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禪詩
昨夜一夢而醒,不知所夢何事。挑燈披衣,即成八句:“夜來一夢罷,禪詩繞床思。詩是文字禪,禪是佛家詩。禪為詩中味,詩乃禪外皮。禪詩本一物,世上幾人知。”雖用四支,而似詩非詩,便以此八句引出下文:
詩,文之禪也;禪,佛之詩也!度倨窌r(shí),吾華尚無禪,而《奧義書》則為詩矣。然則,《三百篇》時(shí),雖無禪,而其中詩思,今日讀來,大有可玩味者!試看《詩》之開卷,曰關(guān)雎,曰葛覃,曰卷耳,曰橙木,曰桃夭……雖詩法曰興,曰比,與禪無涉,要皆以哲理之思,以此賦彼,表雖詠小而里實(shí)喻大,此非禪思之法越位而言乎?或正在中國詩人之詩人禪之濫觴乎?故破本文首十字可日:詩者,文化現(xiàn)象中之禪思也;禪者,佛教思維中之詩法也!秺W義書》固為古印度之詩集,然其所詠皆為宗教,思想更多禪思。此詩即可作吾國禪詩觀。
僅就思維方式而論,禪思當(dāng)然超越語言。但當(dāng)禪在人頭腦中形成之后必要表達(dá),除以“默照”、“神態(tài)”、“肢體”等有限方法外,則必以精煉之語言表達(dá),而語言中最精煉者莫過于詩句。于是,禪師者發(fā)語必似詩。無論有意無意,詩句形式是為禪唱之不二法門。何況禪宗大行之初唐,詩早已成熟,能通禪理之善知識豈有不通詩者。詩思無邊,而浸浸乎于詩亦為時(shí)代之必然。一自唐興,禪以詩達(dá)之一法,千百年來,真是不可收拾!唯善禪者,雖表以詩句,而其天然、潔凈,透脫不滯,絕不受束于詩句,是以使讀而有悟者往往見其精神而不見其語言。到得此時(shí),詩在何處?得魚忘筌!僅以禪與詩論詩,禪不在詩,非詩無禪,禪中無詩之謂也。若于禪中尋詩,哪得好句;若于詩里求禪,正是刻舟求劍。
詩是文字現(xiàn)象中最精煉之語言,特別在吾中華。詩即便寫實(shí),亦能于極少字句中涵詠極壯觀、極浩瀚之景象。“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其實(shí),云夢之煙云漫乎湖上何來“蒸”,而岳陽之城遠(yuǎn)湖水?dāng)?shù)里,波豈能“撼”。此為好詩,然去禪尚遠(yuǎn)。一自詩人逃入禪中,使本來清冷寂寞者,更于寂寞深處體味詩之味道,于是有禪思之詩;本來飄逸超脫者,更于飄逸上端,觀見詩之本體,于是有禪思之詩。此亦即詩本身便早有禪之屬性。以禪之精煉,更易為詩所接受。詩作到妙處,不可多安一字,而其余味之雋,又久縈人心。詩句煉到純真處,雖是平常文字,普通現(xiàn)象,卻能如一銀鉤,釣出浩瀚心海中之神物,感動(dòng)斯人,感動(dòng)斯世。“池塘生春草”,“悠然見南山”,論其尋常,七歲童子皆能懂,論其味道,便得道之人也只可心會(huì),卻無一語。此處所言正可以禪趣、詩法等觀。蓋詩人浸淫禪趣之中,思維如有神助,此固詩之宿命,而佛人中華,禪思大興,亦禪與吾國文化氣質(zhì)相類,惺惺相關(guān)無二。說禪中詩,也如說詩中禪,便無禪字,有詩也必有禪趣;便無詩法,有禪也必落詩思。
禪直接說詩,而禪在詩外是真禪;詩以無禪,而詩在禪中是好詩。此兩者皆不可自作玄虛——關(guān)鍵在“自作”二字,玄虛如改“自作”為“自生”,則有別趣——亦不失為禪。無論是禪是詩,都以腳踏實(shí)地為第一。如語近縹緲,亦要人人會(huì)得,吟詠之余,會(huì)心一笑,直至“出門一笑大江橫”。此種會(huì)心有多少氣象!如此,得禪之真諦,亦得詩之妙旨矣!
禪詩可分為直截了當(dāng)、曲折迂回兩類。前者近說理,后者多渲染。若以此二者分高下,則在于,詩人之詩不妨說理中有風(fēng)流雅致,而禪家之詩不妨渲染中有精深妙理。此處所以置說理于詩人、渲染于禪家,蓋禪家往往欲先說理,而詩人往往欲先渲染也。但無論如何,說理不能“腐”,渲染不能“俗”。“腐”在教訓(xùn)口氣,“俗”在排比辭藻。一涉腐、俗,在禪則理浮,在詩則味薄。浮淺之理,說他做甚?輕薄之味,唱之何益?所以,禪師談禪,分明是在作詩,雖然詩面無禪,而句句清風(fēng),蕩開波心,只是一首詩;詩人作詩,分明是在談禪,看似詩里無禪,而層層青翠,剝開筍心,只是一個(gè)禪。達(dá)此境界才高。參禪當(dāng)然能悟道,作詩也定當(dāng)升華!
試拈幾句古人是詩也是禪,以詩談禪,以禪賦詩之作,以為上文之襯托,但在援引之前,還要為上文補(bǔ)充一層意思,這就是:高僧有但以禪思指示學(xué)僧者,只在用韻語、排句形式,而未必是想作詩,所以佛家有個(gè)“偈子”的程式,此類作品不必以詩曰之。甚至有大德著作講理明白、直人人心的韻語,也不是詩。長短莫論,都可作“偈”論。只可惜,近來有多少語者,都把歷代大師用來開悟?qū)W人的名偈當(dāng)作詩一一禪詩來對待。這些圣作,若論佛心禪理,豈是我輩能明白的?若從詩之角度論,但以“不搭界”論可矣。所以如今有些著作,動(dòng)則可錄“禪詩”數(shù)百至千首,把僧人、詩人之作品,凡沾一點(diǎn)佛理禪理,甚或有一點(diǎn)仙道之氣的詩句,都一律命之為“禪詩”。筆者不才,期期以為不當(dāng)。展開自古及今汗牛充棟之書卷,能稱得上禪詩者有多少?而上乘之作又有多少?仁智不同,取舍各別。大詩人之詩句可有禪趣,也可無禪趣;高僧之禪法可有詩味,亦可無詩味。然而,有禪趣之詩多是上乘之詩,有詩味之禪,亦是絕妙之禪。可惜此類精品傳世不在多數(shù),若將沾溉雨露之苗,皆視為參天大木,還是那句——期期以為不可!就此帶住,略拈幾句以綰此文:
《詩?王風(fēng) 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不思!”一一是詩,是禪。詩得此味,令人如何不低回良久。禪得此理,能悟有情而無常。
杜甫《夔州歌?九》:“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參天長。干戈滿地客愁破,云日如火炎天涼。”——一首感嘆時(shí)局之小詩,何等氣象!便有武侯之才,能見參天之松柏,而奈何世道!參悟人天相交,自能勘破,荷擔(dān)當(dāng)下。“云日”任它如火,在“炎天”之中自得其“涼”。在禪是悟透,在詩是詠絕,真禪詩之難得者也。與子美同氣同聲者有杜牧之《登樂游原》:“長空淡淡孤島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yè),五陵無樹起秋風(fēng)。”悲中而靜外。秋風(fēng)起于無樹之五陵,此中禪意供人參悟到幾時(shí)!四句沉痛,不見淚光而見疾首之態(tài)。
李商隱《夜雨寄北》:“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shí)。”是好詩,是禪妙。詩人作詩到此可矣,禪家談禪至此成矣。“巴山夜雨”是什么?是詩料——絕好的詩料,被詩人料理到這二十八字,真是一盤“好菜”!好菜不就是“得味”么?禪是什么?乃得味自在也。
陶弘景,悟道之人。其回答詔問“山中有何物”時(shí),日“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zèng)君。”其中“只可自怡悅”,即作參禪語觀。而后來柳公權(quán)續(xù)唐文宗“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之“薰風(fēng)自南來,殿閣生微涼”,本無意禪,是諷文宗不知民疾之作,而后來禪師以此二十字為參禪得趣須“身歷其境”亦得。只可惜柳公權(quán)的一身正氣也。
蘇東坡有參禪詩甚多,然優(yōu)劣參半。有真得禪宗大意者,但不是詩,如“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示人。”如一僧家舉此求印可,必得師之許。而東坡非僧家,有此作,一妙為禪,一劣為詩。唯后二句差可抵名。至于其作詞談禪者,如《南歌子》、《如夢令》等只是談笑噱頭而已,詞非詞,偈非偈,徒累令名。((其中:“……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來無垢。”“自凈方能洗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什么語!俗而俚,吾幾為非東坡所為,實(shí)荒村一俗僧語耳!)
同東坡為此者有黃山谷。此公畢竟勝蘇公一籌:“萬里滄江月,波清說向誰。頂門須更下金槌,只恐風(fēng)驚草動(dòng),又生疑。金雁斜汝頰,青螺淺畫眉。庖丁有底下刀遲,直要人牛無際,是休時(shí)。”《南歌子》是詞,又有幾分禪趣。
再說兩位僧家本色,是偈不是詩,而為今人推為“禪詩”佳作者。洞山有《開悟詩》:“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今獨(dú)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yīng)須憑么會(huì),方得契如如。”——先不說我能理解其禪意否,就說是悟道詩,我不認(rèn)可是“詩”,我認(rèn)可是“偈”。
就連尚有幾分詩意的香嚴(yán)智閑開悟詩:“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動(dòng)容揚(yáng)古道,不墮悄然機(jī)。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諸方達(dá)道者,咸言上上機(jī)。”我亦不首肯為詩。
當(dāng)然,僧家禪修的大德亦有很好的“禪詩”,比如靈云志勤開悟詩:“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此詩好在有詩味,此“禪”好在“直至如今更不疑”,此句詩味少而禪機(jī)深。至于昭覺克勤開悟于“金鴨香銷錦繡幃,笙歌叢里醉扶歸。少年一段風(fēng)流事,只許佳人獨(dú)自知”四句香艷中,當(dāng)是悟道于經(jīng)歷,造詣乎另格。而船德誠禪師卻是真會(huì)得“禪一詩”法門,他以“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dòng)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詩人氣象,禪家理路,二十八字道得自然、清新,懂不懂禪者吟詠四句,首頷自得,心旌搖動(dòng)者自有人在。曹洞悟本的《王位頌》比曹山本寂的《王相詩》好過太多,讀者翻來一“啼”自見分曉。一首“凈洗濃妝為阿誰,子規(guī)聲里勸人歸。百花落盡啼無盡,更向亂峰深處啼。”勝本寂五首多多!
禪師多作詩偈,汗牛充棟,究竟好不好,我一個(gè)俗人不能以謗語遭遣。以上說了幾句拙見,冥冥中已經(jīng)感到被指摘“誑語不經(jīng)”了。所以,不引矣,但猶想下一轉(zhuǎn)語:
根本上講,禪是禪,詩是詩。幸遇禪客通詩,而且禪、詩兩端都了得,伊筆下之作必然大佳!若一聰明禪客,參禪有得,悟道眼前,而于詩詞一道素非所習(xí),其若以詩為表達(dá),禪趣盈紙,于詩恐怕不通,在哲人看來是“禪詩”,在詩人看來詩不好,于禪于詩兩朦朧者,則生贊嘆。那么禪與詩,除了本文首論之種種關(guān)系之外,尚有無可論者乎?有!禪是禪,詩是詩,固然。但,如前文所述,此二者既然有先天、宿命、氣質(zhì)……等等瓜葛,就必然有可深論者。其一,詩之美,在朦朧,在境界,在真情;禪之要,在意會(huì),在契合,在道性。所以,禪和詩如能水乳必是良品。然則,恕我直言,無論詩之作手,禪之能行,但凡一涉“有心捏合”則必不佳。禪者,但可用韻語,非詩非偈,只要點(diǎn)化當(dāng)機(jī),頑石亦會(huì)點(diǎn)頭;詩者,只要詩人用本色遣詞造句,寫到妙處,行云流水,擊節(jié)何難。萬幸在禪者無意、詩人無心之情性中,口中筆下所成之句,能得妙句,往往是真禪悟,是絕妙詩。試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tái)煙雨中”、“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shí)已惘然”(小李杜);“白云本自無蹤跡,飛落斷崖深更深”(草堂清禪師);“常愛暮云歸未合,遠(yuǎn)山無限碧層層”(海印信禪師);“游人莫用傳消息,自有清風(fēng)遞遠(yuǎn)香”(丹霞淳禪師);“往日崎嶇還記否,路人長困蹇驢嘶”(東坡);“有時(shí)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嘯一聲”(李翱);“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shí)鳴春澗中”(王維);“覺來心緒都無事,墻外啼鶯一兩聲”(呂本中)——如此佳句,詩人也罷,禪客也罷,渾然天成,也是禪悟,也是詩華。
從以上引句可以作如是轉(zhuǎn)語:詩禪交匯處,真有一種無可言說之境界。記得苦水先生曾畫詩、禪為交合之兩圓,未交合處詩是明白之詩,禪是可喻之禪,而交合處,顧先生標(biāo)明是“不可說”三字。他歸結(jié)日:“禪者,萬殊歸一本,詩者,一本散萬殊。禪是自性圓明,見心見性,法爾自然,在智不增,在愚不減。詩是包羅萬象,神通變化,無有常法。如此則禪為靜,詩為動(dòng)。禪是由外向內(nèi),如孟子所謂‘收其放心’;詩是由外之內(nèi),收于內(nèi)后再放于外。陸士衡《文賦》有曰:‘收視返聽,耽思旁訊,精鶩八極,心游萬仞。’收視返聽是收精鶩,心游是收而復(fù)放。所以詩乃靜中之動(dòng),動(dòng)中之靜也。”顧苦水先生是學(xué)者,也是才子,伊論禪,我不評論,他論詩卻有卓識,他論禪詩,亦獲我心。但他對禪詩“其精深微妙的‘不可說’的境界則相同”,我則以為:“境界不甚相同。禪客之‘不可說’在感悟大干無常,悟了一真法界而后知空宗權(quán)說,是冷靜之不可說;而詩人之‘不可說’是在熱烈的情懷之外,權(quán)作達(dá)觀又感于禪家的冷靜,自覺或不自覺的學(xué)習(xí)禪家的冷靜之不可說。”所以我以為,禪家所作中的不可說是決斷的,是真認(rèn)識了法界一切而后的不可說,而詩人的不可說,不自覺地學(xué)習(xí)禪者多一一大禪師多借現(xiàn)成的佳句悟道,用作自家心得,給名句以新意,甚至是“革了”舊句的“命”,字句一字不差,意境卻失之千里。“頻呼小玉原無事,只為檀郎識此聲”是也!蘇東坡寫的噱句不論,就是一句“惆悵東風(fēng)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又自詡見道,實(shí)則未到。但,如有禪師借來一用,則“點(diǎn)鐵成金”矣!(戊子春,講于柏林禪寺。窗外春風(fēng)笑,我自作多情,于不可置語之禪、不可言教之詩二者嘵嘵如斯,真不知禪、不知詩者也!義寧陳云君此稿不易一字,以存一天真心聲補(bǔ)春風(fēng)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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