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參話頭

　　中國的佛教發(fā)展到唐代遇到了時代契機，特別是中唐以來禪宗的開創(chuàng)及發(fā)展。參禪學(xué)道風(fēng)靡于社會，滲透到各個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成為禪宗發(fā)展的大動力。

　　所謂“參禪”，《證道歌》說：“尋師訪道為參禪。”歷代祖師，在接待參禪學(xué)人時，遵循釋迦牟尼傳法給摩訶迦葉時所說的“教外別傳”的法則以開示學(xué)人。所謂教外別傳，就是“不立文字”，直指心原，頓令學(xué)者悟入的傳教方法，讓參學(xué)者見性成佛。“不立文字”，就是“不依經(jīng)法所詮，不依修證所得，超越凡圣格量，遠(yuǎn)離思維分別，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不歷階級，不假功勛，不涉名相”。

　　由于學(xué)者的根機和心性各自不同，祖師們依此創(chuàng)造了種種令學(xué)者頓然悟入的因材施教的方便之門，即在日常生活中制造令學(xué)者開悟的禪機，或棒打，或放喝，或豎拂，或揚眉，或張目，或拍手，或把鼻，或卷席，或掀床，或翹足，或作臥勢，或畫圓相，或指東答西，或肯定中否定，或反詰，或贊嘆，或作異類行，或移花接木；，或示偈頌，或指示參公案，或博古論今。這些五花八門、生動活潑的禪機，無一不是從學(xué)人問話的話頭開始，通過學(xué)人的問話，祖師們對學(xué)人予以各種言語或動作暗示，把參話頭成為參禪的主要形式，通過參話頭，讓參學(xué)者大起疑情，解黏去污，一觸即發(fā)，頓然契入，悟得“不立文字”的妙趣，達(dá)到本體自悟的境界。

一、參話頭之緣起

　　參話頭之法始于六祖慧能。六祖以前諸佛祖垂手之語，旁敲側(cè)擊，策發(fā)疑情，令人參究，但無參話頭之說法。當(dāng)時，在五祖弘忍門下另有一學(xué)僧叫道明，得知五祖密付衣缽給慧能，即率同學(xué)數(shù)十人，躡跡追逐，至江西大庚嶺時，道明最先趕到慧能，慧能見道明奔至，即擲衣缽于盤石曰：“此衣表信，可力爭邪！任君將去。”道明舉之，衣缽如山不動，躊躇良久，乃曰：“我來求法，非為求衣，愿行者開示于我！”慧能曰：“不思善，不思惡，正恁么時，哪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意思說，排去善與惡不二的分別之心，那個是你的本來面目。有了一定修學(xué)基礎(chǔ)的道明，經(jīng)慧能提示，從“本來面目”四字話頭去參究，當(dāng)即大悟，遍體流汗，泣禮數(shù)拜，說：“我雖在黃梅隨眾，實未省自己面目，今蒙指示入處，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又有南岳懷讓禪師，受嵩山安禪師啟發(fā)，直往曹溪參六祖，祖問：“什么處來？”讓答：“嵩山來。”祖曰：“什么物恁么來？”懷讓被六祖這一問竟無語以對。此后他以“什么物”為話頭參究八年，才忽然有悟，乃對六祖說：“我有個會處（指物）。”六祖曰：“怎么會？”懷讓說：“說似一物即不中。”六祖又問：“如此還需要修證嗎？”懷讓說：“修證則不無，污染即不得。”六祖肯定了懷讓的開悟，稱贊說：“只此不污染，即諸佛之所護(hù)念。”

　　除上述兩例外，從六祖語錄中，還可找出很多相同實例，六祖參話頭法門一開，人們認(rèn)識到參禪確實有做工夫之處，而后，參話頭之風(fēng)逐漸流行，至唐末五代之后更加盛行，五祖法演禪師令佛眼禪師參“僧問羅山：‘如何是奇特事？’山曰：‘你道什么？’”。眼曰：“我從此話頭做功夫，有個捉摸處。”參究七載，才恍然大悟。

　　古人參話頭而悟的例證，比比皆是。有“參禪不用話頭，則尚嘆其難”之說。學(xué)禪者，無論中下根，若能從話頭到刻苦自究，無不可以悟道。所以錢伊庵云由文字而機用，由機用而話頭，此門一開，萬古莫易，盡未來際，當(dāng)遵行之。

二、話頭設(shè)置的類型

　　縱觀祖師設(shè)置的話頭，皆出自機緣自在流出，決非妄自擬議，故弄虛頭，以教壞人家男女。更不是依墻摸壁，不做實地功夫，亂統(tǒng)機鋒，成為學(xué)禪弊端。古今善知識者，設(shè)置參究的話頭，歷世所用者甚多，概而言之，有如下幾類：

　　一、設(shè)置疑問。

　　祖師設(shè)置疑問，迫使參學(xué)者腦筋急轉(zhuǎn)彎，而獲得開悟。此一類話頭如禪師問：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如何？念佛的是誰？不與萬法為侶者是什么人？四大分離，向何處安身立命？……此類話頭，多以禪師問學(xué)人為主。學(xué)人拈著禪師所問話頭予以參究，最后獲得開悟。

　　二、以問代答。

　　學(xué)人向祖師提問，祖師以問代答。如僧問羅山：“如何是奇特事？”山答：“你道什么？”

　　三、逆向指示。

　　禪師喚學(xué)人近前來，當(dāng)學(xué)人近前時，又指示學(xué)人去。如趙州見僧，喚云：“近前來。”當(dāng)僧近時，又云：“去。”又如雪峰喚僧近前來，僧近前，峰云：“去。”

　　四、以所問作答。

　　當(dāng)學(xué)人向禪師提問時，禪師以學(xué)人所問作答。如僧問法眼：“如何是曹溪一滴水？”眼答：“是曹溪一滴水。”又如：僧問大慈：“般若以何為體？”大慈答：“般若以何為體。”再如僧問瑯琊“清凈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瑯琊答：“清凈本然云何忽生山河大地。”

　　五、現(xiàn)前日用。

　　禪師以現(xiàn)前日用事回答學(xué)人所問。如鏡清問靈云行腳事大，乞師指示。靈云答：“浙中米作么價？”又如僧問趙州：“某甲乍入叢林，乞師指示！”州云：“吃粥了也未？”僧云：“吃粥了也。”州云：“洗缽盂去。”再如：僧問趙州：“承聞和尚親見南泉是否？”州答：“鎮(zhèn)州出大蘿卜頭。”再如：僧問“九峰，承聞和尚親見延壽來是否？”峰云：“山前麥?zhǔn)煲参矗?rdquo;還有僧問青原：“如何是佛法大意？”青原答：“盧陵米作么價？”

　　六、顛倒相問。

　　學(xué)人問，禪師返仆為主回答。如僧問長沙：“作么生轉(zhuǎn)得山河在地歸自己去？”長沙答：“作么生轉(zhuǎn)得自己歸山河大地去。”僧問云門：“生死到來如何回避？”云反問：“生死到來在什么處？”

　　七、問東答西。

　　禪師回答學(xué)人答非所問，如僧問石頭，“如何是道？”石頭云：“木頭。”又如僧問趙州：“如何是佛法大意？”趙州答：“庭前柏子樹！”又如：僧問洞山：“如何是佛？”山答：“麻三斤”。又有僧問趙州：“萬法歸一，一歸何所？”趙州云：“我在青州做一頭布衫，重七斤。”

　　八、示以動作。

　　禪師回答學(xué)人以動作相示。如僧問天衣懷：“如何是畢竟事？”懷舉拳示之。又僧問嵩山：“如何是密作用？伏請指示。”山以目開合示之。又如：僧問水潦：“如何是佛法大意？”潦乃撫掌呵呵大笑。

　　九、以境相示。

　　禪師以外境（景）詩句回答學(xué)人所問。僧問智門：“如何是堅固法身？”智門云：“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lán)。”又如，僧問永明雪竇：“一徑如何踐履？”明答：“步步寒花結(jié)，言言徹底冰。”又如：李翱問藥山：“如道是道？”藥山以手指上下曰：“云在青天水在瓶。”

　　十、直接契白。

　　禪師拈提一話頭，讓學(xué)人參究，然后直接契白。法眼因井被沙塞泉眼，乃問僧：“泉眼不通被沙塞，道眼不通被什么礙？”僧無對，法眼自代云：“被眼礙。”又如：僧問乾峰：“十方薄伽梵，一路涅梁門，路頭在什么處？”峰云：“在這里。”再如：僧問玄沙備：“學(xué)人乍入?yún)擦�，乞師指個入路。”師曰：“還聞堰溪水聲否？”僧曰：“聞。”師曰：“是汝入處。”

　　十一、一字一語。

　　這是禪宗云門宗禪師接引學(xué)人常用的教學(xué)方法。他們常用一字一語，使學(xué)人驀地切斷葛藤，不容擬議，無可轉(zhuǎn)機，無路可通，無可用心從而悟得世諦中一法不立，這種教學(xué)法，亦稱“截斷眾流”法，如有僧問云門：“如何是清凈法身？”云門答：“花藥欄。”

三、參究話頭的要點

　　禪師設(shè)置的話頭形式有如煙波浩海，上面列舉，僅掛一漏萬而己。祖師設(shè)置如許多的話頭，學(xué)人如何參究�？紦�(jù)列代禪師所開示，總結(jié)的方法有下列幾個方面：

　　一、重下疑情。

　　多問為什么。若疑情發(fā)不起，看話頭決不得力。萬峰蔚禪師說：“參禪，不疑不悟，小疑小悟，大疑大悟。”

　　二、回光返照。

　　所謂回光返照，就是要返照自己的心，反照自己的本來面目，仰山禪師上堂曰：“汝等諸人各自回光返照，莫記吾言，汝無始以來，背明投暗，妄想根深，卒難頓拔，所以假設(shè)方便，奪汝粗識。”圓悟克勤禪師說：“只如今禪僧家，何不回光返照，明教徹去。”是知參究話頭，若不知回光返照，剛參禪之主旨已誤，參究亦決不能得力。所以《宗鏡錄凈曰：“若能回光，就己返鏡觀心，佛眼明而業(yè)影空，法身現(xiàn)而塵跡絕。”

　　三、不為語言文字所詮。

　　凡參禪者，雖所參之話頭，古今人各有不同，但必須專心參究一則話頭。功夫統(tǒng)一，方能相應(yīng)。學(xué)人若參“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如何”話頭，必先找準(zhǔn)“本來面目”為目標(biāo)，進(jìn)行參究，不落二邊，所以笑巖寶禪師曰：“渾圇參審，勿就意識思維穿鑿。”又曰：“越不會，越有力。”萬峰蔚禪師開示曰：“居士特入山禮拜，以為入道津梁，爭是我宗無語句，無一法示人。居士既信得及，便就父母未生以前，看道那個是我本來面目？二六時中，折旋俯仰，靜鬧閑忙，心心無間，念念相續(xù)。即恁么參去，即恁么疑去，忽然泥團(tuán)子爆地一聲，撞破銀山鐵壁，踏著本地風(fēng)光，土塊、泥團(tuán)，呵呵大笑，方知此事不在語言、文字上，勉之，勉之。”

　　四、貴在堅持。

　　參話頭，非有刻苦功夫，決不能相應(yīng)，超禪師說：“最上乘，要真參，急急用功不等閑，一片身心無滲漏，管教直下透三關(guān)。”說的是貴在堅持，要做實地功夫。玉琳國師有示人參話頭語，其言曰：第一……第二須功夫諦當(dāng)，既為生死心，發(fā)心學(xué)道，可不返躬自省，果能具大根器，一聞干悟也。若也未能，須參一句話頭，一日不通一日參，一月不通一月參，一年不通一年參，一世不通一世參，今生不通來世參。萬無退失，永無改變，方謂諦當(dāng)功夫。如是專一，如是精進(jìn)，如是久遠(yuǎn)，縱未發(fā)明，亦現(xiàn)在可為后學(xué)規(guī)模，將來必須佛祖之心髓。

　　五、放下一切。

　　有無名者宿說，參話頭，當(dāng)如蜘蛛布網(wǎng)之法，它將腹中之絲，張向墻壁空處，又將六足管著絲綸，其心又刻刻不離絲綸，一有蜻蜓、蝴蝶、螨肖等物，忽觸其綸，足無不知，心無不覺，即至觸處，以快其意。為其專一，無它，故能圖得中也。諸人但將四大五蘊作個蜘蛛網(wǎng)，參的話頭，作個蜘蛛，將見聞知覺，作個蜘蛛足，將乾坤聲色、飲食、困眠，作個蜻蜓等觸物，有何一物不被汝一網(wǎng)打盡耶？

　　六、親見親證。

　　有禪師告誡說，參宄話頭時，目不能開，開則牽于外境，又不可閉，閉則入于陰境，須將兩目微開，透一線之光，努力觀照。不管閑忙動靜，時時發(fā)起疑情，回光返照，行時行看，住時住看，臥時臥看，坐時坐看，看來看去，把一切妄想雜念照破，把一個個疑團(tuán)打會成片，時節(jié)因緣一到，忽然磕著碰著，“匡”的一聲，頓破八識案臼，親見吾心本來面目，一了一切了，一明一切明，舉從上古今古錐千七百則公案，一齊穿破，方名正悟，然親見二字，并非虛擬之詞，實是古今善知識共經(jīng)之途。曰有省，曰親證，曰明心見性，皆此意也。

四、參話頭大悟后的光景

　　從參話頭得悟，悟到的是什么境界，得到是什么光景？古來善知識從親見親證中，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之覺，但不可言說，因為說出來的，就不是你悟后的感覺，我們從一些禪師悟后所透露的一些微消息，略知一些親見親證的悟后光景。

　　寒山曰：“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

　　保福權(quán)曰：“吾心似燈籠，點火內(nèi)外紅，有物堪比倫，來朝日出東。”

　　黃龍南參慈明，明問：“趙州道：‘臺山婆子’，我為汝勘破了也。且那里是他勘破婆子處？”黃龍不能答，次日又去，明詬罵不己。黃龍曰：“罵豈慈悲法施呀？”明曰：“你作罵會那！”黃龍于言下大悟。遂作頌曰：“杰出叢林是趙州，老婆勘破有來由。而今四海清如鏡，行人莫與路為仇。”

　　華嚴(yán)祖覺參圓悟，悟舉“羅山道：‘有言時，踞虎頭，收虎尾，第一句下明宗旨，無言時，覿露機鋒，如同電拂’。作么生會？”覺莫能對，夙夜參究，忽然有省，作偈呈曰：“家住孤峰頂，長年半掩門。自嗟身己老，活計付兒孫。”悟見許可。后于廬山，閱浮山遠(yuǎn)《削執(zhí)論》云：“若道悟有親疏，豈有旗檀林中卻生臭草。”豁然契悟，作偈寄圓悟曰：“山林依舊入蓬篙，天網(wǎng)恢恢不可逃，誰信業(yè)識無避處，歸來不怕語聲高。”悟大喜，持以示眾曰：“覺華嚴(yán)徹矣！”

　　從上所引述的禪師參話頭大悟后的偈詩偈語透露的微消息，反映出的各自悟后的光景，雖有所異同，但總的來說，符合六祖《壇經(jīng)》遇悟即成智的中心思想。《壇經(jīng)》說：“世人性凈，猶如青天，慧如日，智如月，智慧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蓋復(fù)，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識開真法，吹卻迷妄，內(nèi)外明徹，于自性中，萬法皆見，一切法自在性，名為清凈法身。”又說：“汝若不得自悟，當(dāng)起般若觀照，剎那間，妄念俱滅，即是自真正善知識，一悟即至佛地。”

　　人的本性原來清凈，具有菩提般若的智慧，只因一向妄念的浮云所復(fù)蓋，不能自悟，得到善知識的話頭指示，念念起般若觀照，一旦妄念俱滅，內(nèi)外明徹，頓見真如本性，自成佛道。這就是參話頭悟后的光景，一個一切言語舉動，行所無事，純?nèi)伪救徊豢伤甲h的智慧的光景，一個無俗念無執(zhí)著，無分別擬議，明心見性，觸通法界，變化山川的清凈自地法身的光景。五、參話頭的歧路

　　但今時入學(xué)道有二歧路是大病痛，非此即彼，不可不知。

　　第一路，不肯反躬扣己，自信自悟，只要向他善知識口里討分曉，求解會，病在依他作解，障自悟門。

　　第二路，先認(rèn)了自己一個見解，確定以為主宰，安頓在胸中了，務(wù)要覓他善知識，將個圓木楔子，恰好投入他這四方孔竊，無論投著不投著，而不知是個無明坑井，生死根本，蘊積日久，永難拔除。以娑婆世上未悟之人，純是一團(tuán)情塵意識，所以同我者，乃喜乃愛，日親日近，異我者，乃違乃厭，日遠(yuǎn)日疏。

　　奉勸各位同參，依教奉行，將此二歧路妄想，一一覷破，回光返照，而無量法門，莫不圓滿具足，總是不思議境界，又不用別求知識，開示種種方便，然后大悟，唯患汝等從無始以來，情塵意識，積習(xí)濃厚，不能以大丈夫，有決裂勇敢之志，提得起，放得下，愿同參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