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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釋“鬧藍(lán)”

  十多年前讀《五燈會元》時(shí),見到兩處“鬧籃”用例,先前的各種辭書未見收釋,引起了我的注意。恰好其時(shí)王锳先生寄來他的力作《詩詞曲語辭例釋(增訂本)》【中華書局,1986年!,該書后附《詩詞曲語辭存疑錄》“鬧籃”條提供了兩例宋元詞曲里的“鬧籃”。依據(jù)這四處宋元時(shí)代的用例,我將“鬧籃”一詞釋作“熱鬧多事的場合”,收載于拙著《禪宗著作詞語匯釋》【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此釋語及四例書證后被《漢語大詞典》第12冊采錄。

  此后未久,又得到王锳先生新著《唐宋筆記語辭匯釋》【中華書局,1990年;2001年修訂本!,后附《語辭備考錄》里錄有宋代洪邁《容齋四筆》一處“鬧藍(lán)”用例,而我在讀克勤語錄時(shí),也檢出一個(gè)“鬧藍(lán)”的例子。這使我頗為興奮,因?yàn)閮衫鶠椴蓊^“藍(lán)” 字,與我先前對“鬧籃”一詞來源的揣測竟然相契!此前所見四例“鬧籃”,雖詞義大抵相合,然而其中竹頭“籃”字于義似無可取,每嘗疑其原本應(yīng)為“伽藍(lán)”之“藍(lán)”,苦于未得書證,不敢為說。克勤的用例如下:

  1. 本無個(gè)面目,突出六十七。今汝強(qiáng)圖貌,頂門欠三只。七處入鬧藍(lán),近來稍寧謐。若更打葛藤,豈有休歇日【《圓悟佛果禪師語錄》卷二十《禪人寫真求贊》二十首之十八,《大正藏》卷四七,809a!俊

  這是禪師六十七歲(1129年,南宋建炎三年)時(shí)寫的描真贊(肖像詩)。“七處入鬧藍(lán)”自謂此前曾先后住持各地的七座“鬧藍(lán)”。“藍(lán)”系“伽藍(lán)”之省,禪籍習(xí)見,辭書已釋。“鬧”為喧鬧多事之義。住持寺院自不比個(gè)人修行,尤其是克勤住持過的成都昭覺、金陵蔣山、鎮(zhèn)江金山等寺院,均系叢林巨剎,僧眾之多,香火之盛,聲稱海內(nèi),名聞朝廷。擔(dān)任這類大型寺廟的方丈和尚,事務(wù)繁忙,頭緒冗雜,自可想見。《佛祖歷代通載》卷二十:“建炎改元,宰相李伯紀(jì)表住金山。駕幸維揚(yáng),有詔征見,顧問西竺道要……乞(江西)云居山歸老,朝廷厚贐其行。至云居之明年,復(fù)歸于蜀。”【《大正藏》卷四九,686b!坑涊d了南宋初期建炎年間,克勤退院歸鄉(xiāng)的經(jīng)歷,上引真贊該是此時(shí)之作,故有“近來稍寧謐”之句,“寧謐”正與前句“鬧藍(lán)”之“鬧”相映襯。一位從方丈位上退下來的老年僧人,回過頭來,將寺院稱作“鬧藍(lán)”,我們可以體會,該詞的含義應(yīng)是“喧鬧多事的寺院”。

  克勤(1063~1135)主要生活在北宋時(shí)期,其語錄集于生前即已編定(見《大正藏》卷四七《圓悟佛果禪師語錄》諸序)。其描真贊里的“鬧藍(lán)”用例,于詞義、于用字均鑿然無疑,且其寫作年代(1129)明確可考,早于現(xiàn)知其他各例“鬧藍(lán)(籃)”。據(jù)此可以認(rèn)為“喧鬧多事的寺院”是“鬧藍(lán)”一詞的原本意義。弄清了“鬧藍(lán)”的本義,再來看下例便有了較先前進(jìn)一步的認(rèn)識:

  2.四明太守以雪竇命師主之,師辭以偈曰:“鬧籃方喜得抽頭,退鼓而今打未休。莫把乳峰千丈雪,重來換我一雙眸。”【《五燈會元》卷十八《萬年曇貫禪師》,1223頁。】

  這段文字在曇貫傳的末尾,依燈錄安排禪師生平行狀的貫例,應(yīng)是曇貫晚年的事跡。例文的意思很清楚,曇貫剛退出某寺(似是浙江江心寺)方丈之職,四明太守即邀他住持名剎雪竇寺,被禪師以此詩拒絕。詩的語境與克勤例相類,此例“鬧籃”與上引“鬧藍(lán)”同義,籃、藍(lán)同音混用。“伽藍(lán)”本系梵語譯音,同音字替換,是習(xí)見的現(xiàn)象。

  以上兩個(gè)“鬧藍(lán)(籃)”例句均系退院高僧的口吻,這種“鬧藍(lán)抽頭”的作法和說法對于本就有“激流勇退”、“明哲保身”思想情結(jié)的文人士夫極易產(chǎn)生影響。在宋元時(shí)代,文人與佛僧關(guān)系很密切的文化背景下,一般文學(xué)作品里出現(xiàn)類似“鬧藍(lán)抽頭”的說法是可以理解的。宋元詞曲里的兩個(gè)例子便是如此情形:

  3.休詫穿楊妙手,乘早鬧籃抽腳,誰拙又誰才?束起樓蘭劍,歸釣子陵臺【李曾伯:《水調(diào)歌頭·幕府有和再用韻》,據(jù)《全宋詞》!。

  4.撮艷處從今怕攬,鬧籃中情愿妝憨【劉時(shí)中:《滿庭芳·自悟》,據(jù)《全元散曲》,中華書局,1964年。】。

  從“鬧藍(lán)(籃)抽頭”到“鬧籃抽腳”、“鬧籃妝憨”,不難看出這個(gè)詞語被仿用的痕跡。而由于仿用者的身份處境各異,“鬧藍(lán)(籃)”的詞義也從“喧鬧多事的寺院”擴(kuò)大到“喧鬧多事的場合”,后者可認(rèn)作“鬧藍(lán)(籃)”一詞的引申義。

  南宋洪邁《容齋四筆》卷十五《朱藏一詩》【《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織l全文如下:

  5.政和末,老蔡以太師魯國公總治三省,年已過七十,與少宰王黼爭權(quán)相傾。朱藏一在館閣,和同舍《秋夜省宿》詩云:“老火未甘退,稚金方力征。炎涼分勝負(fù),頃刻變陰晴。”兩人門下士互興譖言,以為嘲謗。其后黼獨(dú)相,館職多遷擢,朱居官如故,而和人《菊花》詩云:“紛紛桃李春,過眼成枯萎。晚榮方耐久,造物豈吾欺?”或又譖于黼,以為怨憤。是時(shí),士論指三館為鬧藍(lán)。

  北宋末年,奸佞當(dāng)?shù)?國事頹敗,連得清貴的中央館閣也有諂諛宵小飛短流長、興風(fēng)作浪,“士論指三館為鬧藍(lán)”,意謂士大夫們認(rèn)為三館已失去往日之寧靜,而成了是非之地,同時(shí)也隱含了應(yīng)該“鬧藍(lán)抽頭”之意。這就是說,在一般文人的用例中,“鬧藍(lán)”的寺廟含義已經(jīng)淡化,而抽頭、退身的附加義倒和此詞聯(lián)結(jié)起來。最后再看一例:

  6.今朝正月已半,是處燈火繚亂。滿城羅騎駢闐,交互往來游玩。文殊走入鬧籃中,普賢端坐高樓看。且道觀音在甚么處?震天椎畫鼓,聒地奏笙歌【《五燈會元》卷十九《大溈法泰禪師》,1282~1283頁!。

  這則禪語以城市元宵為背景,我理解其中“鬧籃”仍指“喧鬧多事的寺廟”,系用其本義,只是強(qiáng)調(diào)了喧鬧、熱鬧之義。宋時(shí)都市的元宵節(jié)十分熱鬧,位于城區(qū)的寺廟往往也是觀燈景點(diǎn)之一!稏|京夢華錄》【中華書局,1982年!烤砹(正月)十六日》:“于是貴家車馬,自內(nèi)前鱗切,悉南去游相國寺。寺之大殿前設(shè)樂棚,諸軍作樂。兩廊有詩牌燈云:‘天碧銀河欲下來,月華如水照樓臺。’并‘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之詩。其燈以木牌為之,雕鏤成字,以紗絹冪之于內(nèi),密燃其燈,相次排定。資圣閣前安頓佛牙,設(shè)以水燈,皆系宰執(zhí)、戚里、貴近占設(shè)看位。最要鬧:九子母殿及東西塔院,惠林,智海,寶梵,競陳燈燭,光彩爭華,直至達(dá)旦。其余宮觀寺院,皆放萬姓燒香,如開寶、景德、大佛寺等處,皆有樂棚,作樂燃燈。”這是北宋都城汴京諸寺元宵節(jié)的熱鬧情況,可作為此例“鬧籃”詞義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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