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回 馬為月老侄得嬌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
文畀慌忙拉緊韁絲,伏在馬背。那人道:“你這孩子不會騎馬,倒要在此闖道。”又一人道:“看他年紀(jì)甚小,驚得這樣,像是失了路的。”兩人攔住文畀,后面車子已上來,車中人似乎聽見,掀開簾子,露出半面,把畀郎仔細(xì)看過,旁邊還有女子坐著。車中人間他說道:“誰家小后生,像是不會騎牲口的?”重復(fù)掀簾,吩咐馬上人道:“你們不要亂喝,跌下了馬,倒不方便,不如聽他去罷。”文畀初則聽了馬上人的話,好不耐煩,欲待與他搶白,不知是什么人,怕他用武。便只顧著這匹馬,要跑開去。揚起鞭子,卻又下敢打下,進(jìn)退兩難,嚇得面紅耳熱,絕不則聲.忽聽率中吩咐,心始放下。此時馬已讓在道旁,車已上前。文畀正等另覓路徑,那馬頭也不回,只顧跟車而走。原來駕車者有一牝騾,文畀騎的紫騮,是一牡馬。車跨上轅的家人,盡力打來,車中又復(fù)止住,文畀怕跌,無法可施。
走不多路,已見城墻,望著前面數(shù)騎入城,轎車亦入,文畀也只得跟進(jìn)。一直大街,約有半里光景,一座府第,絕大排場,只見車馬由正門而入,暗忖:是何衙門,倒與京中踢第仿佛?右邊一帶露出紅墻,圍著殿宇。文畀正要問個明白,那馬肚帶已松,險些吃跌。仍然緊扳鞍鞒,由他走踱,早已進(jìn)了府門。因恐犯了衙門規(guī)矩,愈加著急。那馬上的人,已下馬走出,看見文畀面紅頸赤,滿頭是汗,不禁發(fā)笑。偏是這馬要吃起水來,而道左旁擺著洗衣水盆,馬竟就盆而飲,立住不動。文畀弄得沒法。眾人出聲大笑。因向那笑的人道“快替我拉一拉開。”一人道:“你這孩子倒也好笑,不會騎馬,只好由他去了,誰替你來拉?”文畀聽了好氣,雙手緊捧韁絲,汗流滿面。不防馬蹄一起,水盆順勢翻倒,連衣服翻出在外。馬已著驚而跑,沖入儀門之內(nèi)。將近大堂。堂簾拉上拴住乃騾,馬又歡喜跳躍,緊傍身邊,撫擦聞嗅一會,直到大堂之上。文畀急得魂不附體。后堂走出人來,執(zhí)著鞭子要打。文畀大喊諭“不要打它我要跌了。”那人住手,細(xì)看文畀,哈哈大笑。問道:“你是那里來的?怎跟著到這里胡鬧?這是什么所在,快走下來!”一頭說,一頭就來拉定高頰襷,馬上不動。文畀扒了下來,魂靈方始上身,還只管汗流氣喘。那人把馬西過東廊,拴在柱上。文畀問道:“我因怕跌,聽馬入城,不期到此,實未知這里是何所在!”那人道:“看你像個讀書子弟,原來是不識字的!方才進(jìn)門時,那懸著的匾對,你豈未見?還怎問的?”文畀道:“并未見有匾對。”那人道:“方才你闖了夫人的道,看你俊俏后生,知是讀書人家出來的,所以饒你。如今跟了進(jìn)府,咱們公爺已經(jīng)知道,停會你知曉得了!”
文畀摸不著頭腦,還要問問。那人道;“咱這府里.是天下第一家世家,誰人不知?有你這傻貨,沒些來由撞撞進(jìn)來,真正笑得教人!”文界被他奚落很不耐講聽說天下第一家,忽然想起昨晚在店,錢庶母曾說,今日要過曲阜縣境,莫非這城就是曲阜城?這府中必定是衍圣公府了,所以他說公爺。想了一會,暗暗好笑 怎騎在馬背上,如此糊涂?國記起方才情景,著實惶愧。又想:這些家人們的調(diào)笑,殊屬可惡,不如瞞著到底。他夫人必定告訴圣公,待他請我進(jìn)去,然后說明來歷來遲。因在堂上踱來踱去。忽見兩個小丫鬟傳話出來,說:“公爺叫請闖道的后生進(jìn)來相會。”那家人遂向文畀道:“公爺請你進(jìn)去,快隨我來。”文畀暗喜:“此必夫人之意,相見之后,定有機(jī)緣。”即忙跟他進(jìn)來。圣公立在客廳階下,文畀趨前一揖,圣公讓進(jìn),固請上坐。文畀辭上再三,然后告坐。圣公問道:“適間拙荊同著小女娥青,從族人家賀喜回來,說起在城外遇一小學(xué)生,看他不會騎馬失路的光景,捧著轡頭,聽馬走踱,逕跟入府。本爵冒昧請見,請問小學(xué)生臺族貴鄉(xiāng)?是何名氏?適從何來,乃至馳驅(qū)失范?乞示其詳。”文畀見圣公詞意尚是謙沖,惟以小學(xué)生相呼,未免輕量已甚。遂把家人們屢次奚落、數(shù)說、嘲笑,一種可惡之狀,一齊說將出來。登時變色,拱揖答道:“小生姓文,自吳江送眷進(jìn)京,途中以困于輪輻之故,偶然騎馬,不期相失。小生不善控馭,縱其所之。馬喜同群,以致闖入夫人前導(dǎo),較為從者所叱,是以跟蹤入府,小生惶懼異常!眾紀(jì)綱明知小生失路,任意揶揄,幸獲夫人轉(zhuǎn)達(dá),辱荷見召,伏望恕其無知之罪!公爺世守林廟,禮樂之宗,執(zhí)事生徒,英才濟(jì)濟(jì)。未審何者為大學(xué)生?何者為小學(xué)生?將以學(xué)業(yè)分科乎?抑專論年歲乎?倒要請教明白?”
圣公見話有因,疾忙改容,起來告罪道:“頃間不知族貴,遽相輕視。自愧肉眼,唐突高賢,幸勿見罪!既是吳江文氏,則拙荊母族之姻婭也。敢問親翁何以到此?貴眷現(xiàn)在何處?”文畀聽得姻婭二字,方想道:“全氏表叔乃圣公僚婿。”因陪笑答道:“公爺系小生長親,如此稱呼,卻不敢當(dāng)。”圣公道:“公相子孫眾多,親翁尊人是第幾行?”文畀起立,對道:“家父表字云從,小生上有八兄,因家母回南拜壽,事畢旋京,在路與甘四叔并騎前行,突遇一虎,家叔縱鞭追趕,小生落后,以致到此。此時家眷,諒在前站矣。”圣公愕然良久道:“如此說來,親翁正是前年舉神童的,已授編修。怪道……”說到此處,便住了口,沉吟良久,接說道:“聞親翁與計四叔,并庚先兄長君,三代同年月日,都是太君壽誕,且自幼即有異夢:一夢龍,一夢虎,一夢馬,卻記不清親翁何夢。聽說公相占過神數(shù),三夢并為婚姻之兆。今親翁因騎馬失途,以至到此。令叔父逐虎,與親翁相失,皆非偶然。方才拙荊說起,昨日得了異夢,有人騎馬進(jìn)府,故途中相值,即已留心。及聞親翁之馬跑到堂上,遂確信此夢應(yīng)在親翁身上。想親翁所夢,必定是馬無疑了!”文畀似信不信,也沒答應(yīng)。圣公尚欲有言,只見家人進(jìn)來報知,縣尊來拜。圣公向文畀道:“這知縣是同族兄弟,親翁無須回避。”兩人起立,迎出階前,縣尊已進(jìn)來了,彼此通問,圣公代文畀述明?h尊大喜道:“不圖今日得晤鎮(zhèn)國公文孫,萬分僥幸矣!”縣令與圣公商議林廟歲修應(yīng)發(fā)公用、應(yīng)雇夫役數(shù)目,圣公即命擺酒,向文畀道:“今日駕臨,倉卒之中,簡慢已極!尚屈系翁暫留一二日,暢聆謦欬。貴眷已在前途,即煩縣尊回衙,撥幾名干役先行馳報,以安太親母之心,可也!”文畀謙謝,酒已擺上,文畀不肯首坐。曲阜縣道:“弟于此官,如尊府六叔之在吳江,令叔不當(dāng)客于府中,弟自無上坐之禮矣。”文畀不得已,告僭人坐。三人細(xì)詢家常,笑言款洽,已是掌燈時候?h令道:“今夜尚有應(yīng)治官書,不及久留,明日當(dāng)更奉陪。”起身告辭。圣公又把通報家眷之事,諄諄囑咐。兩人送出屏門,待其上轎。然后進(jìn)來。圣公就留進(jìn)內(nèi)書房,洗盞更酌,殷勤勸酒。探以經(jīng)史疑義,文畀家學(xué)淵源,如灌河決溜,滾滾不窮。李夫人在隔壁,竊聽得心花朵朵開放,暗忖:我妹子夸舅氏一家,個個詞宗,非虛語也!
次日清晨,圣公陪往圣廟,文畀謁圣畢,詩情勃勃。圣公預(yù)備下筆硯花箋,即請留題。文畀謙遜一番,握筆而題道:
巍巍闕里五云間,道德光華氣蔚然,
幸入宮墻依宇下,恍聞詩禮訓(xùn)庭前
朝懷東魯三千里,夜夢南天十四年,
此日摳衣親拜舞,余生栩栩樂無邊。
圣公見其振筆直書,有如宿構(gòu),字法秀勁,筆筆楮河南。圣公待其書完,忙接過諷詠,覺情文交至,于無可形容處形容出來,與歷來名人所題,另是一付杼柚,不覺贊不容口。文畀謙遜了一會,走出殿除,從廊下穿去。圣公過去指疾,這是詩禮堂,這是唐槐。文畀討過筆硯,就題詩禮堂:
庭訓(xùn)親承獨立時,導(dǎo)聞何事叩吾師;
相攸當(dāng)日無他格,學(xué)禮閑來涌白圭。
因在花箋上接題唐槐:
采果唐槐氣郁蔥,羨他千載受春風(fēng);
愿為一寸階前草,長在尼山雨露中。
圣公道:“觀此詩,可見親翁仰止之極思矣!”因復(fù)領(lǐng)看檜樹,文畀復(fù)題:
無枝無葉不輪囷,為愛當(dāng)年手植人;
一段燼余三尺木,普天萬古頌長春。
圣公擊節(jié)道:“如此出奇,何患枯寂?字字切合,真作手也!”因復(fù)謁顏子廟,題云:
陋巷巍然在,終身好學(xué)功;
千秋樂不改,萬世教無窮。
年盡希難老,家誰慕履空?
豈知庸玉汝,大造有神工!
文畀愈寫愈高興.圣公愈著愈佩服,道:“親翁造作,突過前人。家學(xué)淵源,自不消說。只是二氏禍興,圣教晦塞已久,天生公相,崇正辟邪,使后世復(fù)睹昌明之盛。而親翁佳什,又實是足以表揚美富。就此數(shù)詩中,有關(guān)盛衰之氣運,自當(dāng)冠請前人題詠之上,什襲藏之!”文畀愧謝不敢。
圣公攜詩一同出來,帶走帶看,十分得意;氐絻(nèi)書房,用過午膳,圣公請文畀隨意歇息,告使入內(nèi),將詩遞與李夫人觀看。
夫人自幼嫻詩,接過花箋,逐首看來,愛其楷法秀勁,十分歡喜。娥青在旁,不加贊語。
夫人看完,特將詩禮堂一首反復(fù)吟玩,對圣公道:“文郎真有心人也,求婚之意,已見于此。且此娥育恰合,這是天緣巧湊,不可當(dāng)面錯過!”娥青聞言,進(jìn)入房內(nèi)。
原來李夫人因自已無女,怕詩學(xué)沒有傳人,娥青是圣公嫡堂兄女,聰敏機(jī)警,夫人愛如己出。九歲失恃,圣公領(lǐng)了過來,夫人盡心教訓(xùn)。到十四五歲,詩詞居然成家。東陽長女為遺珠媳婦,夸揚文氏子孫博學(xué)高才,圣公夫婦久已傾倒,欲為娥青擇婿。只緣素臣子孫都是生下地就定了親的,不好造次。要托全身為謀,未有機(jī)緣。
此時見文畀绔年玉貌,愈切攀援,因借題詩,以試其才。及李夫人看詩,結(jié)婚之意已決。圣公道:“夫人所見誠是。待我出去,就與他說明何如?”夫人道:“這卻不妥,還是修書與我妹子,請妹丈作媒,才是大方。此詩妙在引用南容,絕不牽強(qiáng);彼又未知娥青是咱們猶子,天然湊合。則求親允親,均應(yīng)出之有意無意之間。不如說我尤愛此詩,欲其另眷一通,不設(shè)花箋。彼心會意,出信物以書其上,不盟誓而有盟誓。然后托全家執(zhí)柯,事無不諧!若當(dāng)面討婚,則彼此皆自輕矣!”圣公點頭稱善,出對文畀說:“拙荊贊頌諸作,心悅誠眼。尤愛此詩禮堂一絕,深情繾綣,遠(yuǎn)勝千尺桃花。欲求親翁眷寫出來,日夕把玩,不知可否?”文畀覺其意,暗想:我若得婿娥青,此詩固若左券;即祖父不允,亦說吟詩禮堂之作,與婚姻無涉也。因便允許。圣公入內(nèi),命丫鬟送出筆墨注硯,卻獨少縑素。文畀暗忖:此亦有心。我連日厚擾,亦不可無以表意。因在貼身解下御賜雙鳳繡帕,楷寫前詩,交丫鬟送進(jìn)。圣公夫婦大喜道:“文郎真有心人也!”夫人兼愛繡帕,繡法既精,采頭又好,自已進(jìn)后房去交付。娥青靦腆收受,私下去諷詠把玩不題。
次日清晨,設(shè)席餞行,著家人隨護(hù),于十七日至桐城驛趕上家眷。
隔晚十六日,跟隨文骕家將已回報,文骕追虎,文畀在道,俱無蹤跡,把眾人俱嚇壞了。鳳姐更是哭泣不止,道:“怎三個同年月日所生,兩月內(nèi)俱有分離之事?文畀說二十四叔常夢虎,施郎常夢龍,自己常夢馬。如今眼見兩人都受龍虎之厄,文畀不會騎馬,亦必受馬之禍矣!”蛟吟及子女委曲勸慰,才得收淚,打發(fā)家將,多帶家丁,重去分頭查訪。這日忽得文畀,真如從天而下,喜不可言。只愁一文骕了。
當(dāng)下重賞孔家來人,諄謝圣公夫婦,吩咐馬夫緩緩而行。
十八日,宿荏平。十九日,宿高唐州。二十日,宿恩縣。二十一日,宿德州。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以待文骕,卻絕無消息。家將、家丁回報,在原路上,四遠(yuǎn)山林村鎮(zhèn)及曲阜縣城內(nèi)城外都尋遍了,并沒蹤跡。大家重復(fù)著急。文騏、文彪、文駿、鵲姐尤切憂心,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至景州駐宿;有王府官員在店守等,說二十四駙馬現(xiàn)在王府。鳳姐等俱大喜,各人心頭一塊大石落下。于是文鳳、文鰲、文騏、文彪俱赴王府,一則看弟,一則去拜涇王。
這涇王名祐橓,是陸太妃之子,因景王國除,分藩于此,系四位駙馬之叔岳,原要去拜見的。是日下店甚早,到王府中,日才過午。涇王同文骕出見,兄弟相逢,根問起來,方知其故。
那日,文骕趕虎,緊趕緊走,慢趕慢走。一日一夜,至次日早晨,趕有五六百里。在南留智北邊,趕入一大圍場之中。文骕暗想:虎入圍場,必難逃命,箭可得矣。因拍馬加鞭,直趕進(jìn)去。那知圍場中都是一班女子,那虎已被眾槍攆死,忽見男子跑入,便都發(fā)喊:“地面攔阻閑人的,都往那里去了?!”亂哄著來趕打文骕。文骕使起雙錘,一面架隔,一面喝道:“丫頭們休得動粗,那虎是我先射傷趕將來的,如今也不與你們爭虎,只消還了我那枝箭就是了。”那些女兵都發(fā)忿起來,罵道:“瞎眼的死囚!這是什么所在,敢于放肆,開口罵人,不怕砍頭的嗎?”各執(zhí)槍棒,直裹上來,把文骕圍在中間,亂搠亂打。南邊又跑來許多扎巾的男子,張弓搭箭,截住去路。
文骕暗忖:這丫頭怎當(dāng)?shù)闷鹞乙诲N?若不施逞本事,又怕受傷。見西南槍箭叢密,東北人少,便直沖過去。恰好碰著一個少年女子,騎著白馬,手執(zhí)雙刀。帶幾個女兵,從北而來。見文骕馬到,便砍一刀。被文骕手起一錘,將刀打落。輕舒猿臂,提將過來,夾在脅下。登時把一圍場的人都嚇出魂來,喝道:“那死囚,這是郡主娘娘,你死也死不及了!”文骕猛吃一驚。欲待放下,又怕逃不出去。定一定心想:既是郡主,這些男女必不敢放箭戳槍;我騎的是劣馬,只要沖出陣去,撩下郡主,連夜逃跑,便可脫禍。因把銅錘插入腰間,提著郡主,望南甩舞出來。
那些女兵內(nèi)侍,真?zhèn)不敢施放槍亂卻惱了帳中一位王妃,兩位公主?珩R持槍,直殺下來。王妃道:“反了,反了,若容這強(qiáng)盜白日劫了郡主去,還成個世界嗎?拼著我這一塊肉罷!”吩咐眾人:“休顧郡主生死,只要捉住強(qiáng)盜,萬剮千刀,替郡主報仇就是了!”眾人得令,并力上前。
文骕著慌,仍把郡主夾在肋下,拔出銅錘,招架槍箭。卻當(dāng)不起王妃、公主俱甚勇猛。自己肋下夾著一人,只用得一臂之力,如何招架?抵死遮攔了一會,被那少年公主一股紅綿套索兜頭套住,拉下馬來。王妃急喊:“眾人休放冷箭,如今是要顧郡主性命的了!”
文骕此時無奈,率性把郡主攔腰緊搿,喊道:“我實不知是郡主,怕傷自己性命,以致冒犯到此地位,實顧不得了!我的性命,便是郡主的性命,你們苦用刀斧來砍,我只用力一搿,郡主就沒命了!”眾人面面廝覷,不敢動手?ぶ鞔罂薜溃“母親、姑娘休顧我性命!我受這強(qiáng)盜之辱,生不如死,只求剮這強(qiáng)盜,替我報仇就是了!”文骕面如土色。王妃垂淚沉吟。
只見眾人齊喊:“王爺來了!”那王爺喘吁吁的下了馬,向年長的公主說道:“妹子,怎這樣世界有這等怪事?”一頭說,一頭看文骕,即失驚道:“你是文駙馬呀!怎做起強(qiáng)盜來?”王妃驚問:“是那個文駙馬!”王爺指著幼年公主道:“便是侄女的駙馬。文骕是素父末子,素父家教,怎有這等敗類?快些放手!這是要見駕的事,也不能便處置你的了!”那幼年公主羞得滿面通紅,急得滿眼流淚,如飛奔回帳房。文骕把郡主放開,王妃公主扶起,亦領(lǐng)入帳房。
文骕解去紅綿套索,爬將起來,拂拭灰塵,向王爺深深一揖道:“叔岳大王在上,容侄婿一言!侄婿昨日自濟(jì)寧起旱進(jìn)京,途遇猛虎,射中其腹;Ъ,是欽賜的金批御箭,不敢失落,故直追至此。不知這圍場內(nèi)皆是女人,冒昧突入,被女兵鞭打。侄婿說:‘我不爭虎,只須還我原箭。’女兵不由分說打罵交加,截住去路,要殺要砍。侄婿欲待動粗,怕傷女兵性命;若不動粗,又怕傷自己性命。正在兩難,恰值郡主一刀砍來,侄婿將錘隔落,趁手提過,沖出圍去。意在禁住眾兵槍箭,得脫重圍,便把郡主撇下。卻不知是叔岳的圍場,也不知所提者是叔岳的郡主。如今求推侄婿父兄薄面,情愿向郡主前叩頭服罪,恕其無知冒犯。若一至駕前,則佳好之罪,或得見原于皇上,聽不得見原于父兄!侄婿寧碎骨于叔岳尊前,不敢動祖母及父兄之怒也!”
王爺問眾女兵:“駙馬爺這些話是真的嗎?”眾女兵知是文駙馬,小公主又現(xiàn)在帳中,誰敢添言造語?內(nèi)中還有小公主的宮女,一發(fā)害怕,便先承認(rèn)說:“駙馬爺?shù)脑,句句是真的?rdquo;宮女也俱承認(rèn),但說:“那時若知道是駙馬爺,宮女們便再不敢放肆了!”王爺吩咐內(nèi)監(jiān):“先送駙馬爺至府。請白駙馬陪著,寡人隨后便來。”內(nèi)監(jiān)去抬銅錘,卻拿不起。兩人共舉,方抬了起來,滿面失色。請文骕上馬,簇?fù)矶ァ?/p>
王爺進(jìn)帳房。把文骕之言述了一遍,道:“寡人已問過眾宮女,說句句是真。是他射傷的虎,只求還原箭,我們還不依,打罵交加,要砍要殺,他就明知是郡主,為一時免禍之計,也怪他不得!若告到皇上跟前,怕沒有便宜討得出來!他因怕動父兄之怒,情愿向郡主磕頭服罪?ぶ鞑槐阋娝钕蛸t妃前服禮,令宮女們磕頭服罪以答之,把金批御箭還了他,撇開這事罷!”王妃道:“妾身與姑娘俱在這里商量,沒個法兒。妾身父母與姑娘翁姑合家性命,俱是文老伯救的,他就有不是,也不便與他計較;況且還礙得皇上、兩立及侄女的分上!但只郡主執(zhí)性,雖駙馬不愿報仇,卻以死自督,說被文駙馬提來搿抱,斷無面目偷生人世!郡主的執(zhí)性,是大王知道的,方才交給小公主,先回府委曲勸他。將來日子正長,如何防備得許多?看文駙馬相貌武藝,正是女兒對頭,不忍傷女兵性命,存心仁厚可知,但已尚婚公主,堂堂郡主,豈有為妾之禮?除了這法,又難?ぶ餍悦,這卻是一件難處之事哩!”
王爺?shù)溃?ldquo;若提起素父,休說為郡主性命起見,便平白說與駙馬為妾,也報不來他的恩!單是賢妃的父母合家性命嗎?寡人的父母合家性命、不是素父,誰人能救?況唐堯二女,曾共嫁一鱞,也不是行不得的事,F(xiàn)在素父之妾,不是郡主嗎?我們且回府,看郡主之意若何。若決意輕生,便啟知太妃,再作計較罷了!”
于是一齊回府,先擺宴款待文骕,王爺致謝:“適間不知原委,語言之間,多有得罪!”文骕亦再三伏罪。
席散后。王爺進(jìn)宮、王妃說:“郡主之意已定,不肯偷生。”王爺因同大公主、王妃,齊見太妃,啟知此事。這太妃便是陸太妃,王爺便是涇王祐橓,王妃便是白玉麟之女,陪文骕的駙馬,便是玉麟之子白圭,年長公主,便是太妃親女、白圭之妻。太妃六十壽誕,婿女俱來慶祝,小公上亦奉天子之命而來。因太妃、玉麟飛武,故涇王妹妃俱嫻武事,設(shè)此圍場,獵取禽獸,以致惹出這段事端。
當(dāng)下涇王復(fù)說:“若太妃娘娘許給此姻,卻也有天緣在內(nèi)。文駙馬于昨日在濟(jì)寧起身,途中不遇虎,怎今日就得趕至此地?那虎又豈有不向山野逃跑,肯反進(jìn)圍場送死,豈非天緣?”
太妃道:“你岳父一家性命,俱由素父保全;先帝幽禁木籠,全虧素父援救,其恩固大。即我老身,若非素父,至今一海島中老嫗而已!以一女酬恩,豈為過耶?況公主德性寬洪,與孫女又極相好。文駙馬現(xiàn)愿叩頭伏罪,將來夫婦妻妾間,自必和順。孫女有七八位母姨俱嫁文家,更不愁無人照拂。此天緣,亦良緣也!當(dāng)速令駙馬作伐,不必遲疑!”
涇王等遵命,即托白圭撮合。文骕道:“侄婿聽無不從,但須皇上及家父作主。侄婿進(jìn)京,自必力求家兄轉(zhuǎn)奏家父,皇上處則須叔岳奏知也。”白圭回覆。涇王一面啟奏,一面請?zhí)髟ㄖ叔、貴妃,便去懇求小公主,小公主含羞應(yīng)允。至夜,復(fù)大排筵宴,款待嬌客。豈知郡主輾轉(zhuǎn)思量,在眾人前受此大辱,即因舊恩,不思報復(fù),豈可反事兇人?定了主意,捉空懸梁,竟行自縊。正是:
白虎初從圍內(nèi)死,紅鸞又向閣中亡。
總評
素臣一數(shù),已將文施后事盡情透露,卻并未于數(shù)外添設(shè)。而是日是時又恰宜占得此數(shù),此謂人巧極而天工錯。
圣公問文畀一段話,明為三人總提立柱;妙以“似信不信,也沒答應(yīng)”八字。圓虛而靈活之鏡花水月,無一痕跡可尋。
寫文畀不會來馬,細(xì)板、足極、亦趣極。人有人趣,馬有馬趣,各極其妙。如就盆飲水,踏翻水盆,連衣翻起,著驚而跑,喜乃騍馬,緊傍、挨、擦、聞、嗅而行,竟跑進(jìn)府,直入大堂,皆馬趣也;由馬走踱,“替我拉開!”滿頭是汗,緊扳鞍鞒,只怕要跌,喊“不要打!”兩手緊捧,汗流滿面,魂靈上身,板成一片,坐不下去,皆人趣也!竊恐顧虎頭寫生,未必有此筆筆添毫之技。家人稱“孩子”剛聽之,圣公稱“小學(xué)生”則不悅。以家人不足較也。不特不足較,并不敢較;一較便恐打馬,便致跌壞手腳。仍是寫文畀不會騎馬也。
敘木盆一事,令眾人發(fā)笑者,媚之也;恐其打馬而即立以自解,并作擔(dān)語,以發(fā)其關(guān),非媚而何?此寫怕打馬之極致,則亦寫不會騎馬之極致也!
家人云:“怎不識字?”文畀云:“何曾見甚匾對?”此寫怕跌之極致,則亦寫不會騎馬之極致也。不特不見匾對是怕跌;即忽然想起亦是怕跌。否則一進(jìn)城便有衍圣公在心,何至到其府尚不知,聞公爺而尚不知,直至說出“從古第一家”而后想起也?自文骕一去而刻刻怕跌,即入城而不知為曲阜之城;入府而不知為圣公之府矣。然則“忽然想起”仍是寫文畀不會騎馬之極致也。
問:文畀任家人輕薄,絕口不提官位,亦是寫帕跌,寫不會騎馬否?曰:非也!文畀秉素臣家教,自無以腐鼠嚴(yán)人之事。若因怕跌而不提,則平日必開口便提,而豈素父之子性哉!且文氏一家?guī)拙甙俟僦唬砸晠^(qū)區(qū)一職如芥子,然非被“小學(xué)生”一激,亦必不“下官編修”脫口而出也!豈如鄉(xiāng)里小兒驟得一官,即滿口官腔者耶?
文骕入圍場,若如鄉(xiāng)里小幾,開口便吐字腔,則斷無此一場大亂矣!亦由夙秉家教之故。以天子之婿、公相之子,至生死急迫之時,猶絕口不提官閥,總緣平時沐浴觀感,無非重天倫、輕勢位、篤至性、廣仁術(shù),之善政善教,惻隱既切羞惡復(fù)深。一提官閥,便得罪父母,辱沒家聲,故直至涇王認(rèn)出,方始求推薄面,且寧碎骨于王前不敢重祖母父兄之怒。孟子曰:“所惡有甚于死者,此也!”寫素臣家教之嚴(yán)之善至此,方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文骕被擒必用小公主紅棉套索,隨手涉趣之筆。
一提素臣,而王妃、涇王、太妃即無不百怨皆空者,德之感人如是。古人有黃河如帶,泰山如礪之誓,惟素臣足以當(dāng)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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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六回 戀女尼淫僧藏庵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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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回 大總裁私意污文
- 第一卷 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 灑雪堂巧結(jié)良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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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 淫婦背夫遭誅 俠士蒙恩得宥
- 第一百三十回 麗卿夜戰(zhàn)扈三娘 希真晝逐林豹子
- 第八回 白素云兩番探虎穴 黃衫客一怒掣龍泉
- 卷之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jī)中機(jī)賈秀才報怨
- 第99回 花和尚解脫緣纏井 混江龍水灌太原城
-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圣除魔
- 南山經(jīng)第一
- 第八十三回 捉奸情賊母教淫女 論親事悍婦的迂夫
- 第一百十六回 錯里錯安貴妃五更拼命 疑上疑文丞相一旦驕人
- 第二十一回 護(hù)法設(shè)莊留大圣 須彌靈吉定風(fēng)魔
- 第一卷
- 敘
- 卷三十一 張福娘一心貞守 朱天錫萬里符名
- 第二十六回 干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 第001回 李節(jié)度拜佛求子 真羅漢降世投胎
- 第二十三卷 金海陵縱欲亡身
- 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兩窟俱空 君囿臣囿四靈威集
- 第一百三十八回 九子奪魁會元復(fù)歸門婿 百丁介壽男女尚軼外孫
- 第一百三十九回 四靈護(hù)賢母榮歸 百詩頌圣君盛治
- 第一百四十回 哭覃吉素臣發(fā)病 看余詩末子封侯
- 第一百四十一回 素父思親成疾教子孫絕欲三年 圣君盡孝垂危聞冰淵忽驅(qū)二豎
- 第一百四十二回 馬為月老侄得嬌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
- 第一百四十三回 百世推恩侯伯子男遞衍 干秋異數(shù)君臣后妾同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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