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回 洪寵妃賣情庇女黨 陸將軍托病見親翁
卻說安靜生奉召入覲,偷眼一瞧,見袁皇帝面帶怒容,慌忙屈著雙膝,俯伏座前。老袁擲下御用報,叫她自閱,安女士已瞧過新聞欄,心下早經(jīng)明白,不待再閱報章,便磕頭道:“臣妾正來請罪,日前周妃欲觀新劇,由臣妾隨著同去,未曾奏聞圣上,還乞恩恕!”老袁叱道:“你為何這般荒唐?須知宮府內(nèi)外,防范宜嚴(yán),我任你為女官長,正因你年齡較長,見識較多,不致甚么輕率,就使周姨等要你同去,你也應(yīng)代為諫阻,諫阻不從,可來告我,為什么不顧名譽,竟?fàn)柾?你想是該不該呢?”周姨要去看戲,恐你也阻她不住。安靜生被他一詰,無可答辯,只好靠著地氈,碰頭不已。老袁又道:“看你也不配做女官長,你與我滾出去罷!”安靜生不敢多嘴,只稱謝恩,慢慢地立將起來,轉(zhuǎn)身自去。侍衛(wèi)等暗矚花容,已是青一陣,白一陣,不勝變態(tài)了。如見其人。
早有人通報周姨。周姨已料定老袁,要來詰責(zé),忙去邀了洪姨,在房待著。果然老袁發(fā)放了安靜生,即刻走至周姨臥室中來。周姨起身迎接,洪姨亦起隨后面,待老袁坐定,兩人左右侍立,但見老袁目視周姨道:“你好你好!”周姨佯作不解,垂首無言。老袁又哼著道:“梅蘭芳的戲劇,究竟如何?想你眼簾中還留著哩!焙橐碳丛谂越尤氲:“她正為了此事,與妾商量,恐惹動主上怒意,要來請罪。妾以為陛下近日,政躬多事,區(qū)區(qū)失檢,亦未必遂觸天威!闭f至“威”字,已聞老袁接口道:“你看得這般輕易,須知宮眷輕出,易失名譽,各報中已傳作笑柄了。還說是區(qū)區(qū)失檢么?”洪姨道:“今日失檢,尚屬不妨!崩显瑔柺呛我?洪姨道:“陛下若已登極,妾等俱沐封為妃,那時宮禁森嚴(yán),原不能自由出入呢!边是她的理長。老袁道:“你又來強辯了。我想這事起因,總是由安靜生巴結(jié)討好,我且先把她攆出,省得你們被哄,有玷閨箴!辈荒苤品ф,卻把別人出氣。說至此,周姨已撲的跪下,抽著珠喉道:“妾情愿受罪,若說由安靜生慫恿,未免冤枉了她。”竭力為安女士庇護,何其多情?洪姨亦隨即跪下道:“妾愿為周妹乞恩,并愿為安女士乞恩,此次恕她初犯,下次若再輕出,妾亦連坐受罰!崩显娝齼扇税в,心兒也就軟了,便轉(zhuǎn)囑周姨道:“以后休要如此!我今日看洪姨面上,饒了你罷!敝芤虖(fù)吁請道:“妾蒙陛下赦罪,感激萬分,只安女士已攆去否?”說著,將頭枕在老袁膝上,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好一個嬌兒模樣。老袁俯首一瞧,見她烏云般的靈蛇髻,光滑得很,一陣陣油香撲鼻,把胸中留著的余怒,都薰得不知去向;當(dāng)下伸開兩手,把兩姨扶起,口中連聲說著道:“算了,算了!焙橐逃值:“現(xiàn)在女學(xué)尚未發(fā)達,所有當(dāng)選的女官,統(tǒng)不過粗識之無,毫無學(xué)問,自奉陛下命令,在宮中開設(shè)女校,由安女士為校長,指導(dǎo)有方,各女官才稍有進步,今日若把她攆出,不惟各女官沒人督率,且亦沒人教導(dǎo),為此種種障礙,所以求陛下格外優(yōu)容,惟須下一禁令,此后自女官長以下,不準(zhǔn)私出,有犯必懲,那便足懲前毖后了!泵婷鎴A到,善于飾辭。老袁點首,隨即踱出房外,自行申禁去了。
周姨致謝洪姨,正在彼此謙遜,那安女士已跑了進來,泥首稱謝。兩姨將她扶住,方才起身,復(fù)談了半小時,安始告退。是日即接奉禁令,略言:“宮中執(zhí)役女官,無故不準(zhǔn)自由外出,犯者嚴(yán)懲不貸,女官長一同坐罪”云云。各女官出入不便,未免怨恨安女士,但因安女士得有內(nèi)援,勢力雄厚,大家無法可施,也只得暗地訕謗罷了。安女士經(jīng)此小挫,格外勤謹,每日傳集女官,挨次分派,使有專責(zé),夜間十二時后,必親率各女官歸寢,寢室系蟹形式筑就,東西對峙,門戶相望,外面護著鐵柵欄,由安女士手編號次,不得亂居。至逼近鐵柵的居室,安自住著,親司管鑰,眾入即鎖,眾出乃啟,真是嚴(yán)肅得很。老袁偶往巡察,見她布置周密,井井有條,頗喜她因過知奮,溫語嘉獎,從此安女士的權(quán)力,比從前更加鞏固了。也好算只功狗。
惟安女士本有良人,曾住居前門外東茶食胡同薛家灣,姓張名景福,夫妻愛情頗深,從前禁令未下,不妨自由進出,每當(dāng)暇時,免不得回去敦倫,此次申嚴(yán)宮禁,只好長住宮中。徐娘半老,未免有情,她竟想出一策,密請洪妃,為乃夫謀一宮中庶務(wù)司核帳員一席。洪妃替她說項,竟如所請。這叫作妻榮夫貴。嗣是夫妻聚首,日夕相見,夜闌人靜好合鴛儔,真?zhèn)是怨女曠夫,各得其所了。未始非老袁仁政,但可惜只及安女士,未能普遍鴻恩。
一夕,安女士親自夜巡,遙見有一男一女,喁喁私語;正要出言呵責(zé),那男子已飛奔而去,只剩女子一人,急切無從奔避,站立一旁。安女士走近逼視,乃是女官中的金翠鴻,當(dāng)下便喚她入室,私自訊問。翠鴻不能盡諱,只說是與侍從武官,向訂姻好,現(xiàn)為宮中同事,所以相見談心,懇女官長格外垂憐,幸勿舉發(fā)等語。安女士佯作嗔怒道:“這卻不便,明日請你出宮!贝澍櫣蛳掳,愿罰三月俸金。安女士沈吟半晌,方道:“我也不為已甚,但你須謹慎小心,一露破綻,連我俱要坐罪了!蓖妒蟊卷毤善,況又有三月俸金,可入私囊,樂得秘密了事。翠鴻拜謝去訖。隔了月余,翠鴻忽抱病在床,委頓不起,安女士已瞧破機關(guān),也不去問明底細,便令她請假養(yǎng)病,移居別室調(diào)治,經(jīng)旬乃瘳?垂!你道她是什么病癥呢?原來翠鴻是妓女出身,運動得選,充入女官,入值以后,巧遇侍從某官,與有舊好,遂不免偷寒送暖,倚翠偎紅,安女士得賄賣放,兩人仍私續(xù)舊歡,未幾有娠,設(shè)法墮胎,遂至成病。病愈后,益感激安女士,格外報效,事極秘密,無人知覺。安女士也暗自欣幸。銀錢到手,安得不喜?
既而宮中又出一奇聞,女官沈畹蘭,竟自縊身亡,安女士聞著,慌忙奏聞,有旨令她督殮,舁葬郊外。各女官半多驚嘩,連安女士也為嘆息。看官聽著!沈畹蘭系天津女師范學(xué)校卒業(yè)生,年甫及笄,貌既出群,才亦邁眾,為人又極和藹,自應(yīng)征女官時,得居首選,入宮承值,上下翕然。老袁亦愛她秀慧,特別寵遇,不到一月,即將自己的出納賬目,令她管核。為這一著,遂令絕世芳姝,送入枉死城中,做了冤鬼。先是老袁出納,由洪姨掌管,每月用途極繁,多至數(shù)十萬金。洪姨從中侵蝕,約可得百分的二三,無端被沈奪去,心殊不甘,但未便顯然反對,只好設(shè)計中傷。常言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沈女官執(zhí)掌的鐵匣,驟失去鈔票二百余圓,那時捕風(fēng)捉影,無從覓獲,洪姨誣她監(jiān)守自盜,竟嗾袁密飭心腹,搜檢沈篋,果然原封不動,幾如原額。沈女官無從辯冤,沒奈何懸梁畢命。老袁只疑她畏法自盡,哪知種種陷害,統(tǒng)是洪姨一人所為。洪姨復(fù)得任原差,可憐那沈女官無故遭冤,死得不明不白,徒落得埋骨荒邱,銜恨地下罷了。塞翁得馬,安知非禍,沈女官亦如是爾。小子未曾入新華宮,偏述及各種秘聞,看官或疑我杜撰,其實小子統(tǒng)有依據(jù),試看近人所編《新華春夢記》,及《洪憲宮闈秘史》,統(tǒng)已詳列無遺,就是新華宮中的故役,自袁氏死后,統(tǒng)已出宮,講將起來,多說是有些確鑿,看官也不必疑猜呢。話分兩頭。
且說袁皇帝日思登極,擇定陰歷元旦,或正月初四日,舉行大典,偏值西南警報,絡(luò)繹到京,不得已順延過去。嗣聞湖南西境,如晃州、沅州一帶,統(tǒng)被黔軍攻入,著著進行,不禁驚愕道:“劉顯世是真反了!蹦愕浪羌俜?遂令第八師長李長泰,抽調(diào)勁旅,自津門南下,一面令湖南將軍湯薌銘,立派軍隊,協(xié)同馬繼增一軍,相機痛剿。又命唐爾錕督理貴州軍務(wù),褫去劉顯世官職,聽候查辦。嗣復(fù)特任龍覲光為臨武將軍,兼云南查辦使,速由粵西入滇,除帶領(lǐng)所部外,即在南寧招兵十營,借擴軍額,并飭廣西將軍陸榮廷,趕緊募兵二十營,助龍攻滇,餉械均由中央接濟。小子敘到此處,又要把袁氏心理,推測一番。滇、桂本屬毗連,就是滇省護國第二軍,亦指定從桂進發(fā),袁皇帝欲分道攻滇,應(yīng)該將桂邊一路,責(zé)成陸榮廷,如龍覲光等,只好備作后援,何故前后倒置,舍近求遠呢?原來陸榮廷初入戎行,不過一尋常弁目,自經(jīng)岑春煊督粵,方將他拔擢起來。民國肇造,陸任都督,粵西偏安。至癸丑一役,岑春煊曾為大元帥,與袁反抗,贛、寧失敗,岑亦他避。老袁與岑有隙,遂忌及榮廷,只因桂省僻處西南,關(guān)系尚小,所以仍命鎮(zhèn)邊,未曾調(diào)動,不意滇事發(fā)生,川、湘、貴三路,變作要塞,倘或陸榮廷與滇通謀,豈非又增一敵?為此特任龍覲光攻滇,但命陸募兵協(xié)助。揭出老袁意思,標(biāo)識特詳。還有一著布置,龍子運乾,系陸榮廷女夫,彼此是兒女親家,當(dāng)然不致齟齬,既可借龍制陸,復(fù)可借龍勸陸,實是當(dāng)日無上的妙計。計策固好,誰知偏不如所料。
龍覲光擬全撥粵軍,奮力攻滇,可奈民黨中人,都因滇、黔起義,相率遙應(yīng)。前粵督陳炯陰,邀同柏文蔚、林虎、鈕永建、熊克武、龔振鵬、譚人鳳、李根源、冷遹、耿毅等,癸丑之變,多已見過。在南洋新嘉坡,設(shè)一總機關(guān)部,派軍入粵,進攻惠州;涇娮灶櫜诲,哪里還好調(diào)撥?不過廣東將軍龍濟光,是龍覲光弟兄,骨肉至親,不得不極力騰挪,當(dāng)派陸軍第二旅第三團長李文富為先鋒,虎門要塞司令黃恩錫為前敵司令,率軍四千人,陸續(xù)出發(fā)。龍覲光自帶衛(wèi)隊數(shù)十名,潛乘廣利兵輪,至北海登岸,經(jīng)過廉州,直抵南寧。南寧即粵西省會,將軍陸榮廷,就此駐扎。前清以桂林為省會,民國始移至南寧。龍覲光已入省城,并未見榮廷出迎,至投刺入見,尚在客廳中坐候多時,好容易盼到主人,還是緩步進來,差不多有重病模樣。當(dāng)下行過常禮,略敘寒暄,但聞榮廷低聲道:“兄弟近日,適患心疾,晝不得安,夜不得眠,害得精神困憊,幾難支持,親翁此來,有失遠迎,幸勿見罪!”龍覲光道:“曾否延名醫(yī)診治?”榮廷道:“醫(yī)生亦診過數(shù)次,可奈服藥少效!毙牟∵須心藥醫(yī),豈尋常醫(yī)生可以療治?龍覲光道:“目下滇、黔謀變,粵西正當(dāng)要沖,兄弟奉命西行,全仗親翁協(xié)助,偏偏尊體違和,如何是好?”他正為你生病。榮廷答道:“弟正為此事煩躁,益覺寢饋不安,添了好幾分賤恙,醫(yī)生說須靜心調(diào)養(yǎng),方可漸瘥。親翁來得正好,一切軍事,好憑大才調(diào)度,弟可向中央請假數(shù)旬!庇P光道:“粵東亦有亂事,軍隊只堪自顧,兄弟帶來的兵士,不過三四千名,奉中央命令,飭在此處招添十營,且聞親翁處亦令招募,想親翁總也接洽呢!睒s廷半晌才答道:“命令是已經(jīng)接到了,只因有病在身,不能親募,現(xiàn)已托王巡按使代理,親翁若有教言,請直接與他面談罷!闭f著,用手捫心,并皺著兩眉,似有無限的痛苦。那時覲光不便多談,只好起座告別道:“親翁且自休養(yǎng),弟且到王巡按處,商議軍情便了。”急驚風(fēng)碰著慢醫(yī)生,真也沒法。榮廷也不挽留,隨送出廳。覲光用手相攔,請他不必遠送,榮廷也即止步,只道了“簡慢”兩字。待覲光出門,即展顏入內(nèi),自不消說。
覲光轉(zhuǎn)至巡按使署,巡按使王祖同,忙即迎入,兩下晤談,述及募兵辦法。王祖同道:“粵西磽瘠,公所深知,欲要募兵,先需軍費。前日陸將軍召弟商議,委弟籌款墊發(fā),且令弟代行招募,弟正為此事躊躇呢!庇质且粋為難。覲光見他支吾情狀,不由的躁急道:“救兵如救火,不容遲緩,況政府已有明令,餉械由中央接濟,尊處能籌款墊付,不消幾日,便可由中央?yún)R到,一律給還了!蓖踝嫱:“兄弟也這般想,但急切提不出這種現(xiàn)款,也是沒法,昨已馳電達京,催解匯款去了!庇P光道:“募兵已有地點么?”祖同道:“已借軍械局開辦!庇P光道:“我且去一觀,何如?”祖同說了“奉陪”二字,便與覲光一同出署,至局所中巡視一周。但見臨武將軍行轅,已經(jīng)設(shè)著,覲光便就此寄居,祖同自行返署。
看官道這陸、王二人,究竟是甚么意見呢?原來陸氏宗旨,是完全的保障共和,反對帝制,且已接著岑春煊及梁啟超等密函,勸他聯(lián)絡(luò)滇、黔,勉圖獨立,他已怦怦欲動,只因餉械未足,不便冒昧舉事,并且長子裕勛,在京為官,一或發(fā)難,未免投鼠忌器,所以托詞心疾,請假養(yǎng)疴;獨王祖同是騎墻人物,袁氏曾命他會辦軍務(wù),監(jiān)察老陸,他持著中立態(tài)度,兩面敷衍,此次對付覲光,也是這番手段。最好是這種手段。覲光在局募兵,起初是京款未到,只好靜坐以待,及款已匯至,趕緊招募,偏桂人不甚踴躍,每日來局報名,多不過百人,少僅數(shù)十人,任你龍將軍如何勸導(dǎo),也一時不能成軍。忽一日,由貴來電,龍濟光已擊退亂黨,解惠州圍,中央加封濟光為郡王。插入粵事,較省筆墨。覲光也為心喜,當(dāng)即發(fā)電道賀,并商令酌撥粵軍,由海道來南寧,以便即日赴滇等語。嗣得復(fù)電,略言:“惠州雖然得捷,亂黨仍然蔓延,隨在需防,無兵可撥,赴滇軍請自行募足”云云。于是覲光無援可恃,且又不便久留,只好把新募各兵,檢點起來,約得四千名,加入前時帶去的粵軍,共計得八千人,新舊合組,得二十營,號稱一萬二千,分作五路,令李文富為前鋒,率兵千五百名,由百色進發(fā)。黃恩錫率兵千五百名,間道出廣南,會合李軍,進攻剝隘,再令粵西軍官張耀山、呂春綰,各率兵兩千,作為前后兩路的援應(yīng),并令侄兒體乾,統(tǒng)領(lǐng)兩軍,稱為第三第四隊;又另遣朱桂英率兵千人;入窺黔邊,牽制黔軍援滇。覲光仍駐節(jié)南寧,滿望著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小子有詩嘆道:
士甘焚死不封侯,氣節(jié)銷磨一代羞。
爭說兩龍跨粵海,為何甘作順風(fēng)牛?
覲光既遣發(fā)各軍,當(dāng)然奏報中央,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上半回是敘述內(nèi)情,繳足上回文字,下半回是敘述外事,暗啟下回文字。觀內(nèi)情之蒙蔽,已知袁氏之難乎為帝,觀外事之潰散,尤知袁氏之不能為帝。洪姨愛姬也,而欺之,陸榮廷,良將也,而亦欺之,余如安女士之朋比為奸,王巡按之模棱兩可,更不必問。內(nèi)外交構(gòu),何事可成?故本回雖顯分兩撅,而暗中卻自有相對外,是在閱者之靜心體察可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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