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九 知止

　　抱樸子曰：祝莫大于無足，福莫厚乎知止。抱盈居沖者，必全之算也；宴安盛滿者，難保之危也。若夫善卷巢許管胡之徒，咸蹈云物以高騖，依龍鳳以竦跡，覘韜鋒于香餌之中，寤覆車乎來軔之路，違險途以遐濟(jì)，故能免詹何之釣緡，可謂善料微景于形外，覿堅(jiān)冰于未霜，徙薪曲突于方熾之火，纚舟弭楫于沖風(fēng)之前，瞻九牛害而深沈，望密蔚而曾逝，不托巢于葦苕之末，不偃寢乎崩山之崖者也。斯皆器大量弘，審機(jī)識致，凌儕獨(dú)往，不牽常欲，神叁造化，心遺萬物，可欲不能蠆介其純粹，近理不能耗滑其清澄。茍無若人之自然，誠難企及乎絕軌也。徒令知功成者身退，處勞大者不賞，狡兔死則知獵犬之不用，高鳥盡則覺良弓之將棄。鑒彭韓之明鏡，而念抽簪之術(shù)；睹越種之暗機(jī)，則識金象之貴。若范公泛艘以絕景，薛生遜亂以全潔，二疏投印于方盈，田豫釋紱于漏盡，進(jìn)脫亢悔之咎，退無濡尾之吝，清風(fēng)足以揚(yáng)千載之塵，德音足以祛將來之惑。方之陳寶，不亦邈乎！

　　或智小敗于謀大，或轅弱折于載重，或獨(dú)是陷于眾非，或盡忠訐于兼會，或倡高算而受晁錯之禍，或竭心力而遭吳起之害。故有口止局高口止脊厚，猶不免焉。公旦之放，仲尼之行，賈生遜擯于下士，子長熏腎乎無辜，樂毅平齊，伍員破楚，白起以百勝拓疆，文子以九術(shù)霸越，韓信功蓋于天下，黥布滅家以佐命，榮不移晷，辱已及之。不避其禍，豈智者哉！為臣不易，豈將一途，要而言之，決在擇主。我不足賴，其驗(yàn)如此。告退避賢，潔而且安，美名厚實(shí)，福莫大焉。能修此術(shù)，萬未有一。吉兇由人，可勿思乎！逆耳之言，樂之者希，獻(xiàn)納期榮，將速身禍，救誹謗其不暇，何信受之可必哉！

　　夫矢曾繳紛紜則鴛雛徊翮，坑阱充蹊則麟虞斂跡。情不可極，欲不可滿，達(dá)人以道制情，以計(jì)遣欲，為謀者猶宜使忠，況自為策而不詳哉！蓋知足者常足也，不知足者無足也。常足者，福之所赴也；無足者，禍之所鍾也。生生之厚，殺哉生矣，宋氏引苗，郢人張革，誠欲其快，而實(shí)速萎裂，知進(jìn)忘退，斯之謂乎？

　　夫筴奔而不止者，鮮不傾墜；凌波而無休者，希不沈溺；弄刃不息者，傷刺之由也；斫擊不輟者，缺毀之原也。盈則有損，自然之理，周廟之器，豈欺我哉？故養(yǎng)由之射，行人識以馳弦，東野之御，顏?zhàn)又�其方敗，成功之下，未易久處也。夫飲酒者不必盡亂，而亂者多焉；富貴者豈其皆危，而危者有焉。智者料事于倚伏之表，伐木于毫末之初，吐高言不于累棋之際，議治裘不于群狐之中，古人佯狂為愚，豈所樂哉！時之宜然，不獲已也。亦有深逃而陸遭波濤，幽遁而水被焚燒，若龔勝之絕粒以殞命，李業(yè)煎蹙以吞鴆，由乎跡之有朕，景之不滅也。若使行如蹈冰，身如居陰，動無遺蹤可尋，靜與無為為一，豈有斯患乎！又況乎揭日月以隱形骸，擊建鼓以徇利器者哉！夫值明時則優(yōu)于濟(jì)四海，遇險世則劣于保一身，為此永慨，非一士也。

　　吾聞無熾不滅，靡溢不損，煥赫有委灰之兆，春草為秋瘁之端，日中則昃，月盈則蝕，四時之序，成功者退。遠(yuǎn)取諸物，則構(gòu)高崇峻之無限，則頹壞惟憂矣；近取諸身，則嘉膳旨酒之不節(jié)，則結(jié)疾傷性矣。況乎其高概云霄而積之猶不止，其威震人主而加崇，又不息者乎！蚊虻墮山，適足翱翔；兕虎之墜，碎而為齏。此言大物，不可失所也。且夫正色彈違，直道而行，打撲干紀(jì)，不慮讎隟，則怨深恨積。若舍法容非，屬托如響，吐剛?cè)闳�，委曲繩墨，則忠□喪敗，居此地者，不變勞乎？是以身名并全者甚希，而折足覆食束者不乏也。然而入則蘭房窈窕，朱帷組帳，文茵兼舒于華第，艷容粲爛于左右，輕體柔聲，清歌妙舞，宋蔡之巧，陽阿之妍，口吐辨菱延露之曲，足躡淥水七槃之節(jié)，知音悅耳，冶姿娛心，密宴繼集，醽醁不撤，仰登綺閣，俯映清淵，游果林之丹翠，戲蕙囿之芬馥，文鱗瀺灂，朱習(xí)頡頏，飛繳墮云鴻，沈綸引魴鯉，遠(yuǎn)珍不索而交集，玩弄紛華而自至。出則朱輪耀路，高蓋接軫，丹旗云蔚，麾節(jié)翕赫，金口嘈口獻(xiàn)，戈甲璀錯，得意托于后乘，嘉旨盈乎屬車，窮游觀之娛，極畋漁之歡。圣明之譽(yù)，滿耳而入；諂悅之言，異口同辭。于時眇然，意蔑古人，謂伊呂管晏，不足算也。

　　豈覺崇替之相為首尾，哀樂之相為朝暮，肯謝貴盛，乞骸骨，背朱門而反丘園哉！若乃圣明在上，大賢贊事，百揆非我則不敘，兆民非我則不濟(jì)，高而不以危為憂，滿而不以溢為慮者，所不論也。窮達(dá)

　　或問：“一流之才，而或窮或達(dá)，其故何也？俊逸縶滯，其有憾乎？”抱樸子答曰：“夫器業(yè)不異，而有抑有揚(yáng)者，無知己也。故否泰時也，通塞命也。審時者何怨于沈潛，知命者何恨于卑瘁乎！故沈閭渟鈞，精勁之良也，而不以擊，則朝菌不能斷焉；珧華黎綠，連城之寶也，委之泥濘，則瓦礫積其上焉。故可珍而不必見珍也，可用而不必見用也。庸俗之夫，暗于別物，不分朱紫，不辯菽麥，唯以達(dá)者為賢，而不知僥求者之所達(dá)也；唯以窮者為劣，而不詳守道者之所窮也。且夫懸象不麗天，則不能揚(yáng)大明灼無外，嵩岱不托地，則不能竦峻極概云霄。兔足因夷途以聘迅，龍艘泛激流以效速，離光非燧人不熾，楚金非歐冶不剡，豐華俟發(fā)春而表艷，棲鴻待沖飆而輕戾，四岳不明揚(yáng)，則有鰥不登庸，叔牙不推賢，則夷吾不式厚，穰苴賴平仲以超踔，淮陰因蕭公以鷹揚(yáng)，雋生由勝之之談，曲逆緣無知之薦，元直起龍縈之孔明，公瑾貢虎臥之興霸，故能美名垂于帝籍，弘勛著于當(dāng)世也。

　　“漢之末年，吳之季世，則不然焉。舉士也，必附己者為前；取人也，必多黨者為決；而附己者不必足進(jìn)之器也，同乎我，故不能遺焉；而多黨者不必逸群之才也，信眾口，故謂其可焉�；蛐糯酥�庸猥，而不能遣所念之近情；或識彼之英異，而不能平心于至公。于是釋銓衡，而以疏數(shù)為輕重矣；棄度量，而以綸集為多少矣。于時之所謂雅人高韻，秉國之鈞，黜陟決己，褒貶由口者，鮮哉免乎斯累也。又況于胸中率有憎獨(dú)立，疾非黨，忌勝己，忽寒素者乎？悲夫！邈俗之士，不群之人，所以比肩不遇，不可勝計(jì)，或抑頓于藪澤，或立朝而斥退也。

　　蓋修德而道不行，藏器而時不會，或俟河清而齒已沒，或竭忠勤而不見知，遠(yuǎn)行不騁于一世，勛澤不加于生民。席上之珍，郁于泥濘，濟(jì)物之才，終于無施，操筑而不值武丁，抱竿而不遇西伯，自曩迄今，將有何限？而獨(dú)悲之，不亦陋哉！瞻徑路之遠(yuǎn)，而恥由之；知大道之否，而不改之。齊通塞于一途，付榮辱于自然者，豈懷悒悶于知希，興永嘆于川逝乎！疑其有憾，是未識至人之用心也。小年之不知大年，井蛙之不曉滄海，自有來矣。重言

　　抱樸子曰：余友人玄泊先生者，齒在志學(xué)，固已窮覽六略，旁綜河洛，晝競羲和之末景，夕照望舒之余輝，道靡遠(yuǎn)而不究，言無微而不測，以儒墨為城池，以機(jī)神為干戈，故談?wù)吣�不望塵而銜璧，文士寅目而格筆。俄而寤智者之不言，覺寸一之無咎，意得則齊荃蹄之可棄，道乖則覺唱高而和寡，于是奉老氏多敗之戒，思金人三緘之義，括鋒穎而如訥韜，修翰于彤管，含金懷玉，抑謐華辯，終日彌夕，或無一言。

　　門人進(jìn)曰：“先生默然，小子胡述？且與庸夫無殊焉。竊謂鍾不鳴，則不異于積銅；浮磬息音，則未別乎聚石也。”玄泊先生答曰：“吾特收遠(yuǎn)名于萬代，求知己于將來，豈能競見知于今日，標(biāo)格于一時乎？陶甄以盛酒，雖美不見酣；身卑而言高，雖是不見信。徒卷舌而竭聲，將何救于流遁？古人六十笑五十九，不遠(yuǎn)迷復(fù)，乃覺有以也。夫玉之堅(jiān)也，金之剛也，冰之冷也，火之熱也，豈須自言，然后明哉！且八音九奏，不能無長短之病，養(yǎng)由百發(fā)不能止，將有一失之疏，玩憑河者，數(shù)溺于水；好劇談?wù)�，多漏于口。伯牙�?jǐn)于操弦，故終無煩手之累；儒者敬其辭令，故終無樞機(jī)之辱。淺近之徒，則不然焉。辯虛無之不急，爭細(xì)事以費(fèi)言，論廣修堅(jiān)白無用之說，誦諸子非圣過正之書，損教益惑，謂之深遠(yuǎn)，委棄正經(jīng)，競治邪學(xué)�；蚺c暗見者較唇吻之勝負(fù)，為不識者吐清商之談對，非敵力之人，旁無賞解之客，何異奏雅樂于木梗之側(cè)，陳玄黃于土偶之前哉！徒口枯氣乏，椎杭抵掌，斤斧缺壞而盤節(jié)不破，勃然戰(zhàn)色而乖忤愈遠(yuǎn)，致令恚容表顏，丑言自口，偷薄之變，生乎其間，既玷之謬，不可救磨。未若希聲不全大音，約說以俟識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