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先削發(fā)欲除煩惱 后留須以表丈夫
詩曰:
由來跡狀甚殊常,脫落人間宅渺茫。
鐺煮山川深有象,瓢藏世界妙無疆。
沖天凈假能飛翼,服日長居不老鄉(xiāng)。
漢武秦皇求未得,豈因浪說事荒唐!
卻說這個金員外是玉皇案下一個金童,喻孺人是玉皇案下一個玉女,他兩個都思凡,兩個同下世,兩個就結(jié)成鸞鳳偶。那靈霄殿上方才瞬息,不覺的人世上已經(jīng)七七四十九歲。這一日只因老祖臨凡,他的萬道金光直沖著靈霄寶殿,以此玉帝升殿,查點(diǎn)這金童,照刷那玉女,怕他不頃刻里復(fù)命歸根?卻說那產(chǎn)下來的娃娃又有許多的因果,越加耳不及聞,目不及見。怎的娃子的因果,越加不聞不見?原來這娃子是個燃燈古佛臨凡,解釋五十年摩訶僧祗的厄難。卻又怎么叫做燃燈佛?他原當(dāng)日在西天做太子,受生之初,一落地時,已自身邊光焰如燈火之亮,故此叫做個燃燈佛。因他錠身置燈,燈字又從金,因是錠身,后世翻為錠光佛,如今人省做這個單“定”字。有偈為證,偈曰: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
除是身畔燈,方才是慧日。
卻說這娃子是燃燈老祖的色身,自出胎時,父母棄世,進(jìn)了凈慈寺里云寂長老名下做個弟子。云寂長老看得他十分珍重。只是這個弟子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怎么有許多的古怪蹊蹺處?他自從進(jìn)了山門之后,胎里帶得素來。素便罷了,還有一件來,一日與他三餐五餐,他餐餐的吃;一餐與他三碗五碗,他碗碗的吃,也不見他個飽;三日五日不與他吃,他也不來要吃,也不見他個饑。還有一件來,也是一般的眼,也是一般的黑白,只是一個不睜開;也是一般樣的口,也是一般樣的舌頭,只是一個不講話;也是一般樣的耳朵,也是一般樣的輪廓,只是一個不聽見;也是一般樣的手,也是一般樣的十指纖纖,只是一個不舉起;也是一般樣的腳,也是一般樣的跟頭,只是一個不輪動。卻只一個“坐”字,就是他的往來本命星君;蛟诙U堂里坐,對著那個磚墻,一坐坐他個幾個月;或在僧房里坐,對著那個板壁,一坐坐他個半周年。
迅駒驟隙,飛電流光,不覺的三三如九,已自九年上下。師父雖則珍重他,他卻有這許多不近人情處,不免也有些兒。
忽一日,一個游腳僧人自稱滕和尚,特來叩謁云寂。云寂請他至僧房里面相見。云寂見他有些骨氣,有些豐姿,就留他坐,待他茶,齋他飯。兩家子講些經(jīng),翻些典。正是空華落影,陽焰翻波,光發(fā)襟懷,影含法界。滕和尚起頭只看見一個弟子,囤囤的坐在板壁之下,問云寂道:“此位坐的是誰?”云寂道:“是小徒!彪蜕械:“他怎坐的恁端正哩?”云寂道:“小徒經(jīng)今坐了九個年頭!彪蜕械:“長老,你也不問他一聲?”云寂道:“便自問他,他耳又不聞!敝灰蜻@兩句話,打動了一天星。好個弟子,你看他輕輕的離了團(tuán)坐,拽起步來,望禪房門外竟走。你看他走到哪里去?只見他一直走進(jìn)佛殿之上,參了佛,禮了菩薩,拜了羅漢,上鼓樓上擊幾下鼓,上鐘樓上撞幾下鐘,翻身又進(jìn)禪房里來,先對著師父一個問訊,后對著滕和尚一個問訊,睜開眼,調(diào)轉(zhuǎn)舌,說道:“聞道道無可聞,問法法無可問!卑褌云寂滿心歡喜,笑色孜孜。滕和尚道:“果真可喜。恁般的陀羅,聲入心通,耳無順逆!蹦堑茏討(yīng)聲道:“迷人不悟色空,達(dá)者本無逆順。”滕和尚道:“法門尚多哩,難道個達(dá)者本無逆順?”那弟子又應(yīng)聲道:“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彪蜕械:“這方寸地上,煩惱其實(shí)有根,凈華其實(shí)無種!蹦堑茏拥:“煩惱正是菩提,凈華生于泥糞!彪蜕械:“你這話兒只好駭我游方僧。”那弟子又應(yīng)聲道:“識取自家城邑,莫浪游他州郡。”滕和尚道:“貧僧原有這等一個短偈,你這話兒都是雷同了我的。”弟子道:“佛以一音而演說法,故一切法同此一音。三世諸佛此一音,六代祖師此一音,天下和尚此一音,何雷同之有?”滕和尚道:“雖則一音,也分個昔日、今日前后之不同。”弟子道:“昔日日,今日日,照無兩鮮;昔日風(fēng),今日風(fēng),鼓無二動。”滕和尚道:“這陀羅既有傾峽之口,倒岳之機(jī),我且考你一考!蹦堑茏拥:“愿聞!彪蜕械:“怎么叫做個道?”弟子道:“不斷不常,不來不去,不生不滅,性相自如,常住不遷,這就叫做個道。”滕和尚道:“怎么叫做個禪?”弟子道:“萬法俱明謂之諦,一切不取謂之禪。”滕和尚道:“怎么叫做個佛?怎么又叫做個佛祖?”弟子道:“不睹惡而生嫌,不觀善而勸措,不舍智而近愚,不拋迷而就悟,達(dá)大道,通慧心,不與凡圣同纏,超然獨(dú)詣,這就叫做個佛,這就叫做個佛祖。”滕和尚道:“佛爺爺?shù)姆ㄉ砗卧?”弟子道:“無在無乎不在!彪蜕械:“這殿上坐的敢是法身么?”弟子道:“金姿丈六,不是法身!彪蜕械:“似此說來,佛豈無身?”弟子道:“有身!彪蜕械:“何為佛身?”弟子道:“六度為佛身!彪蜕械:“佛豈無頭?”弟子道:“有頭!彪蜕械:“何為佛頭?”弟子道:“正念為佛頭。”滕和尚道:“佛豈無眼?”弟子道:“有眼!彪蜕械:“何為佛眼?”弟子道:“慈悲為佛眼。”滕和尚道:“佛豈無耳?”弟子道:“有耳。”滕和尚道:“何為佛耳?”弟子道:“妙音為佛耳。”滕和尚道:“佛豈無鼻?”弟子道:“有鼻!彪蜕械:“何為佛鼻?”弟子道:“香林為佛鼻!彪蜕械:“佛豈無口?”弟子道:“有口!彪蜕械:“何為佛口?”弟子道:“甘露為佛口!彪蜕械:“佛豈無舌?”弟子道:“有舌!彪蜕械:“何為佛舌?”弟子道:“四辨為佛舌!彪蜕械:“—佛豈無手?”弟子道:“有手!彪蜕械:“何為佛手?”弟子道:“四攝為佛手!彪蜕械:“佛豈無指?”弟子道:“有指!彪蜕械:“何為佛指?”弟子道:“平等為佛指。”滕和尚道:“佛豈無足?”弟子道:“有足!彪蜕械:“何為佛足?”弟子道:“戒定為佛足!彪蜕械:“佛豈無心?”弟子道:“有心!彪蜕械:“何為佛心?”弟子道:“種智為佛心!彪蜕械:“陀羅卻差矣!”弟子道:“怎見得差?”滕和尚道:“你又說無,你又說有,一腳踏了兩家船,卻不是差了?”弟子道:“妙有而復(fù)非有,妙無而復(fù)非無。離無離有,乃所謂法身!
滕和尚道:“這些話兒,是被你抵搪過去了。我還要考你一考。”弟子道:“再愿聞!彪蜕械:“我且問你,讀佛書可有個要領(lǐng)處?”弟子道:“衣之有領(lǐng),網(wǎng)之有綱,佛書豈無個要領(lǐng)處?”滕和尚道:“要領(lǐng)處有多少哩?”弟子道:“只好一個字。”滕和尚道:“是一個甚么字?”弟子道:“是一個‘空\’字!彪蜕芯袜泥牡拇笮ζ饋,說道:“今番差了些!钡茏拥:“怎么會差了些?”滕和尚道:“一個‘空\’字,能有幾大的神通?怎么做得佛書的要領(lǐng)?”弟子道:“老師父看小了這個‘空\’字。”滕和尚道:“怎么會看小了它?”弟子道:“我也問你一聲!彪蜕械:“你問來。”弟子道:“佛爺爺可有憂?可有喜?”滕和尚道:“無憂無喜。”弟子道:“佛爺爺可有苦?可有樂?”滕和尚道:“無苦無樂!钡茏拥:“佛爺爺可有得?可有喪?”滕和尚道:“無得無喪!钡茏拥:“可知哩!彪蜕械:“怎見得可知哩?”弟子道:“心與空相應(yīng),則譏毀贊譽(yù),何憂何喜?身與空相應(yīng),則力割香途,何苦何樂?根與空相應(yīng),則施與劫奪,何得何喪?忘憂喜,齊苦樂,輕得喪,這‘空\’字把個佛爺爺?shù)男尉扯急M了,莫說是佛書不為要領(lǐng)!
滕和尚道:“今番又被你胡塞賴了。我還問你,經(jīng)上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趺词巧?怎么又是空?”弟子道:“你不見水中月,鏡里花,還是色?還是空?”滕和尚道:“經(jīng)上又說道:‘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趺唇凶鰝無我?”弟子道:“‘火宅者,只我身’,可是句經(jīng)?”滕和尚道:“這是一句經(jīng)!钡茏拥:“若我是火宅,我應(yīng)燒人。既不能燒,明知無我!彪蜕械:“怎么叫做個無人?”弟子道:“‘人居色界\’,可是經(jīng)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jīng)!钡茏拥:“若人有色界,此土憑何而立?既五色界,明知無人。’”滕和尚道:“怎么叫做個無眾生?”弟子道:“‘劫火洞然,大干俱壞’,可是經(jīng)典?”滕和尚道:“這也是一句經(jīng)!钡茏拥:“若有眾生,應(yīng)火不能壞,既火能壞,明知無眾生!
滕和尚道:“我還要個考你的去處!钡茏拥:“真好鶻突人也!”滕和尚道:“陀羅也自怕考哩!”弟子道:“說甚么‘怕考\’兩個字?”滕和尚道:“一個蚯蚓,斬為兩段,兩頭俱動,佛性還在哪一頭?”弟子道:“澄江一片月,三只船兒同玩賞。頃刻之間,一只不動,一只往南,一只往北,月還在哪個船上?”滕和尚道:“一般樣的水,海自咸,河自淡,佛性還在咸處?還在淡處?”弟子道:“東邊日出,西邊下雨,天道還在雨處?還有晴處?”滕和尚道:“你恁的會答應(yīng),我還把個世故考你—考!钡茏拥:“甚么世故?”滕和尚道:“那個飛來峰,既飛得來,怎么不飛得去?”弟子道:“一動不如一靜。”滕和尚道:“觀音大士怎么又念觀音咒?”弟子道:“求人不如求己。”滕和尚道:“長老怎么三日化得一文錢?”弟子道:“多得不如少得!彪蜕械:“你怎么今日走上殿去動一會響器?”弟子笑一笑道:“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
滕和尚未及開口,弟子說道:“師父考到弟子身上來,想只是肚子里干了。待我弟子也考師父一考。”滕和尚道:“也任你考!钡茏拥:“閻浮世界之牛,萬物不齊,這萬物果有今一定么?”滕和尚道:“有個一定。”弟子道:“高岸為谷,深谷為陵,有生即死,有死即生,何得為定?”滕和尚道:“萬物果真不定!钡茏拥:“萬物若是不定,何不指天為地,呼地為天,召星為月,命月為星?”只消這兩句話,把個滕和尚撐住了。
兩下里正在作笑,忽聽得半空中劃喇喇一個響聲。云寂說道:“恁兩家說一個不住,致干天怒!钡廓q未了,只聽得一個聲氣說道:“直饒有傾峽之辯,倒岳之機(jī),衲僧門下,一點(diǎn)用他不著!卑褌云寂連忙的望空禮拜,說道:“小弟子不合饒舌,望乞恕罪!彪蜕凶约蚁氲:“話兒也是多了些!本痛烁孓o。云寂道:“徒弟,你拜謝了滕師父。”滕和尚道:“不用拜!痹萍诺:“要拜!焙脗滕和尚,望門外只是一跑。云寂忙忙的扯住他,說道:“既不用小徒拜謝,容貧僧一言。”滕和尚道:“有何見諭?”云寂道:“小徒自進(jìn)山門來,經(jīng)今九歲,眼不開,耳不聽,話不說,手不舉,足不動,貧僧只恐他墮落輪回,永無上乘。適蒙老禪師下教,致使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yáng),這正叫做個,這正叫做個……”好云寂,連說了兩聲“這正叫做個”,卻沒有下面一句巧話兒來湊合。猛抬起頭,只見一個彈弦兒唱道情的打廊檐下走過,好個云寂,便就見景生情,說道:“小徒蒙老禪師下教,致令他圓通朗照,弄響飛揚(yáng),這正叫做個琴瑟箜篌,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fā)。”滕和尚聽知這兩句話兒有些機(jī)竅,他口兒里告辭,袖兒里取出一個黃紙的紙包來,遞與云寂。云寂剛剛的接了他的包兒,打眼一霎,早已不見了這個和尚。
云寂倒吃了一驚,面上雖是吃了一驚,心里想道:“這決是個禪師下界,點(diǎn)我這個小徒弟。這個小徒弟,決也不是個凡胎!奔鞭D(zhuǎn)身來,叫上一聲:“徒弟!蹦堑茏舆B忙的答應(yīng)幾聲:“有,有,有。”云寂道:“適來的長老來有影,去無蹤,不知是哪一位那謨?”弟子道:“他自己稱為滕和尚,師父可就把這‘滕和尚\(zhòng)’三個字,到各經(jīng)典上去查一查,便知端的!痹萍诺:“言之有理!币粫r間,那個《觀音經(jīng)》、《華嚴(yán)經(jīng)》、《金剛經(jīng)》、《孔雀經(jīng)》、《能仁經(jīng)》、《般若經(jīng)》、《涅槃經(jīng)》、《圓覺經(jīng)》、《法華經(jīng)》、《楞嚴(yán)經(jīng)》、《遺伽經(jīng)》、《遺教經(jīng)》,一一的擺將出來。只說是水中捉月,海里撈針,哪曉得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剛剛的展開那經(jīng)卷,用眼一瞧,就有一個偈兒,說道:“修道道無可修,問法法無可問。迷人不悟色空,達(dá)者本無逆順。八萬四千法門,至理不過方寸。煩惱正是菩提,凈華生于泥糞。識取自家城邑,莫漫游他州郡!蹦琴蕛汉竺嬗钟幸粯(biāo)題,說道:“騰騰和尚偈!
云寂見之,滿心歡喜,叫聲:“徒弟!”那弟子連忙答應(yīng)道:“有,有,有!痹萍诺:“適來和尚,果真是過去的禪師。”弟子道:“可是姓滕么?”云寂道:“滕便是滕,卻不是那個‘滕\’字。”弟子道:“是甚么‘滕\’字?”云寂道:“是個云騰的‘騰\’字,叫做個騰騰和尚。”弟子道:“可有甚么說來?”云寂道:“適來你那個‘問道道無可問\’的七言古風(fēng),是他的小偈!钡茏拥:“徒弟卻不知道!痹萍诺:你怎的說將出來?弟子道:“他那里問一聲,我這里應(yīng)一聲,信口說將出來的。”云寂道:“終不然你口口是經(jīng)?”弟子道:“除是師父們聲聲是佛。”云寂道:“再不必多言。只一件來,這騰騰和尚既是個禪師,神通不小,方才那個黃紙包兒里面,一定有個道理。”弟子道:“何不拆開他的來看他一看?”云寂道:“有理,有理。”口兒里說道“有理”,手兒里一傍把個包來拆開。只見包兒里面,端正有兩件波斯。還是哪兩件波斯?一件是個羚羊角,—件是個鑌鐵刀兒。云寂道:“這還是個甚的禪機(jī)?”弟子道:“這個禪機(jī),不離是經(jīng)典上的!焙脗云寂,沉思了半晌,猛省起來,叫聲:“徒弟,這個禪機(jī),我解得了!钡茏拥:“愿聞!痹萍诺:“這個禪機(jī),出于《金剛經(jīng)》上。”弟子道:“怎見得?”云寂道:“金剛世界之寶,其性雖堅(jiān),羚羊角能壞之。羚羊角雖堅(jiān),鑌鐵能壞之!钡茏拥:“這個解釋,只怕略粗淺了些!痹萍诺:“意味還不止此!钡茏拥:“還有甚么意味?”云寂道:“金剛譬喻佛性,羚羊角譬喻煩惱,鑌鐵譬喻般若智。這是說,那佛性雖堅(jiān),煩惱能亂之,煩惱雖堅(jiān),般若智能破之。”
弟子道:“騰騰和尚把來送我們,還是甚么意思?”云寂道:“敢是指點(diǎn)我老僧戒煩惱也?”好個弟子,早已勘破了騰騰和尚這個機(jī)關(guān),說道:“這個禪機(jī),不是指點(diǎn)老師父戒煩惱!痹萍诺:“怎見不是指點(diǎn)我戒煩惱?”弟子道:“老師父明心見性,清凈慈悲,又有甚的煩惱戒得?”云寂道:“既不是指點(diǎn)我來,還是指點(diǎn)哪一個?”弟子道:“還是超度我做徒弟的!痹萍诺:“怎見得?”弟子道:“我做徒弟的,雖入空門,尚未披剃;雖聞至教,尚未明心。這個羚羊角,論形境,就是徒弟的卯角;論譬喻,就是徒弟的煩惱。卻又有個鑌鐵,明明的是叫徒弟披剃去煩惱也。”云寂道:“說得好個道理。只一件來,既入空門,少不得披剃。莫若取皇歷過來,選擇一個吉日,一個良時,和你落了這個發(fā),拔了這個煩惱的根苗!苯幸宦:“小沙彌,取皇歷過來!币粋小沙彌拿了一本皇歷,奉上云寂。云寂接過手來,展開在佛案上,看一看說道:“今日是四月初六,明日初七,又明日初八。這初八日本是佛爺爺?shù)纳?已自大吉,況兼歷日上寫著:‘結(jié)婚姻、會親友、上表章、進(jìn)人口、冠帶、沐浴、立柱、上梁、剃頭、立券、交易、移徙,宜用辰時,大吉之日!降,擇取初八日和你落發(fā)罷!钡茏拥:“謹(jǐn)依尊命。”
一日又一日,不覺的就是初八日。云寂清早起來,吩咐燒了水,磨了刀,親自焚了香,禱告了菩薩,和那弟子落下了那一頭的青絲細(xì)發(fā),光光乍一個好彌陀。這是燃燈老祖托生杭州,舍身凈慈寺溫云寂門下,執(zhí)弟子削發(fā)除煩惱一節(jié)。有詩為證,詩曰:
自入禪林歲月長,今朝削發(fā)禮穹蒼。
一真湛湛三乘透,五蘊(yùn)空空萬慮忘。
缽底降龍時溢水,圈中伏虎夜焚香。
渾然失卻人間事,一點(diǎn)禪心自秘藏。
卻說這弟子削了發(fā),參了佛,禮了菩薩,皈了羅漢,拜了師父。師父道:“自今以后,毋得再像前面那九歲的事體。”弟子道:“那九歲何如?”云寂道:“那九歲之內(nèi),只是個好坐,誦經(jīng)說法全沒半星!钡茏拥:“經(jīng)典上有一句說得好哩。”云寂道:“是哪一句?”弟子道:“‘八歲能誦,百歲不行’,不救急也。”云寂道:“便你行來我看看!敝贿@一句話兒不至緊,觸動了這弟子的機(jī)輪。你看他今日個說經(jīng),明日個講典,一則是小師父能說能道,善講善談;二則是杭州城里那些吃齋把素的多,聽經(jīng)聽典的多,只見每日間蜂屯蟻聚,魚貫雁行,把個杭州城里只當(dāng)了一個經(jīng)堂,把個杭州城里的善菩薩們只當(dāng)一班大千徒眾。
卻說飛來峰下有一個禪寺,叫做個靈隱寺,就是風(fēng)魔和尚罵秦檜的去所。靈隱寺里有一個經(jīng)會,叫做個“碧峰會”。因是飛來峰油澄澄的,就像胡僧眼碧,故此取名為“碧峰會”。當(dāng)原先大志禪師在這個會上講《法華經(jīng)》,晃朗閑雅,絕能清囀,能使聽者忘疲失倦。法建禪師在這個會上講《華嚴(yán)經(jīng)》,聲不外徹,有人倚壁而聽,但聞亹亹溜溜,如伏流之吐波。這等一個會場,經(jīng)過兩個這等大禪師,那有個法門不盛演也!后來年深日久,世遠(yuǎn)人亡,這壇場也冷落了。這等三五十載,到今日也莫非是否極泰來,貞下元起,撞遇這等一個能說能道、善講善談的小師父來。卻只見東半城的會首,姓遲。名字叫做個遲再,忙忙的望西半城走;西半城的會首,姓巴,名字,叫做個巴所,忙忙的望東半城走。東半城的會首望西半城走,說道:“好去請那位能說能講、善講善談的小師父,到‘碧峰會\’上談經(jīng)!蔽靼氤堑臅淄麞|半城走,說道:“好去請那位能說能道、善講善談的小師父,到‘碧峰會\’上說典。”果真一請請得這個小師父,到“碧峰會”上敷衍真言,廣言善世。
一日三,三日九;一月三,三月九;一年三,三年九,人人說道:“這等一位大禪師,豈可沒個法名?這等一位活菩薩,豈可沒個徽號?”遲再說道:“我們做弟子的,怎會敢稱他的法名?只好奉上一個徽號!卑退f道:“這個徽號,也不是等閑奉承得的!币蝗藗魇,十人傳百,百人傳千,千人傳萬,同聲同口的都說道:“要上這會上的師父尊號!眱(nèi)中有等看眼色的,說道:“這位師父胡僧碧眼,合就號做個碧眼禪師!眱(nèi)中又有等信鼻子動的,說道:“這位師父鼻如峰拱,合就號做個鼻峰禪師!眱(nèi)中又有等山頭上住的,說道:“這位師父前日出家凈慈寺,在雷峰之下,今日講經(jīng)靈隱寺,在飛來峰之下,合就號做個雷峰禪師,合就號做個飛峰禪師!币灿薪斜萄鄱U師的,也有叫鼻峰禪師的,也有叫雷峰禪師的,也有叫飛峰禪師的,正是個人多口多,口多號多,到底都說的不的確。還是那遲再有個斟酌,還是巴所有個裁剪。那遲再怎么說?那遲再道:“號碧眼的,號鼻峰的,這都是近取諸身,丈六金姿,不是法身,不必近取諸身。號雷峰的,號飛峰的,這都是遠(yuǎn)取諸物,雖在世間,無有物味,也不必遠(yuǎn)取諸物!蹦前退:“既不近取諸身,又不遠(yuǎn)取諸物,怎么會有個號來?”遲再道:“就在這個‘會\’字上生發(fā)!卑退:“怎么‘會\’字上有生發(fā)?”遲再道:“我和你這個經(jīng)會,叫做甚么會?”巴所道:“這經(jīng)會叫做個‘碧峰會\’!边t再道:“可知哩,這會叫做個‘碧峰會\’,這位師父是個會主,我和你們不過是個會中的人,既是會主,就號做個碧峰長老何如?”巴所道:“好個碧峰長老!”一個傳十個,十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十個傳百個,百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百個傳千個,千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千個傳萬個,萬個齊聲道:“好個碧峰長老!”因此上傳到如今,叫做個碧峰長老。又因他俗姓金,連著金字,叫做個金碧峰長老。這號碧峰長老的時節(jié),長老已自約有二十上,三十下,一嘴的連鬢絡(luò)腮胡子。凈慈寺里的師父,也久已升仙去了,止是長老一身,一個光頭,一嘴胡子。這個胡子不是小可的,有詩為證。詩曰:
堂堂六尺屬仙郎,更喜豐髭品字傍。
風(fēng)急柳絲飛渡口,雨余苔跡上宮墻。
龍歸古洞螯先醉,鳳出丹山尾帶狂。
惟有美髯公第一,滿腔忠義越加長。
卻說碧峰長老一嘴連鬢絡(luò)腮胡子,人人都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毗沙門子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三藐三佛陀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弗把提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泥犁陀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優(yōu)婆塞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優(yōu)婆夷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陀羅尼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諸檀越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就是僧綱、僧紀(jì)、僧錄也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就是茶頭、飯頭、菜頭、火頭、凈頭也都說道:“長老何事削發(fā)留須?”人人口口,口口聲聲,碧峰長老只把他當(dāng)個對江過,告訴風(fēng)。
卻不知這個碧峰長老這個削發(fā)留須,還是按些甚么經(jīng)典,還是有些甚么主張,還是到底削發(fā)留須,且看下回分解。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蠟屐亭詩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王君儀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房州湯泉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長生道人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蕭六郎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頂山寺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兩頭龜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二十 玉師子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十七 畏龍眼缺
- 夷堅(jiān)丙志卷十七 雜肉饅頭缺
- 夷堅(jiān)乙志卷十六 鄒平驛鬼缺
- 夷堅(jiān)乙志卷十六 朱希真夢缺
- 夷堅(jiān)乙志卷十一 牛道人缺
- 夷堅(jiān)乙志卷三 賀州道人缺
- 夷堅(jiān)乙志卷三 興元鐘志缺
- 夷堅(jiān)甲志卷二十 鄧安民獄缺
- 夷堅(jiān)甲志卷十四 張十三公缺
- 夷堅(jiān)甲志卷十二 雷震石保義
- 夷堅(jiān)甲志卷七 搜山大王
- 夷堅(jiān)甲志卷七 蔡真人詞缺
- 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zhàn)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黃沙巷
- 第九十一回 行淫亂和尚嫖妓女
- 第七十六回 戀女尼淫僧藏庵廟
- 第三十一回 小姑嫂看淫書津津講學(xué) 老夫妻吃熱藥狠狠團(tuán)春
- 第二十五回 解翠蓮三回闖破載花船 白又李一手挽牢沉水索
- 第十四回 大總裁私意污文
- 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 灑雪堂巧結(jié)良緣
- 第六十四回 蔣伯芳擂臺遭挫折 艾蓮池掌震璧和僧
- 第一回 神鏢將松林救難老 金頭虎水中戰(zhàn)淫賊
- 第五一回 薛敖曹哭訴宮廷 武則天怒召奸黨
- 阮封翁
- 五戒禪師私紅蓮記
- 第三十回 羿殺九嬰取雄黃巴蛇被屠洞庭野
- 第三十五回 亂人倫叔嫂暗通奸
- 卷十八 甄監(jiān)生浪吞秘藥 春花婢誤泄風(fēng)情
- 第三十五回 故托病誘奸張廣太 感深恩殺死淫春姨
- 第三卷 新橋市韓五賣春情
- 卷之一 轉(zhuǎn)運(yùn)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破鼉龍殼
- 第二十回 黃風(fēng)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 第二卷 陳御史巧勘金釵鈿
- 第一回 靈根育孕源流出 心性修持大道生
- 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就錯
- 陸清獻(xiàn)公遺事
- 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
- 第一百三十回 麗卿夜戰(zhàn)扈三娘 希真晝逐林豹子
- 第八回 白素云兩番探虎穴 黃衫客一怒掣龍泉
- 卷之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jī)中機(jī)賈秀才報(bào)怨
- 第99回 花和尚解脫緣纏井 混江龍水灌太原城
-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圣除魔
- 南山經(jīng)第一
- 第八十三回 捉奸情賊母教淫女 論親事悍婦的迂夫
- 第一百十六回 錯里錯安貴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驕人
- 第二十一回 護(hù)法設(shè)莊留大圣 須彌靈吉定風(fēng)魔
- 第一卷
- 敘
- 卷三十一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
-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 第001回 李節(jié)度拜佛求子 真羅漢降世投胎
-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縱欲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