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寸心遠格神明　片肝頓蘇祖母

忠孝本同理,何緣復(fù)低昂。

死君固宜褒,死親豈非良。

朝寧有奇節(jié),閭閻有真腸。

豈令衛(wèi)弘演,千古名字香。

嘗閱割股救親的,雖得稱為孝,不得旌表。這是朝廷仁政,恐旌表習(xí)以成風(fēng),親命未全,子生已喪,乃是愛民之心。但割股出人子一段至誠,他身命不顧,還顧甚旌表。果然至孝的,就是不旌表,也要割股;不孝的就是日日旌表,他自愛惜自己身體;又有一種迂腐的,倒說道:“割股虧親之體,不知若能全親之生,雖虧也與全無異�！北Ｉ頌橹蒙聿蛔h的說:“不為”。那以身殉忠孝的說:“若執(zhí)這個意見,忠孝一般,比如為官的,或是身死疆場,斷頭刎頸;或是身死諫諍,糜骨碎身,這也都是不該的了�！惫沤駚砀罟删扔H的也多,如《通紀(jì)》上記的錦衣衛(wèi)總旗衛(wèi)整的女?肝救母,母子皆生的。近日杭州仁和沈孝子割心救父,父子皆亡的,都是我皇明奇事。不知還有個刳肝救祖母,卻又出十四歲的女子,這是古今稀見。此女是浙江處州府麗水縣人,姓陳,名妙珍。他父親叫做陳南溪,祖?zhèn)饕慌缮教?并一塊柴山,一所房子,與寡母林氏空苦度日。后來娶妻李氏,生下妙珍。不上三歲,南溪一病身故。這李氏卻也有心守寡,一守三年。只是年紀(jì)只得二十六歲,甚是少年。起初時想著夫妻恩愛,難以割舍,況對著冷颼颼孝堂,解目慘傷,沒甚他想。一到三年,恩愛漸漸忘記,凄冷漸漸難堪,家中沒個男子,自然支持不來。雖是山中有柴,也要雇人樵砍;田中有米,也要雇人耕種。沒人照管,一工只有半工,租息年年減去一半,少柴缺米,衣衫不整,都是有的。又見這些親鄰,團頭聚面,夫唱婦隨,他卻只得一個婆婆,一個女兒,要說句知心話兒,替那個說。秋夜春宵也有些不耐煩之意。喜得他的哥哥李經(jīng),他道:“守節(jié)自是美事,不惟替陳家爭氣,也與我家生光�！睍r常去照管他。不料他的妻趙氏是個小家子,道家里這些柴米也是很難得來,一粒米是我一點血,一根柴是一根骨頭,便是飲食之類,自家也有老婆兒女,仔么去養(yǎng)別人?常是爭爭鬧鬧。李經(jīng)道:“手足之情,況且他一個老人家,年紀(jì)老了,小的又小,也是恤孤憐寡�！壁w氏道:“若說妹子也還有理。這老婆子與你何干?便是這點點小丫頭,擔(dān)柴送米,養(yǎng)得大,嫁了人,料必不認得你了,你若憐憫他,不如叫他招一個妹夫,卻不又管大管小?”李經(jīng)道:“改嫁也不是我做哥哥說的,只要我掙得來,他用得我多少,仍舊要去管他�！�

趙氏見丈夫不理,常是不憤。想得叔叔李權(quán),年紀(jì)又小,不大曉得道理,是個貧根,故意一日叫他拿米去與姑娘。只見李權(quán)道:“仔么他家吃飯,倒要我家送米去?”趙氏道:“正是,你才夢醒哩。時常拿去,我道你兩弟兄辛勤苦力做得來,怎等他一家安享。你哥道手足之情,我道既是手足之情,如今叔叔衣服也須做些,叔叔親事也須為他完就,怎只顧一邊?”李權(quán)道:“嫂嫂說得有理,我如今不要拿去�！壁w氏道:“你不拿去,哥哥畢竟拿去,倒不如你拿去做個人情。左右家事不曾分,一斗你有五升在里邊,不要把哥哥一個做好人。”李權(quán)道:“原來哥哥一向官路做人情,時常送去,也不是小算。”趙氏道:“只除他嫁得,可又免得這般送�！崩顧�(quán)道:“這等我們嫁他�！壁w氏道:“如今他是陳家人,也要陳家肯,又還要姑娘肯,你便可勸他一勸�！崩顧�(quán)道:“我會說�！瘪劻诉@米竟到陳家,姊姊出來相見。他歇下道:“莫說種的辛苦,便駝也是煩難的。”李氏道:“真是累你弟兄�！崩顧�(quán)道:“這是該的,怎說得累?只是如今熟年也不打緊。日長歲久,怕撞了荒年,管顧不來�！崩钍狭羲�到房中坐。那李權(quán)相了一相,道:“姊姊這房子老了,東壁打西壁,仔么過?如今姊夫沒得二三年,已是這操箱空籠空,少長沒短,過后一發(fā)難了�！崩钍系�:“沒奈何,且捱去,上邊老的老,下邊小的小,叫我怎生丟得?”李權(quán)道:“姊夫都丟了,何況你?也圖個長策好。”李氏道:“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李權(quán)道:“這姊姊,我那邊東村周小一老婆,老公死得半月就嫁人,也沒人說他,南向謝省祭填房的也是個奶奶,少穿少吃,一般也嫁人,誰曾道他不是,忍饑受冷,甚么要緊?就是縣里送個貞節(jié)牌匾,也只送了。有錢的何曾輪著我們鄉(xiāng)村,姊姊還要自做主意,不要晴干不肯走,直待雨淋頭�！崩钍下犃瞬挥X動心,只不好答應(yīng)得。李權(quán)吃了些酒回了。趙氏迎著道:“如何?”李權(quán)道:“他道沒奈何,且捱去,后來只是不做聲�！壁w氏道:“不做聲便是肯了,二婚頭,也要做個腔,難道便說我嫁。”李權(quán)道:“話得是,如今再過半月,哥哥三十歲,一定他回來拜壽,嫂嫂再與他說,好歹要他嫁人,省了我們照管�！�

只見這日,果然李氏帶女兒回來拜壽。這些親戚,你穿紅,我著綠,好不整齊。他母子兩個,也只布素衣服。當(dāng)日回的回了,李氏與幾個親眷還在他家中。其時有一個胡孺人,是李經(jīng)表嫂,一個劉親娘,是李經(jīng)表妹,同在那邊閑坐。胡孺人道:“陳親娘,家下沒人,不曾來看得你,真虧你,我們這樣年紀(jì),沒個丈夫在身邊,一日也過不得,虧你怎么熬得這苦?”李氏道:“這也是命中所招�！眲⒂H娘道:“說道守寡,小時好過,倒是四十邊難過,春夏好過,秋冬難過。夜長睡又睡不著,從腳尖上直冷到嘴邊來,真是難當(dāng)�！壁w氏便添一嘴來道:“親娘,好過難過,依我只趁這筍條樣小年紀(jì),花枝般好臉嘴,嫁上一個丈夫,省得憂柴憂米,弄得面黃消瘦�！崩钍习衙钫漕^摸一摸道:“且守一守兒,等他大來�！眳s又李權(quán)闖到道:“望桑樹收絲好早哩,守寡的有個兒子,還說等他成房立戶,接立香火;若是女兒,女生外向,捧了個丈夫,那里記掛你母親。況且遇著有公婆叔嬸,上下兜絆,要管也不能夠,不如嫁的好。你若怕羞不好說,我替你對那老婆子說�！贝藭r李氏聽眾人說來,也都有理,只是低頭不語。李權(quán)便著媒婆與他尋親,李經(jīng)知道來攔阻時,趙氏道:“妹子要嫁人,你怎管得一世?尋了一個人家,也是二婚,老婆死了,家里也丟個女兒�！崩顧�(quán)見他家事過得,就應(yīng)承了。來見林氏道:“姊姊年紀(jì)小,你又老了,管他不到底,便是我們家事少,也管顧不來。如今將要出身,要你做主。”林氏便汪汪淚下道:“我媳婦怕沒有這事,他若去,叫我更看何人?”李權(quán)道:“養(yǎng)兒子的,到今還說更看何人;他養(yǎng)女兒一發(fā)沒人可看。他也計出無奈,等他趁小年紀(jì)好嫁,不要老來似你。”林氏也沒奈何,只得聽他。李氏初意要帶妙珍去,那邊自有女兒,恐怕李氏心有偏向,抵死不肯。林氏又道:“嘗要隨娘晚嫁的,人都叫做拖油瓶,與那晚爺終不親熱。初時還靠個親娘顧看,到后頭自己生了女兒,也便厭薄。這是我兒子一點骨血,怎可把人作踐�！币脖懔袅�。嫁時李氏未得新歡,也不能忘舊愛,三個都出了些眼淚。自此祖孫兩個自家過活。正是:

孫依祖澤成翎羽,祖仰孫枝保暮年。

此時妙珍沒了娘,便把祖母做娘。林氏目下三代,只得這孫女兒,也珍寶樣看待。這林氏原也出身儒家,曉得道理,況且年紀(jì)高大,眼睛里見得廣,耳朵里聽得多,朝夕與他并做女工。飲食孫炊祖煮,閑時談今說古。道某人仔么孝順父母,某人仔么敬重公姑,某人仔么和睦妯娌,某人仔么夫婦相得,某人仔么儉,某人怎么勤。那妙珍到得耳中,也便心里明白,舉止思想,都要學(xué)好人。十一歲聞得他母親因產(chǎn)身故,不覺哭踴欲絕。祖母慰他道:“他丟你去,你怎么想他?”妙珍道:“生身父母,怎記他小嫌,忘他劬勞。”三年之間行服悲哀。到十四歲時,他祖母年高,漸成老熟。山縣里沒甚名醫(yī),百計尋得藥來,如水投石,竟是沒效。那林氏見他服事殷勤。道:“我兒,我死也該了,只是不曾為你尋得親事,叫你無人依靠,如何是好?”妙珍道:“婆婆,病中且莫閑想。”只是病且沉重,妙珍想來無策。因記得祖母嘗說有個割股救親的,他便起了一個早,走到廚下,拿了一把廚刀,輕輕把左臂上肉撮起一塊,把口咬定,狠狠的將來割下。只見鮮血迸流,他便把塊布來拴了,將割下肉放在一個沙罐內(nèi)熬成粥湯,要拿把祖母。適值一個鄰人鄒媽媽,他來討火種,張見他在那里割肉,失驚道:“勒殺不在這里勒的,怎這等疼也不怕?”推門進來,見他已拴了臂膊,把那塊肉丟在粥里,猛然道:“你是割肉救婆婆么?天下有這等孝順的。一點點年紀(jì)有這樣好心,似我那天殺的,枉活了三十多歲,要他買塊豆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不打罵我也好了,難得,難得!”相幫他把粥來扇滾了,自去。妙珍卻將這碗粥來與祖母,拿到嘴邊。祖母道:“兒,哪里這米?有這一陣香�！泵钫涞�:“就是家中的�！睂�來喂了。只見祖母道:“兒這碗粥好似幾貼藥,這一會我精神清爽起來了。”到第二日,道:“我連日睡得骨頭都疼,今日略健,你扶我起來坐一坐�！泵钫浔闳シ鏊�。祖母道:“你這衫上怎么有這幾點血?”妙珍道:“是,是昨日出鼻血累的�！绷质系�:“這一定是連日為我辛苦緣故,累了你,累了你�！庇诌^了幾日。道:“我要門前散一散,拄了一根拐,出走門前來。巧巧鄒媽媽手里拾了幾根枯柴在手里。道:“忤逆賊,柴也不肯砍擔(dān),叫我忍餓�！币娏肆质系�:“老孺人,好了么?”林氏道:“虧了我孫兒�！编u媽媽道:“真虧他。”此時妙珍也立在林氏側(cè)邊,鄒媽媽道:“你臂上好了么?”林氏便問:“你臂上生甚東西么?”鄒媽媽道:“是為你割的股�！绷质厦�來摸見了臂上拴的,便哭道:“兒,只說你服事我已極辛苦了,怎又要你割股�！币粋�哽咽,便暈了去。鄒媽媽道:“是我多嘴的不是了。”忙幫著妙珍,扶到床中,灌了湯水,漸漸蘇醒。道:“兒子這樣孝順,我怎消受得起?”時常流淚,仍舊是這樣病了。妙珍也仍舊尋醫(yī)問卜,求神禮斗,并不見好。他便早晚臂上燃香,叩天求把身子代祖母。似此數(shù)日。一夜不脫衣服,伏有祖母床邊。忽見一個道者。

剪籜為冠散逸□,裁云作敞逍遙。

虬髯一部逐風(fēng)飄,玉塵輕招似掃。

那道者走近前來道:“妙珍,汝孝心格天,但林氏沉疴非藥可愈,汝果誠心救彼,可于左肋下刳肝飲之�！睂⑹种蟹髦杆�左肋,又與藥一丸。道:“食之可以不痛�！泵钫淦鹬x,吞所賜藥,只見滿口皆香。醒來卻是一夢。妙珍道:“神既教我,祖母可以更生。”便起焚香在庭中,向天叩拜道:“妙珍蒙神吩咐,刳肝救我祖母,愿神天保佑,使祖母得生�！彼旖庖驴醋罄呦录t紅一縷如線。妙珍就紅處用刀割之,皮破肉裂了,不疼痛,血不出,卻不見肝。妙珍又向天再拜道:“妙珍忱孝不至,不能得肝,還祈神明指示,愿終身為尼,焚修以報天恩。”正拜下去,一俯一仰忽然肝突出來,妙珍連忙將來割下一塊。正是:割股人曾見,刳肝古未聞。

孝心真持異,應(yīng)自感明神。把肋下來拴了,把肝細細切了,去放在藥內(nèi)煎好了,將來奉與祖母吃。只見他一飲而盡。不移時便叫妙珍道:“兒,這藥那里來的,委實好,吃下去喉嚨里心腹里都覺爽俐,精神氣力也覺旺相,手足便就運動如常,或者這病漸漸好了也未可知�！泵钫浒蛋�歡喜。到后邊也一日好一日,把一個不起的老熟病,仍舊強健起來。正是:

涓滴起疲癃,精忱神鬼通。

這妙珍當(dāng)日也只暗喜祖母漸有起色,感謝神天拯救,那里還想自己瘡口難完。不意睡去,復(fù)夢見前夜神人道:“瘡口可以紙灰塞之,數(shù)日可愈。”妙珍果然將紙燒灰去塞,五六日竟收口,瘢瘡似縷紅線一般。又再三叮囑,那當(dāng)時看見的,聽得的,叫他不要說。眾人也為前日林氏因鄒四媽說了割股,哽咽復(fù)病,故此也沒人敢說。只是這節(jié)事,已沸沸傳將開去了,一時鄰里要為他縣呈討匾。妙珍道:“這不過是我一時要救祖母如此,豈是邀名?”城中鄉(xiāng)宦、舉監(jiān)、生員、財主都要求他作妻作媳。他道:“我已許天為尼,報天之德�！倍季芗埐粦�(yīng)。林氏再三勸他,則道:“嫁則不復(fù)能事祖母,況當(dāng)日已立愿為尼,不可食言。”從此又三年,林氏又病不能起,便溺俱撒在床上,他不顧穢污,日夜洗滌。林氏又道:“我這三年都是你割肝所留,但人沒個不死的,就天恩不可再邀,你再莫起甚意了�！辈粩�(shù)日身故。他悲哀擗踴,三日水漿也不入口,破產(chǎn)殯殮,親營墳?zāi)?結(jié)茅柴為廬,棲止墓上,朝夕進飲食,哭泣。廬只一扉,山多猛獸,皆環(huán)繞于外不入。三年墳上生出黃白靈芝五株,又有白鵲在墳頂松樹上結(jié)巢,遠近都說他孝異。服滿,因城中有一監(jiān)生堅意求親,遂落發(fā)出家無垢尼院。朝夕焚修,祈薦撥祖父母、父母。不料這院主定慧是個有算計的人,平日慣會說騙哄人,這番把妙珍做個媒頭,嘗到人家說:“我院里有一個孝女,不上二十歲,曾割肝救祖母,就是當(dāng)日觀音菩薩剜服斷手救妙莊王一般,真是如今活佛�！比羧丝�供養(yǎng)他,供養(yǎng)佛一般,哄得這些內(nèi)眷,也有瞞著丈夫、公婆布施銀錢的,米谷的,布帛的。他都收來入己。又哄人來拜活佛,聚集這些村姑老媼念佛做會,不論年大的、小的,都稱妙珍做佛爺,跪拜。妙珍也自覺酬應(yīng)不堪,又細看這干人,內(nèi)中有幾個老的,口里念佛得幾聲,卻就攀親敘眷,彼此互問住居,問兒女,也有自夸兒女好的,也有訴說兒女貧寒;或是不肖,或是媳婦不賢;有幾個少的,佛也不念,或是鋪排自己會當(dāng)家,丈夫聽教訓(xùn);或是訴說丈夫好酒好色,不會做家,自家甘貧受苦;或又怨的是公姑瑣屑,妯娌嫉忌,叔姑驕縱;更有沒要緊的,且講甚首飾時樣,帶來好看,衣服如今怎么制度才好,甚么顏色及時。你一叢我一簇,倒也不是個念佛場,做了個講談所。甚至幡竿長,十八九歲大女子不曉事三五歲小娃子,不知什么緣故,也拖帶將來。又看那院主搬茶送水,遇著舍錢的奶奶孺人,口叫不絕,去奉承他。其余平常,也只意思交接,甚是炎涼態(tài)度。只有一個清庵尼姑寂如,年紀(jì)四十模樣,看他做人溫雅,不妄言笑,只是念佛,或時把自己誦習(xí)的《心經(jīng)》、《金剛》等經(jīng),與妙珍講說。妙珍禮他為師兄,像個可與語的。妙珍就想道:“我當(dāng)日不要是遞申舉,正不肯借孝親立名。如今為這些人尊禮,終是名心未斷,況聚集這些人,無非講是講非。這不是作福是造孽了,豈可把一身與他作招頭�！彼焱姓f喧囂,就避到清庵中。真好一個庵。

松檜陰陰靜掩扉,一龕燈火夜來微。

禪心寂似澄波月,唯有疏鐘出樹飛。

妙珍看他房寮不惟清雅,又且深邃。一隙之地,布置委委曲曲,回廊夾道,洞門幽室,倉卒人也不能進來。這寂如當(dāng)家,帶著個女童,叫做圓明,在外邊些。妙珍直在里邊。妙珍只是早晚到佛前焚香,除三餐外,便獨自個在房念佛誦經(jīng),甚喜得所。不知寂如這意也是不善,他雖不抄化,不聚眾,卻靠著附近一個靜室內(nèi)兩和尚。師父叫做普通,徒弟叫做慧朗,他時常周給。相去不遠,乘著黑夜過來,輪流歇宿。初時也怕妙珍來礙眼,因見她在無垢院時,一毫閑事不管,又且施舍山積,道他身邊必竟有物;若后日肯和同水蜜,他年紀(jì)小,是黃花女兒,盡可接腳。故此留他在庵。閑時說些道聽途說的經(jīng)典,道:“這都是普通老爺講的。這和尚極是真誠,博通經(jīng)典。城中仕宦奶奶、小姐沒個不拜他為師,求他取法名講解,近在這廂。師弟也該隨喜一隨喜,還有一個慧都講,一發(fā)聲音響亮,大有梧頭�！泵钫湟仓晃ㄎ�,他見入不得鑿,道:“且慢著,這些賊禿有些眼睛里安不得垃圾,見了我,丟了徒弟,若見了他,一定要丟了我,引上了他,倒把一個精精壯壯的好徒弟與他,豈不搶了我的快活。如今只把來嗅這個兩個禿驢,等他破費兩個銀子�！彼�自仍舊與這兩個和尚往還,贊這妙珍標(biāo)致,打動他不題。

一日,寂如因與慧朗有約,先睡一睡打熬精神。圓明廚下燒火,妙珍出來佛前燒晚香,只聽得門外連彈三彈,妙珍不知其意,住一會,又聽響彈三彈,妙珍只得去開門。外邊道:“怎耍我立這半日�！甭蚤_得一路門,那人從門縫里遞進一錫罐熱氣騰騰,道:“你接去,我打酒就來�！泵钫浣恿�,打一張時,背影卻是個和尚,吃了一驚�？垂拗惺且还逘�烀狗肉,他也就拿來安在地上,往房中便跑。須臾,慧朗打了酒走來,隨手拴門,看見錫罐道:“丟在地上,豈不冷了。”一齊拿著,竟進房中。寂如只道是圓明放的,也不問他,悄悄的吃了酒肉,兩個仍舊行事。只是妙珍倒耽了一夜干系,怕僧尼兩人知道露機,或來謀害,或圖污浼,理也有之。喜得天明,想道:這尼姑我道他穩(wěn)重,是個好人,不期做出這樣事。我若在此,設(shè)或事露,難分皂白,不若去了。就略撿了些自己衣物,托言要訪定慧,離了庵中,結(jié)庵在祖母墳側(cè)。每日拾些松枝,尋些野菜度日。又喜得種他田的租戶,他是個孝女,也不敢賴他的。定慧、寂如再三來邀,他道:“二位布施來的,我坐享于心不安。”不肯去。

自此之后,不半年,定慧因一個于一娘私自將丈夫的錢米出來做佛會,被丈夫知覺,趕來院中罵了一場。又聽兩個光棍撥置,到縣中首他創(chuàng)做白蓮佛會,夜聚曉散,男女混雜,被縣里拿出打了十五,驅(qū)逐出院。又兩年,寂如因與圓明爭風(fēng),將圓明毒打幾次,背他將私通和尚事說與娘家。娘家就會同里遞密來伺候。一日,慧朗進去,正在房中云雨,圓明悄悄放了眾人,把來拿了�；劾士嘁�收拾,普通醋他與寂如過得綢繆,不肯出錢,送到縣去,各打二十,雙連枷整整枷了兩月,俱發(fā)還俗。人見妙珍在兩處都不肯安身,莫不稱贊他有先見之明。從此又十余年,只見妙珍遍辭親鄰,謝他平日看顧�；氐讲萆嶂�,跏趺而坐,其氣雖絕,顏色如生。正是:

幻軀不可久,真性永不磨,

超然去塵寰,趺坐靈山阿。

眾人看了,無不稱異。就把他草舍為龕,一把火焚化。火光之中放出舍利如雨,有百許顆,眾人將來,置在瓶中,仍將他田產(chǎn)賣來建塔于上。人至今稱孝女冢,又稱神尼塔。

總之,千經(jīng)萬典,孝義為先。人能真實孝親,豈不成佛作祖;若舍在家父母不能供養(yǎng),縱使日日看經(jīng),朝朝理懺,恐阿鼻地獄,正為是人而設(shè),豈不丈夫反出女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