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繪道意 翰墨寫人生——親近本慧法師散記

　　丹青繪道意 翰墨寫人生

　　——親近本慧法師散記

　　明 海

　　1993年3月20日上午,數(shù)百信眾云集趙州柏林禪寺,夾道歡迎一位從臺灣返鄉(xiāng)的八旬老人:本慧法師。

　　本慧法師,號入遷,又號行簡、紫筠,出家前名任博悟,書法、繪畫卓冠當(dāng)代。60年前,他離開老家趙縣出走,后來到臺灣,棄塵出家,息影山林,潛心書畫。半個多世紀(jì)的光陰倏忽而逝,當(dāng)他飄然返鄉(xiāng)時,當(dāng)時才一歲的兒子已是年逾花甲,兩鬢斑白。物非,人也非。

　　柏林寺普光明殿的拜臺上,省佛協(xié)請來民間藝人用傳統(tǒng)的獅子舞歡迎這位老法師、老藝術(shù)家。

　　老人說他很激動、很慚愧。幼時他經(jīng)常到柏林寺玩耍,那時這里破敗不堪,想不到柏林寺有今天,他自己有今天。老人發(fā)愿為柏林寺創(chuàng)作20幅國畫,20幅書法作品,以表一個游子的心意。

　　我們在問禪寮的會客室放一張大桌案,作本慧法師的創(chuàng)作間,寺里最初安排明樹師侍候老人筆墨,后來明樹師因公外出,我臨時頂他,得以和這位蜚聲藝壇的藝術(shù)家親近了幾天。

　　本慧法師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像個孩子。他雖已年逾八旬,可是精力充沛,活潑風(fēng)趣,毫無龍鐘之態(tài)。他面部表情豐富,兩只眼睛閃閃發(fā)亮,說話喜歡拖一個富于童稚氣的尾音。

　　有一次,我主動遞給他一罐飲料,他一臉感激的樣子,連聲道謝,一邊湊過頭來說:“老同學(xué),畢竟關(guān)系不同啦!”我不禁啞然失笑。

　　本慧法師早年就讀于北大中文系,他仿佛特別重視我們之間的這層校友關(guān)系,動輒“老校友”,說話也無所顧忌。有一次完成一幅畫后小憩吃花生,他突然問我:“你喜歡吃什么樣的花生,大的還是小的。”我回答說:“大的。”他說:“我喜歡吃小的,因為小的香。”

　　童心不泯,也許是許多有成就的藝術(shù)家的共同特征�？粗�本慧法師活潑的樣子,我在想:歲月的滄桑感哪里去了呢?有時候一點點生活的經(jīng)歷就能讓一個人長吁短嘆,老氣橫秋,這位老人卻心如明鏡,仿佛已返老還童。有幾次我有意引他談他的身世,期望聽到他對人生的一些高論,這時他會淡淡地說:“就這樣,沒有辦法的啦�！�

　　這像是說:法爾如是,如是而已,又能怎么樣呢?60年前,為了探索藝術(shù)的奧秘,為了追求新的生活,當(dāng)時的任博悟遠(yuǎn)走他鄉(xiāng)。后來烽火連綿,關(guān)山阻隔,他與家人從此音訊斷絕,孤身在外過著奔波勞碌的生活。他從過政,教過書,辦過教育,作過記者,但貫穿他生活始終的是藝術(shù)。他對書法與繪畫之道孜孜以求,苦心孤詣,人生的風(fēng)雨滄�；�作翰墨丹青靜靜地點灑在宣紙上,成為一幅幅精美的藝術(shù)作品。

　　能旁觀本慧法師創(chuàng)作是一種莫大的福報。

　　八旬老人在畫案前一立,渾身充滿活力與光芒,他的雙眼盯住宣紙,炯炯有神,全部的身心進入一個藝術(shù)的夢幻世界。四周靜悄悄的,我們也不自覺地屏住呼吸,生怕干擾他的思路。老人手握毛筆,忽而大力揮灑,忽而輕描淡寫。作山水畫的點筆時,他拿筆在紙上搜尋,像兒童在草叢中尋找蛐蛐,那樣全神貫注,而筆落在紙上又像是很隨意自然。一幅畫完成最后停筆,他的頭會向后昂起,右手握筆朝上一揚,輕輕地說:“好!”

　　我最初看本慧法師創(chuàng)作,感覺他筆墨的運動很輕松隨便,沒有什么法度,后來才慢慢體會到他創(chuàng)作的艱辛。一次畫一幅梅最后要畫石頭,老人略一猶豫,停下筆問我們:“畫在哪兒好呢?”他的孫子指著畫的一角說:“就畫這兒吧。”他搖搖頭:“你的主意是個普通的主意。你爺爺是有名的奇筆,寫文章奇,作畫也奇�！币贿呎f,一邊筆走龍蛇,將一塊怪石安置在紙上,確是非同凡流。

　　另有一次畫一幅荷葉圖,最后大功告成,掛在墻上,老人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半天,一搖頭說:“不行,不好�！蔽覀兠�問:“哪里不好?”他說:“那個蓮蓬畫大了,與一邊的蓮花不相襯�！蔽艺f:“沒關(guān)系吧,結(jié)蓮蓬的那朵蓮花是大號的�！彼麚u搖頭,堅持重畫了一幅。

　　所以每幅畫畫成掛起來檢查的時候,我們就在一旁提心吊膽,緊張地一會兒看看老人,一會兒看看畫,像是自己的作品在等候裁定。等他小聲說:“還不錯�！蔽覀兙投�歡喜得很,要是他一皺眉頭,我們就痛苦地知道:這幅作品作廢了,別人怎么勸也是沒用的。好在這樣的時候并不多。獨有一天老人連作三幅竹,都不如意,他搖著頭說:“今天是怎么啦,手氣不好!”看他難過,我們也難過。

　　有時候,老人會一邊畫,一邊發(fā)些議論感慨:“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薄半y啊,畫竹、畫蘭最難。古人說:九年畫竹,十年畫蘭。竹要剛中取柔,蘭要柔中取剛,這兩樣?xùn)|西,古人都不輕易畫,因為太難啊!”“畫石頭最難,因為無規(guī)則法度,往往越簡單的東西越難畫�！�

　　有一次,他引用清代一位畫家的話道盡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真諦:“或資有法,或資無法;有時有法錯也,有時無法錯也�！边@是說,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時要遵循法則,有時不能遵循法則,掌握得不好,有法錯,無法也錯。這正如禪宗里的一些公案。見性悟道的禪師怎么說都對,怎么說都是道,迷惑之中的學(xué)人怎么樣也錯。因為道不在兩邊,不落有無,而又介于有無之間。這種境界恍恍惚惚,難以言傳。這種境界超越技巧,可是又必須經(jīng)過技巧的苦練。本慧法師有一首《巧拙詩》道出了其中的甘苦:“拙在巧中求,拙中本有巧。巧拙靈悟來,戛戛唯心造。造化奪天工,運心得其妙。毫端元轉(zhuǎn)軌,—一人中道。萬象羅胸中,矜參不草草…”

　　本慧法師出身于書香門第,自幼就受家庭文化氣氛的熏染。他六歲習(xí)字,八歲學(xué)詩,十歲習(xí)畫,從小就被父輩譽為夙慧;18歲上北大后,從山水名家蕭謙中學(xué)山水畫,從齊白石學(xué)篆刻。后來雖然兵荒馬亂,走南闖北,可他一直沒有放棄對書畫藝術(shù)的追求。經(jīng)過幾十年的苦心浸淫,本慧法師的書畫藝術(shù)達到了一種非凡流所能企及的化境。有評論家贊嘆他能“置丘壑于胸中,生煙云于筆底”。尤其到晚年,他的作品經(jīng)過禪機佛理的洗染,處處透出悠然物外、渾然無我的仙風(fēng)道氣。黃檗禪師說:“未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彼囆g(shù)、生活、修行,莫不如此。

　　本慧法師或許是我們這個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人的典范,他身上載負(fù)著傳統(tǒng)文化最精華的東西。他不僅書畫卓絕于世,而且精通古代語言文字,擅長詩詞。他作詩奇快,當(dāng)?shù)闷稹耙旭R可待”、“七步內(nèi)成”。他帶著一本自己的詩集,從中擷錄對題的詩題在畫上。有時找不到合適的詩,他就說:“現(xiàn)作一個句子吧�！睅追昼姽し�,一首詩就寫成了。

　　本慧法師的詩音韻平反都經(jīng)得起最嚴(yán)格的推敲,詩的格調(diào)清朗超脫,充滿禪的意境。有一首《海濱垂釣圖》這樣寫道:“海濱一釣徒,久已忘名字。天下猶滔滔,抱殘澤隔世。伴狂作隱綸,孤痛興所至。長待北溟鯤,茫然絕有自�？荻U味亦甘,得失關(guān)何事。冥契入遐荒,青天惟皎日。清風(fēng)一回眸,一笑落塵市。”

　　本慧法師性甘淡泊、疏于世事。在臺灣,他隱居山林,不求人知。他作詩都是隨作隨扔,僅有的一本詩集是他的學(xué)生們平時收集而成。早年他也曾從政,28歲即官至縣長,后主動退職去做記者。

　　他說他做不了官,因為做官要會說好話,會獻媚,而這不是他的特長。他崇尚的是學(xué)問和道德,鄙視的是媚俗。

　　有一次我向他請教練書法習(xí)誰的字貼好,他看過我寫的字后建議學(xué)褚遂良,我問趙孟俯怎么樣,他立即顯出莫大的驚異“趙孟俯!怎么能學(xué)他呢!他是貳臣啊!他給元世祖磕頭呢。這個人有才華,可是沒骨氣,他的字滿是媚態(tài),學(xué)不得,學(xué)不得!”他這種近乎迂直的認(rèn)真讓我大感意外,想不到他對書家的人格如此看重,我怎么就看不出趙孟俯書法的媚態(tài)呢?

　　談到宋代的蘇黃米蔡,他說:“其實蔡京的字比黃庭堅還好,詩也作得好,有才華,就是人品壞,名聲太臭,奸臣嘛�！闭Z調(diào)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

　　本慧法師自幼飽受傳統(tǒng)士大夫精神的浸潤,養(yǎng)成一身清高無染的氣質(zhì),這自然會使他和佛教產(chǎn)生不可思議的因緣。1940年,他在閩南惠安結(jié)識弘一大師并歸依在大師座下,后來到臺灣又認(rèn)識慈航大師。他繪聲繪色地給我講兩位大師和他的故事:

　　“弘一大師一見我就很歡喜,他摸摸我的頭說:嗯,你還有點來歷。你以后會出家,你的名字就是個出家人的名字。博悟嘛。我那時什么都不懂,心想:不可能,我怎么會出家呢!”

　　“到臺灣的第一天我就見到慈航大師,他也對我說:你的名字是個出家人的名字,你會出家。我心想:您老和弘一大師是不約而同啊。后來,真的就出家了�！闭f到這里,他很開心,“就這樣,很自然地就出家了。”

　　一個月的時間轉(zhuǎn)眼就過去了。這期間,本慧法師早來晚歸,除幾天感冒休息外,共工作23天。23天里,他創(chuàng)作國畫20幅,書法作品31幅。

　　有幾天天熱,老人長期在南方,對這里的氣候水土很不適應(yīng),我們勸他注意身體,不要勉強自己,他很認(rèn)真地說:“不行啊,發(fā)了愿,要兌現(xiàn)。再說回一趟家,心里高興嘛。”

　　最后結(jié)束的一天,老人高興得很,在屋里走來走去,話也多了:“交卷了,可以交卷了�！钡靡獾孟駛�孩子。

　　這天因家?guī)?a href="/fjrw/hcrw/jhfs/"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凈慧法師不在寺里,本慧法師臨走囑咐我,師父回來通知他,我說等師父回來會去看你,他忙說:“不要不要,我再來吧,他去看我我就看不到你呀�！彼�這一說,我一時啞然。想起和老人相處的日子,想起不久后他要飛回臺灣,天遙路遠(yuǎn),相見何期,我終于難過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