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發(fā)病 看余詩末子封侯

　　天子拭淚道：“治道之盛，盛于辟除佛、老；辟除化者之功，由于親父。而朕之得與素父同志者，曾胚胎于老伴。忽聞溘逝，深為痛悼！欲親臨其喪，為之輟朝二日，諭賜祭葬，可乎？”素臣亦泣下沾襟道：“覃監(jiān)既有養(yǎng)正之功，而志除佛、老，賢于呂涵、張承業(yè)遠(yuǎn)矣！輟朝賜祭，宜若可行。”天子即入宮哭臨。素臣亦易服往吊，哭之甚哀。

　　回府即病，每日力疾辦事。天子見其憔悴，亟加慰問。素臣奏道：“臣自臣母回南，方寸已亂，飲食漸減，及哭覃監(jiān)，未免過哀，不覺致病。然非痼疾，當(dāng)加意調(diào)攝，以期速愈�；噬衔疴勰钜玻�”天子道：“朕自老伴之歿，亦忽忽不樂者數(shù)日。顧已年登耄耄，日自除佛、老以來，日日慶幸，已垂十年，臨終含笑而逝，朕與素父，也可稍免悲思。至太君回南，子、媳、孫、曾，繞滿膝前，現(xiàn)又連得云孫，樂可知矣！望素父寬懷，為國自愛！”當(dāng)賜人參、肉桂，各二十斤。素臣謝恩出朝。雖極意排遣，無奈心結(jié)不開，三好兩歉的，不能全愈。

　　一日上朝，天子想起風(fēng)謠，復(fù)取來看，是：

　　維天實(shí)生老，老反大于天。即此無天罪，誅之非可憐。

　　吾皇下詔毀其像，人心得安天理全。

　　耳聞白日升，眼見無一人。碧天空洞洞，何處可存身？

　　不信瓊樓與玉宇，隨天旋轉(zhuǎn)如車輪。

　　人言滄海內(nèi)，處處有仙山。海今成樂園，日夕相往還。

　　賈客遨游海中遍，不見仙人一佩環(huán)。

　　自古傳尸解，誰人看得真？浮山記體靜，蛻骨有精神。

　　李翱發(fā)棺尸宛在，乃知仙傳荒無倫。

　　金丹不死藥，速死乃其能�？皯z唐代主，連服即連崩。

　　試問當(dāng)年解丹老，可曾一個享遐齡？

　　九轉(zhuǎn)憑鉛汞，黃婆引得成。虛傳黍珠現(xiàn)，誰見玉嬰生？

　　忽然一泄精如注，仙人命比鴻毛輕。

　　燒丹憑藥物。一匕已千金。眼見燒丹容，人人盡捉襟。

　　黃昏半夜提爐去，無影無蹤沒處尋。

　　采戰(zhàn)原邪術(shù)，愚人信得深。吸時如益髓，泄處即歸陰。

　　不見鼎爐延壽命，空教妻女縱奸淫。

　　天師能捉鬼，戶戶送靈符。鬼滿漏閭閻間，天師捉得無。

　　眼見天師妻病鬼，臨終贏得滿身烋。

　　年時常醮祭，有病更求神。焚黃奏上帝，踏斗告群真。

　　臨危尚有千般法，救活從無一個人。

　　十首之后，又是三首：

　　龍虎山上說上十，上清一炬火無情。

　　天尊掩面救不得，登時熔化如膠餳.

　　四相枉傳威赫奕，千神空自貌猙獰。

　　同時攜手入彭亭，滿罏金色明。

　　武當(dāng)威鎮(zhèn)有真武，電母雷公護(hù)靈府。

　　賊盜不侵雷電功，拜朝不敬龍蛇怒。

　　我皇下詔毀淫祠，金殿熔成金滿塢。

　　雷電無蹤龜蛇腐，惟余一杯土。

　　千山萬水各有靈，千奇百怪各有形。

　　望形朝拜聚如蟻，聞靈預(yù)祝畏如霆。

　　農(nóng)夫血汗灑土木，織女機(jī)絲供膻腥。

　　帝力驅(qū)除無一星，戶戶得安寧。

　　三首之后，又四首：

　　九華有地藏，寶錢常放光。業(yè)報見地獄，福報見天堂。

　　堂獄兩無見，不識有災(zāi)殃。觀看輕萬里，施舍遍十方。

　　吾皇滅佛鏟長還，寶鏡磨作塵飛揚(yáng)，歸家只拜爹與媽，自此不見閻羅王。

　　峨嵋有普賢，普陀有觀音。登山與泛海，朝拜要誠心。

　　誠者見妙相，不誠災(zāi)禍侵。奸憎靠菩薩，騙財恣奸淫。

　　一朝拆寺毀經(jīng)像，金剛、羅漢如飛塵，不見韋馱能護(hù)法，不見象王會卷人。

　　曹溪有大鑿，衣缽鎮(zhèn)山門�；鸱僖虏蝗�，鐵搗缽無痕。

　　妖言惑眾聽，四海俱狂奔。施錢塞梁棟，還愿無朝昏。

　　吾皇一旦滅佛教，欽差入寺除其根；搗缽蜣丸成糞土，焚衣蝴蝶化灰塵。

　　只設(shè)四座寺，已剝?nèi)f民皮。何況遍天下，多于機(jī)上絲。

　　寺寺要齋糧，僧僧吸膏脂。寺多村日少，民瘦僧日肥。

　　吾皇植苗去稂莠，一僧一寺無留遺，功如大禹抑洪水，益烈山澤而焚之。

　　四首之后，又十二首：

　　半世家門禮大慈，豈知大忍有如斯。

　　發(fā)蒙細(xì)讀君王詔，深悔昔年非。

　　造化生機(jī)雨露深，政教物物有陽陰。

　　成男成女成古今，獨(dú)忍逆天心。

　　無君執(zhí)法不安良，鄧死多丁弱死強(qiáng)。

　　普天率土安如常，獨(dú)忍叛君王。

　　人無父母不生身，養(yǎng)育辛勤無比倫。

　　鳥鳥還知反哺頻，獨(dú)忍背一親。

　　連枝一氣共根苗，兄弟相求原隰褒。

　　無端陌路反相招，獨(dú)忍舍同胞。

　　常言嫁雞逐雞飛，不改終身一與齊。

　　有玷難磨非白圭，獨(dú)忍拆夫妻。

　　劬勞欲報父娘恩，膝下須教孽息蕃。

　　祖宗無祀即孤魂，獨(dú)忍拋兒孫。

　　學(xué)于古訓(xùn)得良謨，質(zhì)不輕狂氣不粗。

　　希賢希圣必由德，獨(dú)忍屏詩書。

　　斯民生業(yè)在田工，有腹何能一日空。

　　若教絕食乞何從，獨(dú)忍棄耕農(nóng)。

　　赤體遨游廉恥亡，交加風(fēng)雪更難當(dāng)。

　　袈裟戒勅出何方，獨(dú)忍費(fèi)蠶桑。

　　工師造作買貨陳，商輸傭役樵子薪。

　　緇流百用需之人，獨(dú)忍置生民。

　　深感吾君是大慈，千年大忍一朝犁。

　　氣化綱常兩不虧，蒼生大難夷。

　　十二首之后，又六首，另是一格：

　　裸國良可憫，木葉蔽紅牝。又怕蛇蟲鉆，又怕狐貍吮。

　　冷風(fēng)一入心一疚，只緣佛誓兇，忍，忍，忍！

　　堪恨衣冠人，笑我若豬狗。我有夫與妻，我有姑與舅。

　　赤條條地原可丑，因怕生毒瘡，受，受，受！

　　忽然天使來，賜衣遮我丑。顧瞻前也后，商量心也口。

　　心欲取之口欲否，因怕爛皮肉，抖。抖，抖！

　　天使殷勤勸，個個著衣裳。也不爛皮肉，也不生毒瘡。

　　原來佛誓是荒唐，垂袖一擺踱，堂，堂，堂！

　　天明即著褲，天黑還著衣。蟲蛇不緣腿，豬狗無人譏。

　　千絲萬縷生光輝，欲見殿與牝，希，希，希！

　　一般皮與肉，曬得黑落托。三年黑變紫，五年紫變白。

　　十年滑潤如酥酪，渾身如撫摩，樂，樂，樂！

　　六首之后，長短古風(fēng)一首：

　　清凈山下寺，黃金白王堂。

　　釋迦側(cè)身臥，佛骨滿牙床，佛牙舍利生光芒。

　　欲見佛面一石糧，欲摸佛卵十只羊。

　　布帛如山積，金銀用斗量。

　　錫蘭山民窮似鬼，脂膏都入寺僧囊！

　　一朝天使到遐荒，要除佛教返羲皇，

　　真身入火煎肝腸，骨牙舍利不芬芳，

　　余存斧碎如粃糠。

　　妖嬈隊隊出僧房，回家羞見爺與娘。

　　黃金溶化入庫藏，白玉琢成圭與璋。

　　原來佛也怕天王！

　　從前靈感都消亡，一切勝跡一掃光！

　　僧盡為民誰烹賊，不須倒筴更傾箱。

　　五風(fēng)十雨年時強(qiáng)，家家堆積稻與糧。

　　布施不行無災(zāi)殃。

　　山民之樂樂無央，天王之德德無疆！

　　古風(fēng)之后，又五首，另是一格：

　　烏斯藏，活佛帳，有眷僧臺下，無眷增臺上。

　　匣緘金玉印，座列龍虎杖。

　　菩薩前后行，羅漢東西向。

　　一佛茶毗千佛出，萬古循環(huán)壽無量。

　　佛當(dāng)薨，動刀兵。糾連阿難國，攻打麗江城。

　　中華天子怒，大將上公證。

　　羅漢槍頭倒，菩薩馬前迎。

　　一佛茶毗二佛死，西番各藏霎時平。

　　層臺毀，見法喜，曲房匿幼童，深窖藏女子。

　　給還爺與娘，羞見兄與姊。

　　方知活佛奸，始信說法詭。

　　拐得嬌嬈恣淫污，騙得金銀供箸七。

　　活佛聚，西番苦，家家供齋糧，戶戶獻(xiàn)牛乳。

　　索銅為鑄鐘，取皮要繃鼓。

　　富戶少余金，富民無寸土。

　　天兵忽降佛窟空，番人個個歌且舞。

　　活佛死，西番喜，不貢點(diǎn)燈油，不出寫經(jīng)紙。

　　終年不打板，終歲不納米。

　　夫男無差徭，婦女有廉恥。

　　戶戶朝朝一柱香，百拜中華圣天子！

　　五首之后，又七言長行一首：

　　儲君重德思賢臣，青宮結(jié)想方青春。

　　忽聞對策有奇士，直言極諫忘其身。

　　五花綁出奉天殿，圣恩特赦除為民。

　　緹騎持鞭催上道，西廠威風(fēng)怕煞人。

　　從空急舒巨靈掌，如意一枝金百兩。

　　千言萬語出懷恩，努力加餐勿骯臟。

　　奇士誰歟即文白，丹忱自昔盟金石。

　　感得清宮一片心，從地馳驅(qū)不曖席。

　　乘風(fēng)夜火寶音寺，數(shù)百兇僧銷一熾。

　　北誅妙化抄寶華，法性兩空除根楂。

　　國師司禮失羽翼，倉皇相顧空嗟呀！

　　東游復(fù)誅李又全，景王帳下第一員。

　　去爪拔牙龍失勢，閉門寂寞過三年。

　　天生毒蟒面如龍，五雙男女皆窮兇；

　　渾身千萬肉鱗甲，驅(qū)使豹象如驅(qū)鴨；

　　強(qiáng)弩利刃不入膚，赤體搏戰(zhàn)無死法。

　　岑酋助逆起虒彌，更有峒元為軍師。

　　差神役鬼遣龍虎，旬日之間破三府。

　　長驅(qū)直到桂林東，柳、慶以西皆血土。

　　此時天子正東巡，景王監(jiān)國制朝臣。

　　清寧宮外兵露刃，要索潛龍出紫宸。

　　潛龍所仗惟奇士，奇士方當(dāng)逐封豕。

　　毒蟒之毒豈易除，目斷蠻煙八千里。

　　忽然半夜來深宮，深宮已破入群兇。

　　雙揮矢矯刀如雪，千羊一虎驅(qū)無蹤。

　　君臣相見淚如雨，細(xì)問軍情為起舞。

　　全平諸峒復(fù)田州，歸師破峽民安堵。

　　八千里路未半旬，掣電入援疑鬼神。

　　酌酒酬勞不敢饗，妖人已布漫天網(wǎng)。

　　寒冰烈火兼移山，舍宮掩面淚潸潸。

　　晨昏炊爨供饘粥，七日辛勤鬢欲斑。

　　一朝外應(yīng)來銅面，引得紅顏及金硯。

　　攜刀直躍出宮墻，中宵飛入正心殿。

　　真人繳印焚符檄，大濟(jì)法王高卓錫。

　　霹靂一聲霜刃加，金仙羽化佛圓寂。

　　天教怨鬼誅梟獍，都昌、都梁雙索命。

　　行宮一炬大難平，千官齊入文華慶。

　　文華殿上千行淚，東望蓬萊心目悸。

　　低徊深惜股肱勞，賢臣垂涕藏衣笥。

　　出都夜半即宵行，朝入萊州即閉城。

　　救出虎臣?xì)w海島，翻身去送元陰寶。

　　哭殺登、菜十萬人，日月魂歸前引道。

　　五千長線共攀援，滄海樓中拜至尊。

　　提得元兇上檻車，如林逆黨一朝屠。

　　涿州城外沙龍配，復(fù)見天顏樂有余。

　　重定乾坤開日月，延綏又報邊城沒。

　　仗鉞還憑元老獻(xiàn)，頸系單于俘致闕。

　　陶唐內(nèi)禪繼虞姚，圣主臨軒解戰(zhàn)袍。

　　贊拜不名尊素父，頻繁與禮降恩膏。

　　南發(fā)片符擒米魯，東平日本扶桑土。

　　君臣一德布深仁，民無改群吏無虎。

　　扶苗正欲除蒿菜，秋風(fēng)忽起鼎湖哀。

　　亮陰不言聽冢宰，血淚三年漬夜臺。

　　五月居廬面深墨，蠻夷見者皆心惻。

　　驅(qū)除老、佛盡歸農(nóng)，不服驅(qū)除惟佛國。

　　佛國紛紛奮螳臂，元臣特命嗣公泣。

　　殺余活佛及阿羅，觳觫求降俱付吏。

　　潛龍已見見龍飛，禪服終方理萬幾。

　　元日瞳瞳到百蠻，后夫仍有錫蘭山。

　　賓童龍及東西些，四國君臣不入班。

　　大駕回宮咨素父，父言兩些釋迦土。

　　乞食賓童死錫蘭，千載稱為佛之府。

　　西番今佛窟已空，西洋古佛穴當(dāng)通。

　　鏟盡古今佛窟穴，反正方成萬世功！

　　文麟奉使梭篤蠻，穿衣令下淚潺湲，

　　穿后無瘡又無毒，笑看衣褲若煸斕。

　　釋迦真身側(cè)臥處，佛骨佛牙積如羽。

　　火焚斧碎不須臾，滅去訛傳積無數(shù)。

　　從茲天下一車書，萬國都將二氏除。

　　知識兩無忘帝力，民風(fēng)直到古皇初。

　　民忘帝力天降庥，百瑞千祥一日收。

　　星云景卿朝昏見，醴露農(nóng)瀼上下浮。

　　萱莢嘉禾紛若綬，麟鳳龜龍在郊陬。

　　村墅家家不閉門，要荒歲歲來頫首。

　　君曰治實(shí)股肱成，相曰是由元首明。

　　君相不尸歸太史，太史深維拂素紙。

　　何以奏功惟相公，何以籲俊惟天子。

　　書曰圣主得賢臣，拜手稽首歌喜起。

　　君臣同德感天心，世世子孫咸視此！

　　天子看完，問諸闕臣：“昔大舜立誹謗之木，疾讒說之驚，人心不同如其面。然何以歌謠絕無怨誹？至治道之盛，皆由素父，又何以只有數(shù)首詩雙頌君相，余皆歸功于朕？此非采風(fēng)看匿而不陳，即先生等回護(hù)之意矣！其明以告朕！”劉健對曰：“舜雖立誹謗之木，未聞有誹謗之人；才說殄行，或亦四兇初誅，恐未絕其類耳。至從欲以治，則已海隅出日，罔不率俾矣。今時俗邁唐、虞，無一夫不得其所，故矢音言志，但有頌而無規(guī)。至歌謠歸功素父者甚多，臣等刪去鄙俚繁復(fù)，共得三十五首。欲并陳御覽，因素父言善則歸君，臣無尸功之理，故存而未上，非采風(fēng)者之過也！”天子道：“素父曾言善則歸君，人臣之細(xì)行，而以書之訓(xùn)君陳者為非；又言史以傳信，經(jīng)世之大法，而以《春秋》之書歸田為是。何乃守其細(xì)行，而忘其大法耶？《召南》一篇，言召公及頌諸侯大夫之功者居多；《邠風(fēng)》、《伐柯》、《九（上四下或）》、《狼跋》，皆以頌周公也；余如《出車》之美南仲、《六月》之美吉甫、《采芑》之美方叔、《江當(dāng)》之美召虎……不一而足。其諸侯國之美其君者，更無論矣！孔子刪詩，皆存于策，何素父之不廣也？”

　　素臣頓首謝。天子命取余詩來看，是長短句八首、五言古一首、七言古二首、四言二十首。因先看長短句：

　　說鳳災(zāi)，怕風(fēng)災(zāi)，高低田稻一時催。大樹騰空若舞柘，小屋上天如飛灰。

　　死者無棺生無室，家家露處無貲財。呼天不應(yīng)告官怒，黃昏白日空悲哀。

　　說相公，感相公，相公此日當(dāng)途窮。避禍山莊得金穴，豐城野外施神工。

　　死者棺衾生蓋屋，村村設(shè)廠帳貧農(nóng)。當(dāng)年咸頌東方德，過后方知丞相功。

　　遼東喇嘛寺，國師肆無忌。滿寺皆春宮，諸佛盡淫戲。

　　普賢、文殊拖長膫，觀音手撫笑而視。相公奉令隨代巡，怒看妖容助一臂。

　　毀臺拆壁萬像空，更入深房搜密秘。窖中復(fù)有活觀音，隊隊妖嬈鉆出地。

　　國師發(fā)遣四徒誅，余僧八百逐無類�；⒗羌热パ虬踩�，狐貍悉除家絕祟。

　　邊民深感相公恩，老人援筆之記。

　　赤身有毒蟒，猙獰若郁壘。血口啖生靈，撕人等撕紙。

　　選得大膫與大牝，十個交次九個死，一個不死骨無髓。

　　虒彌有岑咥，夫婦皆妖淫。上床吸人腦，下蠱挖人心。

　　投以赤身作牙爪，滿是白骨魂呻吟，萬獸千妖遍桂林。

　　田州有岑濬，炰烋若怒虎。殺良將萬人，奪印得三府。

　　黑夜劫回大守妻，兄妹同床臥交枕，也助赤身動（石斤）斧。

　　藤峽有大狗，殺人如岡阜。朝臣剝皮膚，命婦握箕帚。

　　起得軍十六萬，一見徭兵盡逃走，也學(xué)赤身匿兇丑。

　　圣世有孤蟲，天妖如神龍，粵西四大難，四戰(zhàn)穴俱空。

　　毒蟒二岑與大狗，十三元兇無一蹤，地老天荒感相公。

　　次看五言古：

　　葉道踞采石，村民受蜂蜇。日日打齋糧，月月供布帛。

　　牽羊要祭天，捉雞為游奕。稍有不如意，老拳即揮擊。

　　懦弱但吞聲，孰敢訴胸膈？忽來天上人，題詩笑李白。

　　字只五十六，字字大盈尺�？v橫若龍蛇，葉道髯盡戟。

　　從后揪其衣，奮手即相摑。天人捉雙臂，向前聊一擲。

　　招搖若紡車，仰跌足幾蹩。呼出徒與孫，喊聞祓與？。

　　轟堂氣勢強(qiáng)，無人暗籌畫。譬彼乘云龍，豈肯斗蜥蜴？

　　庭中有石臺，石凳分兩只。手持石凳舞，拳向石臺擊。

　　石臺各段開，碎石如雨礫。兇徒及村民，見者舌俱咋。

　　葉道握刀出，猶復(fù)肆攻刺。忽然口吐萬，倒地附魂魄。

　　自折手指斷，滿袖血流赤。先為小成哥，后出馬婦縊。

　　生時強(qiáng)逼奸，致死滅其跡。石臺壓冤尸，朱符鎮(zhèn)窀穸。

　　永禁無呼號，長臥不他適。天教破石臺，雙魂始如釋。

　　歷歷喚親鄰，哀哀訴苦厄，爺娘痛哭來，發(fā)地出雙骨。

　　肌膚不腐爛，容顏似宿昔，見者爽然驚，怪嘆聲嘖嘖.

　　師徒共八人，繃?yán)K復(fù)加索，解官各吐供，罪案若山積。

　　如此有十?dāng)?shù)，同時俱發(fā)掘。檢驗各成招，秋風(fēng)首成戫。

　　此事經(jīng)目見，敲鑼賣有冊。獨(dú)失題詩者，卓犖何方客？

　　久后乃知名，奉詔不敢斥。

　　即今文相公，昔年曾蠟屐，誅兇洗眾冤，軼事傳籍籍。

　　勒此數(shù)尺碑，聊以表遺澤。見者發(fā)猛省，勸戒亦有益。

　　次看七萬古二首

　　八閩人人喜鉆糞，鉆得烘香如得命。

　　魂夢不求神女通，身心只共龍陽并。

　　正月六日戶盡開，孌童數(shù)萬朝看鏡。

　　掠發(fā)修眉著粉脂，繡袴紅鞋裝飾靚。

　　都向純陽候會中，一笑回眸夸盼倩。

　　衙前忽遇文相公，怒目直視神骨迸。

　　心肝滿地土木離，契弟契哥如發(fā)病。

　　號啕更出廟中靈，碎首衙前才轉(zhuǎn)瞬。

　　從茲妖會絕無蹤，歌到南風(fēng)聲不競。

　　洗心滌慮各封臀，陰陽兩分男女正。

　　我思相公功何崇，我歌相公德何盛。

　　相公功德杳難窮，此是毫毛堪一證。

　　雞龍山出夜叉精，青天白日無人行。

　　身長數(shù)丈牙如劍，口如血盆聲如鉦.

　　手劈巨象如劈鼠，齒嚙生人如嚙豚。

　　更有山魈與結(jié)交，嬌嬈引肉登其俎。

　　枯骨平堆風(fēng)雨侵，根根到夜便呻吟。

　　忽然從天降英雄，即今鎮(zhèn)國文相公。

　　手挽山魈繞臂舌，刀劈夜叉流血紅。

　　掘土為坑葬枯骨，協(xié)力成墳有六熊。

　　石板之下出大將，巍然現(xiàn)坐元戎帳。

　　從茲山下田禾豐，日夕往來多耕農(nóng)。

　　妖孽無蹤鬼不哭，六熊感化皆雍雍。

　　不食生人只食獸，深思此是何人功？

　　元戎姓袁名作忠，歷歷言之非朦朧。

　　有如不信試相訪，方知百字無一妄。

　　復(fù)看四言詩一二十四首：

　　巖巖司禮，赫赫國師，文臣兒女，武將貓貍；

　　群徒若虎，一吼如獅，火烈難犯，山壓立催。

　　維我文公，起而當(dāng)之，歷數(shù)其罪，牛毛檄絲；

　　請尚力劍，欲陳其尸，諫雖不行，其魄已褫。

　　其魄已褫，其怒無涯，黃昏白日。刺客如茨，

　　妖僧兇道，猾賊悍兒，刀槍炮火，余力不遺。

　　惟公神武，起而殲之，刀鋒所至，處處離披；

　　紅血滿溝，白肉滿逵，深宵一炬，合寺茶瓘。

　　既屠寶音，復(fù)抄寶華，奸人牙爪，半拔根楂；

　　歸賑豐城，不惜傾家，起死骨肉，十萬而賒。

　　兇荒既寧，遍歷崆峒，結(jié)交豪杰，戳力株兇；

　　登、萊三叛，福建六雄，銅面鐵面，莫不景從。

　　司禮、景王，狼狽為奸，景王臂指，首屈又全；

　　司禮鷹犬，衛(wèi)帥惟權(quán)，兩兇傳首，公功卓然。

　　東事稍集，西屠毒龍，田州、藤峽，一月成功；

　　五日入京，以衛(wèi)東宮，七日出宮，以誅元兇。

　　景王既滅，爰剿逆寺，寺挾天子，投鼠忌器；

　　長線五千，白鶴四翅，半夜顯魂，六龍回馭。

　　帝念元功，拜相封公，席不暇暖，北靖胡蜂；

　　單于閼氏，系頸雙從，回顧沙漠，虜幕皆空。

　　北靖沙漠，南反米魯，天狼助亂，闞如擒虎；

　　天子震驚，公不發(fā)旅，指諸掌上，萬里若睹。

　　米魯既禽，爰征不庭，公命元子，未冠而行；

　　日本扶桑，彌月悉平，士無傷指，血不染兵。

　　武功克纘，文德日增，無弊不革，無利不興；

　　深維民蠹，惟道與僧，去其蝥賊，佛、老是膺。

　　詔下九州，靡不率從，詔下百蠻，西番洶洶；

　　復(fù)命元子，三師是攻，既誅活佛，萬國來同。

　　猶有未同，惟賓童龍，印度、錫蘭，為古佛宮；

　　維公仲子，奉使抒衷，精詞實(shí)理，幻說俱窮。

　　爰錫裸國，布帛衣裳，瘡毒不生，佛誓既荒；

　　乃焚其身，毀其玉堂，牙骨舍利，一燼消亡。

　　金剛寶座，右膝著地，拈花乞食，千靈百異；

　　火燒斧削，不留一二，幻妄悉除，禎祥迭至。

　　卿云景星，龍舞鳳鳴，麟游龜泳，醴浮露零；

　　嘉禾在野，螢莢在廷，年年海宴，歲歲河清。

　　物華地靈，由于風(fēng)移，士不佻達(dá)，女無游嬉；

　　家不閉戶，路無拾遺，無刑無獄，不識不知。

　　何以移風(fēng)，曰由我公，三十二事，事事神工；

　　百福咸錫，萬累皆空，此所共見，不見何窮。

　　西有虒彌，公時在西，北有宗賊，公復(fù)在北；

　　維彼東南，均出其間，鬼神之蹤，造化之工。

　　有一無兩，今來古往。

　　帝奮武勛，公有冢君，帝求文使，公有仲子；

　　帝姬孰誨，公有賢妹，帝衷孰牅，公有圣母。

　　世無公忠，大奸孰攻，世無公武，強(qiáng)敵孰攻；

　　世無公正，異端孰擯，世無公仁，至治孰臻。

　　萬年天子，德感蒼穹。是生我公，萬民時雍；

　　萬物常豐，萬福攸從，萬國來歐，萬世成宗。

　　天子道：“采石閩中之事，朕所未知。推此而言，其父之業(yè)在天壤，功在生民，何可涯量？四言詩所云，有一無兩，今來古往，誠知言也！”其賜素父黃金萬兩，白金十萬兩，蔭末子骕為無雙侯。素臣力辭不獲，請以黃金發(fā)賜文武，無雙侯受爵不食祿。天子道：“以素父之功，雖齊、楚大國不足酬，況區(qū)區(qū)乎？諸臣遍賜則煩，不如加祿，《中庸》、《九經(jīng)》以忠信重祿體群臣百官。祿米前雖屢加，尚未重也。今時積弊盡除，內(nèi)官無所取于外；尊官無所取于卑；卑官無所取于民，非重祿何以體之？其自一品至九品，俱照洪武十三年定例，四倍給予。如正一品原定千石者，增至四千石，其余以次遞攤。即以十四年春季為始，素父可知照戶部，速行各省。至學(xué)校中生徒，亦宜酌產(chǎn)稟餼，以堅寒儒進(jìn)取之志，其令禮部議行。”素臣與諸臣退朝。天子命翰林官將各詩照抄一分，并選其有音節(jié)者稍改為潤，令樂部考訂工尺，播之樂章，于春秋丁祭文廟時用之，以表除滅之功。

　　自是天子以素臣有疾，令在府中休養(yǎng)，勿與閣巨輪值。素臣心結(jié)不能臥，龍、麟入朝，天子必垂間再三，時遣太醫(yī)診視，投以補(bǔ)劑，毫不見效。然仍十日一入閣，不敢暇逸。次年春間，素臣稍覺輕減。外國使臣進(jìn)，未與癸丑、己未兩次慶壽者，復(fù)有一百余國，都要到府參見。素臣擇日請宴，又加一番應(yīng)酬。這日，賓童龍、梭篤蠻、錫蘭三國及印度部使臣，共是二十八人，各以土物求獻(xiàn)，素臣見是金銀像，卻不肯受。梭篤使臣道：“公相勿疑外臣以賄交也，曩時我國風(fēng)俗，皆裸處，不識衣冠制度，而信佛殊甚，諸番之奉佛教者，咸以我國為樂土。二太大師兵臨恒河，下令我國時，頒衣裳之制，國人尚不肯從。后來天使再三勸導(dǎo)，且五印度盡革舊俗，不由不改變制度。如今不過十幾年，國人悉遵圣教，覺得從前獸處無論，實(shí)在可羞可愧！國中頭目思念公相，以為不遇公相，便終身不得為人。感激之至，無可報告，故將佛寺中毀剩的金銀佛像溶鑄自己形容，持獻(xiàn)公相，以志依戀之誠。各國聞知此舉，爭相仿效，所以一同進(jìn)獻(xiàn)。公相若勿賞收，則通國之人死無日矣！”素臣因令收起。另備贐儀二十六分，差人分致。各使臣紛紛回國，均令文龍諸人送行。

　　素臣舊疾時作時愈。是年，素臣子侄中南榜者二人。十五年，會試聯(lián)捷，殿試二甲，并授庶常。十六年，文龍又奉兩廣之命，文麟授禮部尚書。文柔、文訥均以監(jiān)察御史巡按各省。文鷹、文鯉、文謹(jǐn)、文館以京察照例注升。二年之中，素臣復(fù)添十三孫、十曾孫、三孫女、兩曾孫女。

　　十七年三月，天子以太皇太后病勢日增，急召素臣入朝，出裕陵圖，指示群臣道：“高皇帝以來，合葬皆惟一后；今裕陵隧道，一室一通，此皆先朝內(nèi)臣所為，不合祖制。”素臣對道：“慈懿乃皇祖冊立，附葬裕陵，禮固宜之；然太皇太后鞠育圣躬，公義私恩，兩不可廢，特通隧道，以待今日。雖當(dāng)日內(nèi)臣所為，而亦廷臣不能糾正之過。成事不說，遂事不諫。今欲遵古制，而無敵以塞隧道，慈懿奉安左方，于義亦有未宜；若復(fù)遷正梓宮，又非所以妥先靈。臣以太皇太后萬歲后，以合葬為是。”天子道：“朕意頗覺兩難，得素父一言，事可決矣！”乃命英國公張懋督視山陵。令素臣朝夕在閣，以備不虞。

　　是日，大醫(yī)出來，述知太皇太后脈息已絕，勢在垂危。天子勿敢稍離。素臣、劉健、謝遷、東陽、大夏、文升及翰林育四員，宿于東閣。將近黎明，只見懷恩隨兩小內(nèi)監(jiān)飛奔進(jìn)來，諸人倦眼朦朧，大吃一驚。正是：

　　母儀天下垂三代，噩耗中宵震萬方。

　　總評

　　覃吉見重于孝宗，至讀《蒿里》經(jīng)而詭詞以對，其人品不在懷恩之下。書中專為此等處彌補(bǔ)缺陷，故于其卒也，天子親臨其喪；而宰相哭之成疾。是加一倍寫法，不得謂其用情之過。

　　君子小人之進(jìn)退，關(guān)于國事之興衰、天下之理亂。其人而為君子，雖閹豎亦足以大用；其人而為小人，即科目世家，未嘗得免于誤國。成化年間，內(nèi)臣如覃吉、懷恩，可用之材也！唯身辱刑余，必得賢人、君子相輔而行，然后有濟(jì)。假令商彭不罷，安吉不相，朝多正士，而吉、恩左右其間，區(qū)區(qū)汪直、繼曉之徒，誠何能為？一則自嘆其老，徒結(jié)潛邸之知；一則不附汪直，攻斥妖僧，自揣不足濟(jì)事而致嘆外廷無人。嗚呼！冤矣！此書專彌成化間陷缺，既極表懷恩。不得不特重覃吉。而此時之素臣，伊何人？斯乃至悲結(jié)于中，懨懨久�。咳酥�云亡，邦國珍瘁，益關(guān)系者大也！安得以其內(nèi)臣也而忽之？

　　歌謠稱頌素臣，而素臣不欲呈覽，以明功則歸君，臣無尸功之理。此處頗疑素臣之量不廣。而如此遇合，猶介嫌疑，更覺其用情之偽。不知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水夫人之教，素臣固不敢違也。素臣以布衣受知十年，而作首相又十年，而天下大治。此其功名震主，非比前代出將入相之徒，僅以削平禍亂為功名者。設(shè)非時示謙德，不幸而真召唐虞之軌，天下后世其謂之何？故素臣之不居功，非偽也、非不廣也。身處其地而實(shí)有不敢居功之勢也！然天子垂危猶引昭烈屬武侯一語。嗚呼！豈臣斯樂聞哉？

　　前回水夫人教素臣保泰持盈之道，素臣面奏數(shù)事，加祿一條已在其內(nèi)。此則定制四倍，故不犯復(fù)。

　　”尊官無所取于卑，卑官無所取于民”一語，實(shí)為致治之本。然例定俸糈，有幾斷無；身為民上，而量柴稱米，日以食指眾多為慮者，非圣明洞察，安得體貼人情，驟加以四倍之多耶？古今變法之壞，皆朝廷無體，群臣之實(shí)致之耳！

　　”黃金一萬，白金十萬，文府屢受其賜”。出自內(nèi)帑，宜若不足。然觀明世，中涓、監(jiān)軍、榷稅、督礦、采貢，縱虎狼之欲，而飽攫以歸者，何止數(shù)千萬萬！一旦弊政悉除，正供歸于上，而有余留于下，移內(nèi)城之私積，以供圣主之賞施挹注，固自不窮，豈夸張其事哉！

　　周太后之喪，年月悉依正史，而合葬一事，揆之當(dāng)日，孝肅不悅。慈懿先祔之意。則內(nèi)臣仰體圣母，特空隧道，雖背用制，亦時勢之所迫，不得已而為之者。然以素臣當(dāng)國，天下治安，圣主賢相之朝，而示后世以非禮，此白圭之玷，日月之食也！讀者數(shù)典不忘，必且指的疵繆，故申以素臣一論，以見王道必本人情，執(zhí)中可以行權(quán)，不得謂為太平之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