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韓愈
論韓愈
自佛教來東震旦土,韓愈之前,儒流起為排斥者,寥寥無聞,而論諍傾軋者,皆出于習(xí)黃老學(xué)及謬托道流之黃巾米賊。崔浩、傅奕雖史官,其先皆黃巾,故蠱惑帝主以滅佛,不在興儒教而在興道教,儒者則往往調(diào)和其間,雍容評訂,多右佛而絀道,觀弘明集、廣弘明集所載者,詳矣。韓愈獨樹幟辟佛、老,自比孟軻拒楊、墨,謬種傳流,抑若一辟佛即足以為大儒,儒之辟佛者乃競起。然韓愈多言無行,訐悖而不能自信信人,當(dāng)其生蓋少有悅從者。舊唐史譏愈恃才肆意,有盭孔孟之旨,譏戲不近人情,文章甚紕繆。其友柳宗元,深非愈斥浮圖,謂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退之所罪者其跡也,非所謂去名而求實者矣。又若張籍,其為辭辟老,雖與愈同,然于愈之言行多不足,數(shù)數(shù)貽書規(guī)其過。嘗曰:“比則執(zhí)事多尚駁無實之說,使人陳之于前以為歡,甚有累于令德!又商論之際,或不容人之短,如任私尚勝者,亦有所累也。先王存六藝,自有常矣!有德者不為,猶以為損,況為博塞之戲與人競財乎?君子固不為也,今執(zhí)事為之,廢棄時日,竊實不識其然!愿執(zhí)事絕博塞之好,棄無實之談,嗣孟軻、揚(yáng)雄之作,辨楊、墨、老、釋之說”!愈雖與籍友善,卒自文而拒其諫。晚年立朝廷,名譽(yù)已高,陷溺彌甚,一無所建白,唯以文、酒、博塞、酬應(yīng)、媚流俗──見龍子非韓論──。老彌淫毒,服丹砂、雄雞以健陽道,卒之以死!觀此、可見愈嗜好下劣,言行乖僻矣!抑愈尤無操守,以諫迎佛骨被貶潮州,遽惴惴恐道死,乞靈湘江女鬼,兄事毛仙翁求其術(shù),上尊號,請封禪,媚上;貜(fù)官──皆見愈文集──。大顛師斥其辟佛為舜犬妾婦之行,氣結(jié)無以難──黃魯直曰:“退之見大顛后,作文理勝,而排佛之辭為之沮”──。既服其道,復(fù)答書孟簡作自文計曰:“大顛頗聰明,識道理,故與之交游,非為求福”。夫信佛豈專以求福者,用此自解,適見其不知佛而辟佛,為舜犬妾婦之行耳!愈尤躁妄于進(jìn),試禮部時,遍上朝宰書,詞卑顏厚極矣!張子韶曰:“退之累數(shù)千言,求官于宰相;至第二書乃復(fù)自比為盜賊管庫,且云其大聲而疾呼矣,何略不知恥”!余謂愈雖善屬文,亦淳于髡之流,至局脊儒言而不能守,行節(jié)虧缺,則猶下矣!逮歐陽修力推崇愈所為文,后世儒者遂沿習(xí)尊奉之。然宋明來,非愈者亦多,殆掊擊無復(fù)完膚;第俗儒少讀書,故為所惑耳。西蜀龍子有非韓百篇,明教嵩師有非韓三十篇──二書皆折以儒者所宗經(jīng)義者,不獨斥其理論乖謬,辭句間亦多糾正。誦韓文者,不可不兼讀此二書──。蘇軾亦有非原性等篇,且曰:“退之與圣之道,蓋亦知好其名矣,而未能樂其實,支離蕩佚,往往自叛其說而不知”。王安石亦譏之曰:“人有樂孟子之距楊墨而以斥佛老為己功,嗚呼!莊子所謂夏蟲者,其斯人之謂乎?道、歲也,圣人、時也,執(zhí)一時而疑歲者,終不聞道矣”!二程、朱、陸,亦往往不足愈之言行。而陽明傳習(xí)錄,則曰:“退之、文人之雄耳,以語圣人之道則遠(yuǎn)矣”!至若張商英、劉謐輩,著書非其說者尤伙,吾宜乎可以無言矣!雖然、彼皆泛取愈之言行論之者,吾書之旨,凡不關(guān)及乎佛教者,概置不辨,獨取其語涉佛教之文,條分篇章,據(jù)理深斥焉耳。
愈之原道曰:‘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兇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駁曰:張藉勉韓愈作一書,若揚(yáng)子云法言者,以存圣人之道,而排斥佛老之說。愈始則謝以二氏為天子公卿輔相所宗事,畏而不敢遂成為書,繼又大言自壯曰:“然觀古人得其時,行其道,則無所為書。書者、昔所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玆人有知乎?則吾之命不可期!如使玆人有知乎?非我其誰哉!其行道,其為書,其化今,其傳后,必有在矣。吾子何遽戚戚于吾所為哉”?交蘆子曰:愈之言如是,而晚年既顯貴,縱未能行其道,亦應(yīng)為其書矣。而傳者謂其晚年益頹唐,一無所見樹于朝廷,吾嘗疑之!讀原道而后知愈不唯未嘗知佛、老,仰未嘗知儒!其立論前后相剌謬,亦矜氣求勝人而務(wù)顯才名,聳動觀聽,冀略取高官厚祿耳!宜其年長位隆,益靡然也!就此章觀之,初之四句,可暫許為一家別義;曰道與德為虛位,仁與義為定名,則謬極矣!不第與宙合內(nèi)人之言道德仁義者大相左,而愈之一篇中自為抵牾者尤甚也。夫道德既唯虛位,則題曰原道者,亦豈即原此虛位乎?有為韓愈圓其說者曰:韓愈意謂仁指博愛,義指行宜,仁與義之名有所定指,故仁與義為定名;若夫道,則仁義所由而之焉者耳,若夫德,則仁義所充而足乎己者耳,故道與德為虛位。交蘆子曰:信然,則道指由致所至,德指充足乎己,道與德何嘗無定指乎?何嘗非定名乎?果如其說,益見雖有仁義,非道則終不能由致而至,非德則終不能充足夫己;非道德則人自人,仁義自仁義,人與仁義兩不相關(guān);仁義縱實,既與人不相關(guān),以人言之,則雖謂仁義為虛無可也。此正顯人之所必有者在道德,人唯實有道德,乃能由焉至焉而充仁義足乎己。夫然,是仁義待道德而后實,非道德離仁義則為虛也。
請更為譬說以喻之:人譬之舟,仁義譬之舟之行,而道德則譬水之負(fù)舟而成行也。舟離水則不能行,故非水則以舟言舟,固與行動絕不能相附,而水之為水,雖無一舟行于其中,卒自若也!抑猶有進(jìn)焉者,舟者水行之器,離水則不能行,即不得謂之舟;舟在水未有不能行者,亦未有必須常行、必能常行者,雖有時不行,行動之本能固依然在,而不失其為舟。人離道德,即不得謂之人;人果體合道德,未有不能行仁義者,亦未有必須行仁義、必能行仁義者,雖有時不行仁義,行仁義之本能固依然在,而不失其為人。故以人言人,實莫實乎道德,不可須臾離焉,而仁義則可有可無者也。此適以明仁義是道德之人所現(xiàn)起之分理,非若道德而實有所指者耳。曾何足為韓愈圓其說乎?雖然、韓愈之證明道德是虛位者,固在道有君子與小人,而德有兇有吉二句。彼意謂道德猶君位,堯舜可居,桀紂亦可居;堯舜居之則隨之而君子,隨之而吉,桀紂居之,則隨之而小人,隨之而兇;故道德為虛位。而實之者,則在處君位者之事行,堯舜之事行,仁義也,桀紂之事行,暴戾也,仁義與暴戾拒非若道德之能兼容,故仁義為定名。殊不知道德仁義之義界非一,引據(jù)一古義以為立,亦即可引據(jù)一古義以為破。此不必遠(yuǎn)征也!博愛為仁,行而宜之為義,是韓愈所自立者也。煦煦為仁,孑孑為義,是韓愈指老子之所見者也。然則道或君子、或小人,德或吉、或兇,故道德為虛位者,今仁或博愛、或煦煦,義或行而宜之、或孑孑,何獨非虛位乎?若曰:煦煦、孑孑,實非仁義,故仁義為定名,則獨不可曰小人與兇實非道德,故道德為定名乎?抑道若必兼小人者,何以書稱殷受不道;德若必兼兇者,何以傳稱孤唯不德,罹茲鞠兇。且既決以道或君子、或小人,德或吉、或兇,而仁義唯是君子道之吉德,則益顯道德為大,仁義為小,道德必賅仁義,仁義不足以盡道德耳。且既決以小人與兇亦為道德,得道德之半,何足以見合仁與義言之,必為天下之公言?去仁與義言之,必為一人之私言乎?前后矛盾自陷,吾有以見愈之進(jìn)退失據(jù)耳!
吾請為老子反其說以見趣曰:韓愈之虛道德,非毀之也,其見者虛也!掩目而觀世間曰:世間虛無物者,非世間虛無物也;彼以由是而之焉為道,足乎己無待于外為德,其虛之也亦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仁義不足以盡之者也,天下之公言也!韓愈之所謂道德云者,局脊乎仁義者也,一人之私言也!雖使奉韓愈為祖師者觀之,固亦不能為韓愈爭勝也!蓋此類皆模棱兩可之言耳。且老子亦自有道德仁義之義界,細(xì)讀老子自知,初未嘗曰煦煦為仁,孑孑為義也。亦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道德而后仁義者,亦猶云失王而后霸也。霸雖未王,固必以尊王而后謂之霸;老子何嘗曰必去仁與義,乃為道德乎?韓愈亦憑己之憶想而誣老子所言仁義道德,如彼之所云耳!最可嗤者,楊誠齋為韓愈救其謬曰:道德之實非虛也,而道德之位則虛也。然則獨不可曰仁義之實雖非虛,而仁義之位則虛乎?唯楊龜山謂:“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仁義、性所有也,則舍仁義而言道者,固非也。道固有仁義而仁義不足以盡道,則以道德為虛位者亦非也”。斯則差能舉道德與仁義之分者!然欲就道德仁義之涵義,決擇眾家之說而綽約其言,蓋非短論可斟酌飽滿而無滲漏,故吾今但破韓愈之謬,而未嘗自立道德仁義之理,此讀文者所當(dāng)知,而不得執(zhí)吾言以難也。然韓愈之說,已椎為齏粉,雖累千萬喙,亦不能為之辨護(hù)矣!陋哉韓愈!何足以原道!(見?砦迤冢
。ǜ阶ⅲ┰“非韓愈”,今依文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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