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九十 回 唐三藏沐浴朝王 司端甫含嗔問道
詩曰:
世間那個是真僧,作像裝模孰可憑?
識假還須真慧眼,真僧豈在舌唇能?
卻說行者他當年走過的烏雞國寶林寺,一個筋斗就打到寺中,隱著身,看見住持帶領眾僧,同候取經(jīng)僧長老。走到廓門,又見寺僧奉差遠接唐僧,卻不知妖魔來歷正在何處。行者東走西走,正走到市鎮(zhèn)前,見人煙鬧熱,都傳說取經(jīng)的圣僧已到任界口村里,尚有五十里遠。行者聽了道:“我們住在禪林,離此百里,且?guī)煾缸∠碌任一匾?如何將次到此?”只得回路找來。
果然走了五十里路,一處空野中道,只見人民往來濟濟。行者搖身一變,就變了個老和尚,上前問那行人,何事來來往往?人人說道:“取經(jīng)的圣僧將到,我們遠去觀看。”行者道:“我?guī)煾溉绾尾坏任一匾?造次行來,就是我的擔子誰人挑走?”一面心疑,一面走路。走到前面,果見塵灰騰起,師父柜擔飛擁而來,行者看了笑道:“果然是妖魔假充我等,便是充別人也罷,老孫可是與你假充的?”把眉一皺,機變就生,走上前,把假變的行者一巴掌打去道:“你這個毛頭毛臉的和尚!毖:“好生無禮,如何打我這一掌?你豈不認得我乃唐僧大徒弟孫行者?”歇下假擔子,就來扯著老和尚,行者故意笑道:“原來你不是孫行者,我聞得唐僧的徒弟個個見 505性明心,知微妙識奧理,比如我老和尚打你這一掌,若是真孫行者,便穎悟低頭,拜謝我教誨!毖犃四丝s住手,陪個笑瞼道:“老和尚,你這一巴掌叫做甚奧理?”行者道:“這打你,叫做不打你,若是我方才不打你這一掌,乃叫做打你!毖個聽了,齊歇下假擔,向老和尚道:“長老何處來?請再教誨些奧理!毙姓叩:“我老和尚乃寶林寺差來遠探取經(jīng)唐僧的,往來行人個個都傳說真唐僧被妖魔一路來假充,他們欺哄這地方僧尼道俗。如今我寺中住持帶領些知奧理僧眾要盤問,若是對答不來的,便是假。比如問你可是真唐僧,你道是真的,那住持眾僧定指你為假;你若說是假的,那住持眾僧方信你是真,更把那假充的來歷句句說出,那住持眾僧越信你是真實不虛,方才香幡迎接到寺,上奏國王,大設齋供,以禮送過境界。若是裝模作樣,說是真唐僧取了經(jīng)文回來,這住持反疑是假,禮貌也疏,迎接也懈,就是到他寺中,齋供也沒一點!毖犃烁飨嘈Φ:“原來禪機微妙,顛倒倒顛,須要識得。我們只裝了唐僧模樣,若不是這老和尚教誨,卻不被人識破?”乃向行者道:“老和尚,你既說是住持差遠深的,必須要回復住持,卻去說我們是真還是假?”行者道:“如今先問了你,我方去報。且問你挑著經(jīng)擔前來是真孫行者,還是假的?”妖魔道:“我是假的。”行者又問:“這經(jīng)擔卻是何物?”妖魔道:“總是假的!毙姓叩:“你這唐長老、沙僧、白馬卻是什么假變的?”妖魔難開口說出本來獅毛怪,乃答亂應道:“卻是假變假變。”行者聽了,把臉一抹,復了本相,掣下妖魔假擔子上禪杖,大喝道:“我把你這妖魔如何擅自弄假?把我?guī)熗阶兓。壞我名?褻我經(jīng)文!”掄起禪杖就打,妖魔見是真行者當前,各執(zhí)了棍棒,劈空就來奔行者。好行者,大顯本事,力斗眾妖,真是一場好斗。怎見得?但見:
妖魔惱羞成怒,行者怪恨生嗔。兩下里棍棒一時搶,只斗得行者威風生猛勇,妖魔怪氣化微塵。
行者與妖魔力斗良久,不覺的大恨一聲道:“可任你假變老孫,想我當年,在這界口力戰(zhàn)獅魔神通本事,諒你這幾個妖精,動了我紅爐,把你只當毛發(fā)一燎個干凈!北娧犃说:“爺爺呀,這變臉的長老原來是送祖宗的地里鬼。他請了菩薩降服了先代,惹他怎的。且讓他過去,再作計較。”化一陣腥風不見。行者笑道:“老孫若窮追你,那怕你走上焰摩天,也有神通尋你。只如今要回復師父話,打點行程,不得工夫!闭f罷,一筋斗打到禪林。
只見長老寺僧與地方善信人等,知圣僧是真大唐法師取經(jīng)回還,又恨那妖魔假變圣僧愚誘眾僧迎接,乃求唐僧設醮驅(qū)滅妖魔。三藏道:“眾善信只候我小徒孫悟空一到,自然他驅(qū)滅了來!闭耪f,行者現(xiàn)身面前,三藏道:“悟空來了,妖魔事怎生探著?是何物作怪?”行者笑道:“師父,我們只打點前行走路,這妖魔不曾傷害我等體面,只是假我們?nèi)〗?jīng)回還,騙哄迎接齋供,倒也起發(fā)人物善心。但他以假作真,恐人懷不信,徒弟已設個機變驅(qū)逐他了。”三藏道:“徒弟如何驅(qū)逐他?”行者笑道:“那妖魔:
作偽且徒勞,我自識顛倒。
慧劍滅妖魔,盡把腥風掃!”
三藏聽得道:“悟空勞動了!毙姓哂职寻驼拼蜓У
話說出與三藏們聽,三藏道:“徒弟,這正是道家說的,識得顛倒顛,便是大羅仙。”只見八戒把行者肩上一巴掌,三藏道:“悟能,這是何說?一個師兄是你打的?”八戒道:“正是不打他,若是師父叫勞動,乃是不勞動。”行者道:“呆子,這是妙法驅(qū)逐妖魔,你如何信真?”八戒道:“師兄,你這妙法怎如師父一點志誠取得經(jīng)文妙法?不消驅(qū)逐,妖魔自遠禪林!鄙娐犃,齊齊稱這位長嘴大耳的長老也會講經(jīng)說法,可信真是東上取經(jīng)圣僧,非比妖魔之假。齋醮畢了,三藏師徒離了普靜禪林,往前正路走來。
正是景物遐方雖識異,風光到處不差殊。村市人民濟濟鬧熱,都來觀看中國唐僧,也有夸三藏像貌堂堂,一表非凡的,也有說行者們古怪蹺蹊形狀的,還有畏怕丑陋的道:“怎么一個好圣僧這般徒弟?莫不是假變的妖魔?”人動疑畏之心,行者就見貌識情,乃向三藏道:“師父,我老孫看這村市人見我們形貌,若有疑畏,總是那妖魔作偽,動了他們不信,只怕經(jīng)關過隘要盤話我等。須是把當年來的關驗文引,徒弟到烏雞國里再倒換了來,方可好行路。”三藏道:“徒弟,我們一路前來地界,都知是取經(jīng)回還,有何不信?如今要倒換文引,須要朝謁國王才是!睅熗秸f,只見遠遠一個僧人走近前來,那僧人左看右相,欲言不言。
三藏問道:“來的長老有何
話說?”僧人方才開口問道:“老爺們可是取經(jīng)回還的圣僧?”三藏道;“我們正是。長老你從何來?為甚的左看右相?”僧人道:“我弟子乃寶林寺住持差來遠接老爺?shù)?只因人傳說有真假兩起,故此我弟子看驗明白,方敢近接。今看老爺們是真圣僧,且請在驛館暫住,待弟子報與住持前來迎入寺中!比氐:“正是我們,也要住在廊外,待沐裕更衣,朝見了國王,方才到寺相謁你住持。且問你如何識我們是真?”僧人答道:“弟子見老爺們挑押的柜擔,想必是是經(jīng)文在內(nèi),一見了異香噴鼻,光彩射眼,我弟子信此為真。”三藏合掌稱念,寺僧忙禮拜了,回轉(zhuǎn)報與住持,三藏師徒進入一座公館暫住,按下不提。
且說那獅毛精怪被行者打斗敗了,化了一陣腥風齊集在公館廳上,各才計較又要假變唐僧們往前騙哄迎接齋供,只恐禪機對答不來,孫行者又厲害,惹不得。眾妖正議,只見三藏們進入廳來,妖魔見那經(jīng)文柜擔,金光燦燦,直逼邪氣,那里存留得住,只得遠隱著身形,聽唐僧們議論禪機,指望還要仿效。不匡行者進入廳來,聞見腥風,乃把慧眼一觀,見了妖魔竊聽隱在廳旁,忙掣下禪杖道:“妖魔,你想是要老孫教訓你兩句玄妙禪機,思量去騙人?且叫你試試禪杖!”揮起來向廳旁打去,三藏道:“悟空,且打點沐浴更衣,來早朝王。忙忙的且試演武藝,莫要又動了傷生之念!卑私涞:“猴精那里是試武藝,想是空久了的公館,他在此舞禪杖逼邪哩。”行者笑道:“呆子,你那里知:
看來都是心間幻,須教打破暗中魔。”
且說妖魔不敢復變假唐僧,卻又恨孫行者掄禪杖打他各相,計較也弄個機變報行者之仇。聽得唐僧來日早要朝王,就假變孫行者走到一個官長門前。這官長位列朝班之上,身居廊廟之中,正直無私,名號司端甫。正當五更,隨班待漏,遇著國王免朝,他勒馬回第,忽見大門外立著一個毛頭毛瞼和尚。左右喝他,他大喝一聲道;“我乃東土取經(jīng)回還唐僧的大徒弟孫行者,今日到此朝王的,聞知免朝,特來拜謁你官長。如何不行接待?大喚小喝,甚無賓主之禮,且失敬僧之義,是何道理?”司官長聽了道:“你既是唐僧的徒弟,如何唐僧不來參謁我官長,卻叫你個徒弟前來?自古行客拜坐客,你唐僧師徒前來賓主之禮,我敬僧之義!毖У:“我?guī)煾改酥袊ド?你乃外邦官吏,禮當迎接,怎叫我?guī)煾赴菽?”官長發(fā)怒起來,叫左右莫要睬他,鞭馬直入公衙。妖魔故意在門前叫罵而去。那官長益動了正直無私之氣,寫一道疏文,直說我國地鄰中華,當宗圣教,西方路遠,莫信經(jīng)文。況自古傳來,說他無父無君,我王只當驅(qū)逐出境,莫容他入朝。
疏上,國王與左右計議,也有說是,也有論非,說是的道伊尹不生于空桑,論非的道地獄專為毀釋的設。當時有一個官長,叫做中平公,聽得司端甫奏事,乃乘馬到來拜謁。兩相會面,中平公開口問道:“老官長為何上這一章疏?”司端甫說到被唐僧的徒弟登門毀罵,中平公笑道:“老官長,我也不管你別事,只說取經(jīng)的是大唐僧人路過到此,系要與他相接,便會一會,如不相會,便隨他過路去吧。那唐僧的徒弟無故豈有毀罵你的?我近聽人傳說,有幾個妖魔假變?nèi)〗?jīng)唐僧,誘人齋供,只怕是假,老官長當驗其真!彼径烁Ρ恢衅焦珟拙溲哉Z解說,他便想道:“東土僧人不過路過此方,我管他是非何用?須是看驗真假,且到唐僧住處盤問他一番,如果那孫行者仍前毀慢無禮,當再計較。”乃向中平公道:“有如老官長教誨,我與你去探望唐僧,盤問他幾句,看那孫行者真假!碑斚聝蓚備馬,帶了跟從,要到公館中來。
卻說三藏沐浴更衣,次早正欲朝王,不意國王掛了免朝牌。師徒計較行路,早有寶林寺住持,帶領寺僧前來迎接。那老住持一見了行者,毛骨驚然道:“爺爺呀,你真是取經(jīng)圣僧,當年過此,借我僧房,把鐵大棒要打和尚的!鄙锨岸Y拜唐僧,便請?zhí)粕剿掳沧H孛Υ鸲Y,與住持敘個寒溫。隨起身到寶林寺來。眾僧都替行者、八戒們把經(jīng)擔挑的挑,抬的抬,一齊搬到大殿中,香花供奉在中。
三藏師徒先參拜了圣像,兩廡阿羅,次才與住持眾僧相拜禮節(jié),只見左廡下兩個全真在那里閉目端坐。住持便要開口叫喚。三藏忙止住道:“老師,莫要驚動了兩位全真。雖說釋道異教,卻本來同宗!毙姓咴谂院呛切Φ;“師父,只怕他外貌似玄,中心實釋!敝灰妰蓚全真睜開眼看著三藏大笑道:“好個志誠和尚,取得真經(jīng)來也。”起身向三藏一個稽首,也不存留,往殿門外走出,臨去叫一聲:“孫悟空,妖魔以假混真,須要步步在意!比娣饺,只見寺僧來報官長來謁圣僧,慌的個住持摸摸光頭,倒帶了僧伽帽,提提衣領,穿不及錦袈裟,跑到山門外迎接。
兩位官長下了馬,走上殿來,便問:“東上取經(jīng)的圣僧何處?”住持答應:“殿內(nèi)安!边@官長進入殿內(nèi)。
三藏忙下禪床,彼此行了個賓主禮,敘了些客情話。那司端甫兩眼直視著行者,若有含怒之色,便開口問道:“這位長老莫不就是唐圣僧的高徒?我下官便請教你,這柜擔供奉在上的.是取來的經(jīng)文么?”行者道:“正是,正是!惫匍L道:“這經(jīng)中卻是些甚言語?”行者道:“都是大人忠君,王愛赤子的言語。”官長笑道:“其中沒有登門罵人的言語么?”行者道:“有,有。”官長大笑起來道:“我聞靈山真經(jīng),乃見性明心,超凡入圣的道理,怎么有這樣說話在內(nèi)?”行者笑道:“大人把這樣說話問我老孫,我老孫便說有這樣說話在內(nèi)!惫匍L怒氣越動,乃道:“昨日登我門,毀罵我下官,想都是這經(jīng)內(nèi)學來的?”行者只聽了這句,乃道:“大人,怪不得你面有怒色,必是心有不忿,我老孫陪伴師父浴沐更衣,打點朝王,何嘗登大人府?又焉敢無因毀罵?”司端甫聽了道:“小長老,你眼見的不謙恭,向人不稱小僧,乃自傲倨呼為老孫,則前情盡假可知!毙姓咧唤袥]有此情,便是三藏也解說:“小僧這個徒弟,語言雖傲,禮義卻知,決無登大人府門作無禮之事!蹦侵衅焦匍L忽然笑道:“是了,是了,我聞說有什么妖怪,假說取經(jīng)僧,莫不是這妖假變,把小長老體面敗壞?”行者道:“這情理有十分,大人莫要懷恨,待我老孫與你捉了這妖,一則出了你的氣,一則明白了我的冤。”兩位官長大笑起來道:“若是長老有這樣本事,捉得妖魔,我大設帶供奉獻,仍備些金緞表禮相酬!卑私渎犃说:“不知大人肯備齋供,金緞是我們不愛,便是我小和尚也與你捉了妖魔來!碑斚聝晌还匍L辭別三藏,更囑咐行者莫要空言,出了殿門上馬,那住持直送出寺外。畢竟行者如何捉怪,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行者說的都是口頭禪,只好哄妖精。
“暗中魔”三字最妙,能于此中打破,便不須向靈山行處行也。
登門罵人的言語,其實都載在經(jīng)文上,只看今日和尚,便是樣子。
雖然今日哄人的遍地皆是,罵人者絕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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