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錄里的“眉”系詞語

　　禪宗著名公案“丹霞木佛”較早見載于《祖堂集》: 1.(丹霞)后于惠林寺遇天寒,焚木佛以御次,主人或譏,師曰:“吾荼毗覓舍利。”主人曰:“木頭有何(舍利)也?”師曰:“若然者,何責(zé)我乎?”主人亦向前(烤火),眉毛一時墮落【《祖堂集》卷四《丹霞和尚》,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高麗覆刻本,1994年,80b。】。

　　毫無疑問,在禪家所有公案中,丹霞燒木佛當(dāng)屬最富革命性的一類。丹霞嗣石頭,是青原下二世名僧,其諸多作略靈光迸射,驚世駭俗,對南禪主流宗風(fēng)的形成極具影響。下面一段話是同書記載的后世禪僧對于此則公案的拈提評論:

　　2.有人問真覺大師:“丹霞燒木佛,上座(按即上引本事里的“主人”)有何過?”大師云:“上座只見佛。”進(jìn)曰:“丹霞又如何?”大師云:“丹霞燒木頭。”

　　十分明確,后世禪林將惠林寺主人眉毛墮落看作是對其言行過失的懲罰。禪錄里常見的“眉須墮落”一語即用此義,例如:

　　3.(歸靜)初參西院乃問曰:“擬問不問時如何?”西院便打。師良久,西院云:“若喚作棒,眉須墮落。”師于言下大悟【《景德傳燈錄》卷十三《興陽歸靜禪師》,《大正藏》卷五一,303c。】。

　　4.上堂,云:“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遂拈拄杖云:“這個是什么?若喚作一乘法,眉須墮落。”以拄杖卓禪床,下座【《黃龍慧南禪師語錄》,《大正藏》卷四七,639a�！�。

　　5.上堂:“若說佛法供養(yǎng)大眾,未免眉須墮落;若說世法供養(yǎng)大眾,入地獄如箭射。”【《五燈會元》卷十九《保寧仁勇禪師》,1237頁。】

　　例5將“眉須墮落”和“入地獄如箭射”相提并舉,懲罰報應(yīng)之義非常顯豁。把握了此義,對下面例句里“惜取眉毛”等詞語便不難理解。

　　6.問:“古人道,釋迦掩室于摩竭,凈名杜口于毗耶,時人皆云不昧于真宗。未審古人意如何?”師云:“惜取眉毛好!”【《祖堂集》卷十二《荷玉和尚》,227b�！�

　　7.上堂:“山僧今日不惜眉毛,與汝諸人說破。”【《五燈會元》卷十六《惠林宗本禪師》,1037頁�！�

　　8.師上堂曰:“今夏與諸兄弟語論,看翠巖眉毛還在么?”【《景德傳燈錄》卷十八《翠巖永明大師》,《大正藏》卷五一,352c。】

　　9.汝眉毛因甚么卻拖在腳跟下【《五燈會元》卷十二《石佛顯忠禪師》,753頁�！�?

　　例6荷玉和尚勸誡問法者愛惜眉毛(別讓它墮落),實(shí)際上就是對他提問(迷信古人,忘卻自我)的批評。例7宗本禪師知道“說破”乃禪家大忌,但接人心切,面對中下根器,發(fā)慈悲心開方便門,自然無法顧惜自己的眉毛。例8也是一則著名公案,翠巖和尚要僧眾看看他的眉毛是否已經(jīng)墮落,以詼諧口吻啟發(fā)僧徒:言句說教有違禪法。例9“眉毛拖在腳跟下”意即眉毛墮落,此句系禪師警醒聽法徒眾,切勿落入情識分別。上述詞句的意義和形式與“丹霞木佛”公案及其中的“眉毛墮落”語有直接聯(lián)系。事實(shí)上,禪錄里與眉毛有關(guān)的詞語(為稱說方便,姑謂之“眉”系詞語)數(shù)量很多,使用頻率很高。根據(jù)它們的意義,可分為若干語義類型。除上文已述與“眉毛墮落”語直接相關(guān)的一類(A類)外,較為多見的還有如下四種語義類型(某些詞語具多項(xiàng)語義,可屬多種語義類型)。

　　B類:含有振作精神、集中精力之義,多用作禪師對僧徒的勸誡、督促、鼓勵語,例如:

　　10.師說偈曰:“騰空正是時,應(yīng)須眨上眉。從茲出倫去,莫待白頭兒。”【《景德傳燈錄》卷二三《大寧院隱微禪師》,《大正藏》卷五一,392a�！�

　　11.儻若依于正令,汝向什摩處會去?何不抖擻眉毛、著些子精彩耶【《祖堂集》卷十《安國和尚》,202b�！�?

　　12.諸禪客,要會么?剔起眉毛有甚難,分明不見一毫端【《五燈會元》卷十七《兜率從悅禪師》,1148～1149頁�！俊�

　　C類:禪家示機(jī)、應(yīng)機(jī)的特殊動作,例如:

　　13.問:“古人因星得悟 ,意作摩生?”師以手撥開眉【《祖堂集》卷十二《龍回和尚》,240b�！�。

　　14.(阿育)王乃問:“承聞尊者親見佛來,是否?”者以手策起眉曰:“會么?”【《五燈會元》卷二《賓頭盧尊者》,115頁�！�

　　15.達(dá)摩不會當(dāng)頭句,卻向嵩山面壁九年。后代兒孫承虛接響,揚(yáng)眉瞬目,行棒行喝,盡是黃葉止啼【《密庵咸杰和尚語錄》,《大正藏》卷四七,959a�！�。

　　D類:形容領(lǐng)會禪義、應(yīng)接禪機(jī)十分快捷,例如:

　　16.路逢同道人,楊(揚(yáng))眉省來處【《祖堂集》卷十九《香嚴(yán)和尚》,357b�！�。

　　17.靈利漢才聞舉著,眨上眉毛便知落處【《五燈會元》卷十六《法昌倚遇禪師》,1023頁�！俊�

　　18.寶劍拈來便用,豈有遲疑?眉毛剔起便行,更無回互【《五燈會元》卷十九《大溈法泰禪師》,1282頁�！�。

　　例18“眉毛剔起便行”的說法在宋代禪錄里經(jīng)常使用,因而產(chǎn)生了“剔起便行”的簡省語,如:

　　19.聊聞舉著,徹骨徹髓,剔起便行【《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四,《大正藏》卷四七,730b�！俊�

　　20.上根利智,剔起便行,不落言詮,不拘機(jī)境【《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九,《大正藏》卷四七,755b。】。

　　21.若是靈利漢,聊聞舉著,剔起便行,更不周由者也【《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八,《大正藏》卷四七,842a�！俊�

　　這種簡省語的出現(xiàn)反映了“眉”系詞語的使用頻繁,即使省略了“眉毛”,當(dāng)時的僧人仍然明白其意義或來歷,并不妨礙交流。

　　為了強(qiáng)調(diào)禪機(jī)迅疾,稍縱即逝,本類詞語還常見一種貶損的用法,如:

　　22.三角和尚上堂云:“此事眨上眉毛,早已差過也!”【《祖堂集》卷十五《麻谷和尚》,283b。】

　　23.敲空擊木,尚落筌蹄;舉目揚(yáng)眉,已成擬議。去此二途,方契斯旨【《五燈會元》卷十二《長水子璇講師》,742b�！�。

　　24.一棒一喝,猶是葛藤;瞬目揚(yáng)眉,拖泥帶水。如何是直截根源【《五燈會元》卷十五《開先善暹禪師》,1001頁。】?

　　有時索性使用否定的說法,如:

　　25.若是知心達(dá)道人,不在揚(yáng)眉便相悉【《五燈會元》卷十四《梁山善冀禪師》,881頁�！�。

　　26.當(dāng)人被息狂迷者,見成舉措不揚(yáng)眉【《禪宗頌古聯(lián)珠通集》卷三十六,是同是別,汾陽昭頌。】�？梢钥闯�,宋代禪僧在頻繁使用“眉”系詞語的過程中,不斷推出新的邏輯和組句形式,取得了更準(zhǔn)確更鮮明的表義效果。

　　E類:借指禪僧之間的道法切磋、機(jī)鋒敵斗,例如:

　　27.者兩轉(zhuǎn)語,要與諸方眉毛廝結(jié);更有兩轉(zhuǎn)語,要與諸方點(diǎn)眼【《如凈和尚語錄》卷下,《大正藏》卷四八,127c。】。

　　28.所以宗師家眉藏寶劍,袖掛金錘,以斷不平之事【《碧巖錄》第100則《巴陵吹毛劍》,《大正藏》卷四八,223c�！俊�

　　29.舌上起風(fēng)雷,眉間藏血刃【《從容錄》第16則《麻谷振錫》,《大正藏》卷四八,236c�！�。

　　30.從來高價不饒伊,百戰(zhàn)場中奮兩眉。奪角沖關(guān)君會也,叢林誰敢更相欺【《五燈會元》卷二十《侍郎張九成居士》,1350頁�！�!

　　例27“眉毛廝結(jié)”借指切磋、較量禪法,例30、31“眉藏寶劍”、“眉間藏血刃”均謂機(jī)鋒銳利,例30“奮兩眉”則謂于機(jī)鋒敵斗中振奮精神。

　　在考察禪錄“眉”系詞語的過程中,我們曾思考過以下一些問題。

　　(一)在同時代的文獻(xiàn)語言中,唐宋禪宗語錄的口語性很強(qiáng),此特點(diǎn)體現(xiàn)于多方面的語言事實(shí)。大量的詞語與日常生活里最常見的事物,如驢馬牛狗、眉眼鼻口等相關(guān),或譬喻,或象征,或借代,或用典,既形象生動,又親切貼近,正是體現(xiàn)禪錄口語性特點(diǎn)的一個重要方面。

　　(二)“眉”系詞語數(shù)量較多,使用頻繁,形成了若干語義類型,這些語義類型都跟禪宗的特殊教義及特殊的傳教方式有密切聯(lián)系。這是一批行業(yè)色彩十分鮮明的詞語。

　　(三)在較早的禪宗語錄里,如敦煌本《壇經(jīng)》、《神會語錄》里未見或很少見“眉”系詞語出現(xiàn),表明該系詞語是在禪宗發(fā)展過程中逐漸產(chǎn)生的,從諸種文獻(xiàn)的年代和該系大多詞語的具體意義來看,它們的大量使用應(yīng)在五家分宗、禪林盛行機(jī)鋒之際,大約是九世紀(jì)中葉以后。

　　(四)研究禪籍詞語的意義,逐詞訓(xùn)釋法是十分必要的,此法有其不可代替的優(yōu)點(diǎn),但也有視野不寬的局限。本文嘗試的方法是,對多種有代表性的禪籍進(jìn)行廣泛調(diào)查,將具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的一批詞語集中起來,加以系統(tǒng)的梳理和考察。用這種系統(tǒng)的考察法來配合逐詞訓(xùn)釋,可望收到較好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