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精辟妙文《西天梵音》揭秘（三）

　　六

　　佛教在中國的驚人生命力,我還可以用自己的一些切身體驗來加以證明。

　　我家鄉(xiāng),出過王陽明、黃宗羲、朱舜水這樣一些天下公認的“大儒”,但到我出生時,方圓幾十里地,已經幾乎沒有什么人知道他們的名字,更沒有人了解他們提出過一些什么主張,哪怕是片言只語。

　　我家鄉(xiāng)是如此,別的地方當然也差不多。這個現(xiàn)象,我在長大后反復咀嚼,消解了很多不切實際的文化夢想。

　　高層思維再精深,如果永遠與山河大地的文明程度基本脫節(jié),最終意義又在何處?

　　當時的家鄉(xiāng),兵荒馬亂,盜匪橫行,唯一與文明有關的痕跡,就是家家戶戶都有一個吃素念經的女家長,天天在做著“積德行善”的事。

　　她們沒有一個人識字,卻都能熟練地念誦《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其中有三分之一的婦女還能背得下《金剛經》。她們作為一家之長,有力地帶動著全家的心理走向。

　　結果,小廟的黃墻佛殿、磬鈸木魚,成為這些貧寒村落的寄托所在。

　　我相信,這些村落之所以沒有被仇恨所肢解,這些村民之所以沒有被邪惡所席卷,都與那支由文盲婦女組成的念佛隊伍有關。

　　這些村落間,唯一熟悉中國文化經典的是我外公,他以道家的方式,過著悠閑而貧困的生活,自得其樂,卻全然于世無補。

　　他偶爾題寫在廟墻上的那些田園詩,只有他自個兒在欣賞。

　　道家不等于道教,但鄰村也有名正言順的道士。道士在村人心中的地位很低,只是幫著張羅一些喪葬、驅病儀式,平日與農民完全沒有兩樣。

　　我的這幅童年回憶圖,并非特例。因為我后來問過很多從不同鄉(xiāng)間出來的前輩和同輩,情景基本類似。

　　這就說明,在中華文化腹地的絕大部分,在毛細血管伸及的肌膚之間,佛教的蹤影要比其他文化成分活躍得多,也有效得多。

　　遺憾的是,那個時候,佛教本身也已經走向衰微。晚明以后,東南一帶隨著社會經濟的發(fā)展,功利主義橫行,修佛成了求福的手段,而且出現(xiàn)了不少直接對應功利目標的經文和門派。

　　這種勢頭從清代至近代,越演越烈。佛教本來是為了引渡眾生放棄貪欲求得超越的,很多地方倒是反了過來,竟然出于貪欲而拜佛。看似一片香火,卻由欲焰點燃。

　　在這種令人惋嘆的場面不遠處,不少佛學大師在鉆研和講解經文,卻都是天國奧義,很難被常人理解。這兩種極端,構成了佛教的頹勢。

　　我重新對佛教的前途產生喜悅的憧憬,是在臺灣。

　　星云大師所開創(chuàng)的佛光山幾十年來致力于讓佛教走向現(xiàn)實人間、走向的世界各地的宏大事業(yè),成果卓著,已經擁有數(shù)百萬固定的信眾。

　　我曾多次在那里居住,看到大批具有現(xiàn)代國際教育背景的年輕僧侶,笑容澄徹無礙,善待一切生命,每天忙著利益眾生、開導人心的大事小事,總是非常振奮。

　　我想,佛教的歷史重要性已被兩千年時間充分證明,而它的現(xiàn)實重要性則要被當今的實踐來證明,現(xiàn)在好了,這種證明竟然已經展現(xiàn)得那么輝煌。

　　臺灣經歷著如此復雜的現(xiàn)代轉型和內外沖撞,為什么仍然沒有渙散?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佛教。

　　除佛光山外,證嚴法師領導的慈濟功德會也讓我深為感動。以醫(yī)療為中心,到處救死扶傷,不管世界什么地方突發(fā)嚴重自然災害,他們總是爭取在第一時間趕到,讓當代人一次次強烈感知佛教的慈善本義。慈濟功德會,同樣擁有數(shù)百萬固定的信眾。

　　無論是星云大師,還是證嚴法師,或是另一位我很尊重的佛教哲學家圣嚴法師,做了那么多現(xiàn)世善事,卻又把重心放在精神啟迪上。

　　他們充分肯定人間正常歡樂,又像慈祥的人生導師一樣,不斷地向現(xiàn)代人講解最基本的佛理,切實而又生動地排除人們心中的各種自私障礙,從而有效地減少了大量的惡性沖突。

　　他們在當今各地受到歡迎的驚人程度,已使佛教發(fā)出了超越前代的光華。

　　由于他們,我不僅對佛教的前程產生某種樂觀,而且也對世道人心產生某種樂觀,甚至,推衍開去,又對中華文化產生某種樂觀。

　　我們這片土地,由于承載過太多戰(zhàn)鼓馬蹄、仁義道德的喤喤之聲而十分自滿,卻終于為西天傳來的一種輕柔而神秘的聲音讓出了空間。

　　當初,那些在荒涼沙漠里追著白骨步步前行的腳印,沒有白費,因為它們所追尋來的那種聲音,成了熱鬧山河的必然需要。

　　但是,熱鬧山河經常會對自己的必然需要產生麻木,因此也就出現(xiàn)了文化應該擔負的莊嚴使命,那就是一次次重新喚醒那些因自大而堵塞了性靈的人群。

　　從魏晉南北朝開始,中國的智者,已經習慣于抬頭諦聽,發(fā)現(xiàn)那兒有一些完全不同于身旁各種響亮聲浪的聲音,真正牽連著大家的生命內層。

　　正是這種諦聽,漸漸引出了心境平和、氣韻高華的大唐文明。

　　那么,讓我們繼續(xù)諦聽。

　　(《西天梵音》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