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圖澄 (百年傳法 一生清凈)
佛圖澄 (百年傳法 一生清凈)
正是齋戒的日子,后趙國都鄴城 ( 河北臨漳) 外的一條小河邊,高僧佛圖澄正洗他的腸子。他的左乳旁有孔,腸子可從中弄出來。他坐在青石上很認真地清洗著,這是他的習慣,已堅持多年了。夕陽緩緩地斜照下來,水中的魚兒悠閑地逗弄著浮萍。他直起身,驀然回頭看一看煙靄之中的暗灰色城墻,其后久久地望著東去的流水。這位已過百歲的高僧在想什么呢?屬于他的時間太長了,他看著一代過去,一代又來,看著血腥和屠殺這里剛息,那里又起,他經歷的人事滄桑太多了,他能從何想起呢?一切都包孕在無言的注視之中。
佛圖澄剛從西域到洛陽時,是晉永嘉四年〈公元 310 年〉,那時候他已八十多歲了。不過對他來說,一切都還剛剛開始。他本想建寺傳法,但正趕上前趙的劉矅占據洛陽,京城內外紛紛擾擾,只得作罷,隱遁到山野草澤之中,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當時石勒正屯兵在葛陂( 河南新蔡北)。這種人蠻性未除,只有在刀光劍影,在鮮艷的血流中才能得到快慰,于是每一出兵,必定以殺人為戲,連做夢都在殺,殺,殺,……有許多僧人也難逃厄運。面對著四處可見、被野鴉野狗吃剩的腐尸白骨,佛圖澄再也無法等下去,內心的慈悲使他決定:該行動了。他要用佛法感化石勒。于是他策棖來到石氏軍營附近觀望著。他打探清楚,石勒手下大將郭黑略素來信奉佛法,便投奔郭家。他不能貿然去找石勒,在有著嗜血本性的人群中,他得小心行事。
此后,黑略隨石勒征戰(zhàn),每每能預決勝負。開始石勒還以是湊巧,后來終于犯了疑惑,忍不住問:“愛卿啊,孤從未覺察到你有什么出眾的智謀,但現在你能預知吉兇,這是怎么回事呢?”黑略見時機已到,便按佛圖澄所教對他說:“將軍天生神武絕倫,就是幽靈鬼神也來幫助你,F在有一僧人,道術與智慧都了不得,他說將軍會占有中原,他自己應做軍師。臣前后所言軍事,都是他教的。”自然他沒敢說自己已拜高僧為師并從他受戒。石勒聽完頓時大喜:“竟有這等好事 ? 真是天賜!快召他來!”他已急不可耐了。不久,佛圖澄就來了。從邁進石勒軍帳的第一步起,他就知道此后的歲月會是如何漫長而又充滿驚心動魄的色彩。這是他自愿的選擇,要弘揚道法得借助王者之力,要普濟眾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帳中人物個個兇神一般,主神石勒更是目露兇光。石勒見他從容自如,雖然年紀明顯己老,但并無龍鐘之態(tài),八尺之軀直硬如松柏,心下便生三分敬意,開口問道:“佛法是什么?佛有什么靈驗呢?”佛閣澄深知,象石勒這種胚子,對他說法無異對牛彈琴,弄不好還可能被牛抵一下,便說:“佛法雖然高妙深遠,但也可以用淺近的事來驗證一下。至于大法,容我日后慢慢講不遲。”見石勒點頭,便取缽裝水,燒香念咒。水中很快便生出蓮花,光彩奪目。這一招果然靈驗,石勒當下信服,周圍的人也驚呼不止。這些素重巫術的游牧人,從未見過這樣神奇的事。佛圖澄見石勒興致高起來,便趁機勸諫:“為王者若以德服人治國,吉祥的四靈(龍、鳳、麟、龜)就會出現;若為政殘暴多弊,不祥的慧星就要出來。這些東西一來,世運就要隨之而變,自古而然。”石勒一聽,點頭稱是,他雖然不殺人就不痛快,可畢竟是想追蹤漢高祖的人,他要效法大漢,作為一番,所以佛圖澄的話還能聽進去。這樣一來,佛圖澄求護了不知多少生靈,中原一帶,許多胡人、漢人紛紛信佛。佛圖澄也常常治療頑癥 , 施舍饑饉。佛法終于開始顯露微光了。
石勒從葛陂回河北 ( 黃河以北 ),經過坊頭( 河南潑縣)。營寨剛扎好,郭黑略便到石勒的住處說:“佛圖澄讓我轉告將軍,今晚有人要劫營。”石勒說一句“知道了”,便派人布置,心里嘀咕,這老和尚當真料事如神嗎?等晚上一幫劫營的坊頭人被捉住,他才暗暗點頭。不過,凡為王者生性都多疑,他還想試一試佛圖澄。一夜,他在帳中披甲戴冑,執(zhí)刀而坐,派人去告訴佛圖澄,說大將軍找不見了。心想你若有神驗還罷了,若是暈頭暈腦地撞到這里來,看我不一刀切了你。使者剛到,還未來得及開口,佛圖澄就大聲說:“并沒有盜賊,將軍帳里弄那么森嚴做什么?”石勒聽使者一說,當下驚出一身冷汗:神僧,果然是神僧。由此對他更加敬重。不過,時間一長,猜疑又從另一個方向冒了出來。
石勒總在想:養(yǎng)這么一個料事如神者在身邊,是利大呢還是弊大呢?固然他可幫我出謀劃策,創(chuàng)建基業(yè),不過,這種人我怎能控制得住呢 ? 他看我一清二楚,我看他一片模糊,若是他收拾我可怎么辦呢?不行,得先下手……。佛圖澄早已悄悄躲到郭黑略家中,對弟子說:“若石公問我的去處,就說不知道。”結果使者四處搜尋,無論如何找不到。石勒又是一驚:“我對圣人心存惡意,他怎會不知道呢?一定是離我而去了。”整夜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想馬上見佛圖澄。佛圖澄知道他已有悔意 , 一早便去訪他。石勒一見,又驚又喜:“昨晚大師到哪里去了?教我好找。”他哈哈大笑:“公心存怒意,所以權且避了一避,公現在心意已改,我就又回來了。”石勒一聽,臉上掛不住,只得尷尬地打哈哈:“哪里哪里,大師誤會了!”從此也就對他深信不疑。
襄國(河北邢臺)城護城河的水源在城西五里團丸祠下,突然枯竭。事關一城的防衛(wèi),非同小可,石勒便去找佛圖澄討主意。佛圖澄聽他說完,立刻答道:“現在應當命令龍了。”石勒字世龍,以為他在嘲笑自己,面有不悅:“正因龍不能弄到水,才來問你。”他知道石勒誤會了,連忙說:“這是實話,并非戲言。源頭應有神龍居住,去命令它,不愁沒有水。”于是與弟子法首等人來到源頭。眾人一見干旱的裂縫寬如車轍,心生疑惑:哪里有半點水呢?佛圖澄坐到繩床上,點燃安息香,不斷念誦咒語。第一天,第二天,干旱如初 ,困頓難支的徒眾想勸師傅作罷 ,但一看他的表情,莊嚴而縹緲,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樣子,誰也不敢上前。第三天,水流終于從裂縫中涌出,一條小龍也隨水出來,長約五六寸。眾人爭著上前去看,佛圖澄喝道:“龍有毒,離開,走近了會死的!”眾人頓時哄散,水流猛然變大,源源不斷地朝護城河流去。
佛圖澄一次坐著喟嘆:“兩天后當有小人在這里鬧亂子。”接著事情就發(fā)生了:襄國人薛合有兩個兒子,年齡很小,但驕蠻霸道,常常輕慢地戲弄鮮卑奴仆,奴仆忿然抽刀,將小的刺死,抓住大的,用刀抵住其心口,沖著門外大喊:“誰也別進來!進來我就殺掉這個小崽子!姓薛的,送我回國,我放你兒子,不然就都死在這兒!”內外大驚,許多人跑來觀望。石勒悄悄問佛圖澄怎么辦,佛圖澄對他密語一番。石勒便對薛合說:“送他走保全你兒子,確是好事。但這種作法一旦興起,可是后患無窮啊。愛卿感情上暫且忍一忍,國家自有法律在。”說完便命人去抓奴仆,奴仆殺掉小兒,舉刀自盡。鮮卑人的頭目段波早想攻打石勒,這一下有了借口,便興兵來犯。石勒后悔行事魯莽,心下害怕了,只得又向佛圖澄來討主意。佛圖澄微微一笑說:“不必著急。昨天我聽塔上的鈴聲,它說明早吃飯時,當擒獲段波。”石勒心里終究忐忑不安,他登上城頭觀望,見段波的軍隊黑壓壓望不到頭,不禁大驚失色:“這么多人,動一動地都打顫 , 這怎么能抓住段波呢?澄公不過是安慰我罷了。”又派人去問佛圖澄。來人回來說:“段波已抓住了。”原來,城北的伏兵出擊,遇上段波,便將其擒獲。石勒心下猜測,是誰設的這么奇妙的伏兵呢?難道……佛圖澄勸石勒饒恕段波,石勒聽從。后來果然得到了段波的幫助。
過了些年,后趙的劉載死掉,劉載從弟劉曜襲位,稱元光初。光初八年(公元 325年),劉曜派從弟中山五劉岳攻打石勒,石勒派手下大將石虎帶步兵和騎兵抵抗,雙方在洛陽以西大戰(zhàn)。劉岳很快兵敗,想保住石梁塢,石虎也豎起木柵防守。佛圖澄與弟子從官寺走到中寺,剛逃寺門,便嘆道:“哎,劉岳真是可憐哪!”弟子們莫明其妙,忙問怎么回事,他說:“劉岳昨天亥時(晚 9-11時)被抓住了。”光初十一年,劉曜率兵攻打洛陽,石勒想親自帶兵迎擊,許久刀上不見血了,正好這是一個機會。但所有官員無不勸阻。為什么呢?無非是危險……石勒大怒,拂袖而出——他去找佛圖澄。佛圖澄一見他來,便說:“情形我已知道了。依我看還是出兵好。塔上相輪的鈴聲說:透支替戾岡,仆谷劬禿當。這是羯族語,你懂得的。透支,軍的意思;替戾岡,出的意思;仆谷,劉曜的位置;劬禿當,捉的意思。這不是說軍出捉得曜么?”當時官員徐光也勸他出行。于是石勒留下長子石弘與佛圖澄一起鎮(zhèn)守襄國,自己率中軍騎、步兵直奔洛陽。只兩仗劉曜便大敗,他的馬狂奔亂跑,竄入水中,石堪將他捉住送給石勒。襄國的佛圖澄對這一切了如指掌——他有一種本領,用麻油混雜胭脂涂抹手掌,千里以外的事,如在目前。他在掌中見一大群人,用紅絲繩套著脖子綁著一位去見石勒,便告訴石弘,匪首已抓住了。
滅掉劉曜后,石勒便稱趙天王,行皇帝的職事,建元建平。這年是東晉咸和五年(公元330年)。
石勒登位后,師事佛圖澄更加虔誠。當時石蔥將叛,佛圖澄便以隱語告誡石勒:“今年蔥中有蟲,吃了會害人,可以告訴百姓不要食蔥。”石勒不知所云,當真遍告境內不要食蔥,佛圖澄只有暗自搖頭。他還能說什么呢?到八月份石蔥叛亂,石勒才恍然大悟,對佛圖澄愈加尊重,凡事必征詢他的意見才下決斷,尊稱他為大和尚。大將石虎有個兒子石斌,很招石勒喜歡,忽然暴病身亡。眾人在悲哀中不知不覺過了兩天,石勒忽然說:“朕聽說虢太子死后,扁鵲使他復生。大和尚,不正是國內的圣人嗎?快去請他來,肯定有辦法。”佛圖澄便取來楊柳枝誦咒,眾人都緊張地屏息不動。過了許久,只見石斌呻吟一聲,從床上坐起來,驚訝地瞅著眾人,仿佛剛從夢中驚醒。自此,石勒便將自己的幼子們送到佛寺中養(yǎng)活,每到 四月初八 佛的誕辰,石勒都親自到寺里用香湯浴佛,為兒子許愿。
建平四年四月,天氣清朗無風,塔立一鈴獨鳴。佛圖澄告訴眾人:“國內將有大喪,不出今年了。”到七月,果然石勒死掉,長子石弘繼位。沒過多久,石虎廢掉石弘自立為王,遷都鄴城,稱元建武。石虎傾心師事佛圖澄,較石勒有過之無不及。他下詔書說:“大和尚,是國家的大寶。他從來不受高官厚祿,但如果這些一點也不顧及,何以與其德行相稱呢?從此以后,應當讓他穿綾羅綢緞,乘坐雕輦。朝會時,和尚升殿,常侍以下都要幫著抬座,太子以及諸公,都要在兩邊攙扶。主事者要唱‘大和尚到',眾人都要起立,以顯其尊貴。又命令司空李農:“早晚都要親自問候。太子諸公,每五天要朝拜一次,以表達朕的敬意。”
佛圖澄當時住在鄴城中寺。他派弟子法常北上襄國,恰好另一弟子法佐從襄國回都,兩人相遇在梁基城下。晚上對床夜語,師兄弟說話,話題自然離不開師傅。法佐一向對師傅借法術行事的做法不滿,便敞開說起來:“師傅那次咒龍出水,是不是暗中派人做了手腳呢?師傅的腸子是真是假呢?怎么流出來他也沒事呢?……”法常默而不答。 法佐到京,去覲見佛圖澄。師傅一見他進來,便笑著說:“昨晚你和法常談論我了吧?先民不是有言嗎?尊敬他,幽居也不改,謹慎行事,獨處也不懈怠。幽居獨處,恭謹的根本,你不知道嗎?”一席話說的法佐既驚愕又慚愧,立刻懺悔過失。消息傳揚出去,國人都說:“不要起惡心,大和尚什么都知道。”凡佛圖澄所在的地方,絕沒人敢朝其方向流涕、吐唾沫或便溺。
當時太子石邃有兩個兒子在襄國,佛圖澄對他說:“小施主肯定得了病,快去接回來。”石邃派人去,果然已經病重。太醫(yī)殷騰以及另幾個外國僧人說能治好,佛圖澄當時沉默不語。他回寺對弟子法雅說:“就是圣人復出,這種病也治不好,何況這類人呢?”沒出三天,果然死了。石邃圖謀逆反,與宮中小臣密謀:“大和尚有神通,他若告發(fā)我們的謀略可就麻煩了。應當先除掉他。”十五日佛圖澄要朝覲石虎。事前對弟子僧慧說:“昨夜天神對我呼告:‘明天入朝前,不要去看別人。'我若不得不那樣,你應制止我。”平常入朝,他先要探望一下石邃。這次石邃更是苦苦相邀,佛圖澄只好去。他要上南臺,僧慧為他牽衣,佛圖澄說:“不能停留。”還沒坐穩(wěn)僧慧便攙著他起身告辭,石邃強留不住,圖謀遂告失敗;氐剿吕,佛圖澄嘆道 :“ 哎!太子作亂,形勢將成,欲說難說,欲忍難忍。”隨后屢次用事情點撥石虎。先秦說客們只能用寓言來向帝王說大道理,是怕他們聽不懂,佛圖澄不能直接說出,是因他處境微妙,雖倍受尊崇,但稍有不慎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但是石虎這種人怎能聽出其中的隱微呢?直到禍亂發(fā)作,他才搞明白。
后來 , 老將郭黑略帶兵征討羌人,中了埋伏。當時佛圖澄正在堂中打坐。弟子法常陪坐,忽然見師傅面容凄慘,“郭公正在遭厄。”他說。立刻要求僧眾咒愿,自己又親自咒愿。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道:“他若向東南方向逃則能活,向別處去,死路一條。”又繼續(xù)咒愿。過了好長時間,才松一口氣說:“脫險了。”一個多月后 , 黑略蓬頭垢面地回來,自述經歷:“陷入圍困中,知道生還的希望不大了,便抽打坐騎橫沖直撞,忽然馬拼命朝東南方向跑,沒出多遠,中箭負傷,再也跑不動。正著急,將下一人將馬給他,說:‘說公乘這匹馬走吧,把那匹傷馬給我,行與不行,都任命了。'靠它才得以脫身。”從人推算日期,正是佛圖澄為他咒愿那天。黑略一聽,老淚縱橫,趕忙拜倒在地。大司馬燕公石斌,被石虎任命為幽州牧。天高皇帝遠,石斌便在那里聚集群兇,肆虐無度,一時間鬧得幽州城烏煙瘴氣,雞犬不寧。佛圖澄告誡石虎:“天神昨晚說,要趕緊將馬收回來,否則到秋天肚臍就要潰爛了。”石虎不愿顯得太無知,不好深問,但實在想不出什么意思,只得命令各處將馬送回。秋天,有人告發(fā)石斌,石虎將他召回,一怒之下重打三百鞭,并殺掉其生母齊氏。這一怒可止不住了,他感到自己的權威正受到危脅,他要用更多的血來證明他的不容冒犯。他彎弓搭箭,又射殺石斌手下幾百人。佛圖澄急急去勸阻這個紅了眼的嗜血狂:“陛下心意不可放縱,死人不能復生。禮法規(guī)定帝王不親自用刑,以顯皇恩,哪里有這么做的呢?”石虎也后悔做得過分了點,便趁勢停下來。
建武九年(公元343年),石虎在大興軍事,進攻前燕、前涼,都大敗而回,軍隊損傷以十萬計。正在這時,南方的晉又派桓溫出兵淮泗,內外皆驚,人心惶惶。石虎覺得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他像籠中的困獸,絕望地發(fā)作。猛然,他仿佛找到了發(fā)泄對象,憤憤地說:“哼!我信奉佛法,供養(yǎng)僧人,結果呢?寇照樣來,我照樣打不贏!佛法看來是沒靈驗了。”第二天,佛圖澄一進殿,便嗅出一種異樣的氣息,他知道問題出在哪里。石虎自然對他還客氣的,但誰都看得出那僅是一種客氣。他劈頭便問佛法是不是不靈了?佛圖澄心里早有準備,馬上鎮(zhèn)靜地答到:“陛下聽貧僧慢慢說來:陛下前生做過大商人,曾在罽賓寺資助過佛法大會,其中有六十名羅漢,貧僧也在內。當時有道者對我說:這個商人死后當變雞,然后在晉地做王,F在陛下不正做著王嗎?難道這能說不是佛法的靈驗嗎?陛下,戰(zhàn)爭與外寇,本是國家常遇到的事,怎么能輕易怨謗三寶、半夜生出歹念呢?”石虎越聽越茫然:前生?商人?雞?這一切對他來說太遙遠了。不過,有一點是無可懷疑的:他是王。聽到最后,他總算“明白”了,趕忙跪地謝罪。
石虎雖然相信佛法還有靈驗,但他身為帝王,不能讓陌生的東西在自己頭腦中長存。“佛法說什么?”他常問。“佛法說不殺生。”佛圖澄說。“朕身為天下之主,非刑殺不足以肅清海內。我既已違背戒法殺生,雖然還在奉信佛法,又怎能得福呢?”石虎很是認真。“帝王奉法,主要看內心。做到外恭內敬,不為暴虐,不害無辜,且?guī)椭霌P,便已盡力了。至于兇頑無賴,非教化可以改變,對這些人就不能不加罪用刑。但千萬不能任性亂來,若殘暴無度,濫施刑罰,既使再傾心盡力事佛,也免不掉現世的災禍與來生的惡報。愿陛下節(jié)制欲望,興起慈念,廣及一切眾生,這樣佛法才能永興,國運才能昌盛,福德才能久遠。”石虎連連稱是。他雖不能完全照做,但畢竟有所收斂。尚書張離、張良家境殷厚,信奉佛法,各自建起大塔。佛圖澄一席話讓他們很是掃興:“信奉佛法,關鍵在于清心少欲,以慈悲為懷。施主雖表面信佛,但貪競之心沒有停歇,無節(jié)制地玩樂聚斂,現世的罪快要臨頭,還修什么來世的福報呢?” 果然這兩個人很快被石虎除掉。
佛圖澄的神奇故事越傳越盛。據說一次石虎與他正談得興起,忽見他一皺眉:“反常,反常,幽州正遭火災。”便取一杯酒灑出去。又繼續(xù)談笑。過了很久才說:“好了,火己滅了。”石虎派人去查看,幽州人說:“那天大火從四門燒起,眾人正驚惶無措,忽然西南方有黑云飄來,降下驟雨來了火,奇怪的是,雨水酒氣很重。”又一次他派弟子到西域買香。過了些日子,忽然對其他弟子說:“我看見他正受難,快要死了。”便焚香咒愿,遙遙救護。弟子回來說:“那天我遭賊人搶劫,正要被害,忽然聞到香氣。賊人無緣無故大亂,說‘救兵到了',這樣才得救。”石虎要重修臨漳舊塔,缺少承露盤,佛圖澄說:“臨淄(在山東)城內有古阿育王塔,地下我們需要的東西都有,我畫一圖,叫人去挖回來即可。”果然就挖了回來。又有人說,石虎總想討伐燕國,佛圖澄勸他:“燕國運數未盡,不應動它。石虎不信,后來屢戰(zhàn)屢敗,才不得不罷休。說得最多的還是這一件:天下忽然大旱,從正月到六月,滴水不降,石虎派太子到臨漳西釜口求雨都沒有效驗。石虎只得請佛圖澄前去——他己年過百歲,一般事早就不煩勞他了。他一去,便有兩條白龍降在祠所,當天大雨傾盆而下。方圓千里,莊稼得以豐收。戎人原先不知佛法,聽到這些神驗,遙遙向他禮拜,不用言教就歸化了。
佛圖澄的心血沒有白費。幾十年間,佛法算是在大眾心中扎下根了,上自王公,下至士庶,都知禮拜贊嘆。他足跡所至,先后建起了近九百座寺院。從他受業(yè)的常有數百人,先后累計有一萬左右,其中有不遠數萬里來的梵僧佛調、須菩提,也有后來成為大師的釋道安等人。不過,物極必反。佛教一成為顯教,趨之者若鶩,其中難免魚龍混雜,生出許多枝節(jié)。事情鬧到石虎看不下去了,他給中書下詔:“佛法為世尊崇,國家所奉。街巷小兒、沒有爵祿的,能否事佛呢?再者,僧人都應是高潔貞正之人,精進佛法,身體力行,然后才能成為有道之士,F在僧人多得要命,里邊許多奸邪違法之徒,根本不適合做僧人。這些事你們商議一下,以供抉擇。許多人趁機排斥佛教。中書著作郎王度奏道 :
“凡為王者,都在郊外祭祀天地,奉事百神,禮法所載……,佛出自西域,是外國神,并無功德施與國家百姓,天子不應奉事。當初漢明帝感夢,佛法初傳,也只讓西域人在都邑立寺,供養(yǎng)其神,漢人不能出家,魏承漢制不改,F在大趙受命于天,遵循古法,……不宜使固有祭禮與之混雜。國家應禁止國人禮拜,趙國僧人,讓其還俗。”中書令王波等也附和。石虎再三。像他這種以“羌胡”身份入主中原的人,心理是十分敏感的,他最后下詔書說:
“王度等人說佛是外國神天子不應信奉。朕生在邊地,時運不錯,得以君臨諸夏,祭祀本應照顧舊俗。佛是戎神正合此例不應排斥。制度定出,永世作則,但若這樣做于事無損,何必拘泥前代?夷、趙蠻諸類人,有放棄淫祀樂于皈依佛法的,聽其所為。”詔書一出,國內僧人頓時松了一口氣。但簡慢戒法之徒,有了護身符,較以前的作為更變本加厲。這種狀況誰能禁止呢?誰能清除盡龐然大物身上的寄生蟲呢?神明如佛圖澄者,也只能望洋興嘆。況且,些許寄生物的存在,不正說明被寄生者勃勃的生機嗎?無論怎么說,佛法是興起來了,趙國境內的血腥味淡下去了。
就在一片歌舞升平背后,佛圖澄明顯地感到:巨大的陰影正漸漸淹沒這個國家。黃河里本不生黿,忽然出現一只,便作為寶物獻給石虎。佛圖澄一見便嘆息不止:“哎哎,桓溫不久就要過黃河來了。”桓溫字元子,故如此說。石虎晝寢,夢見群羊馱魚從東北來。佛圖澄聽他一說,便直言道:“不祥之兆。鮮卑人將點領中原。”石虎心中頓時涼了半截:桓溫從南來,鮮卑從北來,并不強大的趙如何承擔呢?自己也老了,想想這種結局,當初枉拋心力,有何用處呢?不禁黯然傷神。超興太守給石虎送來一個怪人,此人總穿麻襦布衣,就被稱作麻襦。這麻襦如病如狂,討來米谷,自己不吃,都撒在大道上,說是喂天馬。麻襦見到石虎,卻是言語如常。石虎知道,兩人并無共同語言,便將他送到佛圖澄處,并派人偷聽。麻襦一見佛圖澄,開口便道:
“當初光和(漢靈帝)年間相會后,延至今日才重逢。這西戎秉受玄命,終有盡期,……”佛圖澄答:
“天道回轉,運數已到極點,否運將來,不能支撐。九木水為難,……哲人雖在世,不能使必傾之物鞏固。我長游世間,紛紛擾擾此類憂患甚多。……將登上凌云的屋宇,相會于虛空之中。……”兩人說了一天,石虎聽偷聽者一講,許多話讓他莫明其妙,如墜五云之中。但他也聽出來,兩人所論是數百年間的事,自己的國家,傾坍之日已不遠了……
幾十年一瞬間,這時已是建武十四年(公元348年)了。送走麻襦,佛圖澄回到寺中,久久地注視著佛像:“不能一直莊嚴下去,實在讓人悵然。”自言自語道:“有三年嗎?”搖一搖頭:“不行不行。”又說:“ 兩年、一年嗎?”又自答:“不行。”轉身對弟子法祚說:“戊申年(公元348年)年禍亂始萌,己酉年(公元349年)石氏就該滅盡了。我要在其未亂之前,先行化掉。”徒弟凄然慘容,此后便悄悄為他準備后事。
建武十四年七月,太子石宣與弟弟石韜將互相殘殺。石宣到寺里與佛圖澄共坐,塔上一鈴獨鳴。佛圖澄說:“聽得懂鈴音嗎?它說‘胡子落度。'”石宣看佛圖澄的神情,立刻變了臉色:“什么意思?”佛圖澄故意不說實情:“老胡修道,不能隱居山中無言。華麗的車子,鮮美的衣服,難道不是‘落度'嗎?”石宣心中冷笑:這老家伙已糊涂了,說的什么東西?這時石韜趕到,佛圖澄盯著他看了很久。石韜被他看得毛發(fā)倒豎,忙問大和尚怎么啦?他說:“怪你的血發(fā)臭,所以才看你。”到八月,他讓弟子到別室中齋戒自己只身入東閣。石虎與杜皇后向他討教,他說:“腋下有賊,自佛塔以西到此殿以東,會有流血小心不要東行。”杜皇后瞋怪道:“大和尚老胡涂了,青天白日,衛(wèi)兵把守,怎么會有賊呢?”佛圖澄連忙改話:“眼耳鼻舌身意,六者所受,都是賊。哎,老了自應糊涂,假如年輕的不糊涂的話。”于是只說寓言,不再明講。兩天后,石宣果然派人將石韜殺害在佛寺中,并想在石虎臨喪時連他除掉。石虎因聽了佛圖澄的勸告,才得以幸免。石宣事敗被抓,佛圖澄又勸諫:“既是太子,就不要使其受重禍了吧。陛下若隱忍憤怒施以慈愛,則國祚還能有六十余年。若定要殺他,他會變成彗星下掃鄴宮的。”石虎正在氣頭上,擺一擺手:“這是朕自家的事,大和尚莫管!”佛圖澄并不以為意,他深知家中無圣人,過多過久的接觸,自己周圍神圣的靈光在石虎眼中已不再似當初那樣鮮明了,他不過一名高級顧問而已。他平靜地告辭而去?帐幨幍氖覂戎皇O率⒁蝗,他忽然感到空虛:自己養(yǎng)的兒子怎么都這樣呢?先有石邃,后是石斌,現在是這兩個。還有一個石世,才十歲,能做什么呢?恐怕趙的氣數已盡。……大和尚說還能有六十年后不照樣煙消燈滅嗎……他已沒什么切實抓得著的東西,他要用恐怖來最后證明一下自己的至高無上。他叫人用鐵鎖穿透石宣的頷骨,牽到柴堆上活活燒死,他一直微笑著看兒子變做灰炭。他又將石宣的三百余名官屬下獄,最后車裂肢解,扔到漳河之中。河水頓時變色,可沒過多久,就又清澈如初了。
佛圖澄令弟子停止了別室的齋戒。
一個月后,一匹妖馬忽然出現,它的鬃毛和尾巴都有火燒過的跡象。馬進中陽門,出顯陽門,凝望東宮,不能進去,便悲鳴一聲,向東北方向跑去,轉眼便不見了。佛圖澄悲嘆:“災禍將至,我也該走了。”
他派弟子向石虎辭別:“事物遷流不定,無人能夠永生。貧僧火焰般虛幻不實的身軀,已到了化解的時候。久受陛下恩澤,特來相告。”石虎手中的玉如意碎在地上:“沒聽說大和尚有病,怎么忽然之間就說這種話呢?”他匆忙備輦去寺里問候。他表情麻木:最后一個心理依靠將要失去。佛圖澄只微微一笑:“陛下,出生入死,本是天道常態(tài)。性命長短自有定數,無人能延長。修道貴在行事完備,修德貴在沒有懈怠。若操行無缺,雖死猶生。若損害道德來茍延性命,非我所望。……現在略有遺憾的是:國家鼎力事佛,造廟修塔,本應受到祐護。但施政暴烈,濫用淫刑,于圣典于佛法皆相違背,最終不能得到福祐。……若改變做法,恩惠百姓……貧僧就死而無憾了。”這是他最后一次訓誡了,石虎想起當初向他請教佛法的情形,F在他能做的,只有痛哭了,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哭得這樣暢快。
鄴城邊這條河見過許多人變做枯骨了,它看他們,猶如樹葉落地,腐爛消亡一樣自然。它也見過這位一百一十七歲的高僧不止一次地前來清洗,它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高僧明顯蒼老了,但眼睛仍舊如鷹鷂,雙手也依然靈巧。他一點一點將腸中穢物用水沖走,質本潔來還潔去,他出家一百零九年,身心清凈如鏡。他無欲無求,他唯一的念頭便是救護眾生出離苦海。他知道在他死后這里又將是洪水滔天,又將是白骨遍野,千里無人,……不遠處的都城已完全融入陰影之中,沉寂而頹廢,毫無生機,不久那里將是火焰沖天。…… 他決定在 十二月八日 化掉,到另一個所在,換另一副模樣,重新開始。……水靜靜地流著。“師傅,天涼了,我們回去吧。”侍立一旁的法常小心翼翼地說。“好,好,回去,不坐了,遲早是要回去的。他站起身來。
很快 , 兩人的影子便消失在煙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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