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冰心還獨(dú)抱 惡計(jì)枉教施

第六回 冰心還獨(dú)抱 惡計(jì)枉教施

  獨(dú)聳高枝耐歲寒,不教蜂蝶浪摧殘。

 風(fēng)霜苦涴如冰質(zhì),煙霧難侵不改肝。

 麗色瑩瑩縷片玉,清香冉冉屑旃壇。

 仙姿豈作人間玩,終向羅浮第一磐。

 五倫之中,父子、兄弟都是天生的;夫婦、姑媳、君臣、朋友都是后來人合的。合的易離。但君臣不合,可以隱在林下,朋友不合,可以緘口自全;只有姑媳、夫妻如何離得?況夫妻之間一時(shí)反目,還也想一時(shí)恩愛;到了姑媳,須不是自己肚里生的!或者自家制不落不肖兒,反道他不行勸諫;兒子自不做家,反道他不肯幫扶;還有妯娌相形,嫌貧重富;姑叔憎惡,護(hù)親遠(yuǎn)疏;婢妾挑逗,偏聽信讒。起初不過纖毫的孔隙,到后有了成心,任你百般承順,只是不中意,以大凌小,這便是媳婦的苦了。在那媳婦,也有不好的:或是倚父兄的勢,作丈夫的嬌;也有結(jié)連妯娌婢仆,故意抗拒婆婆;也有窺他陰事,挾制公婆;背地飲食,不顧公姑;當(dāng)面抵觸,不惜體面。這便是婆婆口頑,媳婦耳頑,弄得連兒子也不得有孝順的名。真是“人家不愿有的事,卻也是常有的事”。倒寧可一死,既不失身,又能全孝,這便亙古難事。

 這事出在池州貴池縣。一個(gè)女子姓唐名貴梅,原是個(gè)儒家女子。父親是個(gè)老教書,常向在外處個(gè)鄉(xiāng)館。自小兒叫他讀些什《孝經(jīng)》,看些《烈女傳》,這貴梅也甚領(lǐng)意。不料到十二歲,母親病死了。她父親思量:

“平日她在家,母子作伴;今日留她家中,在家孤棲。若在鄰家來去,恐沒有好樣學(xué),也不成體面;若我在家,須處不得館;一時(shí)要糾合些鄰舍子弟就學(xué),如今有四五兩館,便人上央人,或出薦館錢圖得,如何急卒可有?若沒了館,不唯一身沒人供給,沒了這幾兩束脩,連女兒也將什養(yǎng)她?只處將來與人,我斯文人家,決無與人做婢妾之理;送與人作女兒,誰肯賠飯養(yǎng)她,后來又賠嫁送?只好送與人做媳婦罷!”對媒婆說了。

 尋了幾日,尋得個(gè)開歇客店的朱寡婦家。有個(gè)兒子叫做朱顏,年紀(jì)十四歲。唐學(xué)究看得這小官清秀,又急于要把女兒(嫁出),也不論門風(fēng),也不細(xì)打聽那寡歸做人何如,只收她兩個(gè)手盒兒,將來送她過門。在家吩咐道:“我只為無極奈何,將妳小小年紀(jì)與人作媳婦。妳是乖覺的,切要聽婆婆教訓(xùn),不要惹她惱。使我也得放心!

 送到她家,又向朱寡婦道:“小女是沒娘女兒,不曾訓(xùn)教,年紀(jì)又小,千萬親母把做女兒看待。不要說老夫感戴,連老妻九泉之下也得放心。”送了,自去處館去了。

 只是這寡婦有些欠處,先前店中是丈夫支撐,她便躲在里面,只管些茶飯,并不見人。不期那丈夫得了弱病,不能管事,兒子又小,她只得出來承值,還識羞怕恥。到后邊丈夫死了,要歇店,舍不得這股生意讓人,家中又沒什過活,只得呈頭露臉,出來見客。此時(shí)已三十模樣。有那老成客人,道是寡婦,也避些嫌疑。到那些少年輕薄的,不免把言語勾搭她,做出風(fēng)月態(tài)度晃她。乍聽得與乍見時(shí),也有個(gè)嗔怪的意思。漸漸習(xí)熟,也便磕牙撩嘴。人見她活動,一發(fā)來引惹她。她是少年情性,水性婦人,如何按捺得定?嘗有一賦敘她苦楚:

 吁嗟傷哉!人皆歡然于聚首,綦我獨(dú)罹夫睽乖。憶繾綣之伊始,矢膠漆之糜懈。銀燈笑吹,羅衣羞解。襯霞頰兮芙蓉雙紅,染春山兮柳枝初黛。絮語勾郎憐,嬌癡得郎愛。醉春風(fēng)與秋月,何憂腸與愁債。乃竟霜空,折我雁行。悲逝波之難迴,搴繐幃而痛傷?辗恳嗪渭?遺孤對相泣。角枕長兮誰同御?錦衾斑而淚痕濕。人與夢而忽來,旋與覺而俱失。睠彼東家鄰,荷戟交河濱,一朝罷征戍,杯酒還相親;再閱綠窗女,良人遠(yuǎn)服賈。昨得寄來書,相逢在重午!彼有離兮終相契合,我相失兮憑誰重睹?秋風(fēng)颯颯,流黃影搖。似伊人之去來,竟形影之誰招?朱顏借問為誰紅?云散巫山鬟欲松。寥落打窗風(fēng)雨夜,也應(yīng)愁聽五更鐘。

 想那寡婦怨花愁月,夜雨黌昏,好難消遣!欲待嫁人,怕人笑話,兒女夫妻,家事好過,怎不守寡?待要守寡,天長地久,怎生熬得?日間思量,不免在靈前訴愁說苦,痛苦一場;夜間思量起,也必竟搗枕捶床,咬牙切齒,翻來覆去,嘆氣流淚。

 忽然是她緣湊:有個(gè)客人姓汪名洋號涵宇,是徽州府歙縣人,家事最厚。常經(jīng)商貴池地方,積年在朱家歇。卻不曾與寡婦相見。這番相見,見她生得濟(jì)楚可愛,便也動心,買了些花粉、膝褲等物送她。已在前邊客樓上住下,故意嫌人嘈雜、移在廂樓上,與寡婦樓相近。故意唱些私情的歌曲,希圖動她。不料朱寡婦見他是個(gè)有錢的,年紀(jì)才近三十,也象個(gè)風(fēng)月的,也有他心。眉來眼去,不只一日。

 一日,寡婦獨(dú)坐在樓下,鎖著自己一雙鞋子。那汪涵宇脧見,便一步跨進(jìn)來,向那婦肥喏一聲道:“親娘!茶便討碗吃。”

 那寡婦便笑吟吟道“茶不是這里討的!

 涵宇笑道:“正要在宅上討!彪S即趲上前將鞋子撮了一只,道:“是什么緞子?待我拿一塊來相送。”

 寡婦道:“前日已收多禮,怎再要朝奉送?”

 涵宇道:“親娘高情,恨不得把身子都送在這里!卑咽种竵砹恳涣。道:“真三寸三分!”又在手上掂一掂道:“真好!”在手掌上撳。

 寡婦怕有人來,外觀不雅,就劈手來搶。涵宇早已藏入袖中,道:“這是妳與我的表記,怎又來搶?”把一個(gè)朱寡婦又羞又惱。那汪涵宇已自走出去了。走到樓上,把這鞋翻覆看了一會,道:“好針線!好樣式!”便隨口嘲出個(gè)《駐云飛》道:

 金剪攜將,剪出春羅三寸長。艷色將人晃,巧手令人賞。 何日得成雙,鴛鴦兩兩?行雨行云對浴清波上。沾惹金蓮瓣里香。

 把這曲輕輕在隔樓唱。

 那婦人上樓聽見,道:“嗅死這蠻子!”卻也自已睡不成夢。到了五更,正待合眼,只聽汪涵宇魘將起來,道:“跌壞了!趺壞了!”卻是他做夢來調(diào)這婦人,被她推了一跌,魘起來。兩下真是眠思夢想。

 等不得天明,那汪涵宇到緞鋪內(nèi)買了一方蜜色彭緞,一方白光絹,又是些好絹線,用紙包了。還向?qū)毣\上尋了兩粒雪白滾圓、七八厘重的珠子,二粒并包了,裝入袖中,乘人空走入中堂。只見寡婦呆坐在那邊,忽見汪涵宇走到面前,吃了一驚。汪涵宇便將緞絹拿出來道:“昨日所許,今日特來送上!

 寡婦故意眼也不看,手也不起,道:“這斷不敢領(lǐng),不勞費(fèi)心!”

 汪涵宇便戲著臉道:“親娘,這是我特意買來的。親娘不收,叫我將與何人?將禮送人,殊無惡意!

 寡婦道:“這緞、絹決是不收的!只還我昨日鞋子,省拆了對。”

 汪涵宇道:“成對不難,還是不還了!卑丫劷亖G在婦人身上。

 婦人此時(shí)心火已動,便將來縮在袖中,道:“不還我?我著小妹在梁上爬過來偷!”

 汪涵宇道:“承教,承教!币膊还軏D人是有心說的,沒心說的,他都認(rèn)定真了。在房中仔細(xì)一看,他雖在廂樓上做房,后來又借他一間堆貨,這樓卻與婦人的房同梁合柱三間生。這間在左首,架梁上是空的,可以爬得。

 他等不得到晚,潛到這房中。聽婦人上了樓,兒子讀晚書,婦人做針指。將及起更,兒子才睡,丫頭小妹也睡了。婦人也吹了燈上床,半晌不見動靜。

 他便輕輕地爬到梁上。身子又胖,捱了一會,渾身都是灰塵。正待溜下,卻是小妹起來解手,又縮住了。又停半刻,一腳踹在廂上,才轉(zhuǎn)身樓板上,身子重,把樓板振了一振。

 只聽得那兒子在睡中驚醒道:“是什么動?”

 婦人已心照,道:“沒什動,想是貓?zhí)!蓖艉钪坏冒焉碜佣自诤谔?再不敢響。

 聽她兒子似有鼾聲,又挪兩步,約摸到床邊,那兒子又醒道:“恰似有人走。”

 婦人道:“夜間房中有什人走?”

 兒子道:“怕是賊。”

 婦人道:“沒這等事!蹦莾鹤颖憬行∶命c(diǎn)燈。汪涵宇聽得,輕手輕腳縮回。比及叫得小妹夢中醒起來,撥火點(diǎn)燈,汪涵宇己爬過去了。婦人起來,假意尋照道:“我料屋心里原何有賊?這等著神見鬼!若我也似你這等大驚小怪,可不連鄰里也驚動?你尋這賊來!”兒子被罵得不做聲,依舊吹燈睡了。

 婦人又道:“安你在身邊,拪拪聳聳,攪人睏頭。明日你自東邊樓上去睡,我著小妹陪你。我獨(dú)自清凈些!贝藭r(shí)汪涵宇在間壁聽得,事雖不成,曉得婦人已有心了。只是將到手又被驚散,好生不快活。

 捱到天明,甚是苦悶。走出去想到:“這婦人平日好小便宜,今晚須尋什送她,與她個(gè)甜頭兒。”去換了一兩金子,走到一個(gè)銀店去,要打兩個(gè)錢半重的戒指兒、七錢一枝玉蘭頭古折簪子。夾了樣金,在那廂看打。

 不料夜間不睡得,打了一個(gè)盹。銀匠看了,又是異鄉(xiāng)人便弄手腳,空心簪子,足足灌了一錢密陀僧。打完,連回殘一稱,道:“準(zhǔn)準(zhǔn)的,不缺一厘。”汪涵宇看了簪,甚是歡喜。接過戥了來一稱,多了三厘。汪涵宇便疑心,道:“式樣不好,另打做荷花頭罷!

 銀匠道:“成工不毀這樣極時(shí)的!”

 汪涵宇定要打過:“我自召工錢!

 匠人道:“要打明日來!蓖艉钆旅魅毡愠鲩T不認(rèn)貨,就在他店中夾做兩段。只見密陀僧都散將出來。汪涵宇便豹跳,要送官。

 匠人道:“是焊藥!

 汪涵宇道:“難道焊藥裝在肚里的?說不理過!弊邇蓚(gè)鄰舍來,做好做歹認(rèn)賠,先扯到酒店吃三盅賠禮,等他一面設(shè)處銀子。汪涵宇因沒了晚間出手貨,悶悶不悅。因等銀子久坐,這兩個(gè)鄰舍自家要吃,把他灌上幾盅,已是酩酊。

 這邊朱寡婦絕早起來,另鋪了兒子床,小妹鋪也移了。到晚,吩咐兒子就在那邊讀書,自在房中把床收拾得潔凈,被熏香了,只不聽汪朝奉來,斜坐燈前,心里好不熱!須臾起更,喜得兒子丫鬟睡了,還不見到,只得和衣睡了。

 直到二更,聽得打門,是汪朝奉來。婦人叫小廝阿喜開門。起來摸得門開,撞了他一個(gè)“瓶口木香”,吐了滿身。闖到床中也不能上床,倒在地上。到得四更醒來,卻睡在吐的穢上,身子動彈不得,滿身酒臭難聞,如何好去?

 那朱寡婦在床上眼也不合,哪得人來?牙齒咬得龁龁響。天明小廝說起,那寡婦又惱又笑,惱的是貪杯誤事,笑的是沒福消受。

 那壁汪涵宇懊惱無及,托病酒臥床將息,睡了半日。怕醉酒,一滴不吃。晚間換了一身齊整衣裳,袖了一錠十兩重白銀,正走過堆貨樓,只聽得房門亂敲響,卻是客伙內(nèi)尋他往娼家去。只得復(fù)回來睡在床上,做夢中驚醒般道:“多謝!身子不快,已早睡了!痹偃妻o,只不開。

 那人去了,折身起來再到閣樓,輕輕爬將過去,悄悄摸到床前。婦人假作睡著,直到汪涵宇已脫了衣服,鉆入被來,輕輕道:“什人?好大膽!”汪涵宇也不回答,一把摟住。正是:

 蚨蝶穿花,鴛鴦浴水。輕勾玉臂,軟溫溫暖映心脾,緩接朱唇,清郁郁香流肺腑。一個(gè)重開肉食店,狼(犭亢)主顧肯令輕回。一個(gè)乍入錦香叢,得占高枝自然恣采。舊滋味今朝再接,一如久旱甘霖,新相思一筆都勾,好似干柴烈火,只是可惜貪卻片時(shí)云雨意,壞教數(shù)載竹松心。

 婦人還怕兒子知覺,不敢暢意。到天明,依舊爬了過去。

 

 似此夜去明來,三月有余。朱寡婦得他衣飾也不下百兩。到臨去時(shí),也百般留戀,灑淚而別,約去三四個(gè)月便來。誰知汪涵宇回去,不提防諢家去收拾他行囊,見了這只女鞋,道他在外闝,將來砍得粉碎,大鬧幾場,不許出門。

 朱寡婦守了半年。自古道:“寧可沒了有,不可有了沒!背粤诉@野食,破了這羞臉,便也忍耐不住。又尋了幾個(gè)短主顧,鄰舍已自知覺。

 那唐學(xué)究不知,把個(gè)女兒送入這齷齪人家。進(jìn)門,憐她沒娘的女兒,也著實(shí)愛惜她,管她衣食,打扮一枝花一般。外邊都道:“朱寡婦有接腳的了!蹦翘瀑F梅性格溫柔、舉止端雅、百說百隨、極其孝順,朱寡婦怎不喜她?后邊也見寡婦有些腳塌手歪,只做不曉,只做不見。寡婦情知理虧,又來收羅她,使不言語,并不把粗重用使她。屋后有一塊空地,有一株古梅并各色花,任她在里澆植、閑玩。到了十六歲,兩下都已長成。此時(shí)唐學(xué)究已歿,自接了幾個(gè)親眷與她合巹。真好一對少年夫妻:

 綠鬢妖嬈女,朱顏俊逸郎。

 池間雙菡萏, 波泛兩鴛鴦。

 兩個(gè)做親之后,綢繆恩愛,所不必言。

 只是兩三年前,朱寡婦因兒子礙眼,打發(fā)他在書館中歇宿,家中事多不知。到如今,因做親在家,又值寡婦見兒子媳婦做親鬧熱,心里也熱,時(shí)時(shí)做把妖嬈態(tài)度,與客人磕牙撩嘴,甚是不堪。又道自己讀書人家,母親出頭露面做歇家,也不雅。

 一日,對母親道:“我想我虧母親支撐,家事也饒?jiān)A恕5鲞@客店,服事也甚辛苦,不若歇了,叫阿喜開了別樣店,省得母親勞碌!

 寡婦聽了,怫然道:“你這饒?jiān)J悄睦飦淼?常言道:‘捕生不如捕熟。\’怎舍著這生意另尋?想是媳婦怕辛苦,立這主意!”

 那兒子只說聲“不關(guān)她事”,就歇了。

 自此,寡婦便與貴梅做盡對頭,廚灶上偏要貴梅去支撐;自坐在中堂,偏討茶討水要貴梅送來;見有人躲避,便行叱罵。

 一日,恰好在堂前。汪涵宇因歇了幾年,托人經(jīng)營,帳目不清,只得要來結(jié)帳,又值他孺人死了,沒人阻攔,又到貴池。寡婦見了,滿面堆下笑來。正在攀談,貴梅拿茶出來與婆婆。見有人,便待縮腳。

 那寡婦道:“這是汪朝奉,便見何妨?做什腔?”那汪涵宇抬頭看,這婦人呵:

 眉彎新月,鬢綰新云。櫻桃口半粒丹砂,狐犀齒一行貝玉。銖衣怯重,停停一枝妖艷醉春風(fēng);桃靨笑開,盈盈兩點(diǎn)秋波澄夜月。正是:

 當(dāng)壚來卓女,解珮有湘靈。

 那汪涵宇便起來一個(gè)深揖,頭上直相到腳下,一雙腳又小又直,比朱寡婦先時(shí)又好些。雖與寨婦對答,也沒什心想。仍舊把行李發(fā)在舊房,兩個(gè)仍行舊法。

 不期這日兒子也回來。夜間聽得母親房中似有人行動,仔細(xì)聽去,又似絮絮說話,甚是疑惑,次早問小廝:“昨日又到什人?”道是徽州汪朝奉。問住在哪廂下,道在廂樓上。朱顏只做望他,竟上樓。已早飯時(shí)候,還睡了才起。就在樓上敘了寒溫,吃了杯茶。

 一眼脧去,他堆行李的樓與母親的樓只隔一板,就下了樓。又到自己樓上看:右首架梁上半邊灰塵有寸許厚,半邊似揩凈的一般,一發(fā)是了。因說風(fēng)沙大,要把樓上做頂格,母親拗他不住。他把自己樓上與母親樓上,上邊都幔了天花板,梁上下空處都把板鑲住。把那母親焦得沒好氣處,只來尋貴梅出氣。貴梅并不與丈夫說。丈夫惱時(shí),道:“母子天性之恩。若彰揚(yáng),也傷妳的體面!

 但是客伙中見汪涵宇當(dāng)日久占,也有愿與朱寡婦好的,有沒相干的,前日妒他,如今笑他,故意在朱顏面前點(diǎn)綴,又在外面播揚(yáng)。朱顏他自負(fù)讀書裝好漢的,如何得當(dāng)?又加讀書辛苦,害成氣怯。睡在樓上,聽得母親在下面與客人說笑,好生不忿。

 那寡婦見兒子走不起,便放心叫汪涵宇挖開板過來。病人沒睡頭,偏聽得清,一氣一個(gè)死,道:“罷,罷!我便生在世間也無顏!”看看懨懨待盡。貴梅衣不解帶,這等伏事。日逐雖有藥餌,卻不道氣真藥假。到將死先一日,叫貴梅道:“我病諒不能起,當(dāng)初指望讀書顯祖榮妻,如今料不能了。只是妳雖本分端重,在這里卻沒好樣、沒好事做出來。又無所出,與其日后出乖露丑,不如待我死后,竟自出身!庇謬@口氣道:“我在日尚不能管妳們,死后還管得來?只是要為我爭氣,勉守三年!毖粤T,淚如雨下。

 貴梅也垂淚道:“官人你自寬心將息,還有好日。脫或不好,我斷不做失節(jié)婦人!

 朱顏道:“只怕說便容易……”正說,母親過來。

 朱顏道:“母親,孩子多分不濟(jì)。是母親生,為母親死。只是孩兒死后,后嗣無人。母親掙他做什么?可把店關(guān)了,清閑度日。貴梅并無兒女,我死叫她改嫁。”

 又對貴梅道:“我死母親無人侍奉。妳若念我恩情,出嫁去還作母子往來,不時(shí)看顧,使我九泉瞑目!

 那寡婦聽了,也滴了幾點(diǎn)眼淚道:“還不妨,你好將息!钡揭,又猛聽得母親房中笑了一聲,便恨了幾恨,一口痰塞,登時(shí)身死?蓱z:

 夜窗羞誦凱風(fēng)篇,病結(jié)膏肓嘆不痊。

 夢斷青云迷去路,空余紅袖泣旻天。

 此時(shí)幾哭死了一個(gè)貴梅。那寡婦一邊哭,一邊去問汪涵宇借銀子,買辦衣衾棺槨,希圖絆住汪涵宇。

 那汪涵宇得隴望蜀,慨然借出三十兩與她使用。又時(shí)時(shí)用錢賞賜小廝阿喜、丫頭小妹。又叫寡婦借喪事名色,把這些客人茶不成茶、飯不成飯。客人都到別店去了,他竟做了喬家主,公然與朱寡婦同坐吃酒。

 貴梅自守著孝堂哭哭啼啼,哪里來管她。只是汪涵宇常在孝堂邊,張得貴梅滿身縞素,越覺好看,好不垂涎。

 一日,乘著醉對寡婦說:“我有一事求著妳,妳不要著惱。我家中已沒了娘子,妳如今媳婦也沒了丈夫。若肯作成我,與我填房,我便頂作妳兒子,養(yǎng)妳的老。何如?”

 寡婦道:“她須還有親戚,我想好嫁她到異鄉(xiāng)?”

 汪涵宇道:“我便做個(gè)兩頭大,娶在這邊。”

 只見寡婦笑道:“若是這等,有了她。須不要我!

 汪涵字道:“怎敢忘舊!”

 寡婦道:“這等,先要起媒!眱蓚(gè)便滾到一處云雨。不題。

 次日,果然對貴梅道:“媳婦,我想兒子死了,家下無人支撐,妳又青年,不可辜負(fù)妳。如今汪朝奉家中沒了娘子,肯入贅在這里,倒也是樁美事!

 貴梅聽了,不覺垂淚道:“媳婦曾對妳孩兒說‘誓死不嫁\’,怎提起這話?”

 寡婦道:“我兒,我是過來人,節(jié)是極難守的,還依我好。他有錢似我萬倍!

 貴梅道:“任他有錢,孩兒只是不嫁!”

 寡婦道:“妳夜間自去想,再計(jì)議!

 到晚汪涵宇過來,道:“媒人,姻事何如?”

 寡婦道:“做腔哩!”

 汪涵宇道:“莫管她做腔不做腔,妳只不吃醋,聽我括上罷!

 寡婦道:“這等先充財(cái)禮一百兩與我,聽你們暗里作親。不要不老到,出了喪討材錢!

 汪涵宇道:“六十兩罷!

 寡婦不肯,過了他八十兩銀子,放他一路。

 只是貴梅見了汪涵宇便躲開去,哪里得交一言。無極奈何,又求朱寡婦。

 寡婦道:“待我騙她!

 又對貴梅道:“媳婦,前日說的,想得何如?”

 貴梅道:“也不必想,是決不可的!”

 寡婦道:“媳婦不必過執(zhí)。我想這汪蠻是個(gè)愛色不愛錢的。不嫁他,便與他暫時(shí)相處,得他些財(cái)物,可以度日!

 貴梅道:“私通茍合非人所為!

 寡婦聽了便惱道:“怎就不是人所為?小小年紀(jì),這樣無狀!”便趕去要打,得小妹勸了方住。貴梅自去房中哭泣。不題。

 過了兩日,寡婦為這八十兩銀子,只得又與她說:“我不是定要妳從他。只是前日為兒子死,借他銀子三十兩,遭他逼迫。妳若與他好了,他便提不起,還有赍助。若不,將什還他?”

 貴梅道:“他若相逼,幸有住房可以典賣償他。若說私通,斷然不可!”

 寡婦聽了,平跳起來將貴梅一掌,道:“放屁!典了房子,叫我何處安身?妳身子值錢,我該狼藉的么?”

 貴梅掩著臉,正待靈前去哭,又被一把頭發(fā)捋去,道:“妳敢數(shù)落我么?”

 貴梅連聲道“不”,又已打了幾下,走進(jìn)房去。

 小妹來看,道:“親娘如今已在渾水里,哪個(gè)信妳清白?不若且依了婆婆,省些磨折,享些快樂。”

 貴梅道:“這做不得!”

 一連幾日沒個(gè)肯意,汪涵宇催寡婦作主,寡婦道:“家中都是憑你的,撞著只管蠻做。我來沖破,便可作久長之計(jì)。”果然汪涵宇聽了。

 一日,乘她在后園洗馬桶,他闖進(jìn)去強(qiáng)去抱她,被她將刷帚潑了一身穢污去了。

 一日,預(yù)先從寡婦房中過去,躲在她床下,夜間正演出來,被她喊叫“有賊”,涵宇欺她孤身,還來抱她,被她抓得滿臉是血。底下小廝又趕起來要上樓,寡婦連忙開了自己房,等他溜走。

 外邊鄰舍漸漸已曉得朱寡婦有落水拖人的意思。一個(gè)汪涵宇弄得傷了臉,半月不得出門,也待罷了。倒是寡婦為銀子分上,定要將這媳婦道她不孝,將來打罵。

 汪涵宇趁機(jī)來做好相勸,捏她一把。貴梅想起是為他姑媳參商,便一掌打去。他一閃,倒把寡婦臉上指尖傷了兩條。汪涵宇便道:“妳這婦人怎么打婆婆?這是我親眼見的。若告到官,妳也吃不起!”

 寡婦得了這聲,便道:“惡奴!妳這番依我不依我?若不依我,告到官去打妳個(gè)死!”

 貴梅便跪下道:“貴梅失誤得罪,但憑打罵。若要與這光棍私通,便死不從!”

 寡婦道:“有這樣強(qiáng)的!”

 便向門前喊叫道:“四鄰八舍!唐貴梅打婆婆,列位救命!”便往縣前走。

 汪涵宇對貴梅道:“從了我,我與妳勸來!

 貴梅道:“光棍!你攪亂我家里,恨不得咬你的肉。我肯從你?”汪涵宇做勸的名色,也到縣前來。

 這些鄰舍打團(tuán)團(tuán)道:“一定婆媳爭風(fēng)廝鬧了。”

 有的道:“想是看得阿婆動火,鬧嫁!

 恰好小妹走到門前來。好事的便一把扯住道:“貴梅為什打婆婆?”小妹把頭搖一搖,這人道:“想是鬧嫁?”

 小妹道:“肯要嫁倒不鬧了。”

 這人道:“是什人來說親?”

 小妹道:“汪朝奉!

 這些人便道:“古怪!這蠻子,你在她家與老寡婦走動罷了,怎又看想小寡婦,主唆婆婆逼她?我們要?jiǎng)庸e了!

 誰料那邊婆子已在縣前叫屈?h里已出了差人來拿。只是汪涵宇倒心焦:“起前撥置,只說婦人怕事,壓她來從,如今當(dāng)了真。若貴梅說出真情,如何是好?”

 打聽得縣官是個(gè)掌印通判,姓毛,極是糊涂,又且手長。尋了他一個(gè)過龍書手陳愛泉,是名水手,說道:“此婦潑悍,要求重處,拿進(jìn)去。”只見這通判倒也明白,道:“告忤逆怎么拿銀子來?一定有前親晚后,偏護(hù)情弊。我還要公審,不收!”

 汪涵宇急了,又添一名,又與書手三兩,道:“沒什情弊。只是婦人潑悍,婆婆本分,不曾見官。怕一時(shí)答應(yīng)不來,寬了她,她日后一發(fā)難制。故此送來,要老爺與她做主!

 毛通判道:“這等落得收的,曉得了!

 須臾貴梅到,正是晚堂。一坐堂,帶過去,先叫朱寡婦。

 寡婦道:“婦人守寡二十年了。有個(gè)兒子兩月前已死,遺下這媳婦唐貴梅不肯守制,日逐與婦人廝鬧。昨日竟把婦人毆打,現(xiàn)有傷痕可證。”

 毛通判聽了,便叫唐貴梅,不由她開口,道:“妳這潑婦,怎夫死兩月,便要嫁?又打婆婆,拶起來!”

 貴梅道:“婦人原不愿嫁。”

 毛通判也不來聽,把貴梅拶上一拶。拶了又敲,敲了又打二十,道:“妳這樣撥婦!還叫妳坐一坐,耐耐性!卑l(fā)了女監(jiān)。其時(shí)鄰舍來看的,都為她稱屈。

 朱寡婦自是得志。一到家中,與汪涵宇沒些忌撣,兩個(gè)吃酒說笑道“好官!替我下老實(shí)處這一番。這時(shí)候不知在監(jiān)里怎么樣苦哩!”

 汪涵宇道:“生鐵下爐也軟,這番一定依妳了。消停一日,保她出來!眱蓚(gè)公然攜燈上樓睡了。

 可憐貴梅當(dāng)日下了女監(jiān)。一般也有座頭,汪涵宇又用了錢,叫眾人挫折她。將來栓在柱上,并無椅桌倚靠,哪有鋪蓋歇宿?立時(shí)禁不得兩腿疼痛,要地下坐時(shí),又穢污殺人,只是兩淚交流,一疼欲死。聽那獄里一更更這等捱將來,篩鑼、搖鈴、敲梆,好不恓惶。

 費(fèi)梅自想:“當(dāng)日丈夫叫我與他爭氣,莫要出乖露丑。誰知只為守節(jié)反倒吃拶、吃打、吃監(jiān)。早知如此,丈夫死時(shí),自縊與他同死,豈不決烈!”千思萬想。

 到得天明,禁子又來索錢,道:“妳這婦人,只好在家中狠,打公罵婆,這里狠不出的。有錢可將出來!座頭,可將我們舊例與他說!

 座頭來對貴梅說,貴梅道:“我身邊實(shí)是無錢!

 座頭道:“曉得妳無錢。但妳平日攢下私房藏在哪邊?或有親眷可以挪借,說來,等禁子哥與妳喚來!

 貴梅道:“苦我父母早亡,又無兄弟親戚在家?guī)图易骰?哪有私房?”禁子聽了叫道:“看這樣潑婦,平日料應(yīng)親鄰鬧斷。身邊有錢,料也背阿婆買吃,沒有是真的。只叫她吃些苦罷!”吵一陣子去了。去得又一陣,故意來輕薄,捏腳捏手,逼得貴梅跌天撞地,痛哭號啕。這干又道:“不承抬舉!”大罵而去。水米不打牙。

 一日,忽見一個(gè)禁子拿了兩碗飯、兩樣菜來,道:“是妳姓汪的親眷送來的?删徒兴麃硖鎶吜寺湮覀儭!辟F梅知是汪涵宇,道:“我沒這親眷!”竟不來吃。等了一會,禁子自拿去了。又捱一日,只見外邊有票取犯婦唐氏,離了監(jiān)門。

 卻是汪涵宇必竟要她,故意用錢叫禁子凌辱她。后來送飯,以恩結(jié)她。又叫老寡婦去遞呈子,道:“老年無人奉養(yǎng),唐氏已經(jīng)責(zé)罰知改,懇乞釋放養(yǎng)老!

 通判道:“告也是妳,要饒也是妳。官是妳做么?”還要拘親鄰,取她改過結(jié)狀釋放。汪涵宇恐怕拘親鄰惹出事來,又送了一名水手,方得取放回來。

 只見這些鄰舍見她拶打狼狽,也都動憐道:“妳小年紀(jì),平日聽得妳極本分孝順,怎打婆婆?”

 貴梅道:“貴梅也知事體,怎敢打婆婆。”

 只見一個(gè)旺尖嘴,是左鄰吳旺道:“昨日她家說來,是要她嫁汪蠻。不肯,告的!

 又一個(gè)老鄰舍張尚義道:“這等,妳死也掙兩句,說個(gè)明白。怎受這苦!”

 貴梅道:“這是我命運(yùn),說他怎么!

 一個(gè)對門的李直又道:“她不仁,妳不義。這樣老淫婦,自已養(yǎng)漢,又要圈局媳婦,謊告。汪蠻謀占人家婦女,教唆詞訟,我們明日到道爺處替她伸冤!

 貴梅道:“我如今已得放,罷了。不敢勞列位費(fèi)心!币徊讲脚驳郊抑。

 朱寡婦正在那邊與汪涵宇講話,見了道:“惡奴,若不是汪朝奉勸,監(jiān)死妳!不是他送飯。餓死妳!”

 汪涵宇道:“罷,罷,將就些!辟F梅不敢作聲,兩淚汪汪到了房里。

 小妹進(jìn)來見了,道:“爺呀!怎拶做這樣腫的,想是打壞了。妳從不曾吃這苦,早知這樣,便依了他們罷!”

 貴梅道:“丈夫臨終,我應(yīng)承守他,斷不失節(jié)。怎怕今日苦楚,忘了?只是街坊上鄰舍,為我要攻擊婆婆,是為我洗得個(gè)不孝的名,卻添婆婆一個(gè)失節(jié)的名,怎好?我不能如丈夫吩咐奉養(yǎng)她,怎又污蔑她。”說了一番。夜間穿了幾件縞素衣服,寫四句在衣帶上道:

 親名不可污,吾身不容浼。

 含笑向九泉,身名兩無愧。

 趁家人睡,自縊在園中古梅樹下,正是:

 勁節(jié)偏宜雪, 心堅(jiān)不異冰。

 香魂梅樹下, 千古仰遺馨。

 次早,老寡婦正又來罵她、逼她,只見房中俏然,道:“這惡奴想逃走了!泵ψ呦聵强磿r(shí),前門尚閉,后門半開。尋去,貴梅已氣絕在梅樹下了,驚得魂不附體。

 來見汪涵宇,涵宇道:“有事在官,只是懼罪自盡。不妨!蹦贸鑫迤邇摄y子來,與寡婦買材。哄得出門,他自忙到婆子房內(nèi),把平日送她的席卷而去。

 婆子回來尋汪涵宇時(shí),已是去了。又看自己樓上箱籠又空,真是人財(cái)兩失,放聲大哭。鄰舍們見汪涵宇去得慌忙,婆子又哭,想是貴梅拶打壞,死了,那吳旺與李直悄地趕到水口,拿住汪涵宇。道:“蠻子,你因奸致死人命,待走到哪里去!”江涵宇急了,買求,被二個(gè)身邊擠了一空。

 婆子又吃地方飛申。虧毛通判回護(hù)自己,竟著收葬。也費(fèi)了幾兩銀子,房子也典與人。似此耽延,貴梅三日方殮。顏色如生,見者無不嘆息稱羨。

 后來毛通判為貪罷職。貴梅冤抑不伸,凄風(fēng)淡月時(shí)節(jié),,F(xiàn)形在古梅樹下。四川喻士積有詩吊之。楊升庵太史為她作傳,末曰:

 嗚呼!婦生不辰,遭此悍姑。生以梅為名,死于梅之林。冰操霜清,梅乎何殊?既孝且烈,汗青宜書。有司失職,咄哉可吁!乃為作傳,以附露筋碑之跗。

 李卓吾曰:

 “孝烈”二字,楊太史特筆也。夫貴梅之死,烈矣!于孝何與?蓋貴梅聽以寧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豈其不切齒痛恨于賄囑之商,而故忍死為之諱哉?書日“孝烈”,婦當(dāng)矣!死三日而尸猶懸,顏如生,眾人雖知而不敢舉。每日之暮,白月照梅,隱隱如見,猶冀有知之者乎?楊太史當(dāng)代名流。有力者百計(jì)欲借一言以為重而不得,今孝烈獨(dú)能得太史之傳,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設(shè)便當(dāng)其時(shí)貴池有賢者,果能慨然白之于當(dāng)?shù)?亦不過賜額掛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誰知重之乎?自此傳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復(fù)重見于梅月之下也。

精彩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