七人,十之八九無船票,當時處境,十分尷尬。由于非常時期,輪船擠擁不堪,軍民同舟共濟,總算悉能如愿,到達上海。約數(shù)日,邀達成、性空、圣懷、智開,諸法師共五人,乘火車抵達廣州,掛搭六榕寺。翌日與達成法師二人來港。是時葉老居士在家靜養(yǎng),不見外客,鮮有知其寓所者。因此多方探詢,始得晤談。彼聞倓老有意南來弘法消息,甚為歡喜。遂邀王學仁、林楞真、黃杰云、樓望纘、王碧娥、諸居士相商。適有弘法精舍,乃倓老之同學,已故寶靜老法師,連同黃杰云、李素發(fā)居士等所創(chuàng)建,兼辦弘法學社,專培養(yǎng)弘法僧材,約一年因故停辦,學僧各自離去,寶老圓寂滬濱,此后除看守人外,無人居住。復(fù)為日人占用多年。自勝利以來,一直空閑。其時管理弘法精舍之董事,為王學仁、黃杰云、林楞真三人,經(jīng)葉老居士商談后,均歡迎淡老蒞港弘法,及辦佛學院。一致通過,借出弘法精舍為院址。

  葉老居士,和我分別致電,催請倓老從速飛錫南來。俾佛學院早日實現(xiàn)。一九四八年四月一日,倓老由青抵滬,四日由滬飛港。至機場歡迎者,有覺光、優(yōu)曇、王學仁、樓望纘、黃杰云、林楞真、王碧娥、樂渡等數(shù)十人。至東蓮覺苑用齋后暫住正覺蓮社,覺光法師處。翌日倓老與葉老居士晤面,互相商酌后,議決創(chuàng)辦僧校,定名為華南學佛院。請葉遐庵、王學仁、黃杰云、樓望纘、林楞真,五位居士,為學佛院護法董事,倓老為院長兼主講。董事會原議招收學僧十名,每月經(jīng)費港幣一千元。葉遐庵,樓望纘二位擔任常年經(jīng)費。王學仁、黃杰云、林楞真三位,負責借出弘法精舍。

  以后旅居廣州,及上海一班學僧,陸續(xù)來港。倓老飛函至滬,請定西、樂果二位老法師,蒞港助教,自開學校,復(fù)有眾多青年學僧,由大陸涌來,多欲投入華南學佛院,倓老為造就僧材計,遂向董事會要求,再多收學僧十名,經(jīng)費仍照原議。董事會以添人數(shù),不添經(jīng)費,當無推辭,遂表同意。前后學僧二十一名,三位老法師,再有廚夫,校役各一名,共二十六人,所有費用港幣一千元,頗感拮據(jù)。迫不得已,老人復(fù)向董事會要求,每月增加三百元。雖仍感不足,勉強尚可維持。所幸同學們盡能自勉,每日課余,分組種菜,上山斬柴,以補不足,甫一年,董事會有感經(jīng)費負擔過重,提議學僧半工半讀,自力更生。事實上,是理所當然,惟適合學僧之工作者,頗難籌措。而且董事會之意見,并不一致,負責經(jīng)費者,要學僧半工半讀,不負責經(jīng)費者,則不表同意。因此曾有短時期之僵局。至時取款不到,縱倓老親去董事會要求,亦屬枉然。艱辛苦況,其是一言難盡。

  于此一年當中,老人每星期日,去東蓮覺苑講法華經(jīng),我每次侍從,乘巴士至佐頓道過海。有一次老人問及過海船票事,我答頭等二毫,二等一毫。老人為節(jié)省起見,堅持要搭二等,此路過海小輪,二等無座位,祇有站立等候,直達彼岸。如是者數(shù)次,我見此七十六歲老人,站立船上,頗覺辛苦,經(jīng)再三請求,仍搭頭等。記得最后一次,侍從老人至董事會,要求取款,董事謂:須半工半讀,方給經(jīng)費。但工作要容許時間,還要覓得適當者而作。而每日生活所需,卻在目前。規(guī)定每月一日,去董事會支取經(jīng)費,此次要求已過半月,尚未支出。側(cè)聞董事會方面,已有比較規(guī)模,汗衫工廠計劃,由于意見不一致,未能提前發(fā)表。

  我問:「要我們作何工作?」

  答:「先買幾部手搖織襪機,織襪!」

  我說:「無錢買!

  答:「無錢買,沒辦法!……」。此次又是空跑。

  回來后,老人坐在沙發(fā)上,似作沉思,一言不發(fā)。許久用手輕輕拍一下沙發(fā),跟著說一聲「難!」少許又反手拍一下,跟著又說一聲「難!」老人雖不直說,總之反正為難。翌晨老人命我設(shè)法買織襪機,圖作要求經(jīng)費借口。因此曾多方籌借,購得手搖織襪機六部,連買錢紗配零件等,共用捌百余元。同學們既全是生手,我亦外行,不知所措。由東蓮覺苑請來一位八姑,為教導(dǎo)人,像這種落后工作,普通一般女工,尚且久已廢而不用,更何況我等外行。欲靠此工作,來維持學佛院之經(jīng)費,實等于緣木求魚。一星期后,出品十余對,尚需要手工縫襪咀。再加洗、染、熨、等等工作,不一而足。以現(xiàn)代化,以時間計,種種皆非所宜。雖因此又領(lǐng)到一月之開支,但終非久計。我和老人再三商量,學佛院之存亡,就在旦夕。必須另想妥善辦法,自行解決,否則如同畫餅充饑,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

  有一次葉遐庵老居士對我說:「樂渡師!你看看能否陪老法師回青島去?」這句話雖很平常,我知道老居士心中,有無限感慨。他辦僧教育心切,是真心護法者,使我領(lǐng)會到教育僧材之困難,辦佛學院之不易,衷心感激。我說:「倓老年高,出入不便,等個時期再看……」。老居士額首不語。

  后來寶燈和永惺兩位法師,由滬攜來,水陸道場,莊嚴法器,經(jīng)數(shù)月籌備,蒙吳蘊齋、江上達,及諸位熱心護法居士等,多方資助,規(guī)定每年啟建水陸法會一次,學佛院賴此方得維持下去。

  遠在一九四三年,葉遐庵老居士,在滬搜集諦閑大師遺著多種,乃佛學書局出版者,錯誤字句甚多。寄去青島湛山寺,請老人校正,來港經(jīng)蔣維喬老居士,重加校勘之后,倓老及兩位居士,為弘揚法化,兼報師恩,擬將大師遺集,編印出版。葉老居士離港時,先捐港幣一千元,作為倡導(dǎo)。并請倓老負責,玉成此事。當時經(jīng)濟,雖然十分困難,但事關(guān)重要,等于阿難之集結(jié),責無旁貸,惟茲事體大,獨力難持,因此老人曾多次約我等學僧商量,如何進行。由于所處之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種種關(guān)系,雖再三討論,終無結(jié)果,又醞釀數(shù)月,承中華書局,吳叔同居士捐贈照鏡印刷機一副,同學們自動發(fā)心學習印刷,每日工作四小時,上課四小時,其余時間自修。奈印刷機太小,每次印出篇幅有限,所以工作頗費時間。加以同學們,初習排印,各部門尚未熟悉,故此感覺日益困難。以后增添一副六度印刷機,復(fù)蒙江上達居士,發(fā)心裝電燈,摩打,故工作得以加速。約一年半,此部遺集,始告完成,共一千部,約萬余巨冊。

  一九五二年,第一屆學僧畢業(yè)后,老人專函向董事會,請辭院長之職。經(jīng)董事會,再三誠懇挽留,不得已之下,又續(xù)辦第二屆,招收學僧二十余名,課程如第一屆,大同小異。常年經(jīng)費,仍由每年一次,水陸法會籌募。至一九五四年三月畢業(yè),前后畢業(yè)之學僧,紛紛到海外各地弘法。后因青年學僧頗難羅致,招生成為難題。亦正是華南學佛院告一段落之機會。老人年已八十,理應(yīng)休息,再函董事會辭職,住山修持。各董事懇留老人,常住弘法精舍,學佛院改為研究性質(zhì),新舊學僧任選一科,專門自修。

  一九五四年秋,老人命我督工建造諦閑大師紀念堂,諦老為臺宗泰斗,乃近代著名高僧,立功,立言,立德,具三不朽。倓老及禪定老和尚,寶靜老法師等,均出其門下。

  一九五八年,創(chuàng)辦中華佛教圖書館,搜購各種大藏經(jīng)七部,各種散裝經(jīng)典,語錄著述。二萬余冊。每周除星期一外,全日開放,任人借閱。自開幕后,老人每逢星期日,宣講大佛頂首楞嚴經(jīng),風雨不誤,聽眾坐無虛席。老人慈悲廣大,誓愿宏深,一生創(chuàng)建叢林數(shù)十處,與辦佛學院多聞,著述十余種,培養(yǎng)弘法僧材,不計其數(shù)。領(lǐng)眾以身作則,常導(dǎo)人以不執(zhí)著為宗。待人接物,和藹可親,凡皈依親近者,無不潛移默化。實為末法不可多得之導(dǎo)師。

  一九五九年秋,老人八十五歲,偶然示疾,常臥在床,不欲久坐。緇素弟子,前后圍繞,咸以為老人,行將入滅。但老人講楞嚴經(jīng),尚未圓滿,眾弟子懇求老人,再住世數(shù)載,以冀法會圓滿,普沾法益。不久老人霍然告愈。有一次我和老人閑談:

  我說:「老法師,你老將來往生的時候,有八成是臥著去吧!」

  老人說:「你怎么會知道?」

  我說:「曾見你老幾次有病,都是臥床不起,因此猜想你老將來去時,多半是臥著!

  老人哼了一聲說:「那,你可說不定!」

  此為數(shù)年前之事,因親自侍疾多次,每見老人病時,臥床不起,自以為老法師將來去時,多半是臥著。實則不然,老人圓寂之時,結(jié)跏跌坐,手結(jié)彌陀印,端詳而逝。由此證知老人,對于生死來去,早有把握。

  一九六二年,壬寅九月十六日,老人八十有八歲,宣講大佛頂首楞嚴經(jīng)圓滿。此時我應(yīng)美國三藩市,正善佛道研究會所邀,亦是多年前,老人要我到美洲去之本愿。行將出國,老人又告違和,我心中甚感不安,幸經(jīng)延醫(yī)治療,轉(zhuǎn)危為安,不久即告康復(fù)。壬寅十二月十一日,拜別老人座前,復(fù)蒙再三叮嚀:「海外弘法非易,凡事多吃虧,多忍耐。忽忘出家本愿,爾今去,希望佛法流傳到西方,不要惦念我,回來再見!」

  樂渡侍從老人廿五載,承蒙耳提面命,諄諄教誨。自覺障深慧淺,對于老人之學問德業(yè),以及行住坐臥,諸多威儀細行,仍是門外漢,一無所得。晨夜自思,頗覺汗顏。拜別之頃,不免依依,至美后,均托老人福蔭,一切順善。

  一九六三年癸卯六月十二日,接讀寶燈,性空,誠祥三位法師快函,謂老人精神不佳,體力甚弱,延中西醫(yī)診視,咸謂無大病,乃年老氣血退化,自然現(xiàn)象。聞之甚為憂懼,起初不意有他。又十日忽接來電,驚聞噩耗,悲痛不已。第四日飛返香港,未得瞻仰最后慈容,遺憾萬分;貞浧邆月又十一日,拜別老人座前時,謹聆教誨──凡事多吃虧,多忍讓等語,今猶在耳。不料小別之咐囑,竟成最后之遺訓(xùn)。興念及茲,不禁悲從中來。吾師大事已畢,世緣已盡,去則去矣,惟嗣后誰為依怙,能不惘然!

  老人終生以弘揚佛法,普度眾生為己任,常說:「弘揚佛法此什么都重要,度人即是度己,要信得極,站得穩(wěn),言行一致。不要有附帶作用,才是真佛子,真弘法者!刮岬群髮W欲報師恩,紀念師德,務(wù)必要繼續(xù)老人弘法之志,以老人之言為言,以老人之行為行,方是真紀念老人。

  一九六三年癸卯十月初三老人入滅百日之辰,樂渡寫于中華佛教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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