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凈法師的故事

　　一、 雙珠現(xiàn)世

　　義凈，唐太宗貞觀九年（公元635年）出生在齊州山茌縣（今濟(jì)南市長清區(qū)張夏鎮(zhèn)）周圍的一座山莊。

　　義凈的父親和母親都篤信佛法，平日以耕讀度日，廣作善事，聞名遐邇。

　　祖上曾當(dāng)過東齊的郡守，后來看到兵荒馬亂、豺狼當(dāng)?shù)溃�就隱居不仕。到了祖父和父親這兩代，都恪守祖訓(xùn)，在州城旁的一處偏僻山村隱居。幾間茅屋，幾塊薄田，依山傍水，綠蔭環(huán)抱。農(nóng)活忙時，每天與農(nóng)夫為伴，鄉(xiāng)親鄰里相處得很好，互相幫助，不分你我。平時教子讀書，誦經(jīng)禮佛，日子倒也過得快樂。

　　這一年，天氣出奇地暖和，七個月內(nèi)滴雨全無，河流枯竭。禾苗一天天枯萎，造成了多年少見的災(zāi)荒，整個河南道和河北道幾乎顆粒無收，齊州災(zāi)情尤為嚴(yán)重，受災(zāi)的人口太多，官府賑濟(jì)有限。而一些富有余糧的大戶卻利欲熏心，囤積居奇。

　　天無絕人之路。就在人們快要絕望的時候，忽然傳來了一個特大喜訊：城西土窟寺有兩位和尚，不但拿出了寺里所有糧食，而且還從泰山神通寺運來了許多。凡是饑民，都可前去就食！人們擎著碗和瓢，誦著佛號，紛紛向土窟寺涌去。

　　見此情形，義凈父親的愁眉才稍稍舒展。母親也快步走到佛龕前，拈香禱祝，感謝佛祖保佑，口里不斷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義凈的父親想去土窟寺看看，就牽著義凈的手向土窟寺走去。土窟寺離義凈的家并不太遠(yuǎn)，繞過河灣，翻過一座小山就是。義凈的父親也常來土窟寺參加佛事活動，所以和土窟寺的和尚們都還熟悉。

　　父子倆隨著人流緩緩走近山門，平常熟悉的了然小師父領(lǐng)他們來到明德法師處。明德法師平日就很喜歡義凈，一看到他來了顯得非常高興。父子倆向明德法師問訊后，才發(fā)現(xiàn)旁邊還坐著兩位法師，連忙合十行禮。

　　明德法師介紹道：“這兩位是從神通寺來的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專門放糧賑災(zāi)來的。”一面又指著義凈父子介紹：“這是山那邊張施主父子，一向親近佛門，樂善好施。特別是這位小施主，天性聰敏，頗有慧根，將來的成就，當(dāng)不在我等之下。”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一邊答著禮，一邊注意起了義凈。只見這個孩子頂梳雙髻，腳穿粉底布履，長得虎頭虎腦；又見他剛才跟父親進(jìn)門時，亦步亦趨，舉止有方，也不由得心中喜歡。善遇法師就笑著問道：“小施主，幾歲了？”

　　義凈舉起小手答道：“五歲。”

　　善遇法師又問：“學(xué)過經(jīng)文嗎？”

　　義凈答道：“學(xué)過，爹爹去年就教我背《金剛經(jīng)》了。”

　　善遇法師眼中一亮，把義凈拉到身邊，不住地稱贊。隨后，眾人談起了賑災(zāi)的事情。義凈又默默地站回父親身后，打量著善遇和慧智兩位師父。

　　善遇法師約五十多歲，風(fēng)神清雅，身材高大，面色黧黑，說話較多；慧智禪師要年輕一些，端坐如松，不大說話，顯得深沉虛靜，但又慈眉善目，說起話來輕聲細(xì)語，使人更覺親切。

　　只聽得明德法師說道：“此次大旱百年未遇，實為齊州百姓一大劫難，老衲已傾其所有，連土窟寺眾也只每天喝兩頓苦菜稀粥度日，糧食完全救濟(jì)了災(zāi)民。正在窘迫之際，幸得兩位師弟運糧而來，還說動齊州富戶，布施了許多。我佛慈悲！師弟這場功德不小啊！”

　　善遇法師忙合十道：“師兄過獎了，這是佛門弟子份內(nèi)之事，何足掛齒！只是前日運來的三百擔(dān)糧食，恐怕依舊不敷賑濟(jì)，正和慧智師弟討論，由慧智師弟回神通寺籌措一些，弟在齊州再設(shè)法募集，這樣才不至于粥棚斷了糧。”

　　聽了這話，義凈的父親心中一動：祖上相傳有一南珠，有拇指般大，價值不下百金，歷代相傳，正在自己手中，并有“妥善保存，必有大用”的遺言�，F(xiàn)在將此寶珠獻(xiàn)出，拿來購買糧食，濟(jì)度饑民，不是最大的功德么？義凈父親將這一想法提了出來，各位法師免不了又贊嘆一番。

　　次日一大早，慧力法師奉家?guī)熒朴龇◣熤�命前來義凈家中取寶珠�？匆娏x凈，慧力道：“這位小施主想必是令公子了，昨日師父和慧智師叔好夸獎，說公子又聰慧又仁厚，與我佛門大有淵源！”

　　“是么！”義凈父親又驚又喜，忙請慧力師父落座。義凈的父親又有些慚愧，暗自感傷。先祖之隱居，自有不得已的苦衷：仕途險惡，身家難保平安，更遑論救國救民！但是佛門大德，這才是真正有勇氣、有作為的大丈夫！恍惚間瞥見身旁的兒子正瞪大眼睛看著自己，心中突然一動：明德法師常說此兒如渾金璞玉，頗有慧根，與佛門大有緣份，這次神通寺善遇、慧智兩位來此行化，俱是有道的高僧，如果能得到他們的指點，兒子造化不淺！

　　有了這個想法，他便決定同慧力一同回寺去見善遇法師。因此，他拿了珍珠，牽著義凈的手，父子兩人隨慧力師父出了門，向土窟寺走去。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正站在山門外�？匆娏x凈父子走來，慧智禪師對善遇法師說道：“師兄，我說雙珠必同歸佛門，如何？”善遇法師知道，這另一顆珍珠指的是義凈。眾人一同進(jìn)入寺內(nèi)，在客堂落座。

　　童子獻(xiàn)茶畢，義凈的父親站起身來，面對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合十說道：“弟子愚昧，昨天得兩位大師開示，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今有一事相求，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趕快說：“施主但說無妨。”

　　義凈父親說：“‘修、齊、治、平’是圣賢的遺訓(xùn)，本應(yīng)努力奉行。只是弟子先祖屢遭坎坷，遂令后人走隱居不仕的路，以耕讀持家，至今已歷數(shù)代，雖說布衣蔬食，人丁還算平安。如今我見大師們的所作所為，頓生敬羨�；厥装肷�，真是碌碌無為�。〗裎┯写俗�，尚還可教，請兩位大師能撥冗賜教，指點迷津，使學(xué)有所成，不要像弟子這樣老死于荒丘！”

　　慧智禪師說道：“我等未來土窟寺以前，已聽明德師兄說過施主的事。說施主一家持齋吃素，一心向佛，平日里樂善好施，鄉(xiāng)里有口皆碑。施主能克制貪、嗔、癡三魔，已是有大勇心了，怎么能說是碌碌無為呢！”

　　善遇法師接口道：“明德師兄曾說令公子頗具慧根，這次相見，我和慧智師都很喜愛。”

　　聽到兩位大師父交口稱贊，義凈的父親又驚又喜，忙起身合十道：“犬子如能得兩位大師的接引，確實是天大的福分！愿兩位大師能大發(fā)慈悲，讓他隨侍左右，滲受法乳，早登正果！”父親說著，讓義凈給兩位大師跪下。

　　善遇和慧智見此情景，也站起來向義凈的父親合十道：“施主但請放心，不必多慮。弘傳佛法，本是我等的責(zé)任。何況得良材而育之，也是我等的福緣！”說罷，兩位師父轉(zhuǎn)向義凈，一人一句，合成一首偈子：“佛法廣且大，普度苦與厄。雙珠今現(xiàn)世，摩尼放光輝！”

　　就這樣，義凈就剃度成了和尚，以善遇法師和慧智禪師為師。善遇法師為親教師，慧智禪師為軌范師。善遇師父給他安排了許多功課。慧力大義凈二十歲，也十分喜愛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師弟。轉(zhuǎn)眼間，四年多過去了。時間到了貞觀二十年（公元646年），義凈已十二歲。

　　這天，大雪初霽，世界一片銀白。善遇法師將慧力與義凈召到身旁，拿出一部《說文解字》，對義凈說：“你已粗通文字，今后可游心圣典，只是不要被文字所累啊!”然后，善遇法師又對慧力和義凈說：“我三日之內(nèi)定當(dāng)西去……”義凈一聽，不禁得鼻子一酸，眼中涌出了淚花。

　　一會兒，慧智禪師進(jìn)來了，善遇法師說：“師弟，愚兄即將西去，慧力隨我多年，已略知佛法大意，以后他自己努力，當(dāng)可成材；惟教養(yǎng)凈兒的這副擔(dān)子，就由師弟一人承擔(dān)了。凈兒今后一定會擔(dān)荷起佛門的大任，望師弟費心看顧！”慧智禪師合十道：“師兄放心，愚弟明白。”

　　第三天清晨，在土窟寺外一株高大的白楊樹下，善遇法師安詳打坐圓寂。荼毗大典之后，善遇法師的遺骨安葬在土窟寺西園。自善遇法師離世后，很長時間義凈悶悶不樂。隨善遇法師雖僅五年，但朝夕相處，師父對他體貼入微地關(guān)懷，在義凈幼小而又單純的心靈中，善遇法師早已代替了父親的地位。

　　義凈在寺里學(xué)佛這么長時間，但卻只能帶發(fā)修行。按大唐的規(guī)矩，禁止私自剃度為僧，否則官府要給予很重的懲罰。得等到一定的時候，或因某一機緣，朝廷頒發(fā)詔書，才允許度僧。度僧時有很多條件，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試經(jīng)”，即背誦所指定的佛教經(jīng)文，須背誦數(shù)百紙方可，況且音調(diào)和內(nèi)容不能出一點差錯！慧智禪師嚴(yán)格要求義凈用心讀經(jīng)、背經(jīng)的深意就在這里。

　　一日，齊州僧正來土窟寺檢視，寺主明德大師率舉寺僧眾恭迎入內(nèi)。僧正是齊州最高的僧官，由學(xué)行俱佳而年主德隆的僧人擔(dān)任，管理全州的佛教僧尼事務(wù)。

　　查看寺務(wù)僧紀(jì)終了，僧正問道：“不知本寺帶發(fā)修行的童子有幾名，學(xué)業(yè)如何，其中有沒有值得造就的？”明德大師答道：“本寺童子共有四名，都品行兼優(yōu)，努力上進(jìn)，其中較杰出的是義凈。”停了停，明德大師又道：“只是未見朝廷恩命，不知何日才能得度？”

　　僧正點了點頭，說：“朝廷多年來都沒有下詔度僧，只好等待機會了。不過貧僧聽說大唐第一高僧玄奘大師也常常向圣上啟奏，依貧僧愚見，開度一事不會太久。請各位對徒兒嚴(yán)加管束，勿使荒廢學(xué)業(yè)，以免壞了我齊州的名聲！”

　　晚間回到房內(nèi)，義凈前來請慧智師父檢查本天的功課。功課背誦沒有一點差錯，慧智禪師很滿意，之后又向義凈講起玄奘大師，道：“記住，玄奘大師實為我大唐第一位有道行的高僧大德，為濟(jì)度天下蒼生，不惜冒死求法，此為大勇；在異國研學(xué)佛法，被尊為‘大乘天’和‘解脫天’，此為大智。你當(dāng)努力精進(jìn)，以這位大師為榜樣，他日若有所成，方不辜負(fù)為師的一片苦心，也不辜負(fù)善遇師兄的教育之恩！”

　　義凈很懂事地點點頭，雙手合十，道：“師父請放心，弟子知道了，一定不讓師父失望！”從此，義凈默默以玄奘大師為榜樣，學(xué)習(xí)更用功了。

　　一個月后，朝廷敕令度僧，土窟寺雖說未爭取到名額，但經(jīng)過慧智、明德等人的努力，義凈以神通寺僧人的身份參加了應(yīng)試考校，一下子脫穎而出，成為十名赴州府應(yīng)試者之一。在十人當(dāng)中，義凈年齡最輕，但在州試中，他泰然自若，有問必答，舉動有儀，風(fēng)范清雅，再次入選。十多天后，正式考試舉行。齊州州寺的氣氛格外肅穆，州刺史和所轄八縣令一齊到場；齊王王妃、王子及長史、司馬、主簿等僚屬，也一齊來到。

　　齊州有額之寺共十八座，每寺度五人，共度九十名。但前來應(yīng)考請度的，卻有三百余人。這三百余人，都是十八座有額大寺及其余百座下院，經(jīng)過十多年細(xì)心培養(yǎng)出來的人材，個個品行俱優(yōu)，學(xué)業(yè)精良。

　　宣讀圣旨后，舉行了隆重的儀典，然后，考試開始。第一天，問難。問俗家情況、志向和學(xué)業(yè)概況，有幾位童子由于太緊張而被淘汰。第二天，問戒。詢問有關(guān)戒規(guī)的知識與實踐方法，又有一些童子退場。第三天，寫論，出題筆答。這是義凈相對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幸得明德法師和慧智禪師十多天的指導(dǎo)，總算順利通過。這天考完，全場只剩了一半童子。第四天，誦經(jīng)，分念誦和背誦。這是義凈的特長，無論《金剛》、《法華》、《涅槃》，無論念與背，既流利又清楚，毫無掛礙之處，主考們驚訝不已。義凈順利地通過了最后一場考試。

　　幾天后，舉行莊嚴(yán)的開壇剃度大典。此后，義凈成為一名正式的僧人。這一年是唐太宗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義凈十四歲。

　　二、以戒為本

　　兩盞素油燈照亮了佛堂，燈影搖曳，人影模糊。隨著鐘磬和木魚的交替敲擊，土窟寺眾僧在大殿里各就各位，肅然而立，清雅悠揚的誦經(jīng)聲響了起來。

　　功課作畢之后，義凈又拿起新近正在看的《佛國記》�！斗饑�記》是法顯大師對自己求法經(jīng)過的追憶和記錄，均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寫得質(zhì)樸而明暢，很好懂。義凈讀得十分仔細(xì)，時而熱血沸騰，時而捶足嘆息。

　　不幾天，義凈就讀完了《佛國記》。他高興地去找?guī)煾�，說：“師父，弟子已將《佛國記》讀完了！”慧智禪師笑了笑，但沒有說話。“也許師父是要我多讀幾遍。”義凈琢磨道。于是又認(rèn)真地讀了一遍。

　　幾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義凈把《佛國記》不知讀了多少遍，乾歸國、耨檀國、敦煌、鄯善國、焉夷國……義凈幾乎能將法顯的三十國游歷講一遍！這一天，義凈才頓時省悟道：“師父不是說過要有大志向！我把書讀了這么多遍，可我的志向是什么呢？”義凈百思不得其解，決定找個機會就這個問題請教慧力師兄。

　　土窟寺有十幾畝地，大部分種糧食，離寺最近的一塊地種菜。一天，眾僧正在寺田的菜地鋤草。休息的時候，義凈問慧力師兄：“師兄，你的志向是什么？”慧力感到莫名其妙，停下手中干著的活，邊擦頭上的汗邊問：“師弟，什么志向？”“就是師兄自己的志向。”義凈重復(fù)道。“我的志向？”慧力略思索了一下，突然拍拍手道，“對了，身入佛門不就是我的志向么！”

　　對！身入佛門不就是志向么！弘揚佛法，救濟(jì)群生不就是“大志向”么？義凈高興極了，等鋤完菜回到寺里，馬上去找?guī)煾浮?/p>

　　“師父，我有志向，我的志向就是弘揚佛法，救濟(jì)群生！”義凈高興萬分地告訴師父。慧智禪師聽了，微微笑了一下，卻反問道：“凈兒，你已經(jīng)快十七歲了，你怎樣來弘揚佛法？用什么來救濟(jì)群生？”

　　義凈愣住了，不知怎樣回答才好。此后很長時間，義凈一直在苦苦思考：怎樣來弘揚佛法？用什么來救濟(jì)群生？他想了許多答案，但都覺得不滿意。師父所說的“大志向”究竟是什么呢？沒有辦法，義凈只得去問師父。

　　師徒兩人向來親密無間，義凈對師父是無話不談的。義凈把自己的想法和問題稟告了師父。師父溫和地問：“凈兒，有次你早晨上堂去晚了，還系錯了一根紐帶，記得嗎？”“弟子記得。”義凈答道。

　　“究竟為什么去晚了？”師父又問。

　　“那天晚上和師父說話，聽師父講法顯大師。回去后徒兒睡不著，后來睡著又做起夢來，夢見自己也像法顯大師一樣，去西方佛國求法。夢中快要到佛國的時候，忽然云板敲響了。”義凈老老實實地向師父道。

　　“想去西天佛國嗎？能去嗎？”師父問。

　　“能！”想了一下，義凈又補充道，“法顯大師去了，玄奘大師不是也去了么？”

　　“對，兩位大師都去了。但是你知道，有很多人去了卻沒有回來。此去西天，萬里迢迢，路途兇險！”

　　“弟子不怕，法顯大師和玄奘大師能回來，徒兒也能回來！”

　　“好！”慧智禪師顯得很滿意：“為師將那部《佛國記》傳予你，你須用心拜讀，不要辜負(fù)為師和你善遇師父的期望！再者，過兩年你就要受具足戒了，戒法和功課更不可荒廢！”義凈終于知道了師父所說的“大志向”是什么意思。

　　光陰茌苒，兩年很快過去，到了唐高宗永徽六年(公元655年)，義凈二十一歲，受了具足戒，成長為一位英氣勃勃的年輕學(xué)僧。

　　土窟寺住持明德法師已于半年前逝世，臨終前口誦佛號，溘然而化。經(jīng)全寺僧眾推選，并經(jīng)祖寺神通寺的批準(zhǔn)，慧智禪師繼任土窟寺住持，成為第五代。義凈是慧智禪師的高徒，也往往幫助師父處理一些寺務(wù)，減輕師父的負(fù)擔(dān)。

　　慧智禪師專于律儀，對戒法有很深的造詣。他常對義凈說：“我佛門之大法，總而言之，為三字，即戒、定、慧。三學(xué)又以戒為本。世尊住世，以世尊為師；世尊離世，則以戒為師。只有學(xué)好戒，方能持好戒，方能入定，方能生慧。”這天講經(jīng)，慧智禪師又很有感慨地說道：“為師自出家至今，已虛度了三十多年光陰。當(dāng)初也曾許大愿，效法法顯大師。法顯大師能冒死取回三大部律法，為師曾想精研一番，奈何天生愚鈍，現(xiàn)在仍不能得其要旨。律法洋洋數(shù)百卷，歷代大師多有疏釋，為了戒體這個問題，已使為師困惑了數(shù)十年而不能解。”

　　說到這，慧智禪師凝視著義凈，問：“戒律是我佛門的根本，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在，你懂師父的意思么？”義凈深深地點了點頭，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對師父說：“師父放心，弟子懂了！”

　　兩天后，義凈奉師父之命，回祖寺神通寺去拜閱律藏經(jīng)典。在藏經(jīng)閣長老的指點下，義凈齋戒沐浴七天，每日六時誦經(jīng)、打坐，滌除身心的塵垢。然后，長老帶領(lǐng)義凈登上藏經(jīng)寶閣。

　　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藏經(jīng)閣前的婆羅樹又開放了新葉。整整用了一年時間，義凈讀完了四律五論，對戒法與律法有了很深的造詣。但他在讀律藏的第二部分，即前代律學(xué)大德的章疏著述時，卻常常感到困惑，由于這些著作都是各大德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所寫，觀點和論述的角度常有不同。

　　閱完神通寺的律藏后，義凈決定外出游方參學(xué)，負(fù)笈請益。慧智禪師對義凈的計劃非常支持，說：“游方參學(xué)，也是我輩份內(nèi)的事。為師聽說鄴中日光寺尚有法礪大師的弟子在弘演《四分》。好在離我齊州不遠(yuǎn)，你們師兄二人可一起前去，路上也好互相照應(yīng)。”

　　義凈和慧力師兄遵從師命，身負(fù)板笈，一路逶迤向鄴中行去。這鄴城也是一處大都市。穿過市井廛落，兩人出了西門。只看見一座殿堂的飛檐隱藏在河邊柳絲下。走近一看，原來是山門殿，門上正中有“敕建日光寺”幾個大字。兩人說明了來意，守門的僧人馬上將義凈與慧力迎請入內(nèi)。

　　日光寺自法礪大師圓寂后，門庭冷落了不少。今天見有齊州的學(xué)僧專程前來求教，當(dāng)然格外高興。

　　該寺上座道成法師年約六十，是法礪律師的入室弟子，舉止沉穩(wěn)，面容慈祥，聽義凈與慧力表達(dá)來意后，說：“先師去世后，本寺由老衲師兄明導(dǎo)律師主持，繼續(xù)弘揚先師的律學(xué)思想。不意去年師兄也撒手西歸，方由老衲勉為其任。律學(xué)非老衲所長，好在先師和師兄們的著述，本寺都還保存完好，兩位可隨意閱讀。”

　　在之后的時間里，義凈和慧力在一間極為干凈的小房里，拜閱法礪大師的遺作，《四分律疏》、《四分律羯磨疏》等三十余卷，此外還有法礪的弟子明導(dǎo)、曇光等的著作。義凈讀了不少經(jīng)本，如《般若》、《涅槃》、《法華》等等，如今又系統(tǒng)地閱讀了律藏典籍，明白了律宗幾家爭論的焦點所在，也明白要研究這些問題，還須在論藏經(jīng)典上下功夫。

　　幾個月后，師兄弟兩人辭別了道成法師，回到歷城的土窟寺。

　　這天，慧智禪師對義凈說：“聽你們說去日光寺的經(jīng)過，這幾天為師一直在想，要能解滯去惑，聽學(xué)毗曇，你們非去長安不可。長安乃我大唐京師，碩學(xué)大德云集在那里。而且，長安與戒律之法大有因緣，《四分律》、《十誦律》的譯傳，都是從長安開始，律宗中道宣大師的根本道場也在長安。”

　　義凈聽后，心中驚喜萬狀。但一想到師父患病在身，并未痊愈，心頭又是一沉：“師父，徒兒先在這研學(xué)論典，去長安的事，等師父病好了再說吧。”

　　“真是愚癡，紹隆佛法事大，還是為師身體事大？再說，齊州毗曇經(jīng)典，各寺都藏得很少，縱使有，能教授你們的大德也不多，為何要耽誤光陰，以小忘大？”慧智禪師有些急切了。

　　見此情景，慧力倒拿定了主意：“師父，不如這樣，由師弟一人去長安求學(xué)，弟子在家伺候師父。”

　　義凈一聽，尚未開口，師父說了話：“這樣也好，凈兒先一個人去吧，先到洛陽，再到長安。古來先賢大德都是只身弘法，孤身犯險。這對你也是個磨煉的機會。我和你師兄為你早晚誦經(jīng)，祈求佛祖慈悲。你好自為之，莫忘了你的志向！”

　　師命難違，義凈只得含淚拜別了師父和師兄，收拾行裝上路。

　　三、 兩京游學(xué)

　　唐高宗顯慶五年（公元660年），艷陽高照，云淡風(fēng)清。義凈手持錫杖，身背裝滿經(jīng)籍和隨身資具的板笈，在通向長安的官道上踽踽而行。十天后到達(dá)洛陽。

　　洛陽是新設(shè)的東都，與長安并稱為東西兩京，不僅是僅次于長安的全國政治中心，而且佛教事業(yè)歷來都很發(fā)達(dá)。義凈走近城東的上東門時，發(fā)現(xiàn)有許多軍兵把守，盤查得非常嚴(yán)。他停住腳步，掏胸前裝的身份證明——黃絹度牒。這時，身旁一位青年僧人主動和他談?wù)�。義凈一聽，問道：“聽口音，師兄是山東人？”

　　“是的，我是萊州人氏，在大覺山大覺寺。”那位僧人說著，從后面幫義凈扶起板笈。

　　原來這位青年僧人法名叫弘祎，是萊州（今山東省掖縣）大覺寺的僧人，比義凈小兩歲，戒齡也短兩年。弘祎這次西來也是游方參學(xué)，想去長安。不過他來洛陽已經(jīng)半年多了，正在洛陽聽習(xí)彌陀凈土法門。特別使義凈高興的是，這位弘祎的本業(yè)是專攻毗曇，是位論師。義凈這次離開齊州來長安的目的之一，就是學(xué)習(xí)《俱舍論》、《唯識論》等論藏典籍。

　　都是山東的青年學(xué)僧，都是出外求學(xué)，驟然相遇，兩人立刻便成了好朋友，以師兄、師弟相稱。弘祎來洛陽時，經(jīng)大覺寺師父的推薦，住在凈土寺。該寺在毓財坊，進(jìn)上東門，向左走過積德坊便是。義凈剛到洛陽，還沒決定去何處掛單，應(yīng)弘祎的熱情邀請，便高興應(yīng)允來到凈土寺。

　　弘袆?wù)搸熢鐏戆肽�，對洛陽的情況已很熟悉。他雖也是客僧，但對義凈來說卻成了主人。弘祎熱心地向義凈介紹各處名勝，并自告奮勇領(lǐng)義凈去幾處重要的地方朝拜。

　　一晃，就到年底了。這天，一陣猛烈的西北風(fēng)過后，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彌天漫地，馬上路上便積了厚厚一層。義凈和弘祎不能外出參學(xué)，便呆在屋里閱經(jīng)。突然，弘祎論師說：“義凈師兄，我想再過幾天咱們出發(fā)去長安，你覺得如何？”

　　長安鐵定是要去，但義凈還沒決定何時動身。聽弘祎說過幾天就走，便有些奇怪。“為什么過幾天就走？”義凈問。

　　“師兄還沒有觀禮過迎請真身舍利的盛況吧，真身舍利如今就在大內(nèi)供奉著。愚弟聽說將要送往長安供養(yǎng)，然后再由長安送入法門寺真身舍利寶塔中。咱們趕往長安，可以觀禮奉送的盛況。”弘祎答道。

　　義凈在齊州的時候就聽說了佛祖真身舍利的事情，但是不知道舍利究竟是什么樣。現(xiàn)在聽弘祎說趕往長安可以觀禮奉送的盛況，不由得動了心。洛陽雖然也是京城，佛教事業(yè)興旺發(fā)達(dá)，但比長安還差一些。

　　兩天后的早晨，大雪終于停了，陰云緩緩散去，露出了一輪紅日。義凈和弘祎辭別了凈土寺，雙雙背著板笈上路。后來在中途又增加了一位同伴，是一位名叫玄瞻的青年僧人。

　　長安之建都，從西周開始。此后秦、西漢、前趙、前秦、后秦、西魏、北周，以至隋、唐都把這里作為政治、經(jīng)濟(jì)和文化中心。自漢通西域以來，這里是絲綢之路的開端。至隋唐時代，發(fā)展成世界聞名的大都會和東西文化交流的中心。長安城里，寺塔林立，中外大德，盡集于此。這如何不使義凈激動！

　　那時，義凈最崇拜的玄奘大師正在坊州（今陜西省黃陵縣）玉華宮譯經(jīng)，義凈未能親聆教誨，但義凈卻有幸瞻仰了道宣大師的風(fēng)采。道宣大師俗姓錢，是南朝士人之后，追隨當(dāng)時的律學(xué)宗師智首學(xué)習(xí)《四分律》，盡得其法要。在終南山潛心著述，表達(dá)對《四分律》的研究心得，如《行事鈔》、《毗尼義鈔》、《隨機羯磨疏》等，首先明確判定《四分律》的大乘屬性。這些研究成果轟動了天下，人們尊其為“南山宗”。

　　義凈在長安經(jīng)常去西明寺，一則道宣大師是那里的上座，經(jīng)常開講律學(xué)；二則那里藏書極為豐富，有御造的《一切經(jīng)》，即朝廷組織編抄的佛教經(jīng)典全集，數(shù)量最多，也最精確。

　　那一天，懷素律師代道宣講律，散席之后，他告訴大家：“家?guī)熥蛉战拥绞ブ迹�今晨已奉召入宮，法門寺佛祖真身舍利，將在七日之后奉送入塔供養(yǎng)。家?guī)煼钪蓟I劃，不能分身，所以講席暫停。今日圣旨已下，京城臣民不分僧俗，奉送舍利時，俱可隨喜供養(yǎng)。”

　　大家聽了，都萬分高興，一起高誦佛號，義凈與玄瞻更是激動不已。

　　真身舍利出皇宮的這天，義凈和弘祎、玄瞻隨著大慈寺的卜車，很早來到朱雀門外，但見一隊隊的禁軍儀仗、卜車、樂隊早已排滿。朱雀門外的東西和南面已是一片彩色的世界。先從朱雀門出來一隊隊衣帽亮麗的內(nèi)侍和盛裝的宮女，然后是數(shù)百面五顏六色的臣幡，隨風(fēng)招展。臣幡之后是一輛寶鼎香車，車上一座巨大的香爐里，焚燒著的旃檀香，煙霧迷蒙，發(fā)出濃濃的香味。運送真身舍利的寶車上是一座寶帳，帳內(nèi)的臺座上，供奉著一個透明的琉璃寶函，里面正是那枚佛指真身舍利。寶帳的外面，裝飾了金銀珠玉，熠熠生輝，在太陽光照耀下，時時發(fā)出萬道耀眼的光芒！朱雀門外東西和南面，不管男女老幼，不管士庶僧侶，所有的人都跪倒在地上，口誦佛號，叩頭禮拜，聲音震動了長安城！

　　寶車之后，是載著京城大德高僧的卜車。以道宣大師為首，大德們身披黃色袈裟，威然安坐。然后是朝廷的文官武吏、禁軍兵仗，京城諸寺的僧人和卜車，以及公私音樂。寶車和儀衛(wèi)車隊出了朱雀門向右拐，順著皇城的城墻至含光汀、順義門、安福門，圣上和武后派的內(nèi)侍在安福門城樓上執(zhí)香迎送。然后寶車又緩慢地向西移動，出了長安城西北的開遠(yuǎn)門，在幾十萬人的簇?fù)碇�下，向扶風(fēng)法門寺而去。

　　看完舍利迎送大典，回到所住的大慈寺，義凈久久不能平靜。自豪與激動、興奮與向往，交織在一起，升華為一種神圣的責(zé)任感。

　　然而，卻又發(fā)生了另外一件很大的事情。朝廷下了圣旨，欲使僧人必須向俗人跪拜，義凈是律師，當(dāng)然知道這首圣旨意味著什么。依據(jù)戒律，出家人不得向俗人跪拜，否則就是違戒。

　　這一天，玄瞻領(lǐng)來了一位陌生的僧人，“這位是安邑坊玄法寺的處一師兄，他的師祖是玄法寺上座。”玄瞻向義凈說明。

　　那位處一法師說著取出一份圣旨的抄本。義凈接過一看，內(nèi)容正是想讓僧人向俗人跪拜。義凈留意到圣旨中“今欲令”如何如何，以及“或恐悖于常情，令有關(guān)官員詳細(xì)討論再行奏聞”一段話，便指著道：“圣旨上確有令僧人向俗人跪拜的意思，但尚未最后決定，大家不必慌亂，我想道宣大師決不會淡然視之，咱們請教大師去。”

　　等到了西明寺山門前，只見從各處來的佛門弟子，已在這里匯成了人流。諸寺長老大德被領(lǐng)到法華院大殿商議對策，一般僧眾在天王堂后的偏殿等候。沉重籠罩著整個西明寺，但和尚們忙而不亂，有條不紊。

　　又過了許久，懷素律師從法華院急忙走到偏殿的臺階上，雙手合十朗聲說道：“諸位同門、施主，方才各長老大德商議了幾件事情，命小僧前來傳話，第一，拜俗一事關(guān)系到我佛門之興衰，凡我佛門弟子，望能齊心協(xié)力，勿生其它事端；第二，諸位長老大德正在商討書寫表文，奏呈皇上，請各寺留一位代表，其余的人請回去等候消息。”

　　處一法師代表玄法寺留下了，義凈和弘祎、玄瞻只好不快而歸。次日，朝廷大集群臣在蓬萊宮討論此事，道宣大師和大莊嚴(yán)寺的威秀法師等，率京城諸寺選出來的大德二百余人，來到了蓬萊宮請愿。隨同表文呈上去的，還有諸大德從佛經(jīng)上摘抄有關(guān)不準(zhǔn)拜俗的經(jīng)文和戒律，數(shù)達(dá)幾十卷。此時朝廷里面正在爭論不息，還沒有取得一致意見。但很多人，包括丞相和一些皇族的人，都理解和支持僧人們的行動。

　　一個月后，到了五月三十一日，朝廷仍然意見不能統(tǒng)一，便召集了建國以來極為少見的大會，專就出家人是否拜俗展開大討論。前來參加會議的有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員，以及一些州縣的官吏，竟有一千余人之多。道宣大師和威秀法師、大慈恩寺靈會法師、弘福寺會隱法師等，帶領(lǐng)數(shù)百僧人第二次赴闕請愿。這一次，義凈等四位學(xué)僧想方設(shè)法參加了進(jìn)來。雖說是排在隊列的末尾，然而他們?nèi)匀慌d高采烈。

　　三天以后，朝議的結(jié)局出來了：除了少數(shù)沒有明確表示態(tài)度的官員外，其他八百九十三位官員明確表示拜或不拜，其中反對拜俗的人占了多數(shù)，共五百三十九人；同意拜俗者是少數(shù)，僅有三百五十四人。

　　結(jié)果送到了皇帝那里，皇帝很是尷尬，但又沒有辦法，只得下了一道《停沙門拜君詔》，算是給自己找一個臺階。佛門弟子們維護(hù)了自己信仰的神圣性和純潔性，取得了勝利。

　　四、   仰慕前賢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二月五日，晚上四更剛過，關(guān)中北部坊州的南城門忽然吱呀呀開啟，竄出一匹駿馬。未等城門關(guān)閉，騎者與駿馬早已飛馳而去！

　　月色朦朧，群山靜寂。只聽得陣陣急促的馬蹄聲在山間石道上脆響。馬蹄聲由北向南，穿宜君，繞同官（今陜西省銅川市），下華原（今陜西耀縣），直奔長安。三個時辰后，飛騎已至長安開遠(yuǎn)門。交驗腰牌和文書后，又馬上朝東奔向皇城。

　　駿馬的鐵掌敲響了長安城大街，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隨之，另一個消息更使得長安僧俗吃驚不已：朝堂上響起一片哀慟之聲，皇帝罷朝三日，一個噩耗迅速傳遍了長安，傳向全國各地：大唐三藏法師玄奘于二月五日夜半在坊州玉華寺逝世。

　　大慈寺突然響起了急促的鐘聲，正要出門的義凈和弘祎、玄瞻又回到了大殿前。僧眾齊集后，上座法師雙手合十，未說話已淚流滿面：“我玄奘大師昨日晚已謝世往生。眾僧隨老衲到佛祖前誦經(jīng)，祈請佛力加被，大師早登兜率天境。”

　　好似當(dāng)頭一棒，如同萬丈高山一腳踏空，義凈只覺得一陣眩暈，腿腳發(fā)軟。千里迢迢來到長安，大師卻去坊州譯經(jīng)。原想等大師回京后即去拜謁，向大師訴說自己的心愿，請大師指點迷津，去除疑惑，卻不料如此無緣，自己如此福淺命薄。

　　寒風(fēng)呼嘯，天地昏暗，整個長安城沉浸在悲哀之中。朝廷下令，玄奘大師葬事所須費用，全部由國家供給。

　　四月十四日，玄奘大師將被安葬在長安城外的丈河旁。送葬這天，長安僧尼和士庶送來了素蓋、幡幢、帳輿、金棺、銀參、娑羅樹等，達(dá)五百余座，分布在城內(nèi)大街要道上。方圓五百里以內(nèi)，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涌向長安城東丈河旁的白鹿原，人數(shù)達(dá)一百余萬。當(dāng)時長安城內(nèi)的總?cè)丝趦H約百萬，這次送葬，好比是萬人空城。這在長安的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過！

　　此情此景，已經(jīng)使義凈熱淚滿眶：人生能得到這種際遇，更欲何求？只要能濟(jì)度蒼生脫離諸苦，就是死上一千次、一萬次也值得！晚上，義凈和數(shù)萬人一樣，不顧官府的勸告，守在墓所。也就是在此時，義凈心中終于形成了醞釀已久的一個決定，待大師安葬后，馬上趕回齊州，稟告師尊慧智禪師，他將繼承玄奘大師的事業(yè)，赴西方佛國求取圣法，濟(jì)度蒼生。

　　義凈對弘祎、玄瞻、處一說了自己的計劃，眾人都稱贊不已，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共赴險途。

　　三個月后，義凈完成了自己的學(xué)業(yè)，將《俱舍》、《唯識》、《攝論》、《成實》等論典都已系統(tǒng)地學(xué)完，對各代律學(xué)大德的著作進(jìn)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對當(dāng)世律學(xué)泰斗道宣大師的著作，也進(jìn)行了仔細(xì)的學(xué)習(xí)，有許多還是親耳聆聽道宣大師講述。

　　暑期已過，涼風(fēng)習(xí)習(xí)，義凈離開了長安的各位師友，約好了再見的時間，又沿著四年前的來路，踏上了歸途。

　　師徒情深，心有靈犀。自從知道愛徒將回，慧智禪師這些天也日夜心緒不寧，每天傍晚總要和慧力一起，趕到寺外西園漫步。每次到西園，望著善遇師兄的墳?zāi)�，想著義凈將要學(xué)成歸來，心中總要生出無限感慨。

　　這天，師徒二人最終相見了。義凈向師父仔細(xì)講述了四年來求學(xué)長安的所見所聞。慧智禪師對義凈說：“凈兒，師父已為你發(fā)愿寫經(jīng)，并將你到佛國求法巡禮的志向?qū)Ψ鹱姹砻�，祈求佛祖佑護(hù)，完成大愿。愿力所感，竟有舍利出現(xiàn)，實在是佛祖的啟發(fā)。你可盡快籌劃，以便早日成行，切勿辜負(fù)了佛祖的眷顧。”義凈堅定地點了點頭。

　　到了第二年的正月過后，義凈告別了師父和師兄弟們，再一次西行。此次，他是要西渡流沙，去佛國取經(jīng)，將與同去的法師在長安大慈寺會合。

　　到達(dá)東都洛陽后，仍從上東門進(jìn)入，到以前住過的毓財坊凈土寺掛單。當(dāng)天義凈剛要歇息時，客房進(jìn)來一位青年僧人，原先他也是在這里掛單暫住的。這位青年僧人年約二十，謙恭有禮，法名善行，是晉州（今山西省臨汾市）人，出來游學(xué)，志在律儀與明咒。他知道了義凈是律師后，極為高興。

　　義凈入佛門二十五年，受具足大戒已十二年。勤勉不懈，以律學(xué)為專業(yè)，精研經(jīng)律論三藏，已經(jīng)是滿腹學(xué)問。他見善行謙恭有禮、虛心求教，也很高興，就將律學(xué)精義給善行講了一些。義凈的品行與學(xué)問使善行欽羨不已，便有了從學(xué)受教之意。善行來洛陽已久，也打算去長安。聽說義凈的去向，便請求能與他同行，以便求教。義凈高興應(yīng)諾。

　　第二天，兩人離開了凈土寺僧眾，負(fù)笈持杖，過漕渠橋、中橋，向西南穿過洛陽南城，出定鼎門，向西逶迤而去。一路上，善行虛心而殷勤，處處執(zhí)弟子之禮。兩人講論佛法，非常合得來。

　　到了長安后，義凈帶領(lǐng)善行入春明門，仍然住在常樂坊大慈寺。弘袆?wù)搸熞呀?jīng)回來，比義凈早到半月余。玄瞻法師半年前南下，尚無消息。玄法寺處一法師因母親患疾，回了并州，捎話來近日即返長安。因此，義凈一邊打探西行路途的消息，一邊等待其他兩位約好的同伴。

　　此期間，義凈在西明寺精心拜閱了道宣大師的一些律學(xué)新作，又對“色法戒體”之說進(jìn)行了研究。但各家律學(xué)論議紛紛，爭執(zhí)不一，義凈確實無法從現(xiàn)有的律典中找到圓滿的答案。“到印度去，唯獨到佛祖的國度才能解決這些問題。”義凈暗自想道。

　　但是，壞消息卻接二連三而至：玄法寺的處一法師托人捎話，說母親年老多病，無人侍奉，不能分身前去與大家一同西游了；玄瞻法師也從江寧捎信來，說自己正在修習(xí)凈土法門，很有心得，卻沒有提什么時候去印度求學(xué)一事；另外，去西域的路途，聽說北有突厥，南有吐蕃，常常與大唐發(fā)生兵戈之事，道路常常因此而受阻……

　　夜色深沉，四周一片靜寂。燭光搖曳中，義凈和弘袆相對而坐，默默無語。善行在一旁也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過了一會兒，義凈最終開口了：“弘袆師，人各有志，不可勉強�，F(xiàn)在西方路途不通暢，卻沒聽說南方水路有何阻礙，我們不如走水路，也不必再等下去了，無論人多或人少，全憑緣分。只要心誠，相信佛祖一定會佑護(hù)的。玄奘大師不也是獨自犯險么？”

　　弘袆未答話，但點了點頭，一旁的善行卻說道：“兩位師父，善行愿追隨前后，隨兩位師父到天竺去。”義凈和弘袆都有些意外，轉(zhuǎn)過頭望著善行。義凈說道：“你雖然愿意拜我為師，但我未得家?guī)熢S可，尚不敢擅做主張。況且，赴天竺求法，千山萬水，生死難卜，需有大智大勇之心方可。”

　　“師父不必多慮，弟子都已經(jīng)想好了。”善行神情嚴(yán)肅，向義凈合十道。

　　經(jīng)過商量，義凈回齊州向師父辭別，加上善行拜師之事也要向師父面稟；弘袆已得家?guī)熡H筆書信，讓他不必面辭，從速西行。如此，弘袆直接南下，在江寧尋找玄瞻。商定義凈自大運河南下，在揚州結(jié)夏；弘袆?wù)业叫�瞻后也到揚州結(jié)夏。那時揚州是一個極為繁華的水陸碼頭，也是出洋的港口，外國商船極多。在那里相會，便于籌劃搭船之事。

　　商議之后，三人便馬上動身，分頭行事。因此，義凈又一次回到了齊州土窟寺。

　　日子過得很快，馬上就到了出發(fā)的時間了。這天晚上，一輪上弦明月斜掛在天空，月明星稀，萬籟俱寂。義凈領(lǐng)著善行，跟在慧智師父和慧力師兄的后面，走向土窟寺的西園。四個人靜靜地來到了善遇法師的墳前。義凈明天就要萬里遠(yuǎn)行了，今天晚上專門來向撫育過自己的恩師善遇法師辭行。

　　“師兄，凈兒明天就要出發(fā)去佛國。二十多年了，師弟明白師兄一直保佑著凈兒，現(xiàn)在凈兒肩負(fù)重任，就要去佛國求取大法。萬里迢迢，請師兄在冥冥中護(hù)著凈兒，取得大法，早日歸來。”慧智禪師燃上一炷香后，合十禱告道。

　　義凈也燃上了香，和善行雙雙跪在師父的墳前：“師父，弟子和善行明天就要離開您了。師父的教誨，弟子沒有忘記。為弘揚佛法，濟(jì)度蒼生，此去肯定排除萬難，取得大法，祈求我佛慈悲，龍華樹下，與師父早日相見！”說完，與善行畢恭畢敬地俯身叩拜。每一拜，時間都比平常的長，因為義凈知道，明天離開之后，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何時回來。

　　慧智禪師對義凈說：“天竺求法，是莫大的善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要一心一意，不可懷私戀之心。雖然是你和善行前去觀禮圣跡，實則代表了我和善遇師兄，代表了我土窟寺僧眾、我齊州乃至我大唐的四眾弟子，你當(dāng)牢記在心，奮勇向前，一定能成就無上功德。”

　　五、因緣巧成

　　炎夏，驕陽似火。

　　揚州的天氣像火爐一樣，蒸氣逼人，沒有風(fēng)，沒有云，人們熱得就要喘不過氣來了。義凈和善行在揚州謝司空寺坐夏，今天是最后一天。

　　日已近午，兩人在房內(nèi)趺坐。離開齊州時的高興和激動已蕩然無存。義凈閉目不語，善行一臉沮喪的樣子，常偷眼看看師父。義凈雖說閉目不語，可內(nèi)心如風(fēng)起云涌，極不平靜。頭上的汗一道一道淌下來，卻擦也不擦，仍動也不動地坐在那里。當(dāng)初在長安結(jié)志西游的處一法師，因侍奉母親而不能去了；現(xiàn)在弘袆和玄瞻也改變了初衷，要專修凈土法門，也不愿去印度了。

　　怎么辦？

　　善行明白師父的心情，有心安慰，但不知說什么才好。不禁瞥了瞥師父身旁的一個包袱，那里面是一匹琵絹和一件如來等量袈裟。聽說義凈要赴西天佛國，齊州諸寺和百姓送來很多織絹，乞求義凈帶往印度供施。義凈望著那堆成小山般的織絹發(fā)了愁。中土與印度遠(yuǎn)隔千山萬水，怎樣才能將它們帶去？后來，慧智禪師想了一個辦法，將送來的這些織絹每匹剪下一塊，最后縫合到一起，剩余的都退還。用縫合到一起的這些絹，裁制了一件如來等量袈裟，恰好還剩有一匹。雖說只有一匹琵絹和一件袈裟，可這是山東道俗對佛祖的一片心意啊！情義之重，不亞于一座泰山。

　　義凈下定了決心：初衷不改！

　　可是水路和旱路不同，得準(zhǔn)備許多的淡水和食物，尤其是搭便船的問題。

　　這時，謝司空寺的上座法然大師和維那觀性律師進(jìn)來了，還有一位沙彌提著一個食盒。另一位是俗人，義凈不認(rèn)識，義凈忙放下琵絹、袈裟，站起來敬禮。

　　“聽善行小師言，律師身有微恙，沒有去用齋，老僧與施主專門前來看望。”法然大師又轉(zhuǎn)身接著向義凈介紹道：“這位是龔州刺史馮大人，發(fā)愿來敝寺普齋僧眾。全寺上下都已用過齋飯，單單缺你們二人，馮大人執(zhí)意來送果品和點心，以求功德圓滿。”

　　天氣這么炎熱，馮刺史竟親自來送齋供。義凈忙給各位讓座。眾人落座后，馮刺史看見床榻上的琵絹和袈裟，問道：“此絹和袈裟為何都是碎片縫成，又似乎都是新的？”

　　“這是齊州佛門弟子獻(xiàn)給佛祖的供奉之物，因人數(shù)太多，只好從每匹織絹上剪下一塊，縫合而成。”義凈回答。

　　“南無阿彌陀佛！”刺史又問道，“佛祖遠(yuǎn)在天竺，不知怎樣送去？”

　　“貧僧發(fā)心赴天竺求法。”義凈就將自己的計劃及目前的問題簡單講了一遍。

　　“如此甚好！”刺史贊同地點了點頭，高興地說，“只要大師有此勇心，旅途之事不用擔(dān)心，一切由下官承辦。再者，下官兩位舍弟俱在原籍岡州（今廣東新會市）州府任職。岡州與廣州都是出�？冢�南海諸國商舶以至波斯商舶常去那里。大師搭此船前往天竺，應(yīng)該不會太困難。”

　　聽了馮刺史的話，義凈連聲稱贊：“善哉！善哉！”

　　這位刺史姓馮，名孝詮，任職嶺南龔州（今廣西省平南縣）。家世奉佛，廣作功德。正好今天是夏安居的最后一天，而明天，馮刺史就要離開揚州，到江寧公干，然后南下嶺南。馮刺史是個很豁達(dá)的人，見此情況，主張義凈師徒隨他一路同行。這對義凈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真是因緣和合，佛法無邊，心堅志誠，天賜良機！第二天，義凈與善行隨馮刺史一起，乘船向江寧而去。

　　江寧（今南京市）寺宇眾多，是義凈久已神往之地。不光寺宇眾多，佛法興盛，義凈早年聽慧力師兄講，先師善遇法師曾來這里，因背誦三種《涅槃經(jīng)》而震驚了江寧，所以對江寧倍生親切之感。在這里，義凈又遇到一位志同而道合的僧人，名叫玄逵，并商定秋末在廣州制旨寺相會，然后一同前往佛國。義凈高興萬分，待馮刺史辦完公干，便轉(zhuǎn)轡南下，很快便來到廣州。

　　廣州是大唐對外貿(mào)易的主要口岸之一，也是整個嶺南的政治經(jīng)濟(jì)和文化中心。珠江口上，時常停泊著來自師子國（今斯里蘭卡）、印度、波斯（今伊朗）、昆侖 （中印半島南部及南洋諸島）的“南海舶”，運來象牙、犀角、香料、銅錠、海貝和各種寶物。馮刺史家就在珠江口內(nèi)，他又是鄰州的長官，所以，與廣州州府以及 “市舶司”的官員都很熟悉。不久，便找到一位波斯船主，極為爽快地答應(yīng)待船回波斯時，帶義凈他們南行，時間大約是十一月。

　　此時才剛剛進(jìn)入秋季，離十一月份還算早。義凈便在制旨寺給玄逵律師留下一封書信，寫明已聯(lián)系好了船舶，自己十月底將至制旨寺與他相見，然后，應(yīng)馮刺史之邀，一同去岡州。

　　馮刺史的兩位弟弟一名孝誕，一名孝軫，再加兩位弟弟的夫人寧氏和彭氏等，全家都是信崇佛法的人，都為能供奉一位大德僧赴佛國朝拜而深感榮耀。自義凈師徒到來之后，馮家全家人聚集在一起，決定潔凈沐浴，吃素三個月，為大德僧朝拜佛國置辦行裝。寧氏、彭氏等內(nèi)眷，天天親自下廚為義凈師徒做齋飯，又親自送往義凈師徒的住處，還為義凈師徒親自縫制被褥、鞋襪和衣服。

　　義凈心中非常感激，每日與善行在佛堂誦經(jīng)修禪，為馮家舉門親眷作了七七四十九天佛事。

　　三個月轉(zhuǎn)眼即逝，該到起身去廣州的時候了。馮家五十多口人，也用五十多塊織絹縫制成一件袈裟，請義凈捧在手中。給義凈師徒置辦的行裝都已齊備，重點是穿用的東西和干糧、水果，滿滿裝了四大簍。義凈師徒隨身帶的，則是兩副板笈和一柄錫杖。

　　馮氏兄弟三人送義凈師徒到廣州，臨時將他們安頓在公廨。馮氏兄弟去聯(lián)系波斯船主，義凈則領(lǐng)著善行去制旨寺尋找玄逵律師。

　　玄逵早已到了制旨寺，但卻患著嚴(yán)重的“風(fēng)疾”，臥床不起。他十分可惜地說：“義凈師兄，玄逵不知哪一世作的孽，沒有修得此福分。幸好師兄福德俱凈，定能到天竺求得大法，圓滿功德。這也是我佛門之大喜了！”

　　義凈緊緊地握著玄逵的雙手：“師弟保重！”

　　“師兄一定要回來！”

　　“愚兄一定回來！”義凈堅決地說。

　　唐高宗咸亨二年（671）十一月的一天，義凈帶著弟子善行，登上了南下的波斯商船。二十多年來的夢想終于實現(xiàn)了。此時，義凈已三十六歲。

　　義凈和善行一直站在船尾，目送著大陸慢慢地后退，逐漸消失在天際。四面望去，汪洋一片，強烈的太陽光直射海面，迸射出萬點碎金似的閃光，在海面閃爍跳躍，使人眼花繚亂。漸漸地，周圍都沒了帆影，只有義凈搭乘的這條船在乘風(fēng)破浪。夜晚，巨大的商船隨著風(fēng)浪在輕輕地?fù)u晃，船身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嘎吱”聲。船艙內(nèi)，蠟燭已經(jīng)熄滅，善行正在熟睡，發(fā)出陣陣鼾聲。義凈仍舊在結(jié)跏趺坐，默默誦著經(jīng)文。

　　十幾天后，到達(dá)一處島嶼。義凈上岸后，發(fā)現(xiàn)這里很熱，氣候與景象和大唐不同，特別是和齊州不同。詢問通譯，原來這里叫寬林邦，是室利佛逝國的都城。

　　“室利佛逝”四字是梵音的漢譯，本意是“吉祥勝利”。該國位于蘇門答臘島的東南部，也就是馬六甲海峽東端的入口，是中印半島南端海上交通的關(guān)鍵之處。由這里向北（稍微偏東一些）直馳可抵達(dá)廣州，向西北穿過馬六甲海峽直馳，便正對著印度大陸。因為正處在海上的交通要道，商船往來，室利佛逝國對大唐帝國當(dāng)然很熟悉，本地的商人也有隨船前往大唐的，大唐的商人也來這里，兩國關(guān)系向來很好。

　　義凈在岸上隨意瀏覽，心中卻逐漸著急起來。船停的時間長，需要先讓善行休養(yǎng)，但語言卻不通。寬林邦是個繁華的港口城市，義凈看見許多店鋪的招牌上寫著梵文。他小時候聽善遇師父講過，也見過善遇師父寫這種文字，但只認(rèn)識字母，不會寫，更不會說。好容易找到一座佛寺，義凈才放心了。

　　在這座佛寺里，義凈遇到了一位懂唐語的僧人。此人除了皮膚稍微有些黑以外，長相竟有些像中土人氏。唐語說得十分流利，只是略有些江南口音。這位僧人介紹說，他法名慧寂，俗姓陳，本是大唐泉州人氏。父親經(jīng)商，流落在這里，就娶了當(dāng)?shù)嘏�子為妻，再也沒有回故鄉(xiāng)。在他十六歲那年，父母雙雙病逝，他便入寺院剃度為僧。

　　據(jù)慧寂法師介紹，室利佛逝的佛教非常興盛，全國大部分人都信仰佛法，連國王也是在家的佛門弟子。這個國家的佛教由印度僧人直接傳來，本國人有很多是從印度遷徙而來，加上氣候條件與印度差不多，所以佛教的修持儀軌，與印度完全一樣，連全國通行的語言也是梵語。國王崇信佛教，敬重三寶，熱心于佛學(xué)，供奉了許多有學(xué)問的僧人。對于來往于室利佛逝的外方客僧，更是熱誠歡迎，禮遇有加。客僧只要通名掛單，就可領(lǐng)一份供養(yǎng)，在寺院長住，萬一要離開，要去印度，那更方便，室利佛逝常有來往于印度和佛逝的官船。

　　“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聽完慧寂法師的介紹，義凈心中非常高興，便決定在這里住一段時間，一則學(xué)習(xí)梵語，二則善行也需要休養(yǎng)。

　　住在寺里后，義凈的梵語、梵文學(xué)得很快，但善行的身體卻每況愈下，不服水土，常常腹瀉。一個多月后，善行的病情仍不見好轉(zhuǎn)�；奂欧◣熋刻於枷氡M方法為善行治病配藥，可是這兒的治療方法不同于大唐。凡是有病，必須先停止進(jìn)食，然后服些藥。藥的種類少不說，與中土也完全不一樣。至于中土擅長的診脈、針灸醫(yī)術(shù)，這里也完全沒有。

　　實在無奈，義凈便與慧寂討論，找便船送善行回中土。

　　善行的心里特別不好受，他想，到佛逝這只是求法的第一步，向西依然是汪洋大海，風(fēng)波險惡。況且即使渡過大海，到西土取得大法后，還要再渡過大海，返回大唐，難險可想而知，現(xiàn)在讓師父獨自西行，真是愧疚不已。

　　臨別時，善行啜泣不止，義凈熱淚滲襟，慧寂法師也黯然神傷。實際上，這次分手實在是師徒兩人的訣別。

　　六、過裸人國

　　六個月之后，義凈的梵語水準(zhǔn)已有了一定的基礎(chǔ)，能進(jìn)行有關(guān)日常生活的簡單對話了，便收拾行裝，再次搭船西行。

　　這次乘的是室利佛逝國去印度的官船。官船共兩艘，目的地是東印度。聽說有大唐高僧赴印度求法，國王派使者給義凈送來很多供養(yǎng)。所以一切都還順利，只是風(fēng)力較小，船行得慢些。十五天后，到達(dá)了末羅瑜國。該國在蘇門答臘島的西北部，也就是馬六甲海峽的西口。船在末羅瑜停留了兩個月，裝卸貨物。后來又升帆起航，航向西北。十五天后，到達(dá)羯荼，即馬來半島的西部。

　　羯荼是個不大的海港，向西隔著大洋，與印度半島相望。據(jù)船主說，此行直向西北，到東印度的耽摩立底國，順利的話，二十多天就可到達(dá)。行程遠(yuǎn)，走的又是大洋中部，所以兩艘船舶在羯荼作了最后一次檢修，備足了淡水和食物，便一前一后，升起長帆，駛出了港灣。慢慢地，陸地不見了，海水和天空融合為一種顏色，無邊無際。

　　義凈每天在船上定時誦經(jīng)打座，然后或許研習(xí)律義，或許復(fù)習(xí)梵語。下午，特別是傍晚時分，便登上艙面，在甲板上散步。晚霞映在海面上，是那么地絢麗多彩。向著落日的方向望去，如同一匹匹巨大的綢緞鋪在海面，五顏六色，隨著波浪在緩緩地起伏、飄動，恰似一條通向太陽的絲綢之路。每當(dāng)這個時候，義凈總是激動不已：在這條絲綢之路的那邊、太陽落下去的地方，不就是西天佛國么！從發(fā)愿西行至今已經(jīng)二十年了，多少次夢中的景象就要變?yōu)楝F(xiàn)實了，就要踏上佛國凈土了，就要像法顯大師和玄奘大師那樣去巡禮圣跡了，就要將山東父老托自己帶的那重逾泰山的琵絹和袈裟獻(xiàn)給西方佛祖了！

　　南無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最后這一段航程平安吧。

　　這一天拂曉，突然遇到一只小船，那位船主說前面是“裸人國”，土人不讓通過，他們船上已有一位軍士中了毒箭不治而亡。他們等在這里，盼望兩船聯(lián)合，集中武器沖過去。

　　但這邊的船主卻搖搖頭，不主張用武力解決問題。這位船主年紀(jì)要大得多。船主的航海生涯已經(jīng)很長了，這可以從他黝黑的臉膛和滿臉深深刻著的皺紋中看出來。老船主不慌不忙，微笑著向水手們示意：起碇升帆！

　　老船長向舵手指示了方向后，帶了兩個水手下到內(nèi)艙，來到義凈住處的旁邊。義凈已經(jīng)注意到門口有一木板箱，很重。船主命令水手打開箱子，里面全是鐵器，有鐵刀、鐵矛頭、鐵釘、鐵弓等等，只不過很舊了，大多數(shù)銹跡斑斑。船主命水手將箱子搬了上去。

　　“阿彌陀佛！全都是武器。菩薩慈悲，希望不要打起來。”義凈瞥了一眼，心中暗暗祈禱。

　　“嗚——”傳來一聲螺號聲。義凈忙爬上艙面察看，阿彌陀佛！只見遠(yuǎn)處劃來一條條小舢舨，吹著螺號飛馳而來。向其它方向一看，也有數(shù)不清的舢舨，每條舢舨上五六人或七八人，各持船槳，劃得飛快，像數(shù)不清的蜈蚣爬來，把兩只大船團(tuán)團(tuán)包圍著。義凈趕快閉上了眼睛——戒律規(guī)定僧人不許觀看軍陣兵旅之事——雙手合十，嘴里念起了消弭兵災(zāi)的經(jīng)文。

　　這時，船頭有一人大聲喊起話來。從那口音義凈聽出是老船主，可喊的是什么話卻聽不懂。但可以肯定不是梵語。只聽那個人大聲喊道：“盧呵！盧呵！”許久，船上沒有什么動靜。義凈悄悄睜開了眼睛瞭望，土人們?nèi)院爸?ldquo;盧呵！盧呵！”卻搖著手，沒有拿兵器。

　　可實際上，這是一場誤會。

　　附近有一島嶼，組成了一個國家，叫“裸人國”。這些島嶼盛產(chǎn)水果和稻米，卻不出產(chǎn)鐵。所以，島國上的人便派哨船在這一帶巡邏，若發(fā)現(xiàn)有商船路過，便上前攔住，用他們盛產(chǎn)的水果來交換船上的鐵，鐵器也可以，廢鐵也可以，他們換回去后用來打造犁鏵等農(nóng)具。土人們喊的“盧呵”，便指的是“鐵”。今天早上，前面那艘船馳抵這里，見有土人阻攔，人數(shù)不少，以為是海盜，便開弓放箭，射傷幾個土人。土人也立即示以顏色，射傷了船上的一個軍兵。土人的箭上有毒藥，那位受傷的人馬上毒發(fā)身亡。老船主經(jīng)驗豐富，知道這些情況，便隨船帶了些鐵器來做交換。島上的水果極多，很小一塊鐵便可換好幾個熟透的大椰子，恰好解渴，省下船上的淡水。

　　那些小船運來了椰子、香蕉等水果，還有藤或竹皮編的小箱子，十分精巧，也是用來和船上交換鐵的。義凈覺得很新鮮，就走到船邊去觀看。突然，他大吃一驚，“裸人國”的人真的不穿衣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xì)看，這些人不像室利佛逝、末羅瑜一帶的人那么黑。近前的小舢舨上，站著兩個人，為首的一個真的身無寸縷。再看旁邊一人，忽然，兩團(tuán)陌生的東西映入眼簾，天哪！義凈的心怦怦直跳，馬上緊閉雙眼向后就退。后面是一盤纜索，一個趔趄，義凈差點跌倒。本來那船頭為首的一個人是男的，旁邊的一個竟然是女的！

　　不久，老船主又吆喝水手們各行其事，準(zhǔn)備啟航。隨著一陣嘎吱聲，兩只船又一前一后，緩緩離開了“裸人國”。

　　日出日落，風(fēng)平浪穩(wěn)，航向直指西北。半個月后，老船長告訴義凈，照這樣航行，大概再過兩天，就可以望見印度大陸了。朝思暮想的佛國就要到了！義凈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天天從早到晚站立在船頭瞭望。

　　最后，遠(yuǎn)方天際露出了一條黑線。那黑線慢慢逼近了，越來越高，越來越寬，聳立在眼前。是大陸，是印度佛國！義凈雙手合十，眼睛涌出了淚花。

　　船轉(zhuǎn)進(jìn)了港灣，落帆、下碇。剛搭好踏板，義凈就晃晃悠悠地跑了下去，一踏上岸，便仆倒在地，喃喃道：“阿彌陀佛，弟子義凈前來朝拜佛國！”

　　這一年是大唐咸亨四年（673）二月八日，義凈登陸的地方屬東印度的耽摩立底國。根據(jù)老船主的提示，耽摩立底常有大唐來的僧人，只要尋問到他們，便有安身之處。義凈內(nèi)心對耽摩立底并不陌生，他熟讀法顯大師的《俄國記》和玄奘大師的《大唐西域記》，明白兩位大師都來過這里，書中都有記載。

　　義凈背著板笈一路打聽，果真找到一位唐地來的僧人。這位僧人雖是唐僧，但久居印度，梵名稱作“莫訶夜那缽地己波”，譯成唐語就是“大乘燈”。他是位禪師，祖籍布州（治所在今越南清化），少時隨父母乘船南下，來到杜和羅缽底國，即湄公河下游一帶，在那里剃度為僧。后來大唐派使臣出使杜和羅缽底，得知大乘燈本是唐人，就把大乘燈帶回了唐朝。大乘燈前去拜見玄奘大師，玄奘曾與熱情指教。大乘燈年滿受具足戒時，玄奘大師又欣然作了大乘燈的授戒法師。以后，大乘燈繼續(xù)在長安學(xué)習(xí)。過了幾年，也想像玄奘大師那樣，赴印度進(jìn)一步學(xué)習(xí)佛學(xué)，巡禮圣跡，便告辭了大師，離開長安南下，乘船經(jīng)南海西赴印度，在師子國觀禮佛牙后，又備歷風(fēng)險，才到了東印度，他現(xiàn)在在耽摩立底已呆了十二年，看到義凈，不知是悲還是喜。

　　印度官府對僧人的管理比大唐要寬松得多。出家剃度，全是信徒私人的事，拜師入寺即可，官府不加干涉，等到受具足戒時，有戒師和寺院的文書。印度、大唐的自然條件與風(fēng)俗習(xí)慣也有很大的不同，印度僧人比大唐僧人的生活簡單，沒有寒冬，卻有雨季，所以只防雨，不防寒。吃飯仍沿襲祖習(xí)，除了大寺之外，一般都是托缽乞食。

　　受大乘燈禪師熱情邀請，義凈與他共住一處，重新學(xué)習(xí)梵文。這次學(xué)習(xí)比在室利佛逝學(xué)的要高一層。印度將學(xué)藝分為五種，稱“五明”，第一種就是語言文典之學(xué)，叫聲明。學(xué)好聲明，才談得上學(xué)習(xí)其它的學(xué)問。義凈在室利佛逝學(xué)的是聲明中的初級梵語，經(jīng)過半年多的應(yīng)用，已有了一定基礎(chǔ)。大乘燈禪師考察了義凈的水平后，給他開列的課本是《聲明論》，這是印度梵文宗師波尼你的權(quán)威性著作，專講梵文文法。義凈經(jīng)過了整整一年的時間，簡直是足不出戶，方才將它學(xué)完。

　　七、雨夜遭難

　　學(xué)完了《聲明論》，義凈心情舒暢，便與大乘燈禪師商量去中天竺巡禮之事。

　　大乘燈禪師說：“咱們?nèi)缃耠m在天竺，可是巡禮圣跡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須好好籌劃方可。”

　　“為何已在天竺，巡禮圣跡還不容易？”義凈有些不明白。

　　“印度不比我大唐，”大乘燈禪師道，“說起地域，印度比我大唐稍小，可政治的治理遠(yuǎn)比我大唐復(fù)雜。我大唐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大國，可印度卻有十幾個國家，各不相屬。還有不少部落，只有語言，沒有文字，而且崇信邪神。因此之故，路途的風(fēng)險并不比從廣州到這里小！”

　　西天佛國竟是如此的現(xiàn)狀，這大大出乎義凈料想之外。只聽大乘燈師又繼續(xù)說道：“從這里去中天竺大覺寺，有兩千里之遙。我聽說沿途山高林密，常有強人出沒，劫財害命。要是前去，須得結(jié)伴而行方可。幾百人、上千人一起去，方可保無虞。”

　　義凈心里疑慮重重。一了解，果然如大乘燈禪師所說，去中天竺須結(jié)伴而行，而且已約定俗成，每半月走一次。所有去中天竺的人，每半月的某天，在城西大路口會合，日中以前出發(fā)。沿途有許多地曠人稀的地方，食物難辦，需多帶干糧。況且，雨衣雨具也是必須的。如此一來，連行裝資具和經(jīng)籍，以及義凈從齊州帶來的琵絹等，東西不少，份量也不輕，兩人怎么背得動？何況大乘燈禪師已五十余歲，雖然雄心勃勃，可畢竟體力已衰。

　　大乘燈禪師久居此地，情況較熟，便出去聯(lián)系了幾次。碰巧有一批那爛陀寺的僧人，前來運化募的食油回去，得知有唐地僧人想去大覺寺，便慨然應(yīng)允，將兩人的行裝裝載在運油的車上。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義凈與大乘燈禪師按時來到城西大路口，跟著人群一起，開始了兩千里的行程。

　　西行的人群大約有五六百人。從皮膚顏色看，有黑種人、黃種人和白人，從身份看，有僧侶、旅行者、探親者，甚至還有官府的差人。多數(shù)是男人，婦女和兒童很少。有的乘車，有的步行，還有的騎馬。人們互不相識，只是由于共同的利害關(guān)系走在一起，因此五花八門，五顏六色，使義凈覺得很有趣。

　　兩天后，便進(jìn)入了山區(qū)。山不高，但樹木十分茂盛。五六百人走在一起，吆喝之聲，此伏彼起。夜晚，生起十幾個火堆，人們席地而坐�；鹧嫘苄�，不僅壯觀，而且也很熱鬧，使人們忘卻了旅途的危險和疲勞。然而，這種好事卻持續(xù)得不長。從第三天下午開始，濃云密布，下起了暴雨。到了第四天，山洪暴發(fā)，到處都成了澤國。五六百人在水鄉(xiāng)澤國困難地跋涉，苦不堪言。

　　禍不單行，偏偏在這個時候，義凈患了疾病。病初起時，感到寒冷異常，渾身水淋淋的，顫抖不止。隨后又遍體發(fā)熱，汗如雨下。勉強支撐了兩天，便頭暈?zāi)垦�，寸步難行，只是咬緊牙頭，鼓勵自己不要躺倒。幸好有大乘燈禪師相助，扶著義凈，兩人跌跌絆絆，隨著人群前進(jìn)。

　　十天之后，在通過一條小河時，忽然上游山洪瀉下，人群擁擠，將義凈與大乘燈禪師沖散了。轉(zhuǎn)過山腳，走出了叢林，眼前卻突然現(xiàn)出一座高山，只見山勢崔嵬，到處是懸崖絕壁，山的上半截隱在云霧中，竟不清楚有多高！漸漸地，義凈落在了人群的后面，他心中十分著急卻無計可施。義凈本來體質(zhì)很好，是一位山東大漢，只是病來如山倒，陷入了如此窘境，這在生平還是頭一遭。最后，義凈孤身一人，遠(yuǎn)遠(yuǎn)落在了人群的后面。

　　正在義凈奮力掙扎著前行時，突然，山崖上竟跳下七八個強人！強人們手持刀槍、弓箭，嗷嗷叫著圍了上來。帶頭一個，眼似銅鈴，長發(fā)覆面，面目猙獰，不容義凈爭辯，就掄圓槍桿，劈頭一下將義凈打倒在地！

　　“阿彌陀佛！不想竟死在這里。”迷迷糊糊中義凈感慨道。

　　強人將義凈打倒在地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一個和尚，而且，看樣子沒有什么財物，便紛紛叫罵著，甚是惱怒，上來就扒義凈的衣服。義凈患病多日，已虛弱至極，只好任人宰割。先是外衣，后是內(nèi)衣。全身上下，里里外外，衣服竟全被扒去，連一條絳帶也沒有留下！可嘆已快到圣地，竟遇如此劫難，義凈覺得死期已到，不覺悲上心頭。他想起讀玄奘大師的《大唐西域記》時，其中記道，印度有些僻遠(yuǎn)的地方信奉邪教，經(jīng)常殺人祭天，而且認(rèn)為這種做法功德很大。來印度后，大乘燈也說過此事，莫不是自己今天撞上了？

　　義凈正躺倒在地上猜想，卻突然聽得不遠(yuǎn)處響起了尖銳的口哨聲。強人們聽見口哨聲，嘩啦一聲都跑了開去。義凈見狀大喜，立即拾起錫杖就走。忽然發(fā)現(xiàn)全身寸絲不掛，如此赤身裸體，成何體統(tǒng)？因此到泥潭邊給全身沾了厚厚的一層淤泥，然后折了一根藤條，串了一些樹葉圍在腰間，咬緊牙關(guān)，鼓足最后的氣力，向人群走的方向，吃力地追去。

　　天很黑了，夜色濃得辨不清方向，因而只能跟著感覺走。雨依舊下著，淅瀝不停。義凈深一腳，淺一腳，不知道跌了多少跤，完全是一種信念在支持著，沒有躺下。

　　突然，遠(yuǎn)處隱約有什么人在喊：“義凈——”

　　義凈猛地從麻木狀態(tài)中醒過來，拄著錫杖止住了腳步。

　　“義凈——，義凈——”

　　義凈認(rèn)真一聽，是大乘燈禪師，是大乘燈禪師在尋找自己！隨著喊聲，前面出現(xiàn)了火把的亮光。義凈回答了一聲，便奮力向火光處撲去。

　　自從被山洪沖散了以后，大乘燈禪師曾上上下下找尋義凈，但大雨滂沱，叢林中光線很暗，始終沒有找到。等到天快黑，來到一個村落，發(fā)現(xiàn)人群都在這里，預(yù)備在村落過夜。大家都是一身泥，一身水，疲憊不堪，大乘燈禪師請他們幫忙，輪流著尋找呼喊，也沒有找到。大乘燈禪師斷定義凈還在路上，就聯(lián)合了幾位那爛陀寺的僧人，打著火把朝來路尋找。

　　義凈猛地從黑暗中撲了出來，全身赤裸著，沾滿淤泥，腰間圍著樹葉，像野人一般，嚇得大乘燈禪師差點扔掉了火把。等聽對方開口說話，才知他實在是義凈。

　　不等大乘燈禪師過來攙扶，義凈已經(jīng)摔倒在地。大乘燈禪師見狀，趕快與那位僧人將義凈抬到一水池旁，洗去義凈全身的污泥。燈師又脫下自己的衣服給義凈穿上，眾人這才抬著義凈回到村落。

　　那爛陀寺的僧人常走這一帶，對村落很熟悉，就將義凈安置到一戶施主家里。施主見患病的是大唐來的僧人，十分熱情，忙讓出一間凈室請義凈休息，又派人找來醫(yī)生，為義凈治病。休息了幾天后，義凈恢復(fù)了精神，回憶那天晚上的經(jīng)歷，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從這個村落再向西，已是人煙稠密的地區(qū)，因此，人群休息了一兩天后，都紛紛散開了，各走各的路。義凈聽從了大乘燈禪師和那爛陀寺僧人的勸說，先去那爛陀寺。

　　那爛陀寺位于中印度摩揭陀國的國都王舍城的北邊，與國都距離只有三十里。“那爛陀”意為“施無厭”。這塊地方原屬于安沒羅國，有五百名商人，以十億金錢買下這塊地，布施給佛。佛在這里夏安居，說了三個月的大法，使得這五百商人也都證得了阿羅漢果。佛涅槃后不久，帝日王對佛法敬重日深，尊崇三寶，就在這里修起了一座大寺，以先前的“施無厭”傳說作為寺名。在帝日王去世后，繼位的國王如覺護(hù)王、幼日王、金剛王等等，繼續(xù)擴建修造，便成了今日的規(guī)模。

　　六天之后，最后來到了朝思暮想的那爛陀寺。懷著萬般崇敬的心情，義凈觀瞻了這座世界聞名的佛學(xué)中心。只見這座佛寺不僅宏偉無比，而且造形奇特，與中土大唐的寺院完全不一樣，如同是一座獨立的城堡。寺的周圍是兩丈有余的高墻，只有一個大門。門內(nèi)左面是一片佛塔，共有一百多座，大小不同，高低不等，而且用金銀珠寶裝飾，太陽一照，閃閃發(fā)光。右邊是佛殿，尊像端莊。中間是形制完全相同而又各自獨立的八所大院。大院的門朝西，是四方形，周圍全是高墻，高達(dá)四丈，上面是長檐。從里面看，每所大院是由四座三層高的樓閣闔圍而成。每座樓閣的每層有九間僧房，房門全都朝向院內(nèi)。房門外是長廊閣道，將四座樓閣連在一起。每個僧房只許安門，不許掛簾。如此時辰一到，鐘磬敲響，全部僧房的門都打開，只要有一個人站在院中間，四面一望，四座樓總共一百零八間僧房，每間房內(nèi)的情況都可以看得明明白白！

　　八、周游佛國

　　義凈與大乘燈禪師在寺內(nèi)觀瞻，每遇尊像圣跡，必然畢恭畢敬地合十參拜。他們剛拜完一座大塔，準(zhǔn)備離開，一回頭，卻和一位僧人碰了個照面。義凈正要合十問訊，不想那位僧人卻問道：“兩位法師可是從東土大唐來？”說的竟是唐語，而且還是地道的長安官話！

　　“正是！”義凈驚喜交加，忙問道：“法師好像也是從唐地來？”

　　“貧僧法名玄照，這已經(jīng)是第二次來那爛陀寺了。兩位初到，有不便處可找貧僧。貧僧是奉大唐朝廷圣旨前來的。”玄照法師很熱情地說道。

　　他鄉(xiāng)遇故人，義凈與大乘燈禪師當(dāng)然是欣喜萬分。

　　玄照法師是京城東邊的太州仙掌（今陜西省華陰縣）人，俗家本為世族。幼年出家離俗，成人之后便發(fā)誓游歷西方，觀禮佛跡，因此，在京城大興善寺學(xué)習(xí)梵語。學(xué)成之后，便杖錫西邁，經(jīng)過西域流沙南下。當(dāng)時唐、蕃交好，文成公主剛到吐蕃不久。玄照到了吐蕃，蒙文成公主多方照顧，派人將他送到了北印度。此后，他便獨自巡禮圣跡，學(xué)習(xí)經(jīng)論，達(dá)十年之久。

　　顯慶四年（657），朝廷派使臣王玄策出使印度。王玄策回國后，上書玄照法師在印度德行俱佳，有口皆碑，因此朝廷頒發(fā)詔書，追玄照回國。玄照回國時，高宗皇帝在東都洛陽，聽說迦濕彌羅有位一百歲的婆羅門，名盧迦溢多，藏有仙方，善制延年益壽之藥，高宗便讓玄照赴迦濕彌羅迎請盧迦溢多。玄照法師又一次來到北印度，見到盧迦溢多后，盧迦溢多答應(yīng)入唐，但說藥物不夠，就先隨另一路使者入唐，讓玄照法師另帶兩人到西印度、南印度包取藥物，之后返唐復(fù)命。

　　玄照法師帶了兩位從人，費盡辛苦找到了藥，卻發(fā)現(xiàn)有國歸不得。原來唐蕃關(guān)系惡化，吐蕃道路不通，而西北印度卻又有大食入侵。無奈之下，就逗留在那爛陀寺。同他一起來的兩位隨從也是出家人，看到歸國無望，也都漫游于印度各寺，一位法名叫師鞭，另一位法名叫慧輪。

　　義凈與大乘燈禪師知道了玄照法師的傳奇經(jīng)歷后，嗟嘆不已。人生的機緣，真是無法預(yù)料！玄照法師有國歸不得，圣命難復(fù)，突然遇見兩位故國來的人，心情馬上舒暢了不少。

　　觀禮了那爛陀寺以后，義凈和大乘燈禪師在玄照法師帶領(lǐng)下，去觀禮靈鷲山。這座山也在王舍城以北，但是位置稍微偏東，距離那爛陀寺只有十幾里路。過去佛陀住世時，常居此山演說妙法。三個人拿著香燭，邊走邊說著話。一個時辰后，靈鷲山到了。放眼望去，山并不是很高，但巍然獨立，滿山蔥蘢。幾只碩大的鷲鳥，在天空盤旋，悠然自得。三人議論著當(dāng)年這里的盛況，感嘆他們生在末法時代，無緣親聆圣教。

　　來到山頂，地勢稍平坦，東西較長，南北狹窄。在西頭緊逼懸崖處，有一間磚室，向東開著門戶，正中供奉著佛陀的尊像。這就是當(dāng)年佛陀的說法處了。進(jìn)了磚室，將蠟燭點上，又點燃香，三個人畢恭畢敬地禮拜了一番。然后一起念誦佛陀當(dāng)年在這里宣講的《首楞嚴(yán)經(jīng)》。

　　兩天之后，義凈與玄照法師、大乘燈禪師去大覺寺巡禮，進(jìn)而供獻(xiàn)從國內(nèi)帶來的琵絹、袈裟等。大覺寺?lián)�說是很早的時候師子國國王施金修建的。寺里有釋迦佛祖的等身真容像，還有金剛座和菩提樹，是佛祖成道的地方。大唐東土的佛門弟子很熟悉它正是由于此種緣故。唐太宗時，特別敕令使臣王玄策遠(yuǎn)赴印度拜謁圣像，而且還在菩提樹下立了一道石碑。使臣回國時，帶回了摹寫的圣像圖樣，所以大唐道俗竟相模擬塑造。義凈在國內(nèi)多次見到仿造的真容圣像，對其形制早已銘刻在心。

　　經(jīng)過兩天跋涉，義凈、大乘燈禪師、玄照法師來到了大覺寺。寺分六院，十分莊嚴(yán)。精舍高約十六七丈，平面方形，每一面寬二十余步，用青磚石灰筑成。室內(nèi)有很多層壁龕，每座龕里都供奉著金像。穿過三重門，便走進(jìn)了供奉真容圣像的內(nèi)殿。內(nèi)殿的光線比較暗，卻更顯得圣像面容慈祥、親切。義凈將琵絹和袈裟取出，親自為圣像披服，把鮮花供在像前，將油燈和旃檀香點燃。此刻，看著圣像，義凈不覺心潮起伏，浮想聯(lián)翩，不由得對圣像五體投地，以表達(dá)內(nèi)心那無盡的虔誠。

　　義凈與玄照法師和大乘燈禪師又禮拜了金剛座和菩提樹。之后，玄照法師因法務(wù)又回那爛陀寺，臨走時他將下一步的巡禮路線以及沿途幾位從大唐來的僧人如慧輪、師鞭、道希等一一向義凈和大乘燈作了說明。其中道希的名字讓大乘燈甚感意外，因為他在中土?xí)r曾認(rèn)識一位道希，只是尚無法清楚是否為同一個人。

　　義凈和大乘燈繼續(xù)北上，又觀看了神往已久的維摩方丈、“七百結(jié)集處”等圣跡。當(dāng)晚在迦濕彌羅國的寺院中住了一宿。次日，他們又去睹貨羅寺巡禮。睹貨羅本是個古國，又叫吐火羅，位于印度的西北方。它強盛的時候，東扼蔥嶺，西接波斯，南依大雪山，北據(jù)鐵門。后來國主去世，諸王憑借險要，各自為王，分裂成許多小國。睹貨羅寺即是睹貨羅人所修，這里還住了一位新羅的僧人，名叫慧輪。

　　兩人在門口等了不久，只見一位與義凈年齡差不多的僧人匆匆走出。服裝雖完全是西土裝束，但一看面貌膚色，便知是東土人。這位僧人，正是慧輪法師。他見義凈和大乘燈都是大唐人，又是玄照法師所介紹，高興萬分，忙請兩位入內(nèi)。先請去浴室沐浴，然后捧出蜜水款待。

　　交談了一會，義凈他們才知道，慧輪法師本來是新羅人，出家后，發(fā)愿巡禮圣跡，泛舶西行，在大唐閩越一帶登陸，徒步來到京城長安。恰好朝廷命玄照法師去迦濕彌羅，慧輪便隨玄照西行，來到了印度。后來邊境變亂紛起，交通阻塞，慧輪只好停留在印度，加入了印度僧籍。

　　睹貨羅寺是所很大的寺，佛塔、大殿、僧房，一片接著一片。寺產(chǎn)也很豐厚，有田地、寺莊、山林、果園，供施的條件非常優(yōu)裕�；圯喎◣熢偃�挽留他們，義凈和大乘燈只好多住了些時日。最后，義凈決意要繼續(xù)巡禮，慧輪法師只好答應(yīng)了。

　　義凈和大乘燈禪師到必摩羅跋城后，馬上就找到王寺。必摩羅跋王寺是該國的國王所修，善待四方客僧。到了王寺，兩人一打聽，馬上怔住了：師鞭法師已因病亡故，連與他同住的唐地僧人道希法師也已亡故。王寺的僧人很佩服道希的佛學(xué)造詣，如今聽說有唐地僧人來尋找，便很快將義凈與大乘燈領(lǐng)到道希、師鞭生前所住的僧房。

　　墻邊小桌上放著兩摞經(jīng)卷，一摞是手抄的梵夾，另一摞則是卷軸，是漢譯的佛經(jīng)。認(rèn)真檢索卷軸和梵夾上的題字，果然是與大乘燈禪師相識的道希法師，再說道希與義凈不但是同州，還是同鄉(xiāng)歷城人！

　　人亡物在。大乘燈禪師潸然淚下。義凈雖與道希法師從未謀面，但也睹物傷感，題了一首七絕，以表傷悼之情。隨后，義凈整理好道希法師與師鞭法師的遺物，將他們的生平事跡全部記錄下來，打算以后帶回東土。

　　離開必摩羅跋王寺，義凈與大乘燈禪師向拘尸城進(jìn)發(fā)。一路悄然無語。拘尸，全稱拘尸那揭羅，意為香茅城。佛陀從毗舍離到拘尸，途中患病，在拘尸娑羅雙樹下入涅槃，后來起塔供奉舍利，這里遂成為圣地，凡入印度巡禮的佛門弟子，莫不來此禮拜。

　　巡禮完拘尸城，義凈正收拾行裝，準(zhǔn)備上路，卻聽大乘燈說道：“義凈，這兒是佛陀涅槃處。我已年近六十，想在大唐弘傳佛法，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們就此分別吧，早晚我們還會在天國相會的。”

　　義凈拉住大乘燈禪師的雙手：“大乘燈禪師，你……”大乘燈禪師心意已定，要將佛陀涅槃處也作為自己的歸宿之地；萬般無奈，義凈跪倒在地，向慈藹溫和的大乘燈禪師依依叩別。大乘燈禪師扶起義凈，淚眼相對。彼此都明白此次別離，他日已無緣再見！

　　懷著惆悵的心情，義凈又背起了板笈，踽踽而行。此后，義凈的行程很快。他要盡早巡禮完圣跡，回到那爛陀寺，學(xué)取無上大法。

　　九、留學(xué)異國

　　那爛陀寺的生活簡單而有序。義凈在這里的學(xué)習(xí)比較廣泛，大致分兩類：一類是當(dāng)時流行的中觀、瑜伽學(xué)說，稍偏重于瑜伽，另外還有因明、俱舍等；另一類就是戒律之學(xué)。這后一類是義凈的專業(yè)，也是義凈來印度求學(xué)的目的。對此，義凈不僅認(rèn)真地學(xué)，還大量地抄寫。為了將所學(xué)傳回東土，義凈經(jīng)常練習(xí)翻譯，如《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頌》、《一百五十贊佛頌》等典籍，就是在那爛陀寺譯成初稿的。

　　時光易逝，十年過去了。

　　在這十年中，由北路通往大唐的道路依舊被阻塞，玄照法師溘然而逝，運送藥材返唐復(fù)命，竟成了泡影。待義凈如親人一般的大乘燈禪師，也于拘尸城佛涅槃處圓寂。臨終時他托人捎話給義凈，一定要將大法傳回東土！聽到玄照法師逝世的消息，想起一同在必摩羅跋城的情景，義凈滄然涕下，揮筆寫下了一首情真意切的詩歌，表達(dá)了自己的傾慕與哀悼之情。

　　這一天，義凈同另一位從唐地來的僧人無行禪師登上靈鷲山。站在山頂上，想起故友相繼去世，遙望遠(yuǎn)方，故國渺然。慧智師父他們也不知怎么樣了？……百般滋味涌上了心頭，又加上思鄉(xiāng)情切，他忍不住寫了一首一三五七九言的寶塔詩：

　　游，愁！

　　赤縣遠(yuǎn)，丹思抽。

　　鷲嶺寒風(fēng)馳，龍河激水流。

　　既喜朝聞日復(fù)日，不覺頹年秋更秋。

　　已畢耆山本愿誠難遇，終望持經(jīng)振錫往神州！

　　龍河就是尼連禪河，在佛陀成道處附近。耆山，即靈鷲山。赤縣、神州，都是指東土大唐。雖然義凈西游，遇到了許多不如意的事，但將大法傳回東土的心愿，卻始終不曾動搖。這是義凈冒死求法的目的。眼見得來印度的唐地僧人一個個下世，大愿未了，更增強了義凈的責(zé)任感和使命感。

　　義凈完成了學(xué)業(yè)，抄好了經(jīng)律，在打算回國的時候，依舊沒有忘記那些客死異鄉(xiāng)的求法僧們。這些人中，義凈認(rèn)識的有大乘燈、玄照、佛陀達(dá)摩，對那些不認(rèn)識的，義凈也多方打聽他們的籍貫和求法事跡。他們是齊州道希、師鞭，并州道生、常憫，長安末底僧訶、玄會，益州智岸，交州木叉提婆、窺沖，布州智行，荊州法振、乘悟，洛陽曇閏、光輝等等。另外，不知下落的求法僧，還有益州明遠(yuǎn)、義朗、義玄、會寧，交州慧琰，荊州道琳、曇光，洛陽智弘。那時還健在的僅有并州道方、荊州無行以及和玄照、師鞭同奉詔到印度取藥的慧輪。他們有的是死在赴印度的途中，有的死在印度，也有的死在回國的途中。這真是：高僧求法赴西土，去人成百歸五十！

　　臨回國前，義凈又專門去了趟大覺寺，求了一尊真容圣像和三百粒舍利。從大唐帶來的琵絹和袈裟就披奉在這樣的圣像上，他要回去向故鄉(xiāng)的道俗復(fù)命。做完這件事后，義凈又清理梵夾經(jīng)典。義凈是律師，來印度的目的是求取律法。根據(jù)東土戒律的研習(xí)情況，義凈摘選了“有部”律，即“根本說一切有部”的律法。這一部的律法最全面，最多，但在東土卻譯傳得較少，只有《十誦律》。這么多經(jīng)典，要完好無缺地運回唐地，對出家人而言，路途遙遠(yuǎn)，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再大的困難，他也要克服！在那爛陀寺僧眾的協(xié)助下，義凈將圣像、舍利、梵夾經(jīng)律等都整理好，裝入幾個大木箱。并由大德僧親自寫了一封書信，請耽摩立底的寺院幫助義凈，尋找返唐的船舶。

　　離別的時候到了。寶師子大德等依依相送到那爛陀寺大門外，義凈含著眼淚，與眾人依依而別。無行禪師，一直把他送了很遠(yuǎn)。

　　每走一步，離故鄉(xiāng)就近了一步；每走一步，離那爛陀寺的師友就遠(yuǎn)了一步，離那些客死異鄉(xiāng)的同伴就遠(yuǎn)了一步……義凈一會兒悲，一會兒喜，但當(dāng)他望著滿滿一車裝著梵經(jīng)的木箱，心中又寬心了不少。

　　或許是因緣和合，命中注定，到了來時遇見強人的地方又遇見了劫賊！所有食物、路費和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被搶走。義凈氣得渾身發(fā)抖，好久平靜下來。一看，經(jīng)、像、舍利子還在，性命還在，比那次被搶后身無寸縷要好得多，因此，舒了一口氣，馬上向耽摩立底進(jìn)發(fā)。

　　由于有那爛陀寺的書信，耽摩立底的寺院對義凈非常熱情，很快就找到了去室利佛逝的商船隊，辦妥了讓義凈搭舶東行。

　　起錨，升帆。印度大陸慢慢遠(yuǎn)去……

　　佛祖保佑，義凈歷盡了劫難，在離開了室利佛逝國十五年后，又踏上了這片國土。此時已是武則天垂拱三年（687），義凈五十三歲。

　　棄舟登岸，四顧觀看，這是十五年前的港灣。義凈想起從這里送善行回國，然后自己毅然孤帆遠(yuǎn)游的情景，不禁感慨萬端。聽說有大唐的高僧求法歸來，一傳十，十傳百，人們紛紛前來禮拜問候。眾人包圍著義凈，進(jìn)了事利佛逝國的王寺。

　　一會兒，知客僧匆匆走進(jìn)大堂，后面還跟著兩位差官。一進(jìn)大堂，就聽差官大聲叫道：“國王駕到！”義凈與寺主釋迦雞栗底忙站起身，看見又進(jìn)來四五位官員，室利佛逝國的國王也隨后快步走了進(jìn)來。隨從的官員鋪好氈墊，國王便俯下身來，向兩位高僧大德禮拜。

　　南海和印度一樣，佛教僧人的社會地位十分高。凡是俗人，不管帝王或是皇帝國戚、巨商大賈，見了僧人都必須禮拜致敬，這已成為習(xí)俗。在那爛陀寺十年熏陶，義凈儀態(tài)雍容，戒范嚴(yán)整，神采奕奕，已是一派法門龍象的氣度！

　　國王禮拜之后，踞坐在一側(cè)。義凈向國王合十致謝，十五年前得國王之助，才能乘船向天竺，此番恩德，義凈一直感恩于心。隨后，義凈將自己在印度的經(jīng)歷向國王敘述了一遍，并說：“此次赴印度，雖然歷盡千辛萬苦，卻帶回很多佛經(jīng)，我準(zhǔn)備將它們運回大唐，使佛法的慧燈在東土繼承下去。還請國王一如既往地慷慨相助，代為尋覓北行的便船，以使義凈早日返回大唐。”

　　國王說：“從這里到大唐極為方便，可是如今是初春，沒有季風(fēng)，須得等上三五個月之后，才能找到北行的船舶。大師不必著急，請在這里小住，由小王供養(yǎng)幾月，然后再說。”

　　釋迦雞栗底見國王有挽留之意，也趕快附和著說：“沒有季風(fēng)，北行不得。要是勉強行事，風(fēng)波浪險，難以預(yù)料！既然國主發(fā)愿供養(yǎng)，你不如在這里住些時日，老僧也有些問題請教�；蛘�，你就在這里整理翻譯帶回的梵經(jīng)，也未嘗不可。”

　　義凈只得答應(yīng)了下來。國王與釋迦雞栗底高興萬分，立即在王寺辟了兩間靜室，并派了兩位沙彌侍奉義凈。義凈每天要么與釋迦大德談?wù)摲饘W(xué)，要么在靜室整理翻譯經(jīng)本。

　　眼看南風(fēng)已起，義凈不禁著急起來。這天，義凈藉機問起了搭船返唐的事情。國王與釋迦大德對視一眼，慢慢說道：“實不相瞞，小王與釋迦大師已商量過，佛經(jīng)上說：‘履行仁慈之德，博愛平等為懷。’我室利佛逝雖然比不上大唐，可也是一個禮儀之邦，因此小王想請大師常住此地。大師回大唐是弘傳佛法，在這里也是弘傳佛法。大師你覺得怎么樣？”

　　“這？……貧僧十五年前離開廣州，已在佛像前表明心志：如果求得大法，誓回東土傳揚，貧僧不敢于尊像前背棄信用。”

　　“噢！既然如此，小王也不再勉強大師在這里長住下去�？墒牵�還望大師在這里再住些時日，安心譯傳，待小王準(zhǔn)備好之后，再送大師回去不遲。”

　　義凈見國王這樣說，只得同意了。

　　又過去了幾天，還是沒有消息。這天下午，義凈正在靜室輯錄入印求法僧的事跡，釋迦大師忽然匆匆進(jìn)來，說大唐已發(fā)生變故，義凈暫時回不去了。釋迦大師說的變故，就是大唐武皇后將改朝換代，代李唐而自立的事。邊遠(yuǎn)地區(qū)不明詳情，紛紛傳言，都說李唐子孫已在全國各地調(diào)動大軍，準(zhǔn)備討伐武后。義凈聽了，心想：在這種動亂的年頭回去，難保梵經(jīng)無失；加上兵荒馬亂的，怎么能安靜下來翻譯經(jīng)律？想到這里，只得再三嘆息，答應(yīng)繼續(xù)在佛逝住一段時間，但反復(fù)向釋迦大師申明，等形勢安定后，就馬上回去！

　　既然眼下不能走，只好做不能走的打算。光陰易逝，義凈稍稍思索后決心馬上著手譯經(jīng)。但梵書多是刻寫在貝葉上，漢文卻要用毛筆寫在紙上，而且，這里通行的都是梵文、梵語以及昆侖語，即南海洲島上夷人的語言，連一個精通漢文經(jīng)義的幫手也找不到，怎樣著手譯經(jīng)呢？想來想去，只有向國內(nèi)求援。義凈突然想起了當(dāng)年在廣州制旨寺的情形，不由得喜上心頭，給廣州制旨寺寫封信！

　　半個月后，有一廣州商人的船路過佛逝，馬上要返回廣州。義凈一聽大喜，忙拿好書信，與小沙彌前往碼頭。

　　這位廣州商人對義凈恭恭敬敬，他執(zhí)意請義凈上船敘話。等義凈上了船，商人將他領(lǐng)進(jìn)一座艙間，義凈一看，原來竟是個小佛堂，供著釋迦佛祖和文殊、觀音兩位菩薩！義凈在小佛堂觀瞻，夸獎不已。商人卻面露神秘之色，拉著小沙彌出去說了會兒話，然后走了進(jìn)來，對著義凈納頭便拜：“弟子燒了半輩子香，今天有幸拜見活菩薩！”

　　這里哪里的話！義凈忙請商人起身。商人卻死也不肯，非得三跪九叩才肯站起。隨即向艙外吩咐一聲，仆從馬上捧進(jìn)許多盤素飯水果，執(zhí)意請義凈用齋。義凈無奈，加之也樂于和故鄉(xiāng)人多親近，只好一面用齋，一面問些話。

　　忽然，義凈覺得船好像在動！又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個小沙彌怎么好長時間都不見了？義凈忙走出艙外，抬眼一看，四周一片碧波，港灣已在幾里之外！

　　那位商人卻欣喜地說道：“請大師恕弟子沒有稟告之罪，弟子早就聽說王寺留住活菩薩不放，我大唐的活菩薩豈能久居異邦！弟子已令那位沙彌傳話給王寺：我等已接活菩薩回大唐供奉了。”

　　原來如此！義凈真是哭笑不得：“還有經(jīng)像、舍利子，都在王寺！”

　　“這？……活菩薩不用擔(dān)心，下次船過來，弟子一定取回。”

　　因緣早已前定，既來之，則安之。也罷！先回趟廣州，若真的有刀兵之亂，自己親自買紙筆，找書手，然后返回佛逝譯經(jīng)，待形勢安定之后再回來，也可算為一條良策。

　　半個月后，商船抵達(dá)廣州。

　　制旨寺僧眾見到求法歸來的義凈欣喜萬分，互相傳遞著這個喜訊。聽義凈說起請求譯經(jīng)助手共赴佛逝，眾人一致推薦了附近峽山寺的貞固律師。此人的年齡、學(xué)識、修為，都合乎要求，是最佳人選。此外，消息傳出后，毛遂自薦的竟蜂擁而至。義凈喜不自勝，從中又挑選了兩位，一位是道宏，二十多歲；另一位是法朗，也是位年輕的求學(xué)僧，儀態(tài)端莊，擅長書法。不幾天，那位廣州商人親自駕車，送來一車紙和筆、墨、硯等，說要是義凈要返回佛逝，仍然由他負(fù)責(zé)送去。

　　十月底，北風(fēng)起，商船揚帆南行，義凈帶著貞固、道宏、法朗和小沙彌懷業(yè)又到了室利佛逝。

　　在室利佛逝王寺安頓下來后，義凈便率貞固、道宏、法朗和懷業(yè)等四人開始了工作。貞固梵文根底很好，對律學(xué)也很有造詣，是義凈的得力幫手。道宏和法朗一邊學(xué)梵文，一邊聽受抄寫經(jīng)文。小懷業(yè)則磨墨展紙，跑前跑后，趁機也學(xué)些梵字。

　　義凈一面譯傳寫作，一面也不忘故國情況，常常打探。第二年九月，武后改唐為周，自立為皇帝。又過了一年，武后的大周朝廷派使者來到室利佛逝，重申舊好。隨使團(tuán)來的還有一位大津法師，也打算巡禮西方佛國。大津法師告訴義凈，雖然改朝換代，但主要是朝廷內(nèi)部的事，百姓都還安居樂業(yè)。此外，女皇對佛法十分看重，對僧人也很尊敬。義凈一聽，放心了許多。

　　仲夏時節(jié)，大津法師帶著義凈這幾年在佛逝寫的《西域求法高僧傳》兩卷、《南海寄歸內(nèi)法傳》四卷，以及已譯出的十卷經(jīng)論，回到長安。

　　日月倏忽，眨眼間兩年過去，法朗已經(jīng)因病而去世，義凈實在等不下去了。他打聽到國內(nèi)時局已穩(wěn)定，便下定了決心：結(jié)束二十多年流浪不定的生活，回東土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譯傳律法！

　　義凈將計劃告訴了釋迦雞栗底大師，大師明白義凈的心愿，不好阻攔，只是希望將懷業(yè)留下來。懷業(yè)也愿意留在佛逝，隨釋迦大師學(xué)習(xí)經(jīng)教。義凈也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武周長壽三年（694）四月，義凈帶著貞固、道宏，告別了室利佛逝國王，辭別了王寺的釋迦佛大師和僧眾，帶著從印度取回的經(jīng)、像、舍利，登上了回歸故國的商船。一個月后，船抵廣州，義凈又一次住進(jìn)了制旨寺。義凈求法歸來的消息在廣州傳開后，舊友新識，以及僧俗四眾弟子，紛紛前來拜謁。真容圣像供奉在制旨寺大殿正中，香客云集，布施如山！

　　廣州太守奏稟朝廷：又一位玄奘大師回到了國內(nèi)。則天皇帝見了奏表，大喜，派使臣日夜兼程趕往廣州，宣讀詔書：速將義凈大師護(hù)送至東都洛陽。

　　證圣元年（696）五月，在朝廷使臣和廣州太守的簇?fù)硐�，如眾星捧月一般，年愈花甲的義凈回到了闊別三十多年的東都。

　　十、譯經(jīng)傳法

　　洛陽城里的老百姓們，聽說有大法師來到洛陽，連皇帝都準(zhǔn)備親自出迎，城門邊早已是人山人海。人人擎著香柱，個個口誦佛號，爭先恐后，都想一睹大師的風(fēng)儀。從上東門外開始，數(shù)十里之內(nèi)，已經(jīng)布滿無數(shù)軍兵，維持秩序。洛陽城百座佛寺，都搭制卜車、帳蓋，僧眾們手持香花，唱著贊唄，整齊地站立兩邊，正中是朝廷百官相迎，數(shù)百面旗幡迎風(fēng)飄揚！

　　義凈一行來到了上東門前，忽然一切都安靜下來，只見正中門下，百官閃向兩邊，現(xiàn)出了當(dāng)今的大周女皇。她頭戴旒冕，身披黃袍，雍容華貴，含笑而立。內(nèi)侍扶義凈下了御車。義凈定了定神，從容地走向武則天面前，合十致意。則天見狀，也口稱弟子，躬身施禮。而后，眾內(nèi)侍又扶義凈上了御車，當(dāng)先入了上東門。這時，又旗幡招展，樂聲大起。洛陽城內(nèi)也隨處是卜車、牌坊，所過之處，香煙如云，誦佛號聲不斷！

　　車流、人流停在了建春門內(nèi)的佛授記寺，義凈及其帶回的舍利、佛經(jīng)、佛像，都被放置在這所皇家寺院內(nèi)。隨后，敕旨下達(dá)：封義凈大師“三藏”之號，可馬上著手翻譯帶回的經(jīng)論，由朝廷提供一切便利。當(dāng)時有“三藏”之號的僧人全國僅僅有四位，其他三位都是外國的高僧，只有義凈是本國人。

　　就在義凈準(zhǔn)備翻譯帶回來的佛經(jīng)時，這年十月，內(nèi)侍又奉宣圣旨，請義凈三藏移住大福先寺，參加編寫大周的《眾經(jīng)目錄》，并和于闐高僧實叉難陀等共譯《華嚴(yán)經(jīng)》。這兩項工程進(jìn)行了四年才算完成。

　　大周久視元年（700）五月五日，東京洛陽大福先寺翻經(jīng)院內(nèi)，正在舉行一項莊嚴(yán)神圣的儀典。身為大周帝國國立譯經(jīng)場的譯主，義凈三藏端坐在翻經(jīng)院大堂的正中，譯經(jīng)場的其他成員，在兩側(cè)雁翅般排列。除了一位朝廷官員外，其它都是僧人。

　　義凈面前放著一部新譯的經(jīng)書，叫《入定不定印經(jīng)》。只見他在經(jīng)書上瀏覽了一下，然后雙手合十，抬起頭來，向座下兩側(cè)掃視了一遍，高聲說道：“各位大德法師！上托佛祖佑護(hù)，下有國主相助，仰賴各位不懈努力，《入定不定印經(jīng)》今天已經(jīng)圓滿譯成。南無釋迦如來！”

　　眾人在下面也合十應(yīng)道：“南無釋迦如來！”

　　義凈又接著說：“如今，新譯《入定不定印經(jīng)》將進(jìn)上朝廷，請國主御覽后，批準(zhǔn)在天下流通。義凈恭請各位三思：對所譯《入定不定印經(jīng)》的音義，是不是尚有懷疑的地方？萬一有，就請各位明言！”

　　眾人沒異義，全都在上面簽名。譯主義凈親自寫好表章，連同新經(jīng)一起，由監(jiān)護(hù)奉呈給朝廷。則天皇帝觀看了表章和新經(jīng)，鳳顏大悅，親自為新經(jīng)寫了一篇《三藏圣教序》。

　　義凈嚴(yán)守清規(guī)，淡泊寧靜，一門心思撲在了譯經(jīng)工作上。當(dāng)時的朝廷，武氏當(dāng)政，李唐的子孫常常地暗中爭權(quán)奪利，但義凈牢記自己的本份與事業(yè)，從來不參與俗務(wù)。從譯出《入定不定印經(jīng)》之后到第二年的二月，又譯出九部經(jīng)，其中最重要的是《根本說一切有部律攝》，二十卷。這是義凈發(fā)愿譯傳有部律后，譯出的第一部有部的律法，彌補了漢譯佛經(jīng)三藏中的空闕。

　　公元701年三月，奉朝廷之命，譯場遷到了長安西明寺。在這里，依舊以譯有部律為主，三年間譯出九部，其中有部律就有三部共七十卷。另有一部《金光明最勝王經(jīng)》十卷，也是很主要的大乘經(jīng)典。

　　長安四年（704）四月，義凈隨圣駕來到洛陽。少林寺上座智寶、寺主義獎、都推那大舉等三位大師，前來拜見義凈三藏，請義凈到少林寺重結(jié)戒壇。義凈不負(fù)眾望，按印度釋尊所制定的規(guī)程，圓滿地完成了律儀所規(guī)定的程序。

　　幾個月以后，朝廷發(fā)生了變亂。原來，皇太子李顯，也就是公元684年被武則天廢掉的中宗，再次取得了政權(quán)，將武則天遷居別宮，恢復(fù)國號為唐，恢復(fù)唐高宗時代的一切制度。隨著武則天時代的結(jié)束，二十年來政出洛陽的時代也結(jié)束了。一登上帝位，中宗就下令義凈三藏率譯場人員，到皇宮內(nèi)的內(nèi)道場譯經(jīng)，增加了三位擅長文學(xué)的朝官參與譯事。譯出了《孔雀王經(jīng)》等四部，中宗親自寫了一篇序文，叫作《大唐龍興三藏圣教序》，在洛陽城西門詔告天下！

　　神龍元年（705）十月，中宗下詔將朝廷遷回長安。義凈作為國家的三藏法師，也奉命回到了長安，被安排在大薦福寺。

　　大薦福寺的故址原本是李顯作英王時的王府，唐高宗李治去世后，立為佛寺，叫大獻(xiàn)福寺，后改名大薦福寺，并且由武則天親自用飛白體書寫寺名。建寺二十多年后，又在開化坊南邊的安仁坊，為寺院建了一座佛塔，由于比玄奘時代大慈恩寺的大雁塔略小，就稱為小雁塔。

　　大薦福寺的譯場是復(fù)周為唐后的第一個國立譯場，譯主仍舊是義凈三藏，但增加了其他許多人：僧人中有吐火羅人、中印度人、新羅人，另外加上八位大唐的翻經(jīng)大德。居士有東印度居士、中印度居士，另外還有迦濕彌羅國的太子�？偣泊蟾庞卸�十位精通義理、熟悉梵文和漢文的飽學(xué)之士，分別來自七個國家和地區(qū)，都是享譽一時的人選。還有許多朝廷大員參加，擔(dān)任“次之潤色”和“監(jiān)護(hù)”之職。這些人中，有修文館大學(xué)士、兵部尚書、中書侍郎、吏部侍郎、中書舍人……等等，大多都是三品左右的朝官。擔(dān)負(fù)譯場監(jiān)譯的，竟是韋巨源和蘇環(huán)這兩位當(dāng)朝宰相。由此，朝廷對譯經(jīng)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義凈珍惜寸陰，全身心地投入到譯經(jīng)大業(yè)中去。

　　神龍三年（707），中宗請義凈到皇宮坐夏三個月。在這期間，中宗請義凈翻譯有關(guān)藥師佛的《藥師琉璃光七佛本愿功德經(jīng)》，義凈就將譯場臨時搬到皇宮的佛光殿，唐中宗親自擔(dān)任義凈的助手，作漢文記錄的工作。

　　義凈的翻譯進(jìn)行得很順利。到了景龍四年（710）四月十五日，第一批共十部八十五卷新譯經(jīng)典譯成，得到朝廷批準(zhǔn)，在全國通行。一年后，又譯成第二批共十二部、二十一卷。

　　第二年，也就是唐睿宗的太極元年（712），義凈弟子崇勖畫了一幅義凈的像，進(jìn)奉給朝廷。睿宗皇帝看到義凈像后，聯(lián)想到義凈的杰出功績，當(dāng)即寫了四首《贊詩》，對義凈三藏作了十分中肯的評價。詩中說，義凈的功績比起佛圖澄大師，鳩摩羅什大師這兩位前賢，不僅毫不遜色，而且還超過了他們，為什么呢？原來那兩位大師雖功在華夏，卻都是外國人，而義凈三藏則是我們本民族的英杰，是我們東土大唐的驕傲！

　　年近八旬的義凈三藏還是累倒了。朝廷官員、內(nèi)侍和太醫(yī)，川流不息地趕往大薦福寺探望、診視，各種良藥不斷送來。大薦福寺的僧眾和義凈的弟子們，廢寢忘食地日夜輪流照看著大師。

　　但是，最著急的還是義凈自己。葉落歸根，義凈晚年，常常浮起一個想法：把齊州土窟寺作為自己最后的歸宿。但是，義凈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他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譯經(jīng)上面�；貒�十八年來，義凈除自己寫了五部著作外，共翻譯出了一百零二部經(jīng)典，最短的一部有一卷，最長的一部有五十卷！這些譯經(jīng)中，已有六十多部被下令編入佛經(jīng)三藏目錄，在天下流通；其余四十多部正在修改潤色。另外，手頭正在翻譯的還有幾部……義凈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佛教事業(yè)。他是大唐帝國的三藏法師，是東土佛門的龍象！

　　按照義凈的病情，朝廷決定停止義凈的工作。但義凈仍在努力支撐著修改已譯好的經(jīng)文，直到有一天，竟一連暈厥過去好幾次。

　　到了此時此刻，義凈心里明白，自己已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因此，他向朝廷提出了希望回歸齊州土窟寺的最后愿望。朝廷馬上派有關(guān)官員準(zhǔn)備義凈東歸事宜。又派內(nèi)侍火速趕赴大薦福寺，探查義凈三藏準(zhǔn)備什么時候動身，朝廷好準(zhǔn)備為三藏送行的儀典。

　　但是，義凈的病情急遽惡化，連最后一點氣力也在迅速消失。只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律師的責(zé)任又使他關(guān)心起死后東土的律法研習(xí)和傳承的大業(yè)，他用最后一口氣寫成了遺書：

　　學(xué)戒律者，要從微細(xì)之處做起；學(xué)經(jīng)論者，首先要辨別正邪。戒定慧三學(xué)，都應(yīng)好好研習(xí)，如果只精通一門，不能叫做盡善盡美。我死之后，如果成為土石，就化作你們的屋宅；如果變?yōu)闃淠�，就覆蓋蔭護(hù)你們；如果作神作鬼，就資益你們的精氣；如果變?yōu)榛ê退幘图颖对鎏砟銈兊撵`壽；如果成為天、成為人，就豐美你們的飲食；如果得道得果，就以神威令你們安樂！……我對齊州的妹妹和其他親眷，從來沒有忘記過。愿佛主保佑他們吉祥、平安。

　　遺書完成后，義凈如釋重負(f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再也未能醒轉(zhuǎn)過來。這時是先天二年（713）正月十七日夜三更。

　　巨星殞落寒風(fēng)嘯，天人同悲舉世哀！朝廷下令，于二月七日在長安延興門東的陳張村閣院，埋葬義凈三藏法師，一切喪葬費用，由朝廷負(fù)擔(dān)。

　　二月六日，從皇宮向大薦福寺，緩緩馳出一列車隊，有絹、花、幡等做成了香花盤二十八車，大小香花樹十八車，高幛四車，錢財四車，百尺高幡四面，夾侍幡八十面，四十九尺幅二十面，夾侍幅二百四十面，道場幅一百面，雜色大小幡一百面，絹四百匹，佛像一尊……自早而晚，車隊整整行馳了一天！

　　二月七日，長安僧侶四眾陳列著各種儀仗香花，為尊敬的義凈三藏送葬。為了表達(dá)殊榮，朝廷特遣中使阿問，供給朝廷御用音聲一部、御用儀仗八十人。

　　五月十五日，義凈三藏的靈塔建成。銀青光祿大夫兼秘書少監(jiān)盧璨奉旨撰寫了塔銘，題為《大唐龍興翻經(jīng)三藏義凈法師之塔銘并序》，樹碑于塔旁。

　　二百七十年后，北宋太平興國七年（982），贊寧法師奉旨編纂《大宋高僧傳》，收入自唐高宗以來的五百多位高僧。其中赫然入目的第一位傳主，就是義凈大師！書中是這樣記述義凈的：“東方的僧人遠(yuǎn)赴西土，要學(xué)盡梵書，解盡佛意，才可稱作善傳譯者。南朝宋齊以后，雖說也有不少去西方求法又回轉(zhuǎn)東土的人，但萬一論起入境觀風(fēng)，能得其精髓的，則只有玄奘大師和義凈大師兩位……”

　　義凈大師永遠(yuǎn)彪炳于史冊，永垂不朽，永遠(yuǎn)為后人所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