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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下禪

  我是位開旅行社、又做國際貿(mào)易的勞碌漢,為了業(yè)務上的需要,幾乎每個月都要進出香港、中國大陸、臺灣一次,由于身為美籍華人,進出各地拿著美國護照,的確享受到了不少方便。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三年前。我漫游了中國幾個大城市,精疲力盡地到了香港,在一間酒店的地下室發(fā)現(xiàn)有家規(guī)模只算中等的芬蘭浴室。我決定去好好地又清蒸又熱拷洗個三溫暖,出它一身大汗,恢復一下疲勞。浴罷,我坐在寬大的休息室里,穿著舒適的浴袍。我默默地燃起了一根香煙,覺得無比松弛。

  “要修腳指甲嗎?”

  不知在什么時候,一位年近七十,體型輕瘦、中等高矮的老者在我眼前出現(xiàn)了。他有著一副慈祥白凈的面容,嘴角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淡得你若不注意還真觀察不出。

  “謝謝!”我本能地搖了搖頭,這么大年紀又這么慈祥的一位老人家,我怎好意思叫他來為我這后生小輩修腳指甲?

  他只微微地點了點頭,慢慢轉(zhuǎn)過身去,走向了另外幾位客人。我一直注視著他那有點佝僂的背影,也許是常年彎著腰工作的關(guān)系,他的腰背已無法伸直。

  在休息室里,浴客們顯然對花錢在修腳指甲上,也沒多大興趣。

  我望著他踽踽地踱向屋角,突然好奇地改變了主意。

  如果大家都抱著跟我一樣的想法,他不就永遠沒生意了嗎?

  我叫服務員把他請了過來。

  他對我的改變主意一點也不在意,又是那么深沉地笑了一笑。他把我的腳放在墊腳的椅子上,搬過來一盞約兩尺高的燈,把插頭插進插銷座,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鏡,調(diào)了調(diào)照明。

  他自己坐在一張?zhí)刂频囊巫由?打開椅下的抽屜,拿出個已褪了色、顯得十分陳舊的皮套,里面插著六、七把平頭刀轉(zhuǎn)身又去拿了條熱毛巾,把我的腳指甲一個個仔細地擦過,在皮套中挑出把已有點烏黑的平頭刀,小心地工作起來。

  我起初有點不放心。

  這雙赤腳大仙似的拙足,帶著我不只一次地走遍了佛教四大名山,長城、秦嶺、桂林、三峽、江南、內(nèi)蒙、塞北、天山與絲路,勞苦功高,我卻從來也沒好好款待過它。如今為它整容一番,卻是刀斧相向,這種恩賜,它還真有點受寵若驚,難以消受。

  所以漸漸地我安下心來,因為在一生中,我從來沒有看到一個人如此專注過。他像是位世上僅存的巧匠、老雕刻師,一刀一刀仔細雕刻起來。周圍的世界已不復存在,專注的心,鋒利的刀,輕巧的手,十個腳趾,已融成一體。

  我曾從太多人的眼底,清晰地看到他們自眸中流露出的對工作的厭倦、對生活的無奈、對金錢的貪慕、對色情的渴望,然而在他深邃的眼里,我竟無法挖掘出他絲毫的心跡。

  他輕輕地用著刀,一舉一動,每個細微的動作是那么自然,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無形中流露出的那股超塵的“定”把我迷住了。

  能與天地宇宙相交融的人,是真正的禪者,他每天面對的是人類數(shù)十雙大小不同的臭腳丫子,唯禪者能視若無睹,觀其自在,難道他是位深得其中三昧的老禪師?

  我閱人良多,也參訪過不少三山五岳修行多年的高人,光這份定力能與他相比的幾稀矣!

  我們沒有做任何的交談。

  從此,我每次到港,都會去泡泡澡堂,然后讓我這雙穿42號在上海老是買不到鞋的珍足,讓這位老人家為我加持。

  在結(jié)賬時,我常在賬房留點小費給他,他從來沒謝過我,我也不在意,他偶而會告訴我“從你的腳上看來,你最近腸胃不太好,吃東西小心。”

  每次見到他,他還是那般高不可測,“以心傳心”似地微微一笑,然后專注地工作了。

  有一次,在他換刀的時候,我抽空問:

  “老人家!這把刀在你手上到底有多少年了?”

  “多少年?”他把視線投向了遠方,然后喃喃地說:“記不清了。”然后意味深長地說:“這把刀在市面上再也買不到了。”好一個雙關(guān)語,他在感慨古老的行業(yè)已面臨淘汰的命運,因此,他使用的工具已無法在市面上買到,也是在傷感他這門工夫,已后繼無人,將面臨失傳了。

  該是同情還是安慰呢?只覺得突然像是置身在空曠的深山里,他幽長的話語,像是那恒古的鐘聲,來自這遙遠的山谷,聲聲直入我空漠的胸懷。這社會原本像是個大交響樂團,各種樂器與樂手都同等重要,在大家通力合作下才能演奏出美好的樂章。勞心者與勞力者都該獲得同樣的尊重,人之高下之分取決于其品德,而非他的職業(yè)。

  記得在美國的時候,在機場、車站、鬧市,擦皮鞋的攤位到處可見,他們一邊工作,還一邊唱歌,有時跟客人聊聊球賽,天氣,皆大歡喜。在上海這個中國最大的城市,卻連個擦皮鞋的都找不到了,據(jù)說是大家認為這工作太低下,沒人干。

  我表情有點復雜地輕嘆了口氣。

  他聽到了,抬起頭,仔細地看了我一眼,又深邃地笑了。這一笑含意深長,他是看清我了,從此,我們似乎更熟悉了,“禪”不是思維,而是直覺的體認。

  后來從側(cè)面得知點他的身世,他已經(jīng)八十歲了,早年出過家,后被迫還俗,這把刀在他手上出神入化,原來他已經(jīng)使用了整整六十個年頭了。

  他歷經(jīng)中國的戰(zhàn)亂,家庭失散,只身在香港靠這把刀過日子,平常喜歡看書、發(fā)呆,很少講話,然而常一語驚人。他從來沒與人爭論過什么,大家都很喜歡他,只是覺得他有點怪異。他從來不休假。

  昨天我又來到了這熟悉的澡堂,按例痛痛快快地泡了澡,換上浴袍,舒適地走進這空曠的休息室,靠在柔軟的沙發(fā)上。我燃起根香煙,游目四望,今天竟沒看到老人家熟悉的身影。難道他生病了?

  正在疑慮的時候,服務員為我送來杯茶,還給了我一包東西,長長的,沉沉的。我打開一看,是把平頭的刻刀。

  “老頭他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臨終的時候,要我們把這把刀送給你,他說你一定會來的。”服務員苦澀地笑了笑走了。

  拿著這把小刀,它竟重得有若干金。

  生命的石碑已經(jīng)豎起。雁度寒潭,雁飛潭不留影。你不該把這把跟著你六十年的刀送給我的,對你來說它已經(jīng)與你連成一氣,對我來說它只是塊廢鐵。太陽西下月東升。

  然而我還是執(zhí)著的,難道你沒看見,這塊廢鐵,已沉得使我淚流滿面,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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