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自性”

　　漫談“自性”

　　濟群法師

　　自性,是佛學(xué)典籍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重要概念。在佛教的各個宗派中,不論是小乘,還是大乘,是教下,抑或是宗下;都談到它。但由于各家的核心思想不同,所以賦予的含義也往往不一樣。本文將舉出幾種代表性的說法并作一比較說明。

　　一、各家所說的“自性”

　　(一)有部的自性。有部,具稱說一切有部,是上座部流出的大部派,盛行于西北印加濕彌羅一帶,人才輩出,注疏豐富。主要論典有“六足一身”。“六足”即《法蘊足論》、《集導(dǎo)門足論》、《施設(shè)足論》、《品類足論》、《界身足論》和《論身足論》;“一身”是《大毘婆沙論》,及《發(fā)智論》等。其理論特點是三世實有,法體恒有。

　　有部之所以得名一切有部,就是因為它主張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的緣故。有部將一切法加以歸納分類,其中最完整的分類,要算世友的《品類足論》及世親的《俱舍論》中所說的五位七十五法。五位.即色法、心法、心所注、心不相應(yīng)行法、無為法。色法分為十一種,心法一種,心所法分為四十六種,心不相應(yīng)行法分為十四種,無為法分為三種,共合七十五種法。這些法在有部看來,都有它的自性,此自性恒有。

　　那么自性是什么呢?在《大毘婆沙論》中有自性門,說明某法的體性是什么,這就是出體。有部論師對世間、身心一切現(xiàn)象,了解為復(fù)雜的綜合體,分析復(fù)合體而發(fā)現(xiàn)內(nèi)在單一的本質(zhì),就是自性。這就是實有與假有。如《大毘婆沙論》卷一三三曰:“地云何?答:顯形色,此世俗想施設(shè)�！�…地界云何?答:堅性觸,此是勝義能造地體�！边@里把地分為二種:常識中的地,是和合有,是世俗假想施設(shè)而非真實的;佛說的地界,那是勝義有。從復(fù)合的總聚,而探得一一法的自性,也稱為分。分是不可再分析的,也稱為我。如《大毘婆沙論》卷九曰:“我有二種:一者法我,二者補特伽羅我。善說法者,唯說實有法我,法性實有,如實見故�！� 此外自性,還有本性等別名,顯示了一切法自性,是自有、自成的,永恒存在的,所以《大毘婆沙論》卷二十一曰:“諸法實體恒無轉(zhuǎn)變,非因果故�！�

　　對于這樣恒有的自性,與現(xiàn)實的無常生滅現(xiàn)象似乎相違,與緣起因果也仿佛不合。針對這些疑問,在《大毘婆沙論》中有著詳細的解釋說明,茲略引幾段。如《論》卷七十六曰:“未來諸法集現(xiàn)在時,如何聚物非本無今有?現(xiàn)在諸法散往過去時,如何聚物非有已還無?答:三世諸法,因性果性,隨其所應(yīng),次第排立。體實恒有,無增無減,約依作用,說有說無。諸聚集物,依實有事,假施設(shè)有,時有時無�！边@是說,諸法實體在三世中恒有,不能說從無而有,有已還無的,但依作用可以說有說無。

　　又如《論》卷三十九曰:“問:諸行自性有轉(zhuǎn)變不?設(shè)爾何失,若有轉(zhuǎn)變,云何諸法不舍自相?若無轉(zhuǎn)變,云何此中說有住導(dǎo)?答:應(yīng)說諸行自性無有轉(zhuǎn)變。復(fù)次有因緣故說無轉(zhuǎn)變,有因緣故說有轉(zhuǎn)變。有因緣故說無轉(zhuǎn)變者,謂一切法各住自體、自我、自物、自性、自相,無有轉(zhuǎn)變;有因緣故有轉(zhuǎn)變者,謂有為法得勢時生,失勢時滅……故有轉(zhuǎn)變。”這可見有為法的生滅有無,約作用、功能而說。自體是恒住自性,如如不變的,因此稱為恒有。

　　至于三世因果的建立,在有部有四大論師的不同主張,即法救、妙音、世友、覺天。這里但舉出有部正宗世友的主張來介紹一下。如《大毘婆沙論》卷七七曰:“說位異者,彼謂諸法于世轉(zhuǎn)時,由位有異,非體有異。如運一籌,置一位名一,置十位名十,置百位名百,雖歷位有異,而籌體無異。如是諸法經(jīng)三世位,雖得三世而體無別。此師所立,體無雜亂,以依作用立三世別。謂有為法,未有作用名未來世,正有作用名現(xiàn)在世,作用已滅名過去世�！比�世但依作用有無建立,自體則是恒有不變,所以三世實有,法體恒有。

　　(二)中觀家的自性。在佛滅度后的五、六百年間,印度佛教史上是部派佛教盛行時期,由其是一切有部影響極大。到了佛滅后七百年間,有龍樹大士出世,因感于有部思想不契合佛意,遂依《般若經(jīng)》,造《中論》、《十二門論》、《大智度論》等,針對著有部三世實有、法體恒有的思想,給予猛烈的評擊。同時,高豎緣起無自性的中道法幢,在印度佛教史上放出異常的光彩。

　　中觀家的核心思想,就是緣起性空。緣起,即宇宙間一切有為現(xiàn)象,都是因緣和合而生起的。性空,謂由因緣和合而生起的一切現(xiàn)象,皆無自性�！洞笾嵌日摗肪砣�十一曰:“性名自有,不待因緣,若待因緣,則是作法,不名為性。諸法中皆無性,何以故?一切有為法皆從因緣生,因緣生則是作法,若不從因緣和合則是無法。如是一切諸法性不可得故,名為性空�！庇秩纭吨姓摗�四諦品》曰:“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名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边@是說一切法無不是緣起,緣起法必然沒有自體,沒有自體所以性空。

　　自性與緣起,從有部的立場去看,本來可以并立而相成的,但到了中觀家的經(jīng)論里就變成水火不容了。以自性是自有、自成、永恒存在的,有自性就不必待緣起。既然待因緣和合而生,那就必然沒有自性。因此,緣起必然性空,性空才能建立緣起,只有這樣才是符合中道。像有部所說不僅不能建立,而且也是落于常見了。

　　(三)唯識家的自性。唯識學(xué)是佛滅后九百年間,由無著、世親兄弟共同興起的一個教派。它與龍樹倡導(dǎo)的中觀學(xué)分庭抗禮,形成了印度佛教史上的空有二宗。前面說過,空宗的特征是徹底否定自性,闡明一切法都無自性空,可是,到了唯識家經(jīng)論里又講究自性。于是,又有了空有之爭。

　　唯識家的核心理論是三自性;即遍計所執(zhí)性、依他起性、圓成實性�！叭�性” 是唯識家對一切法的本質(zhì)及狀態(tài)所作的歸類性的說明。其具體內(nèi)容據(jù)《唯識三十頌》中說:“由彼彼遍計,遍計種種物,此遍計所執(zhí),自性無所有。依他起自性,分別緣所生。圓成實于彼,常遠離前性�！贝硕�頌中,前一頌解釋遍計所執(zhí)性�！氨吮恕憋@示眾多;“遍計”是周遍計度,謂我人能緣心不斷地于所緣境上虛妄分別,錯誤的認為有我有法,我法二執(zhí)即是遍計所執(zhí)性。次一頌的前半頌解釋依他起性。依他起性,是由因緣和合而生起的一切現(xiàn)象。次半頌顯示圓成實性,圓成實乃圣智所緣的境界,是由遠離我法二執(zhí)而顯。而三性的有無,頌中但曰遍計所執(zhí)自性無所有、依他、圓成都未提及,可見是有的。

　　對三性有無作進一步說明的是三無性�！段ㄗR三十頌》繼三性之后曰:“即依此三性,立彼三無性,故佛密意說,一切法無性。初即相無性,次無自然性,后由遠離前,所執(zhí)我法性�！边@里說明了一切法無性,即三無性是佛陀密意說的。在三自性中,遍計所執(zhí)性的沒有,是為“相無性”。依他起性,謂因緣和合而生起的事物現(xiàn)象是有的,而自生、自成的永恒性則是沒有,是為“生無性”。圓成實性由遠離二執(zhí)而顯,且不從其本身去看。相對遍計執(zhí)性而言,則是有的。因此,在三無性中,只有遍計執(zhí)性才是真實無性,依他、圓成皆是假說無性,非性全無也。

　　中觀家講緣起性空,唯識家講依他、圓成有自性,乍看之下似乎矛盾。其實,二者并不相違背。為什么?因為所說的自性含義不同。中觀家破的自性,是有部所建立的自性。它具有自有、自成、永恒存在的意思,這種自性在緣起法中當然不能成立,是沒有的,而唯識家也是反對的。《唯識三十頌》講到依他起性時說無自然性,此自然性豈不是有部所立,而為中觀家所破的自性嗎?再看唯識家所說的自性,“自”是簡別它為義;“性”是體義、質(zhì)義。謂因緣聚合而成現(xiàn)象,具有相對的體質(zhì)及簡別于他的功能,稱為“自性”。此自性的含義正好與法的含義相等,這樣,有法就有自性。所以,唯識家把依他起與自性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不矛盾。而唯識家這種自性,中觀家也不排擠,原因是中觀家也承認性空而又宛然有的現(xiàn)實�！�心經(jīng)》所說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四)禪宗的自性。禪宗,是達摩西來以心印心,代代相傳而形成的一個宗派。這宗派的特點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薄靶摹睘槲胰爽F(xiàn)前一念之妄心;“性”是生起心的相本,是心的本原。在禪家語錄里,或曰本來面目、或曰本性、或曰佛性、或曰自性等。尤其自性一名,禪家使用偏多,如《六祖壇經(jīng)·序品》 中五祖對神秀曰:“無上菩提,須得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不生不滅,于一切時中念念自見,萬法無滯,一真一切真,萬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實,若如是見,即是無上菩提之自性也�！边@里以無上菩提為自性,說明明心見性情況,意謂神秀尚未見性。又同品六祖悟后曰:“一切萬法不離自性,”遂啟祖曰:“何期自性本自清凈,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不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祖(五祖)知悟本性,謂惠能曰:不識自心,學(xué)法無益;若識自心,見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師佛。”又《般若品》六祖曰:“一切般若智,皆從自性而生�！憋@然,這里的自性就是佛性。它具有本來具足、清凈、不生滅、不動搖、能生萬法的特點,圣人悟之而成道,凡夫迷之則流轉(zhuǎn)生死。

　　禪家所講的自性與有部所說的自性,約其自生、自成、永恒存在的一點,頗為相同。但有部是指緣起現(xiàn)象的世俗諦;神宗則建立在無相寂滅的第一義諦中。緣起現(xiàn)象的世俗諦,因為緣起的,自然不存在自生、自成、永恒存在的自體,故為中觀家所破。禪家從無相寂滅的第一義諦里說明:無相寂滅的第一義諦非緣起,非緣起故自性得以建立。

　　二、結(jié) 論

　　總觀以上四家所說:有部的自性,是指因緣聚合的有為現(xiàn)象中,具有自生、自成、永恒存在的自體,唯識家的自性,是指依他生起的一切現(xiàn)象,各有相對獨立的體質(zhì)及簡別于他的功能,禪家的自性,是指我人本具的真如佛性。中觀家所破的對象,主要是有部所說的自性。至于唯識、禪宗所說,從論主龍樹破執(zhí)的動機去看,顯然不是他所要破的,而若有人執(zhí)以為實有,中觀家也會破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