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策

　　[明]蓮池大師作

　　傷足自規(guī)(四條)

　　一、自今已往,得一時筋骨輕安、行坐隨意,即當(dāng)思及六道眾生苦惱,一心正念。

　　一、自今已往,雖有人惡罵加我者、非言謗我者,乃至批我頰者、唾我面者,悉順受之,一心正念。

　　一、自今已往,雖有人忘恩背去者、恩反仇報者,悉順受之,一心正念。

　　一、自今已往,雖有使令不如命者、承值不如法者,或以正語,或以巽語,隨宜而施,不可則已,勿起瞋恚,一心正念。

　　自警(七條)

　　先民有言,禹惜寸陰。至于眾人,當(dāng)惜分陰。

　　我今衰殘,奚啻惜分。一彈指頃,毋雜用心。

　　毋雜用心者,謂本參正念外,才起一念雜想,即便掃除,攝歸正念,不可時刻延捱。今略開七事。真為生死出家,直欲一生了辦,務(wù)力守之,時時自警。

　　一、不得畜資財,造房屋,買田地,置一切精致好物。即經(jīng)像等,傳自太古,出自名家,皆勿留戀,一心正念。

　　二、不得作種種非緊要福德緣事。姑俟他日大事已明,作之未晚。今且權(quán)置萬行門,一心正念。

　　三、不得于好色起貪愛心,于好味等起貪愛心,于好言贊譽我者起貪愛心。不得于惡色起瞋惱心,于惡味等起瞋惱心,于惡言譏毀我者、惡口罵辱我者、惡拳捶打我者、種種拂逆我者起瞋惱心。乃至過去事或順或違,未來事或順或違,皆悉屏絕,堅壁固守,一心正念。

　　四、不得吟作詩文,書寫真草,題貼對聯(lián),修飾尺牘,泛覽外書,議論他人得失長短。乃至教憑臆見而高心著述,禪未悟徹而妄意拈評。緘口結(jié)舌,一心正念。

　　五、不得交結(jié)親朋,應(yīng)赴請召,游山玩景,雜話閑談。凡種種世諦中事,除理所當(dāng)為,決不可已者,余悉休罷,一心正念。

　　六、不得貪著放逸,恣縱睡眠。大事未明,捍勞忍苦,一心正念。

　　七、不得與世人競才競能,爭名爭勢,未得言得,未證言證,誑稱知識,妄自尊高。唯應(yīng)執(zhí)卑守愚,終身居學(xué)地而自鍛煉,常精常進,一心正念。

　　袾宏初始出家,其立志甚正,其執(zhí)持所志甚堅。只因稟弱,孤孑遠游,未得道而先得疾。乃弗獲已,結(jié)茆以居。自謂僻塢窮林,或可絕人逃世。何期日久歲深,不覺不知,漸成叢席。雖不敢尊居方丈,我慢自賢。實亦受累不少。今忽八旬,命存風(fēng)燭。大驚大愧,食寢靡寧。又思一息尚存,胡不老當(dāng)益壯�？v其身力疲困,猶可心力自強。雖耄耋行腳,難齊古風(fēng)。而不雜用心,何容自棄?用是再整初誠,重為誓約,一以策己,一以勸人。倘亦有始勤中累如我者乎,幸相與勉之!

　　老堂警策

　　佛言:“人命無常,促于呼吸。”少年亦爾,何況老乎?我今殷勤來相警策,唯愿大德,勿以人微而輕其語。當(dāng)觀此身目暗耳聾,發(fā)白面皺,背傴腰曲,骨痛筋攣,步履龍鐘,精神昏塞。譬諸夕陽西照,光景無多。衰草迎秋,凋零頃刻。故知此身不久,必赴死門。前路茫茫,畢竟何往?大德!誠如己事已辦,非愚所知。其或未然,可不猛省無常,戰(zhàn)兢惕勵。諦思凈土,決志往生。放下萬緣,一心念佛。

　　病堂警策

　　佛言:“人命無常,促于呼吸。”平人亦爾,何況病乎?我今殷勤來相警策,唯愿大德,勿以人微而輕其語。當(dāng)觀此身四大不調(diào),百骸欲散,飲食漸減,醫(yī)藥無靈,便利床敷,呻吟枕席。譬之魚游釜內(nèi),倏忽焦糜。燈在風(fēng)前,剎那熄滅。故知此身不久,必赴死門。前路茫茫,畢竟何往?大德!誠如己事已辦,非愚所知。其或未然,可不猛省無常,戰(zhàn)兢惕勵。諦思凈土,決志往生。放下萬緣,一心念佛。

　　生所警策

　　佛言:“情多想少,流入橫生。”故知汝等,昔以暗蔽愚癡,不修正念,今則羽毛鱗介,受此劣形。水陸飛空,種種不一�；蛲躲^矢,或入網(wǎng)羅。命在刀砧,魂飛湯火。幸逢善士,財贖爾身,萬死得生,來此勝地。今乞諸圣假爾靈聰,汝當(dāng)一心歸命三寶:歸依佛、歸依法、歸依僧(三稱)。歸依三寶竟,令汝業(yè)障消滅,智慧開明,發(fā)菩提心,往生西方極樂世界,蓮花化生,入不退地�，F(xiàn)前大眾,為彼畜生一心念佛。

　　附:分畜食箴

　　人上佛飯,佛濟狗饑。僧宜學(xué)佛,獨飽非宜。大眾!發(fā)慈悲心。所食之余,施放生所。

　　(此文作牌,掛放生所,及禪堂柱上、齋堂韋陀前,普告大眾知之。)

　　警眾(八條)

　　我未出家時,于不仁不義、無禮無智的事,即他人導(dǎo)之為,而我自羞慚愧恥,纖毫必不肯為。所以者何?良由吾前世親近好人,八識田中領(lǐng)納得好言語,所以今生自然見惡則恥,不肯去做。你們要著實親近好人。當(dāng)早晚發(fā)愿之時,當(dāng)愿世世生生親近善知識。

　　我出家后,到處參訪。時遍融師門庭大振,予至京師叩之,膝行再請。師曰:“你可守本分,不要去貪名逐利,不要去攀援。只要因果分明,一心念佛。”予受教出。同行者大笑,以為這幾句話,哪個說不出?千里遠來,只道有甚高妙處,原來不值半文。予曰:“這個正見他好處。我們渴仰企慕,遠來到此。他卻不說玄說妙,凌駕我們,只老老實實把自家體認(rèn)過,切近精實的工夫,叮嚀開示,故此是他好處。”我至今著實遵守,不曾放失。

　　十方僧眾,賢圣出沒。我見之未嘗不敬。他未跪,我先跪。他未拜,我先拜。前有方上一僧,人以其丑惡藍縷,莫不輕藐之。及見吾,乃劇論《楞嚴(yán)》玄旨。你們決不可輕藐人,記取記取。

　　入道要門,信為第一。惡事非信,尚不成就,況善事乎?譬如世間盜賊,時乎敗露,官府非不以極刑繩之。迨后釋免,依舊不悔。所以者何?他卻信得這條門路,不赍一文本錢,自獲利無算。所以備受苦痛,決不退悔。今人念佛再不肯真切加功,只是不曾深思諦信。不要說不信凈土,只如世尊說“人命在呼吸間”,這一句話,于義理不是難解說。你們眼里親見,耳里親聞,經(jīng)過許多榜樣。如今要你信得這句話,早是不能勾也。你若真實信得這句話,則念佛法門,不必要我費盡力氣,千叮萬囑。爾自如水赴壑,萬牛不能挽矣!即如前日津送亡僧時,你們睹此榜樣,當(dāng)愀然不樂,痛相警策道:“大眾!我與你但今日送某僧,明日送某僧,不知不覺輪到自身,此時悔恨無及。須疾忙念佛,時刻不要放過方好。”我見你們自家也說可惜,對人也說可惜。及乎堂中估唱,依然言笑自如。你只不信人命在呼吸間也。

　　予見新學(xué)后生,才把一句佛頓在心頭,閑思妄想越覺騰沸,便謂念佛工夫不能攝心。不知汝無量劫來生死根由,如何能得即斷?且萬念紛飛之際,正是做工夫時節(jié)。旋收旋散,旋散旋收,久后工夫純熟,自然妄念不起。且汝之能覺妄念重者,虧這句佛耳。如不念佛之時,瀾翻潮涌,剎那不停者,自己豈能覺乎?

　　念佛有默持,有高聲持,有金剛持。然高聲覺太費力,默念又易昏沉。只是綿綿密密,聲在于唇齒之間,乃謂金剛持。又不可執(zhí)定。或覺費力,則不妨默持。或覺昏沉,則不妨高聲。如今念佛者,只是手打魚子,隨口叫喊,所以不得利益。必須句句出口入耳,聲聲喚醒自心。譬如一人濃睡,一人喚云:“某人!”則彼即醒矣。所以念佛最能攝心。

　　今人不肯念佛,只是輕視西方。不知生西方乃是大德大福、大智大慧、大圣大賢的勾當(dāng),轉(zhuǎn)娑婆成凈土,不同小可因緣。汝但看此城中,一日一夜死卻多少人?不要說生西方,即生天,千百人中尚無一個。其有自負(fù)修行者,只是不失人身而已。故我世尊大慈大悲,示此法門,功過乾坤,恩逾父母。粉骨碎身,不足為報。

　　幼時尚不知念佛,見鄰家一老嫗每日課佛數(shù)千,問云:“為何如此?”彼云:“先夫往時念佛,去得甚好,故我如此念。先夫去時并無他病,只與人一請而別。”出家人奈何不念佛?

　　出家人不祥事(三十二條)

　　一、佛前安坐受人禮拜,不祥。

　　一、佛前罵人,不祥。

　　一、法座上呵叱人,及輕口斥前賢錯謬,不祥。

　　一、褻衣受人禮拜,不祥。

　　一、當(dāng)食罵人,不祥。

　　一、對食分別好惡,起憎嫌心,不祥。

　　一、綾羅錦綺作家常日用衣服,不祥。

　　一、臥床用重褥重席、綾絹被、紗羅帳,不祥。

　　一、清晨罵詈人,不祥。

　　一、憎嫌信施輕少,不祥。

　　一、買奴仆供役使,如富貴家,不祥。

　　一、人勞我獨逸,不祥。

　　一、人窮乏我獨富饒,不祥。

　　一、年少作講法師,作施食師,作住持師,不祥。

　　一、少年恃小聰明,輕忽老宿,不祥。

　　一、恃年臘高,輕忽后進,不祥。

　　一、無故得重施,不祥。

　　一、人以至誠待我,我以巧詐對之,不祥。

　　一、好談他人過失,及隱微事,不祥。

　　一、以常住公物,利濟俗家,不祥。

　　一、寵厚沙彌弟子,華衣美食,不祥。

　　一、出言動輒粗重,令人難當(dāng)受,不祥。

　　一、多諸護法,多諸信施,即便妄尊自大,不祥。

　　一、無病使人出溺器,不祥。

　　一、病中瞋怒服事人,不祥。

　　一、著褊衫小解,不祥。

　　一、逢水旱等,怨恨天地,不祥。

　　一、欠人債負(fù),聞其死,心生喜悅,不祥。

　　一、未語先笑,不祥。

　　一、粗通教理,妄議古人,藐視時人,不祥。

　　一、具少知見,以宗師自任,不祥。

　　以上折福折壽,多招殃咎,故云不祥。當(dāng)相與共戒之。

　　示住持

　　破僧糧而構(gòu)僧屋,善知識難逃熱鐵之枷。用磚錢而作瓦錢,俗禪和豈免寒冰之獄?招提公物,云何置瓶置壺?大眾山銀,乃爾買斧買鑿?瓶壺注而鑊湯沸,斧鑿具而刀山成。況夫米丸與鐵丸共吞,絮胎與牛胎共處。行因似小,感果良深。可不悲夫!

　　棄腐渣責(zé)詞

　　暴殄天物者必有禍生,輕賤五谷者多遭雷擊。狗彘同人飲食,孟氏由之痛心。酒肉侈作池林,商王于是失國。且古人尚咽糟糠,今此腐渣,美非糠比。大士猶餐草果,今此腐渣,甘豈草倫?奈何放縱驕奢,類富家之?dāng)∽�。昏迷顛�?似襁褓之嬰兒。先須封磨以示懲,后必碎鍋而永禁。

　　示直院等(三條)

　　水陸頭尾相連,經(jīng)懺接續(xù)不斷。求經(jīng)次,汲汲如選官。請經(jīng)師,忙忙如報喜。庫頭終夜計算,不過是分派應(yīng)赴錢財。擔(dān)運逐日奔波,無非是買辦道場貨物。僧直者但說籬穿屋漏,求住者不為念佛參禪。況復(fù)外無當(dāng)家,內(nèi)無首座。多眾著于名利,何人實為死生?衣食過度豐饒,費用十分繁廣。起如此叢林,不知有福否?有業(yè)否?我在此叢林住得否?住不得否?此字可功課畢,悅眾當(dāng)堂宣讀一遍。當(dāng)家收了,與眾管事及老成明理人速議回報。

　　棄講歸禪者,易講寺為禪寺者,傳美于古今。變禪作講,非盛世所宜。茲議純一修禪,講事暫止。議可否?

　　六人代當(dāng)家,既號當(dāng)家,自百歲老人,以至沙彌小童,俱要管到。自財帛重物,以至一針一草,俱要管到。自堂內(nèi)堂外,以至上方、長壽,俱要管到。自破戒犯法,以至小小過失,俱要管到。自本山大眾,以至客情外住,俱要管到。且今雖號當(dāng)家,又不勞列位費力辦米辦柴,又不勞列位出錢納糧納稅,又不勞列位當(dāng)糧長里長,又不勞列位隨班禱雨祈晴,只要用心葺理大眾修行而已。如其不肯用心,糊涂過日。不思量四十五日內(nèi),止得十五日勤勞耳,猶然不采。誠恐龍?zhí)煲娺^,伽藍生瞋,現(xiàn)生折祿減壽,臨終落于惡趣矣�？刹幻阍�!

　　十可嘆

　　負(fù)罪自誤誤人老疾僧宏,稽顙白言:

　　惟宏年衰病久,力寡事繁。石火風(fēng)燈,命存呼吸。向擬長壽庵養(yǎng)疾數(shù)月,為悟齋、梵邦、常惺三友接還,不得如愿,一可嘆。

　　三友發(fā)心,少焉散去,不終期事。燭空繼之,亦復(fù)不終。今則六人代之,三班半月,亦非常便。小庵小廟當(dāng)家,各各圓滿一年,整齊交代。獨本山如此,二可嘆。

　　一人妄作主宰,掘壞龍山風(fēng)水,一年死十七人,眾若不聞不見;一人妄作主宰,打造后山石墻,隔斷來脈,徒壞錢糧,反致藏虎豹而招寇盜,眾若不聞不見,三可嘆。

　　半月半月,雖宣讀僧約十條、修身十事,乃至廚庫等銘,亦成虛應(yīng)故事,四可嘆。

　　受托念佛不致誠,受托拜經(jīng)懺不致誠,五可嘆。

　　佛制,不應(yīng)手接金銀。僧不能行,姑以行施折罪。乃止行于經(jīng)懺,又不是行施,反似抽分,六可嘆。

　　凡出家,先審其原住何所。后逢期散,使有所歸。今泛納不審,七可嘆。

　　合寺不論老少,皆要不違十戒律儀。今受菩薩戒,而行事尚不及沙彌,八可嘆。

　　屢屢分付,不相信從,不一而足。略開數(shù)事:分付管事人,宜和合無乖爭。分付宿園,毋勞逸不均。分付挑柴挑米等,俱要上座領(lǐng)眾記過。分付有病,要依式掛幕。分付十戒、具戒、大戒,各要行本戒事,不可有名無實。分付放生所,要依時警策。分付老堂,未滿八十者,晚課必查隨眾與否。分付直夜,每早須查勤惰如式,回覆平安與否。分付不得貴價買假香燒,熏壞金像。分付濾水囊用訖,須如式蕩濯。分付年少學(xué)淺,不該講經(jīng)宜查。分付僧直,所言當(dāng)理者,皆當(dāng)力行。分付春夏秋停止經(jīng)懺道場,萬不得已,請外住于經(jīng)板堂中行之;今即于本山,而本山僧反多于外住者。分付內(nèi)樓緊緊封鎖,萬不得已暫開,今數(shù)數(shù)開。分付送化亡僧、估唱僧物,各要起大悲憐,生大警悟;今則泛泛然而送化,嘻嘻然而估唱,習(xí)為常事,全不動心。九可嘆。

　　復(fù)次,我今命若風(fēng)燈,朝不保暮。無信我者,無憐我者,此間如何住得?十可嘆。

　　三可惜

　　一者,深山窮谷,清凈幽閑。既無村中士女喧煩,亦無過往賓客游賞。峰巒攢簇,冬避風(fēng)寒。林樹陰森,夏消炎熱。蹉過此時而不修行,是為一可惜。

　　二者,柴水方便,衣食現(xiàn)成,床帳整齊,醫(yī)藥周足,沐浴次第,燈火熒煌。磋過此時而不修行,是為二可惜。

　　三者,宏雖隨行逐隊,一介凡僧,既不能見性明心,又不能積功累德。但其安分守己,謹(jǐn)慎操持。于此末法之中,亦可充佛祖普庇眾生廬舍中之一小椽,亦可助佛祖普渡眾生橋梁中之一卷石,亦可備佛祖普療眾生疾病藥籠中之一方寸匕。嗟乎!獻瓦缶于金谷,取笑傍觀。進麥飯于滹沱,寧無小補?蹉過此時而不修行,是為三可惜。

　　雖然,凡有言說,人不聽從,皆由自己德薄福輕故也。但當(dāng)責(zé)己,不敢尤人。倘天假之年,余生未盡,尚當(dāng)力疾以報佛恩,以酬大眾。萬歷四十三年六月二十八日示。

　　讀云棲老人《十可嘆》、《三可惜》,滴滴心血也。一字一淚,可勝悲惜悼哉!世人癡不過母愛其子,雖死亦不瞑目。此老人誠是老婆心切于此。嗚呼!世人為兒女癡,菩薩為眾生癡,此視眾如一子地之肝腸也。其若子若孫親蒙其教,至此尚勞老人如此顧復(fù),再四叮嚀,即鐵石亦當(dāng)墮淚。若視為尋常,是為大負(fù)恩德也。絕無慚愧,滅絕良心者,非人也。豈稱佛弟子哉?能時時念誦此語,即是老人法身常住。萬歷丁巳二月十六日,憨山德清和南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