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公篇第三十一

【原文】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吾欲論吾國之士,與之治國,敢問如何取之邪?”孔子對曰:“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為非者,不亦鮮乎!”哀公曰:“然則夫章甫絇屨,紳帶而搢笏者,此賢乎?”孔子對曰:“不必然,夫端衣玄裳,絻而乘路者,志不在于食葷;斬衰菅屨,杖而啜粥者,志不在于酒肉。生今之世,志古之道;居今之俗,服古之服;舍此而為非者,雖有,不亦鮮乎!”哀公曰:“善!”

  孔子曰:“人有五儀:有庸人,有士,有君子,有賢人,有大圣。”哀公曰:“敢問何如斯可謂庸人矣?”孔子對曰:“所謂庸人者,口不道善言,心不知邑邑;不知選賢人善士托其身焉以為己憂;動行不知所務(wù),止立不知所定;日選擇于物,不知所貴;從物如流,不知所歸;五鑿為正,心從而壞:如此則可謂庸人矣。”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士矣?”孔子對曰:“所謂士者,雖不能盡道術(shù),必有率也;雖不能遍美善,必有處也。是故知不務(wù)多,務(wù)審其所知;言不務(wù)多,務(wù)審其所謂;行不務(wù)多,務(wù)審其所由。故知既已知之矣,言既已謂之矣,行既已由之矣,則若性命肌膚之不可易也。故富貴不足以益也,卑賤不足以損也:如此則可謂士矣。”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之君子矣?”孔子對曰:“所謂君子者,言忠信而心不德,仁義在身而色不伐,思慮明通而辭不爭,故猶然如將可及者,君子也。”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賢人矣?”孔子對曰:“所謂賢人者,行中規(guī)繩而不傷于本,言足法于天下而不傷于身,富有天下而無怨財,布施天下而不病貧:如此則可謂賢人矣。”哀公曰:“善!敢問何如斯可謂大圣矣?”孔子對曰:“所謂大圣者,知通乎大道,應(yīng)變而不窮,辨乎萬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變化遂成萬物也;情性者,所以理然不取舍也。是故其事大辨乎天地,明察乎日月,總要萬物于風(fēng)雨,繆繆肫肫,其事不可循,若天之嗣,其事不可識,百姓淺然不識其鄰:若此則可謂大圣矣。”哀公曰:“善!”

  魯哀公問舜冠于孔子,孔子不對。三問不對。哀公曰:“寡人問舜冠于子,何以不言也?”孔子曰:“古之王者,有務(wù)而拘領(lǐng)者矣,其政好生而惡殺焉。是以鳳在列樹,麟在郊野,烏鵲之巢可俯而窺也。君不此問,而問舜冠,所以不對也。”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寡人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寡人未嘗知哀也,未嘗知憂也,未嘗知勞也,未嘗知懼也,未嘗知危也。”孔子曰:“君之所問,圣君之問也,丘、小人也,何足以知之?”曰:“非吾子無所聞之也。”孔子曰:“君入廟門而右,登自胙階,仰視榱棟,俯見幾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則哀將焉而不至矣?君昧爽而櫛冠,平明而聽朝,一物不應(yīng),亂之端也,君以此思憂,則憂將焉而不至矣?君平明而聽朝,日昃而退,諸侯之子孫必有在君之末庭者,君以思勞,則勞將焉而不至矣?君出魯之四門,以望魯四郊,亡國之虛則必有數(shù)蓋焉,君以此思懼,則懼將焉而不至矣?且丘聞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紳委章甫有益于仁乎?”孔子蹴然曰:“君號然也?資衰苴杖者不聽樂,非耳不能聞也,服使然也。黼衣黼裳者不茹葷,非口不能味也,服使然也。且丘聞之,好肆不守折,長者不為市。竊其有益與其無益,君其知之矣。”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請問取人。”孔子對曰:“無取健,無取詌,無取口啍。健、貪也;詌、亂也;口啍、誕也。故弓調(diào)而后求勁焉,馬服而后求良焉,士信愨而后求知能焉。士不信尒而有多知能,譬之其豺狼也,不可以身尒也。語曰:‘桓公用其賊,文公用其盜。故明主任計不信怒,闇主信怒不任計。計勝怒則強(qiáng),怒勝計則亡。”

  定公問于顏淵曰:“子亦聞東野畢之善馭乎?”顏淵對曰:“善則善矣,雖然,其馬將失。”定公不悅,入謂左右曰:“君子固讒人乎!。”三日而校來謁,曰:“東野畢之馬失。兩驂列,兩服入廄。”定公越席而起曰:“趨駕召顏淵!”顏淵至,定公曰:“前日寡人問吾子,吾子曰:‘東野畢之駛善則善矣,雖然,其馬將失。’不識吾子何以知之?”顏淵對曰:“臣以政知之。昔舜巧于使民,而造父巧于使馬;舜不窮其民,造父不窮其馬;是以舜無失民,造父無失馬。今東野畢之馭,上車執(zhí)轡銜,體正矣;步驟馳騁,朝禮畢矣;歷險致遠(yuǎn),馬力盡矣;然猶求馬不已,是以知之也。”定公曰:“善,可得少進(jìn)乎?”顏淵對曰:“臣聞之,鳥窮則啄,獸窮則攫,人窮則詐。自古及今,未有窮其下而能無危者也。”

【譯文】

  魯哀公問孔子說:“我想選擇我國的人才和他們一起治理國家,冒昧地問一下怎樣去選取他們呢?”孔子回答說:“生在當(dāng)今的世上,牢記著古代的原則;處在當(dāng)今的習(xí)俗中,穿著古代式樣的服裝;做到這樣而為非作歹的人,不是很少的嗎?”

  哀公說:“這樣的話,那么那些戴著商代式樣的禮帽、穿著縛有鞋帶的鞋子、束著寬大的腰帶并在腰帶上插著朝板的人,他們都賢能嗎?”孔子回答說:“不一定賢能。那些穿著祭祀禮服、黑色禮袍、戴著禮帽而乘坐祭天大車的人,他們的心思不在于吃葷;披麻帶孝、穿著茅草編成的鞋、撐著孝棍而吃薄粥的人,他們的心思不在于喝酒吃肉。生在當(dāng)今的世上,牢記著古代的原則;處在當(dāng)今的習(xí)俗中,穿著古代式樣的服裝;做到這樣而為非作歹的人,即使有,不也很少嗎?”

  哀公說:“好!我懂了!”

  孔子說:“人有五種典型:有平庸的人,有士人,有君子,有賢人,有偉大的圣人。”

  哀公說:“請問像怎樣可以稱之為平庸的人?”孔子回答說:“所謂平庸的人,嘴里不能說出好話,心里也不知道憂愁,不知道考慮選用和依靠賢人善士;出動時不知道去干什么,立定時不知道立腳點(diǎn)在哪里;天天在各種事物中挑選,卻不知道什么東西貴重;一味順從外界的事情就像流水似的,不知道歸宿在哪里;為耳、目、鼻、口、心的欲望所主宰,思想也就跟著變壞。像這樣,就可以稱之為平庸的人了。”

  哀公說:“好!請問像怎樣可以稱之為士人?”孔子回答說:“所謂士人,即使不能徹底掌握治國的原則和方法,但必定有所遵循;即使不能盡善盡美,但必定有所操守。所以他了解知識不求多,而務(wù)求審慎地對待自己的知識;說話不求多,而務(wù)求審慎地對待自己所說的話;做事不求多,而務(wù)求審慎地對待自己所經(jīng)手的事。知識已經(jīng)了解了,話已經(jīng)說了,事已經(jīng)做了,那就像自己的生命和肌膚一樣不可能再加以改變了。所以富貴并不能使他增加些什么,卑賤并不能使他減少些什么。像這樣,就可以稱之為士人了。”

  哀公說:“好!請問像怎樣才可以稱之為君子?”孔子回答說:“所謂君子,就是說話忠誠守信而心里并不自認(rèn)為有美德,仁義之道充滿在身而臉上并不露出炫耀的神色,思考問題明白通達(dá)而說話卻不與人爭辯。所以灑脫舒緩好像快要被人趕上似的,就是君子了。”

  哀公說:“好!請問像怎樣才可以稱之為賢人?’孔子回答說:“所謂賢人,就是行為符合規(guī)矩法度而不傷害本身,言論能夠被天下人取法而不傷害自己,富裕得擁有天下而沒有私藏的財富,把財物施舍給天下人而不用擔(dān)憂自己會貧窮。像這樣,就可以稱之為賢人了。”

  哀公說:“好!請問像怎樣才可以稱之為偉大的圣人?”孔子回答說:“所謂偉大的圣人,就是智慧能通曉大道,面對各種事變而不會窮于應(yīng)付,能明辨萬物性質(zhì)的人。大道,是變化形成萬物的根源;萬物的性質(zhì),是處理是非、取舍的根據(jù)。所以,圣人做的事情像天地一樣廣大普遍,像日月一樣明白清楚,像風(fēng)雨一樣統(tǒng)轄萬物,溫溫和和誠懇不倦。他做的事情不可能被沿襲,好像是上天主管的一樣;他做的事情不可能被認(rèn)識,老百姓淺陋地甚至不能認(rèn)識和它相近的事情。像這樣,就可以稱之為偉大的圣人了。”

  哀公說:“好!”

  魯哀公向孔子打聽舜所戴的禮帽,孔子不回答。哀公問了三次,孔子仍不回答。哀公說:“我向您打聽舜所戴的禮帽,您為什么不說話呢?”孔子回答說:“古代的帝王中有戴便帽并穿圓領(lǐng)便服的,但他們的政治卻是致力于使人生存而厭惡殺人。因此鳳凰棲息在成行的樹上,麒麟活動在國都的郊外,烏鴉、喜鵲的窩可以低頭觀察到。您不問這個,卻問舜戴的禮帽,所以我不回答啊。”

  魯哀公問孔子說:“我出生在深邃的后宮之中,在婦人的哺育下長大,我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悲哀,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憂愁,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勞苦,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恐懼,從來不知道什么是危險。”

  孔子說:“您所問的,是圣明的君主所問的問題。我孔丘,是個小人啊,哪能知道這些?”

  哀公說:“除了您,我沒有地方可問啊。”

  孔子說:“您走進(jìn)宗廟的大門向右,從東邊的臺階登堂,抬頭看見椽子屋梁,低頭看見靈位,那些器物還在,但那祖先已經(jīng)沒了,您從這些方面來想想悲哀,那么悲哀之情哪會不到來呢?您黎明就起來梳頭戴帽,天亮?xí)r就上朝聽政,如果一件事情處理不當(dāng),就會成為禍亂的發(fā)端,您從這些方面來想想憂愁,那么憂愁之情哪會不到來呢?你天亮?xí)r上朝處理政事,太陽偏西時退朝,而各國逃亡而來的諸侯的子孫一定有等在您那朝堂的遠(yuǎn)處來侍奉您的,您從這些方面來想想勞苦,那么勞苦的感覺哪會不到來呢?您走出魯國國都的四方城門去瞭望魯國的四郊,那些亡國的廢墟中一定有幾處茅屋,您從這些方面來想想恐懼,那么恐懼之情哪會不到來呢?而且我聽說過這樣的話:‘君主好比船,百姓好比水。水能載船,水能翻船。’您從這個方面來想想危險,那么危險感哪會不到來呢?”

  魯哀公問孔子說:“束寬大的腰帶、戴周代式樣的黑色絲綢禮帽和商代式樣的成人禮帽,有益于仁嗎?”孔子驚恐不安地說:“您怎么這樣問呢?穿著喪服、撐著孝棍的人不聽音樂,并不是耳朵不能聽見,而是身穿喪服使他們這樣的。穿著祭祀禮服的人不吃葷菜,并不是嘴巴不能品味,而是身穿祭服使他們這樣的。而且我聽說過這樣的話,善于經(jīng)商的人不使所守資財折耗,德高望重的長者不去市場做生意謀利。束腰帶、戴禮帽是有益于仁還是無益于仁,您大概知道了吧。”

  魯哀公問孔子說:“請問怎樣選取人才?”孔子回答說:“不要選取要強(qiáng)好勝的人,不要選取鉗制別人的人,不要選取能說會道的人。要強(qiáng)好勝的人,往往貪得無厭;鉗制別人的人,往往會犯上作亂;能說會道的人,往往會弄虛作假。所以弓首先要調(diào)好,然后才求其強(qiáng)勁;馬首先要馴服,然后才求其成為良馬;人才首先要忠誠老實(shí),然后才求其聰明能干。一個人如果不忠誠老實(shí)卻又非常聰明能干,打個比方,他就是豺狼啊,是不可以使自己靠近他的呀。俗話說:‘齊桓公任用逆賊,晉文公任用強(qiáng)盜。’所以英明的君主根據(jù)利害得失來選用人而不憑感情用事,昏庸的君主憑感情來選用人而不根據(jù)利害得失。對利害得失的計較超過了感情用事就會強(qiáng)盛,感情用事超過了對利害得失的計較就會滅亡。”

  魯定公問顏淵說:“東野先生車駕得好嗎?”顏淵回答說:“好倒是好。雖然這樣,他的馬將要奔逃了。”定公很不高興,進(jìn)去對近臣說:“君子原來是誹謗人的嗎?”三天以后,養(yǎng)馬的官員來拜見,說:“東野畢的馬逃跑了。兩匹旁邊的馬掙斷韁繩分別跑了,兩匹中間的馬回到了馬棚中。”定公離開坐席站起來說:“趕快套車去召見顏淵!”

  顏淵來了。定公說:“前天我問您,您說:‘東野畢駕車,好倒是好。雖然這樣,他的馬將要奔逃了。’不知道您憑什么了解到這一點(diǎn)?”顏淵回答說:“我是根據(jù)政治上的原則來了解到這一點(diǎn)的。從前舜善于役使民眾,造父善于驅(qū)使馬。舜不使他的民眾走投無路,造父不使他的馬走投無路,因此舜沒有逃跑的民眾,造父沒有逃跑的馬,F(xiàn)在東野畢駕車,登上車子手握韁繩,馬嚼子和馬身都端正了;慢走快跑驅(qū)趕奔馳,朝廷所規(guī)定的禮儀全部達(dá)到了;經(jīng)歷各種險阻而到達(dá)了遠(yuǎn)方,馬的氣力也就用光了。然而他還是要求馬不停步,因此我知道他的馬會逃跑。”

  定公說:“好!您可以稍微再進(jìn)一步說說嗎?”顏淵回答說:“我聽說過這樣的話:‘鳥走投無路了就會亂啄,獸走投無路了就會亂抓,人走投無路了就會欺詐。’從古到今,還沒有使臣民走投無路而能沒有危險的君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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