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洞宗禾山一支歸宗南岳之一證
徐文明
內容提要
一般認為源于藥山的曹洞宗屬于青原一系,但事實上藥山一門對此并非一致承認。屬于藥山門下道悟系的禾山直到五代末年及宋初時仍然堅持南岳與荷澤兩家并立之說,不承認青原系的地位,這表明藥山一支未必出自青原。
主題詞:禾山 曹洞宗 九峰 南岳 青原
一般認為,曹洞宗屬于青原一系,這一說法起于晚唐之時,經《祖堂集》大加宣揚之后,更是成為定論。然而,即便到了云居道膺的弟子們都承認自己屬于石頭一支之后,藥山一門也并非全加認可,屬于道悟一系的禾山依然堅持舊說,不肯承認青原行思的地位,反過來對懷讓大加稱贊,這表明他還是堅持自己屬于南岳一系。
禾山無殷(?—960),《祖堂集》卷十三有傳。無殷為福州連江縣人,俗姓吳,七歲于雪峰山出家,受具之后,遍參諸方,后于九峰頓息疑情,奉以為師。九峰道虔為石霜慶諸之高足,石霜上承圓智道悟,道悟與云巖同為藥山弟子,因此禾山亦屬藥山一支。
據(jù)《五燈會元》卷六,禾山七歲從雪峰義存(822—908)出家,然而他受具之后卻并未成為雪峰一系的門徒,而是在遍歷宗筵之后歸心九峰,這是否表明他的風格與公開宣稱自己屬于石頭一系的雪峰有別,而更傾向于屬于馬祖一系的藥山呢?
禾山初見九峰,峰問:“汝遠遠而來,睴睴隨眾,見何境界而可修行,由何徑路而得出離?”山曰:“重昏廓辟,盲者自盲。”峰乃許入室。
九峰之問,意為你不辭辛苦,遠道而來,不顧困倦( 睴睴,困視之貌),隨眾參請,依何境界修行,由何途徑出離。九峰此問,半肯半斥,亦激亦陷,表面是說其求道心切,事實上卻有如馬祖責問大珠慧海不顧自家寶藏、拋家散走一般,怪其別尋外覓,其問依何境界修行、由何途徑出離也是暗藏機關,若謂有法可依、有路可行就會陷于有為,若謂無法可依、無路可行就會落入空見。
禾山之答,意為重重昏障已然廓清凈盡,而盲者依然都無所見,故盲者自盲,何怪白日之無光;聾者自聾,何責雷霆之無響!禾山的回答看來是很不客氣的,大有以九峰為盲者、怪其不知自己凡情已盡之意,這種不客氣的回答卻博得了九峰的青睞,許其入室,因為禪門要的就是這種“見過于師”的人才,不需要那種唯唯諾諾、平平庸庸之輩。
禾山得九峰之傳,頓契心源,獨得迷要,后辭別九峰,九峰以一偈送之,偈云:將寶類寶意不殊,琉璃線貫琉璃珠,內外雙通無異徑,郁我家園桂一株?磥砭欧鍖躺降脑u價很高,期許亦深,道其內外通徹,與己無異,期望他能傳持家業(yè),令一支嫩桂久昌昌。
禾山先住吉州禾山,次居祥光、翠巖,于辛亥歲即南唐保大九年(951),命住洪州護國寺,號澄源禪師。師居禾山時,學徒濟濟,諸方欽嘆,自然引起了占據(jù)江南的李昇父子的注意。據(jù)《五燈會元》,江南李氏召而問曰:“和尚何處來?”師曰:“禾山來。”曰:“山在什么處?”師曰:“人來朝鳳闕,山岳不曾移。”國主重之。
這位江南李氏不知是李昇還是李暻,從時間上看,應當是李昇,因為其時還在禾山的早年。從兩人的對答來看,這位李國主還是頗識禪門機鋒的,他的設問看似平常,卻是暗藏機關,一句“山在什么處”,表面是問是禾山的地理位置,實則是顯示了國主的傲人之意,是說我一招見,你就來朝,人在面前,山岳何在?禾山當下識破其意,道是身為臣民,國主招見,不可不來,然而道尊德重,無可傾動,莫道一方之主,盡天下力也移不得。如此既照顧了國主的面子,又維護了禪宗的尊嚴,不由國主不服。自此李氏重之,命居揚州祥光院,禾山不愿久居城市,乞歸山林,于是又棲止翠巖。其時夾山善會的弟子上藍令超禪師在洪州開創(chuàng)的上藍禪苑亦無人住持,于是李氏又命其兼領上藍,此上藍禪苑可能就是《祖堂集》所言的洪州護國。
禾山云:“如今一等是亂說,可不聞六祖問讓大師從嵩山來不污之語與神會和尚本源佛性之理,古德配云:‘一人會祖師意,一人會大教意。’諸人道是誰如此解會,須是鵝王之作始得。”這段話堪稱要害,由于《祖堂集》為石頭一系張目,將對于石頭一系不利的材料刪除了許多,能夠保存下來的就非常難得了。大概是百密一疏,《祖堂集》竟然將如此重要的材料保存了下來,成為當時藥山一支仍然不承認青原的鐵證。
據(jù)《壇經》,懷讓從嵩山至曹溪禮拜,師曰:“甚處來?”曰:“嵩山。”師曰:“什么物,恁么來?”曰:“說似一物則不中。”師曰:“還可修證否?”曰:“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師曰:“只此不污染,諸佛之所護念,汝即如是,吾亦如是。”
又據(jù)《壇經》,一日,師告眾曰:“我有一物,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背無面,諸人還識否?”神會出曰:“是諸佛之本源,神會之佛性。”師曰:“向汝道無名無字,汝便喚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蓋頭,也只成個知解宗徒。”
《壇經》的記載顯然就是禾山所言的出處。懷讓之“不污染”,甚得六祖稱賞,而神會之“本源佛性”,卻受六祖之訶,其實二人所言皆是一物。懷讓之高明,在于默識心行,不曾說破,不著文字,故其得祖師意;神會之冒失,在于形之語言,開口說破,流于言教,故限于知解而非心證。雖然如是,神會也算得教意,并非一無是處。
禾山借古人之言稱贊懷讓與神會,稱其一人得祖師意,一人得大教意,這顯然還是贊同南岳與荷澤并立的舊說。唐末及五代之時荷澤一系早已室微,石頭一系開始崛起,就連南岳門下也有人贊同懷讓與行思并立之說,讓青原思取代荷澤會的位置,藥山門下更有人改弦更張,轉而附青原之驥尾,在這種情況下,禾山仍然堅持早已“過時”的舊說,不肯給青原一席之地,這不正好表明道悟一支的態(tài)度么。
或謂禾山只是引用古人的成說,未必是他自己的意見。禾山并未將這位古人的名字說出來,他料到會有人提出這一問題,問“是誰如此解會”,他則答道“須是鵝王之作始得”。“鵝王”非同尋常,為佛本生事,其實是佛的稱號之一。禾山如此贊美這一見解,足見其立場。六祖之后,中土何人能當“鵝王”之號?看來這是禾山借古德之口說出自己的觀點,并稱即便諸佛也會贊同這一看法,不必懷疑其確定性。
禾山如此解會,并非由于他對荷澤一系有多少感情,而是他要逆流而上,繼續(xù)利用神會來排斥行思。從本源佛性的問答來看,六祖對于神會的見解和風格是不大滿意的。神會影響之大,并不在于他在禪理上有何過人之處,而在于他有大弘頓教之功。南宗門下對于神會的評價一向是矛盾的,一方面肯定他為南宗爭地位的功勞,一方面又對其教法不敢恭維,而是頗有微辭。即便是在神會影響尚在的時期也是如此,如韋處厚《大義禪師碑銘》,一方面給神會四分天下的地位(在南宗內部與懷讓并列),贊其“得總持之印,獨耀螢珠”,一方面又指責其弟子不肖。稱神會“得總持之印”,可謂言其得“大教意”的濫觴。所謂“總持之印”,非指佛之心印,而是總持佛法(教法)之印,揚中有抑,褒中含貶,其實是說神會并未得到六祖的真?zhèn)?未明祖師意,只是得其教法名言而已,這與宗密對南岳的評價一樣,帶有一些宗派之見。
禾山言神會得大教意,其實也是為了襯托懷讓的高明,強調懷讓得祖師意,是六祖嫡子,佛祖正傳。無論是強調祖師禪與如來禪之分,還是強調祖意與教意之別,都是為了說明祖師意的高明與特出,禾山自然亦不例外。
除肯定讓大師得祖師意這一最高的評價之外,現(xiàn)存資料中并無禾山直言自己屬于此支的記載,然而似乎這一句已經足夠了,因為誰也不會不認為自己屬于最高明的一支。禾山還稱贊靈云志勤(長慶大安嫡子,百丈懷海法孫)見桃花、仰山慧寂見天云,由無情而悟道,屬于上乘利根,又贊歸宗當用無用,是上上之流,這三人都是屬于馬祖一系的。禾山提到的人物,除藥山一系外,如溈山、華林、南泉、興平等都屬于南岳系,石頭系中只提到玄沙師備,還是因其評價仰山插鍬事而為人問及,并非禾山自己提及。
有僧問:“仰山插鍬,意作摩生?”師云:“汝問我。”又問:“玄沙蹋倒,意作摩生?”師云:“我問汝。”曰:“未辨其宗,如何體悉?”師曰:“頭大尾尖。”
這段問答有些費解。據(jù)《五燈會元》卷九仰山慧寂禪師因緣:師(仰山)在溈山為直歲,作務歸。溈問:“甚麼處去來?”師曰:“田中來。”溈問:“田中多少人?”師插鍬叉手。溈曰:“今日南山大有人刈茅。”師拔鍬便行。玄沙云:“我若見,即踏倒鍬子。”僧問鏡清:“仰山插鍬,意旨如何?”清云:“狗御赦書,諸候避道。”云:“只如玄沙踏倒,意旨如何?”清云:“不奈船何,打破戽斗。”云:“南山刈茅,意旨如何?”清云:“李靖三兄,久經行陣。”
溈山問什么處來,尚是直問,故仰山直答,而再問田中多少人,就暗藏機鋒了,故仰山插鍬叉手,以此作答。仰山插鍬,是何意旨?鏡清謂是狗御赦書,諸候避道,是說狐假虎威,百獸畏懼,大有挾天子以令諸候之勢。此處切不可錯解,鏡清并非譏諷仰山,而是在說鍬子。溈山問田中多少人,仰山插鍬叉手,關鍵不在插鍬,而在叉手,其意是說一已足矣,汝道還有欠少么?溈山久經戰(zhàn)陣,當然不會輕易落敗,于是又道南山大有人刈茅,意思是說田中事則足矣,南山事又作么生?汝既為直歲,不可只顧自己田中事,而置南山于不顧。溈山怪仰山只解自利,不解利他,只得其體,不明其用,然并不明言,而是故意說南山大有人刈茅,仰山一聞便知,趕緊拔鍬而去。良馬見鞭影便行,真師子兒,一撥就轉,仰山自然不會脫泥帶水。當然仰山拔鍬而去,也有可能是謂本分事不得不問,南山事與我何干,和尚休得沒事找事,誘人當頭。
玄沙云當時若見,便踏倒鍬子,是嫌溈山老婆心切,拐彎抹角,不肯直斥其非,其實玄沙此言亦有過,所謂殺人者走卻,委過于刀斧,此事過在叉手者,關鍬子何事?是故鏡清譏諷玄沙欺軟怕硬,奈何不得仰山,卻拿鍬子出氣,不敢去碰大船,無端打破戽斗。
由此可知禾山一句汝問我,是說此理玄奧,汝不得不問我;一句我問汝,是說些須小事,有何難解,我問汝即可,何必勞動老師!因此禾山答語之中,頗有抑揚之意。仰山為南岳之后,故禾山尊之重之;玄沙為青原之裔,故禾山貶之抑之。此時其僧尚不明其意,禾山則言“頭大尾尖”,其意更明,是說前者(頭,仰山)大,后者(尾,玄沙)小。由此表明了禾山對兩系不同的態(tài)度。
有僧問:“即心即佛則不問,如何是非心非佛?”禾山曰:“禾山解打鼓。”且不說禾山此答何意,只如學人之問,盡是馬祖宗旨,表明參學者是以馬祖?zhèn)魅艘曋摹?/p>
禾山批評“如今一等是亂說”,這種“亂說”就是將讓與思并列、并將藥山劃歸石頭門下之說。《祖堂集》為石頭一支大造輿論,抬石頭、貶馬祖,但這一風氣并未由《祖堂集》發(fā)起,將藥山改歸石頭門下也是藥山一門自己的事,若藥山后人自己不如此改換門庭,他人也不會越俎代庖。禾山所痛恨的是云居道膺門下的“亂說”,指責的是自己一門的人趕時髦、追新潮,趨炎附勢,跟著雪峰一系改換祖宗。
從禾山的立場也足以發(fā)現(xiàn)《祖堂集》借圓智道悟之口攻擊南岳系的荒唐,道悟從百丈第二代法正禪師出家,又是屬于馬祖門徒的藥山惟儼的法子,由他出面指責南岳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的后世尚且推崇南岳,不言青原,在他的時代怎么可能站在當時尚不存在的青原系的立場上指責百丈及江西一派呢?
禾山為九峰嫡傳,代表道悟一支,同時他又主持上藍法席,代表船子一支,他的看法不只是個人的意見,而是藥山一派的主流觀點。然而在“一等是亂說”的潮流之下,他的聲音顯得十分微弱,到了后來,連這種微弱的聲音也聽不到了。在黨同青原的《景德傳燈錄》中,他的這段話被 悄然刪去了。后來的曹洞宗由于是由云居一支傳承下來的,反對的聲音便越來越弱,后世就干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原來是南岳懷讓了。幸而《祖堂集》的作者有所疏忽,才使禾山留下了足以表明其立場的只言片語,使后人知道原來藥山一支其初也不是全部贊同改宗青原。
作者簡介:徐文明,1965年生,男,河南濮陽人,哲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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