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崇韜論
人謂漢高祖以布衣之微,召號豪杰,起定禍亂,乃瓜裂天下以王。勛將韓、彭、英布,皆連城數(shù)十,南面稱孤,舉天下之籍而據(jù)其半。及夫釋甲就封,創(chuàng)血未干,皆相視誅滅。蓋由高祖封賞過制,陷之驕逆,其于功臣不能無負(fù)。光武率義從之士,平夷盜逆,收還神器。天下既定,遂鑒高祖之失,第功行封,爵為通侯,大者不過數(shù)縣,而不任以吏事。是以元勛故將,皆能自全。李靖,談兵之雄者也,亦以謂光武得將將之道,賢于高祖遠(yuǎn)甚。嗟乎!是皆不深求高祖、光祖之事者也。天下之事有所必然者,雖圣智不能遷而避之。高皇以寬仁大度,役天下之智力而集大業(yè)。豈所謂陰忮暴忍,而喜忌人之功者耶?秦為無道,天下高材疾足爭起而競搏之,皆有代秦之心也。彭越、黥布皆以人杰操兵特起,未以其身輕屬于人者也。韓信挾百戰(zhàn)百勝之略,擇主而附,亦有大志,故身定全齊而自王之。方漢王大敗于彭城,隨何不能緩頰于淮南,則黥布不至。及困于固陵,諸侯棄約不會,微張良之畫,則彭越、韓信不從。方是時,漢王不捐數(shù)千里之地,數(shù)以充三人者之欲而致其兵,則楚不亡。漢之待此三人者,譬若養(yǎng)虎,飽則不動,饑則噬人。由是觀之,封賞過制,豈得已哉?欲就大業(yè)于須臾之頃故也。雖然,大業(yè)就矣,而三人者之逼,天下之所共寒心也。以天下之皆寒心,則彼持是而安歸,且高祖亦得安枕而臥乎?故疑似之釁一發(fā),而大禍集矣。此其勢必至于夷滅而后定也。光武痛宗社之禍,收率懷漢之民投袂而起,凡所攀附者多南陽故人,其尤偉杰者,寇、鄧數(shù)人而已。然較其材略,徒足以供光武指顧之役,非有驕桀難制,若韓、彭之與高祖也。天下既定,封以數(shù)千之戶,莫不志欲盈足,唯恐持保之不獲。為光武者,獨何隙以誅除之哉?而曰光武獨得保全勛舊之術(shù),高祖于功臣有不容之忍,此不求二主所遇之不同,與夫勢理有所必至者也。
后唐莊宗,承武皇之遺業(yè),假大義、挾世仇,以與梁人百戰(zhàn)而夷之,乃有天下?芍^難且勞矣。然有二臣焉:其為韓、彭者,李嗣源;為寇、鄧者,郭崇韜也。嗣源居不賞之功,挾震主之威,得國兵之權(quán),執(zhí)之而不釋也。莊宗無以奪之,而稍忌其逼。崇韜常有大功于國,忠而可倚,而嗣源之所畏者也。莊宗茍能挾所可倚而制所可忌,則嗣源雖懷不自安,而有顧憚,非敢輒發(fā)也。莊宗知其所忌,而不知其所倚,故崇韜以忠見疏讒疾日急。使其營自救之計,乃求將其征蜀之兵。莊宗歸國中之師,屬之而西。崇韜雖已舉蜀,捷奏才上,而以讒死矣。莊宗知得蜀足以資其盛強,而不知崇韜之死已去嗣源之畏。故鄴下之變,嗣源以一旅之眾,西趨洛陽,如蹈無人之境,其遷大器易若反掌。且內(nèi)有權(quán)臣窺伺間隙,乃空國之師勤于遠(yuǎn)役,固已大失計矣。而又去我之所與與彼之所畏者,則大禍之集,可勝救哉?雖得百蜀,無救其失國也。使崇韜之不死,舉全蜀之眾,因東歸之士,擁繼岌,檄方鎮(zhèn),以討君父之仇,雖嗣源之強,亦何以御之?蓋嗣源有韓、彭之逼而不踐其禍者,莊宗無高祖之略故也。崇韜有寇、鄧之烈,而不全其宗者,莊宗無光武之明故也。嗟乎!人臣之禍,起于操權(quán),而速禍之權(quán),莫重于制兵。崇韜謀逭禍自全,而方求執(zhí)其兵,此于抱薪救火者何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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