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弘一法師李叔同

  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弘一法師李叔同

  本文摘自:《文史天地》雜志作者:田玉德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币磺端蛣e》唱到今天,激起人們多少往日情懷!這首名歌的曲作者,是美國音樂家福斯特;而詞作者,便是我國近代藝壇上的一位杰出的先驅(qū)人物:李叔同,也就是后來的弘一法師。

  李叔同演茶花女

  李叔同(原名文濤,別號息霜,法號演音、弘一)曾經(jīng)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正如他的弟子——著名畫家豐子愷所說,他是我國最早出國學文藝的留學生之一;是最早提倡話劇,最早研究油畫,也是最早研究西方音樂的藝術(shù)教育家之一。他終身的“藝事”——書法,更是達到極高的境界,被譽為20世紀中國十大書法家之一。這位20世紀初瑜亮一時的藝術(shù)家,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啟蒙教育的先驅(qū)者,不啻如流星劃過夜空,卻想不到于1918年,“五四”運動前夕,斬斷世情俗怨,從此芒鞋布衲,托缽空門。由風華才子到云水高僧,由峰而谷,這一極具戲劇性的轉(zhuǎn)折,怎不令人愕然、惘然?在一本“紀念冊”里,留有他年輕時飾演“茶花女”的倩影,也印著他安樣圓寂于陋室繩床的情景。

  關(guān)于李叔同先生皈依佛門的緣起,眾說紛紜,但無論在俗、出家,李叔同的“塵緣”實際上從未斷過,且十分認真執(zhí)著和徹底。他傳奇般的一生充滿詩意和神秘感,今天的人們,觀照昔日弘一大師的塵緣萍蹤,想必會多一份對人生的感悟和啟示!

  1911年3月,李叔同在東京美術(shù)學校畢業(yè)。此為畢業(yè)時的合影,中為李叔同。

  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

  李叔同于1880年陰歷9月20日生于天津,祖籍浙江平湖。他父親為李鴻章同年進士,曾官吏部主事。致仕后經(jīng)營鹽業(yè),興辦銀行,為津門富豪。李叔同是五姨太所生,當時他父親已68歲,雖然李叔同五歲即遭父喪,他少年時的生活仍然是極為優(yōu)裕的。他的兄長和母親很注重他的教育,延請了天津名士趙幼梅教他詩詞,唐靜巖先生教他書法,加之他本人極為聰穎好學,小小年紀便積累了非常深厚的國學修養(yǎng)。有道是“《文選》爛,秀才半”,李叔同7歲時便能熟讀《文選》,且寫得一手像樣的書法,被人稱為“神童”。

  由于家庭的變故,李叔同14歲陪他的生母南遷上海。晚清的上海,也是西洋文明和東方文化碰撞的邊緣。既有傳統(tǒng)文化的底子,又有“歐風東漸”的浸染。李叔同在上海入南洋公學從蔡元培先生受業(yè),與邵力子、黃炎培、謝無量等人同學。這是當時上海最先進的學校。在這里,他一方面接受了較系統(tǒng)的儒家經(jīng)典教育,一方面又吸納了“新學”的精華,促發(fā)了他積極用功,奮發(fā)有為的心態(tài)。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參加者多為一時俊杰。而李叔同應征的文章,名字屢屢列為第一,從此被上海的名士聞人所青睞,被視為“才子”馳名于上海灘。

  二十歲上下的李叔同,不但是才華橫溢的文士,也是一個頗為放浪的富家公子。在天津、上海,他與一些藝界女子甚至風塵女子來往不斷,與名坤伶楊翠喜、謝秋云等過從甚密。李叔同早年的詩詞有許多與名妓名優(yōu)唱和的作品,稱他“寄情聲色”,是一點不過分的。然而,寄情聲色亦自有其社會與個人的背景。1900年前后,中國已被列強“瓜分豆剖”,日漸淪亡。李叔同本人亦經(jīng)受了科考失敗等打擊,眼前缺乏前途的光亮,不免追求聲色刺激,所謂“奔走天涯無一事。何如聲色將情寄,休怒罵,且游戲”。表明他當時的消極情緒。雖然如此,李叔同在上海時期,上有慈祥的母親、下有賢惠的俞氏夫人和兩個孩子,家庭生活卻是幸福、祥和的?梢哉f,這一時期是李叔同充分享受親情乃至物質(zhì)利益的時期,這種富家公子生活直到1905年,李叔同喪母之后。

  1905年,李叔同的母親王夫人病逝于上海“城南草堂”,李叔同扶柩回津,并依“東西各國追悼會之例”,為母親舉行了喪禮。舉哀之時,李叔同在四百多中外來賓面前自彈鋼琴,唱悼歌,寄托深深的哀思,此舉被視為“奇事”,天津《大公報》稱之為“文明喪禮”。

  李叔同很早喪父,教養(yǎng)培育基本靠他的生母王夫人,是以奉母至孝。生母去世,對他刺激很大,認為自己的“幸福時期已過去”,乃東渡日本留學。

  是年,李叔同曾作一首《金縷曲》述志,其詞曰:“披發(fā)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于酒。漾情不斷淞波溜。恨來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一派豪氣,充滿了熾盛的愛國熱情,卻也不乏“當時年少青衫薄”的沖動與柔情,是當年李叔同的自我寫照。

  在留學日本之前,李叔同就已參與戲劇演出實踐。此為李叔同在上海票演京劇《黃天霸》造型。

  丹青與粉墨

  李叔同初到日本,對于明治維新以后的西化成果深感羨慕,對西洋藝術(shù)全面研攻。他在上野美術(shù)學校西畫科從黑田清輝等畫家學習,同時又入音樂學校研究樂學與作曲,業(yè)余還研究戲劇。

  在日本學習美術(shù),李叔同接受的是西方寫實主義教育體系,這與中國傳統(tǒng)的以“修身齊家”為目標,“以學致仕”的教育體系是完全不同的。中國傳統(tǒng)的繪畫,固然有其博大精深的一面,而西方寫實主義美術(shù)更能表現(xiàn)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更能深入人的精神生活,具有其獨特的力量。在上野美術(shù)學校,李叔同作為中國第一代美術(shù)留學生,受到日本各階層的廣泛關(guān)注。日本《國民新聞》記者曾專訪這位“清國留學生”的畫室,只見四壁懸掛黑田、中村等人的畫作和李叔同的油畫稿,筆致瀟灑,令人贊賞,這篇訪問記就被刊于當時的《國民新聞》,很為人所注目。李叔同刻苦學習,勤奮創(chuàng)作,其作品獲得了當時日本美術(shù)界的很高評價。在日期間,李叔同創(chuàng)作了大量油畫、水彩畫、國畫和版畫,回國時僅油畫作品就有數(shù)十幅。這些藝術(shù)珍品,大師在1918年出家前將它們寄贈給北京美術(shù)學校作資料,可惜大多失散。1940年,印度詩人泰戈爾邀請李叔同將他的作品送歐洲舉辦的世界美術(shù)展,臨時竟一幅都找不到,只好作罷,F(xiàn)今保存的叔同畫作不過十幅,但均為藝術(shù)瑰寶。

  上野美術(shù)學校課程中有裸體寫生的內(nèi)容,李叔同曾雇請一位日本女郎作模特,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人像人體素描,有不少成為美術(shù)史的重要文獻資料。天長日久,李叔同和這位端莊秀麗的日本女郎發(fā)生戀愛,結(jié)為異國伴侶,并于1910年一同回到上海。

  在日本學習美術(shù),使李叔同確立了“以美淑世”,“經(jīng)世致用”的美術(shù)教育觀念,并在國內(nèi)培養(yǎng)了眾多美術(shù)人才。而“裸體寫生”也由他引人中國美術(shù)教育中。藝術(shù)大師劉海粟先生多年后談到李叔同在我國首創(chuàng)采用裸體寫生的貢獻時,仍然激動不已,對先生的藝術(shù)膽略非常佩服。

  李叔同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就學得很好,曾細讀原本的《莎士比亞全集》,對西洋戲劇傾心已久。1906年,他與曾孝谷等人創(chuàng)辦“春柳社”,提倡話劇,這就是我國最早的研究話劇的團體。這個團體先后演出《茶花女遺事》、《黑奴吁天錄》等,李叔同均任主角,一時聲譽鵲起。初演《茶花女》時,李叔同為了串演女角,還不惜將小胡子剃去,花重金做了好幾身女西裝,十分認真。春柳社第一次演劇時李叔同所寫的戲單印刷品,也被日本帝國大學圖書館珍藏。由于《黑奴吁天錄》中有反對民族壓迫的內(nèi)容,此劇還遭到清政府的禁演,這也說明其影響之大。

  李叔同將出家時,與他的學生劉質(zhì)平(左)、豐子愷(右)合影

  為人師表

  李叔同一貫是堅定執(zhí)著的愛國者。留日期間,就加入孫中山領(lǐng)導的同盟會,參與反清的革命斗爭。1911年回國后,李叔同擔任上海《太平洋報》藝術(shù)副刊主筆,竭力宣傳革命。在上海,他加入文藝革命團體“南社”,創(chuàng)作了《祖國歌》《大中華》等振奮人心的歌曲。作為激進的青年,他不滿黑暗的現(xiàn)實,要求改革社會,報效國家。滿腔愛國激情,化為澎湃激昂的詩句:“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quán)腦”,“男兒若論收場好,不是將軍也斷頭!

  然而“辛亥”以后的中國,并非如人們所希望的那樣一片光明,清政府被推翻了,卻代之以軍閥統(tǒng)治,社會的黑暗腐敗,理想抱負的難以實現(xiàn),使李叔同深感苦悶和孤獨。在這種心情中,李叔同應浙江第一師范學校之聘,擔任音樂、美術(shù)教師,實踐他早年確立的“以美淑世”、“經(jīng)世致用”的教育救國理想。

  浙江一師是當時國內(nèi)有影響的學校,師生中都英才輩出。著名文學家夏丐尊先生就是這里的國文教師。而豐子愷、劉質(zhì)平等文化名人均就讀于此,是李叔同的得意門生。在同事、同學們心目中,這位李先生是怎樣一個人呢?一言以敝之曰:“認真”。

  夏丐尊先生《平屋雜文》一書中有好幾篇是寫李叔同的。他對這位“畏友”充滿敬佩,認為李叔同是“我們教師中最不會使人忘記”的。夏丐尊多次對學生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shù)學等更重。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他的詩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一尊佛像,有后光,故能令人敬仰!

  夏丐尊先生任學校舍監(jiān)的時候,有一事非常困擾:有同學失竊,而始終無人肯承認。李叔同乃獻一策:君請書通告一紙,限某日前認錯,否則本舍監(jiān)只有一死謝罪!還強調(diào):必須是準備認真踐諾,方有效力。夏先生實行沒有,不得而知,但確實感到“駭然”于他認真的精神。

  豐子愷在懷念先師的文章中寫道:李叔同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但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每次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板書齊整,然后端坐講臺等學生到齊。而對待學生的態(tài)度,李先生是“爸爸的教育”,是“溫而厲”的態(tài)度。

  有一次下音樂課,最后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發(fā)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shù)十步之后,李先生出門,和氣地叫他進教室來,用很輕但很嚴肅的聲音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guān)門!比缓笠痪瞎,送他出門,自己輕輕把門關(guān)上。

  由于他的博學和人格魅力,李叔同令師生們敬仰有加!耙粠煛睍r期,也是李叔同生命的輝煌時期,在各個藝術(shù)領(lǐng)域,詩、音樂、美術(shù)、金石書法方面,均達到了那個時候的最高境界,為后人提供了咀嚼不盡的精神食糧。

  然而,這位漸臻于完美之境的大藝術(shù)家,卻在“五四”運動的前夕、1918年8月19日,在杭州定慧寺出家,正式皈依佛門。

  弘一大師李叔同

  念佛不忘救國

  李叔同原本常讀性理方面的書,后來又忽然對道教發(fā)生興趣,案頭常放著道藏。據(jù)豐子愷回憶,李先生經(jīng)常把自己不用的東西分贈給弟子們,仿佛即將遠行一般。有一天,李叔同由校工聞玉陪同,到大慈山辟谷,斷食達十七天。他還將斷食的感受詳細記錄于《斷食日志》。這期間,他自感身心靈化,似有仙象。平時以寫毛筆字打發(fā)時間,筆力絲毫不減,而心氣比平時更靈敏、暢達,有脫胎換骨般的感覺。斷食之后攝影留念,并制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下排印著:“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

  但學道時間很短,“斷食”之后即在儒學大師馬一浮先生的指引下學佛。出家前一天的晚上,李叔同把豐子愷和另兩位同學叫到他的房間里,把房間里所有東西送給這三人。第二天,豐子愷等三人送他到虎跑附近的定慧寺出家,法名演音,號弘一。

  李叔同家人知道他出家的消息后,曾多次要求他還俗。他的夫人攜子來勸說他,他拒不會見,后在朋友苦勸下相見一面,但雙手合十,口念佛號而已。與他深深相愛的日本側(cè)室專程趕來,他也只是口誦“阿彌陀佛”,再無他言,日本夫人只得痛哭而返。

  李叔同出家后,發(fā)愿精研戒律,并且嚴格依照戒律修持,虔誠得近乎苦行僧。初修凈土宗,后來又修律宗。律宗向以戒律森嚴著名,一舉一動,都有規(guī)律,嚴肅認真之極,被稱為佛門中最難修的一宗。弘一法師為弘揚律宗,曾立下四誓——

  一,放下萬緣,一心系佛,寧墮地獄,不作寺院主持;二,戒除一切虛文縟節(jié),在簡易而普遍的方式下,令法音宣流,不開大法,不作法師;三,拒絕一切名利的供養(yǎng)與沽求,度行云流水生涯,粗茶淡飯,一衣一袖,鞠躬盡瘁,誓成佛道;四,為僧界現(xiàn)狀,誓志創(chuàng)立風范,令人恭敬三寶,老實念佛,精嚴戒律,以戒為師。

  二十多年精誠莊嚴的自律苦修,弘一法師使傳統(tǒng)斷絕數(shù)百年的律宗得以復興,佛門稱弘一為“重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著名美學家朱光潛曾說,李叔同是“以出世的精神做著人世的事業(yè)”。宗教的虔誠與獻身精神并沒有使他放棄救國的愿望,反而更加強烈。

  1941年,弘一法師還寫過一幅橫卷:“念佛不忘救國,救國必須念佛”,其跋語寫道:“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是故救國必須念佛!焙胍环◣燄б婪痖T之后,依然廣結(jié)善緣,開導眾生,以喚起、提高人們的愛國熱情和責任感為己任;蛘,這種“宗教救國”的理想,與大師早年“教育救國”的理想是一脈相承吧!正因為如此,當時許多文化名人都頗為欣慕大師,與之結(jié)“方外之友”。

  著名作家郁達夫曾到福建拜訪弘一法師,相見之下,郁達夫先生竟產(chǎn)生削發(fā)出家的念頭,希望追隨大師的步履。弘一法師對他說:“你與佛無緣,還是做你愿做的事情去吧!”贈郁氏著作數(shù)種而別。郁氏后來因英勇抗日,被日本憲兵殘殺于蘇門答臘。

  據(jù)徐悲鴻夫人廖靜文女士的回憶,徐悲鴻先生曾多次訪問弘一法師這位藝壇前輩。有一次,徐悲鴻發(fā)現(xiàn)山上一棵已枯死多年的樹木發(fā)出了新芽,頗為吃驚,于是問道:“此樹發(fā)芽,是因為您——位高僧來到山中,感動這枯樹起死回生嗎?”大師答道:“不是的。是我每天為它澆水,它才活過來!毙毂櫾鵀榇髱熥饔彤嬒,“以全力詣其極”,頗為深刻地表現(xiàn)了弘一大師的莊嚴與慈愛。

  柳亞子先生與弘一早年同辦過《太平洋報》,弘一出家后,就與柳亞子失去了聯(lián)系。1939年抗日軍興之際,弘一在福建泉州度60壽辰,忽然收到柳亞子一首祝壽詩,詩曰:“君禮釋迦佛,我拜馬克思。大雄大無畏,跡異心豈異。閉關(guān)謝塵網(wǎng),吾意嫌消極。愿持鐵禪杖,打殺賣國賊!

  當時在場祝壽的人見到這首詩,莫不縮頸咋舌,可是弘一讀了微微一笑,提筆回詩偈一首,云:“亭亭菊一枝,高標矗勁節(jié)。云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绷鴣喿幼x后,不由嘆道:“嗚呼,洵可謂善知識矣!”并作《懷弘一上人》文。

  弘一法師李叔同

  絢爛之極,歸于平淡

  弘一法師在出家之后,就毅然割斷了他曾醉心研究過的話劇、油畫、西洋音樂諸藝術(shù)。唯獨于書法研習不輟,老而彌篤。他認為:“夫耽樂書術(shù),增長放逸,佛所深誡。然研習之者,能盡其美,以是書寫佛典,流傳于世,令諸生歡喜受持,非無益矣!(《李叔同臨古法書·自序》)。

  李叔同出家前即以書法名世,有深厚的碑學功底,其書法大都凝重厚實,結(jié)構(gòu)舒展開張,點畫方折勁健,富于才氣。而他的書法之真正成熟,是在成為佛門弟子之后。

  由于外部環(huán)境和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改變,李叔同出家以后的書法作品,可以說是充滿了宗教所賦予的超脫和寧靜,不激不厲,心平氣和。在俗時那種點畫精到,刻意求工的效果不見了,而代之以圓潤含蓄,蘊藉瀟灑,給人一種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感覺。正如大師自己所解釋的那樣:“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弘一法師的書法,實際上是一種心靈的跡化,是大師一生藝術(shù)作品中最寶貴的結(jié)晶,深受各階層人士的景仰。弘一出家后,一直保持著與在俗的朋友、學生的密切聯(lián)系,而書法則是這種聯(lián)系的主要媒介。他書寫了大量作品,廣結(jié)墨緣,也留下了一幅幅藝術(shù)精品。

  除他的弟子們之外,與弘一結(jié)下墨緣的文化名人也很多。文學家如魯迅、郭沫若、葉圣陶……藝術(shù)家如吳昌碩、王一亭等。魯迅先生曾在日記中詳述自己在內(nèi)山完造家求得弘一法書而為之欣喜不已的事。郭沫若先生亦通過法師在俗弟子轉(zhuǎn)求大師墨寶,加以珍藏,還在致法師的回信中對法師一以貫之的文藝觀——“士先器識而后文藝”,深表服膺。

  據(jù)弘一法師弟子劉質(zhì)平先生回憶,國民黨慕弘一法師名,多次派人勸說,請他做國民黨的政治和尚,并請他用雙款為蔣介石書寫對聯(lián),軟硬兼施,都被法師堅決拒絕,并謝絕會見,始終不給一字。但是普通農(nóng)民請法師寫字,則十分容易,如距寺院較近,有時還親自送去。于此可見法師偉大人格之一斑!

  弘一法師寫經(jīng),是以心安神定,高度鎮(zhèn)靜的功夫,運之于腕,貫之于筆,傳之于紙,故有斂神藏鋒的氣韻,寫畢,往往滿頭大汗,非常疲勞。這樣的佛教藝術(shù)精品,自然是寶貴的文化財富!日本大學里,就把法師所寫的《四分律表記》及《華嚴經(jīng)集聯(lián)》影印本作為研究書法與哲學的資料。

  悲欣交集的絕筆

  1942年秋,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不二祠溫陵養(yǎng)老院圓寂,遵佛教儀式火化,其舍利分別由泉州清源山彌陀巖,杭州虎跑寺建舍利塔供養(yǎng)。法師垂危時,曾作二偈給夏丐尊等舊友:“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痹娋圓融、灑脫、從容,充分表達了大師對生與死的必然,和萬物生生不息的自然規(guī)律的徹悟。只有具備如此淵博深厚的學養(yǎng)的哲人,才能有如此博大、恢宏、超脫一切、悲憫一切的胸懷,才能如此冷靜地、理智地、從容地面對生死之界限。誦其詩,令人起敬。

  大師病重后,拒絕醫(yī)療探問,一心念佛。他告訴他的弟子妙蓮法師:“你在為我助念時,看到我眼里流淚,這不是留念人間,或掛念親人,而是在回憶我一生的憾事!

  10月10日下午,弘一法師索來紙筆,寫下“悲欣交集”的絕筆交給妙蓮。大師“悲”什么?“欣”什么呢?與婆娑世界離別是悲,往生西方是欣。山川草木、宮室樓臺、尊榮富貴乃至親朋骨肉,在佛家看來,如曇花一現(xiàn),皆為幻象、夢境。夢中離別,亦有悲情,雖有悲情,實乃空虛之悲。而欣則是真欣!涅磐入寂,成就正覺,豈非最可欣之事?自古無哪位高僧大德往生之時道出這四字,這足以證明弘一大師的無上智慧!

  10月13日(陰歷9月4日)晚,弘一法師安詳圓寂于陋室板床之上,他的眼角沁出晶瑩的淚花。

  一代大師就這樣逝去了,連同他淵博的知識,驚人的才華,不凡的經(jīng)歷……像流星劃過太空,又如飛蛾撲向星辰。

  然而,弘一法師究竟不同于一般的和尚,他傳奇般的一生,乃是不斷自我超越、自我升華的一生。即使皈依佛門,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而是痛感于眾生疾苦,為了人生之根本問題“行大丈夫事”的。所以我們在法師的塵緣之中,更多看到的是一絲一毫不肯茍且的做人態(tài)度,是“救護國家”的火熱心腸,是對生命的無限熱愛與悲憫……,正如弘一大師的法侶,高僧廣洽法師所說:“雖親近大師有年,但覺其語默動靜,無非示教,因不敢以文字贊一詞也!

  “今宵別夢寒”,而弘一法師的一生塵緣,恰似疏林晚鐘,在精神的時空中回蕩、延伸,幫助我們脫離一切虛妄與茍且,而拯救靈魂于不自覺的“陸沉”,去承擔起人生旅途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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