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回　唐三藏禮佛求經(jīng)　孫行者機(jī)心生怪

靈虛子聽了三藏在家出家,了明大乘功行之說,乃問道:“老師父,我弟子也略明一二,但不知老師父如何了明?”三藏乃誦出七言八句說道:

“大乘功行豈難明,掃盡塵凡百慮清。

晝夜綿綿無間斷,工夫寂寂不聞聲。

任他魔孽眸中現(xiàn),保我元陽坎內(nèi)精。

煉就常請常凈體,明心見性永長生�！�

三藏說畢,靈虛子大笑起來說:“老師父,詩中大義,即是弟子一般無二。湯沐已備,且請洗裕”三藏乃同行者等沐浴了,俱在靜室打坐。靈虛子卻與三藏講論了一會,各自取靜。

靈虛子乃想道:“如來信比丘僧薦引,許我保護(hù)真經(jīng),叫我莫要說破。我看唐僧,雖然莊重,駕信三寶。這幾個徒弟,蹺蹺蹊蹊。雖說那八戒老實,可以取得經(jīng)去。只恐孫行者,那些降妖滅怪的雄心未化,方才夸逞神通,又未免動了一種怪誕。如來曾說不凈根因,便是此等。我方才以正相待,未得盡知他們真誠實意。如今且聊施法術(shù),一則看唐僧入靜,道行何如;一則著三個徒弟,靜中智慧何等?若是道行優(yōu),智慧廣,真經(jīng)取去,他們力量可保,我隨去也省幾分氣力。若是他們力量不能保去,可不費(fèi)我精神?少不得比丘僧到處舉薦我,我必要扯著他前去助幫一二。”靈虛子想了一會,只見唐僧師徒們各入靜定,靈虛子乃變了一個老鼠,先到三藏身邊。他見三藏閉目跏跌而坐,呼吸綿綿若存,當(dāng)中寂寂不亂,乃把爪兒抓三藏農(nóng)膝。三藏那里驚動,尤如打成一片真金,那色相莊嚴(yán),無增無減。靈虛子暗地夸揚(yáng)道:“好一個修行和尚!”卻去試行者。見行者雖盤膝閉目,卻扭扭捏捏不定。只見八戒呼吸村粗,沙僧氣息沉靜。靈虛子乃去把八戒耳上一抓,八戒驚叫起來道:“一路辛苦,方才喜到一靈山腳下這等一家善地,如何老鼠成精?”

這靈虛子只知試八戒,卻不知孫行者是個精細(xì)猴王,平日既有幾分手段,他的智慧也有幾分明徹。聽見八戒罵老鼠,他把眼睛路看,便看見老鼠是靈虛子假變,乃忖道:“優(yōu)婆塞也是如來弟子,怎么假變老鼠戲弄八戒?想是試探我等禪心、我如今也弄個神通,戲弄他一番�！蹦斯室怊�呼,拔了一根毫毛,變了一個黧貓,從天窗跳將下來。靈虛子見了笑道:“久聞孫行者神通廣大,智慮千般。我家那有黧貓,便是鄰屋也少。我此法身莫要是他嚙破。”乃復(fù)還原坐,依舊行那靜功;限脧著黧貓,看他作何究竟”。行者見鼠復(fù)還元,仍是靈虛子。乃道:“此非戲弄八戒,或是道者元神出沒之狀。”乃攛出窗去,復(fù)還了身上毫毛。方才閉目入靜,只因他這一種精細(xì),動了一條寬頭,總是他日間向靈虛子夸逞名姓來歷。這宗根因,就於靜而未靜之中,現(xiàn)出許多怪孽。忽然如昔日鬧天宮的景象,闖地獄的情形,黃風(fēng)怪又猙獰現(xiàn)形,紅孩兒復(fù)猖狂作橫,牛魔王從前又弄神通,金翅雕轉(zhuǎn)到鴟張作耗,金箍棒這時難撐難打,翻筋斗此會偏拙偏遲。性子暴燥起來,大叫一聲:“師父呵你在那里?”三藏正在靜中,被行者喊叫一聲,便出了定道:“悟空,我在道者靜室中打坐哩。叫我怎的?”行者頃刻就明,啐了一口道:“精精做夢,又撞著冤家�！蹦前私�、沙僧也喊叫:“師父起來!” 三藏俱各喚明了,齊啐道:“真?zhèn)�做夢,又來割嘴。只道妖精又捉師父�！膘`虛子笑道:“真乃不凈根因。師父們?nèi)粢�上靈山,禮佛取經(jīng),還須洗心滌慮�！比�藏稅:“弟子正為此借寓老善信宅上,沐浴更衣,便是洗滌身心志念。”

師徒過了一宵。次早靈虛子備齋,款待了三藏師徒。乃向三藏說:“老師父修省一日登山,我弟子先往雷音寶剎,赴佛會去也�！膘`虛辭了,出門先行。三藏隨換了潔凈衣服,披上錦襕袈裟,戴了毗盧圓帽,手持九環(huán)錫杖,待靈虛子出了門,便與行者等拜辭廳堂之上,出門直走靈山大道。師徒們走了半日,遙望靈山腳下,樹木森森;鷲嶺峰頭,云霞燦燦。漸次行來,見鶴鹿之蹤滿道,鸞鳳之韻飛空。三藏問道:“悟空,雷音寶剎,你說曾到,尚在何處?”行者答道:“師父,那前面林里顯出來的瓊宮紺殿,不是雷音寺了?”三藏方才舉目觀看,果見:

梵宮高出碧云天,朱戶金釘星斗聯(lián)。

七級浮屠霄漢里,三層寶殿鷲峰前。

鐘聲接續(xù)揚(yáng)清響,鼓韻鏗鏘次第宣。

果是靈山真勝境,祥光擁護(hù)大羅仙。

卻說靈虛子留三藏在家,他先到寺來。見了比丘到彼僧說:“東土取經(jīng)僧眾已到,在我家下。那三藏色相莊嚴(yán),志念誠愨,真是取經(jīng)之僧。徒弟們道法力量雖然廠大,但恐還有些精修不到。我等既在如來前一力稱許保護(hù),若是他們德不純?nèi)?我等再欠力量,道途有失保護(hù),如之奈何?”比丘僧道:“我等還須稟白如來,求垂方便,少助法力�！闭f罷,乃上得大雄寶殿。正值如來登殿,比丘僧忙合掌望上稟道“東土取經(jīng)僧已到山腳之下,靈虛子觀其來意,俱各志誠。但恐其間尚有精修不到,仰望大慈,俯垂成就�！比鐏淼�:“吾門中惟觀其來意,若是志誠,應(yīng)當(dāng)付與真經(jīng)。若是精修末到,必定也要汝等扶助去路。”比丘增道:“謹(jǐn)奉佛旨。只是弟子與優(yōu)婆塞力量微淺,還來慈悲方便�！比鐏淼�:“汝二弟子,丁寧再三求告.也是為此真經(jīng)美意。但吾門雖有過去、現(xiàn)在、未來三等道岸;然過去的休思,未來的休望,只憑這現(xiàn)在。這現(xiàn)在的,亦聽其來。若先存意念,是謂成心,非修道者之所行也。汝二弟子,既堅意求充滿道力,吾今添汝一聲聞功德,一圓覺實行。待真經(jīng)去日,再有傳教汝等�！北惹鹪雠c優(yōu)婆塞合掌稱謝,方欲退散,只見雷音寶剎大門把守大力神王,報入正殿說:“東土取經(jīng)僧眾到在門外,不敢擅入,特此報知�！比鐏砺牭�,乃令比丘僧等召三藏人殿。

卻說三藏見了靈山佛寺,遠(yuǎn)遠(yuǎn)從山腳下一步一拜,拜到山門。抬頭一望,只見山門之上,懸一大扁,上寫著“前雷音禪寺”。豬八戒見了,笑將起來說:“佛爺爺呀,走了許多年,受了無限苦,今日也到了地頭。”不顧師父、師兄,大踏步往山門就走。行者忙喝住道:“呆子,此是何處,如何鹵莽,不行禮法?”八戒道:“我一路來,那里不行些禮法?”行者道:“你行甚禮法?眼見的佛爺在上,師父在前,怎么越禮搶前?”八戒道:“老豬一路來,遇著齋飯,行吃禮;撞著妖怪,行打禮;便是有幾包兒襯錢,也行個收禮:何嘗不行禮法?”三藏聽了道:“徒弟莫要多言,斯文謹(jǐn)言些�！闭�才教訓(xùn)八戒,只見比丘僧十余眾在山門下。三藏見了,鞠恭上前道:“弟子玄奘,乃是奉大唐國君旨意,前來求取經(jīng)文的。要謁見如來�！北姳惹鸬�:“佛爺已知圣僧到來,令我等迎入�！蓖醪刂皇呛险菩卸Y。

當(dāng)下二比丘引著三藏師徒,到得殿階之下。三藏俯囪作禮,啟上如來道:“弟子玄奘,奉大唐皇帝旨意,現(xiàn)有通關(guān)文牒,到寶山求取真經(jīng),普濟(jì)眾生,永固國社。伏望我佛垂恩,俯賜方便,不辜弟子來意。”如來聽得三藏之言,又看了來文事理,乃啟金口,大發(fā)圣心,向三藏說:“吾久知汝遠(yuǎn)來取經(jīng),道路辛苦。安可令汝空回,已吩咐阿難查檢備下。但此經(jīng)文,超度四生六道,解釋八準(zhǔn)三途,未可唐突取去。造次來求,必須汝等各說出為何事求經(jīng),本何心而取?”三藏聽得,俯伏在地道:“弟子玄奘,為報皇王水土之思,祝延圣壽而來求經(jīng)。若說本何心,惟有一念志誠心來齲”如來道:“祝延圣壽,正與吾經(jīng)理合。既發(fā)一點志誠,經(jīng)文應(yīng)當(dāng)給汝。”乃問悟空:“為何事,本何心?”行者也百拜上言道:“弟子想當(dāng)年生自花果山一塊石,乃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動所出。今日取經(jīng),蓋為報答這蓋載照臨之恩。若說本心,弟子一路來,隨著師父降了無數(shù)妖魔,滅了許多精怪,皆虧了弟子。這心中機(jī)變,便是機(jī)變心來齲”如來道:“報答天地日月之恩,此經(jīng)正合。取得,取得。只是本一機(jī)變之心,這機(jī)心萬種傾危,這變幻無窮詭詐,如何取得�！蹦藛柊私湮蚰�:“你為何事,本何心?”八戒口中吃吃的,破了無數(shù)頭道:“弟子,弟子只曉的我娘生時,十月懷胎之苦,三年乳哺之恩。今日為報答爺娘養(yǎng)育恩來齲若說本何心,只有一點老實……老實心�！比鐏睃c首。又問沙僧悟凈:“你為何事,本何心?”沙僧稽首頓首道:“弟子不知其他,但只知天地君親師,五件大恩。天地君親,師父師兄們說去。只因隨師遠(yuǎn)來求經(jīng),但愿師父取得經(jīng)去。這一點恭敬心,無時放下�！比鐏淼�:“你二人俱從正念,取得取得。獨有悟空卻難取去�！�

行者聽了,急躁起來道;“佛爺爺呀。我弟子千辛萬苦,隨師遠(yuǎn)來,如何取不得?”如來道:“只因你本一機(jī)變,與吾經(jīng)一字也不合,怎么取得?”行者乃向如來前抓耳撓腮,打滾撒潑道:“弟子這機(jī)變心,縱不如師父的志誠,卻勝似八戒的老實。就是機(jī)變,也不過臨機(jī)應(yīng)變,又不是姦心、盜心、邪心、淫心、詐心、偽心、詭心、欺心、忍心、逆心、亂心、歹心、誣心、騙心、貪心、嗔心、惡心、瞞心、昧心、夸心、逞心、兇心、暴心、偏心、疑心、奸心、險心、狠心、殺心、癡心、恨心、爭心、競心、驕心、媚心、諂心、惰心、慢心、妒心、忌心、賊心、讒心、怨心、私心、忿心、恚心、殘心、獸心�！毙姓咭粴怆S口說出許多心。如來閉目端坐,只當(dāng)不聞。比丘僧到彼乃屈指說道:“悟空不可多說了。你說一心,便種了一心之因。種種因生,則種種怪生�！必i八戒在傍聽得行者說了許多心,臨末一句獸心,他便說道:“正是我悟空師兄,又不是狼心、虎心、狗心、牛心、蛇蝎毒蟲心。”比丘僧道:“八戒,還禁得你添出這些異類心。吾屈一指,便有一心之應(yīng)。汝等少說些罷�！毙姓吣俗×丝�,只是向佛爺磕頭道:“爺爺呀,可憐弟子萬水干山,辛勤苦惱,隨師到此。沒奈何,賞弟子幾卷兒去罷�！比鐏淼�:“吾經(jīng)本來一字原無,許多枝葉倒被你生出種種頭腦。只恐你取了經(jīng)去,道路之間,被這種種機(jī)心生變,不免又累別人�！毙姓叩�:“弟子金箍棒現(xiàn)有,筋斗云尚存。縱有妖魔,手段尤在,包管無礙�！�

如來笑道:“吾正為妝恃這一根金箍棍棒,褻瀆了多少圣真,毀傷了無限生靈。今日你這棒,當(dāng)繳還了在此,一路用他不著�！蹦私写罅ι裢跏樟怂�的棒。行者那里肯繳,還道:“爺爺呀,弟子這棒,輕易繳還不的。”神王道:“佛爺要你邀還,如何繳還不的?”行者道:“我這棒得的有些來歷,你聽我道:

這金箍,非凡棒,神通說來無限量。

只從大鬧水晶宮,忽見金光出海藏。

龍王贈我作奇兵,乃是一根鐵拄杖。

叫聲細(xì)了斗來粗,說道短些長兩文。

要小變做繡花針,要大就如杠子祥。

曾攜入地上天宮,也曾翻山攪海浪。

打怪蕩著一團(tuán)泥,降妖直教三魂喪。

堪笑八戒弄釘鈀,怎比如意金箍律?”

八戒聽了道:“你這弼馬瘟,夸你的金箍棒神通,怎么貶我的兵器?”神王道:“你的兵器,果然不如他棒。看來不過是把種地的釘鈀�！卑私涞�:“我的釘鈀,卻也有來歷。”神王道:“有甚來歷?”八戒說:“你聽我道:

說來歷,不敢夸,出在神仙大道家。

煅煉六丁真火候,琢磨九齒利狼牙。

輕重隨吾力量使,短長任我手頭拿。

神通舉處傾山岳,光彩看來燦斗霞。

前使蒼龍?zhí)胶��?后使猛虎躍山花。

魔王見了心驚顫,妖怪逢之骨也麻。

乾坤兵器真難比,今古槍刀也讓他。

任那金箍并寶杖,蕩著釘絕沒處遮。”

沙僧聽得道:你這囔糠,夸你的釘把利害,怎么笑我的寶杖?你那里知我這兵器非凡,也有些來歷�！鄙裢醯�:“你的兵器有甚來歷,也講出我聽。”沙僧乃說道:

“說寶杖,神通廣,不是凡間生草莽。

出在廣寒宮里來,一枝丹桂靈根長。

仙神伐下削成條,兵器叢中稱上黨。

雄威曾用滅妖魔,利害其能降魍魎。

揮開鬼哭神也愁,舞動星昏月不朗。

也曾護(hù)駕鎮(zhèn)靈霄,也要成功居上賞。

粗細(xì)長短任吾心,名播今來與古往。

金箍棒也讓三分,釘鈀只好來抓癢。”

神王聽了笑道:“誰叫你們各自供出利器來?你這利器在身,可有個逢妖不打,遇妖不傷的?如來三寶門中,正不用你這三般利器。可速繳還殿上,貯了慈悲文庫�！毙姓叩�:“爺爺呀,取了經(jīng)去,萬一路途遇著割嘴的妖精,還用此棒孝順他。繳還不成。”八戒也隨著行者口說:“真實繳還不成,便取不的經(jīng)去,也要留著這釘鈀,另尋個買賣去做哩。”三藏道:“徒弟們果是一路來,雖虧了你們這兵器;害事,也在你這兵器�！眳s是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三臧師徒靜中各露本色。靈虛子試出,的的不差。但變鼠一節(jié),大賽勞擾;不似到彼和尚之渾然無相也。

靈虛變鼠,行者就變貓:懼其嚙破,以有此幻身也。及吾無身,尚有何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