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擊豪強(qiáng)徒報師恩　代成獄弟脫兄難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氣。

試問天合親,倫中能有幾。

泣樹有田真,讓肥有趙禮。

先哲典型存,歷歷可比數(shù)。

胡為急相煎,紛紛室中鬩。

池草徒縈夢,□杜實(shí)可倚。

愿堅(jiān)不替心,莫冷傍人齒。

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實(shí)是寬解之詞。若論孩稚相攜,一堂色笑,依依棲棲,只得同胞這幾個兄弟。但其中或有釁隙,多起于父母愛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輕,遂至兄弟漸生離異。又或是妯娌忤,枕邊之言,日逐譖毀。畢竟同氣大相乖違,還又有友人之離間,婢仆之挑逗。嘗見兄弟,起初嫌隙,繼而爭競,漸成構(gòu)訟,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氣生來,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試問,人這弟兄難道不是同胞?難道不同是父母遺下的骨血?為何顛倒若此?故我嘗道:弟兄處平時,當(dāng)似司馬溫公兄弟,都到老年,問兄的饑,問兄的寒,煦煦似小兒相恤,處變當(dāng)似趙禮兄弟。漢更始時,年饑盜起,拿住他哥子要?dú)?他知道趕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辟\也憐他義氣,放了。至于感紫荊樹枯,分而復(fù)合,這是田家三弟兄,我猶道他不是漢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張,直待草木來感動,即一時間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當(dāng)似牛弘,弟射殺駕了車的牛,竟置之不問。做弟的當(dāng)似孫蟲兒,任兄惑邪人,將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覽同父異母兄弟,王祥臥冰之孝,必能愛弟。那王覽當(dāng)母親要藥死王祥時,他奪酒自吃,母親只得傾了。凡把疑難的事與他坐,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況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鄭義門,坐事解京,圣旨原宥,還擢他族長鄭璉為福建參政。以后凡有數(shù)世同居的,都蒙優(yōu)異。今摘所同一事,事雖未曾旌表,其友愛自是出奇。

話說浙江臺州府太平縣,宣德間有個姚氏弟兄,長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儀容豐麗,器度溫雅,意氣又激烈,見義敢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時,從一個方方城先生。這先生無子,只得妻馬氏,生得一個女兒慧娘,家事貧寒。在門還有個胡行古,他資質(zhì)明敏,勤于學(xué)問。一個富爾谷,年紀(jì)雖大,一來倚恃家事充足,無心讀書,又新娶一事,一發(fā)眷戀不肯到館,一個夏學(xué),學(xué)得一身奸狡,到書上甚是懵懂,與富爾谷極其相合。先生累次戒諭他,他兩人略不在意。五人雖是同門,意氣猶如水火。后來兩姚連喪父母,家事蕭條,把這書似讀不讀。只有胡行古進(jìn)了學(xué),夏學(xué)做了富爾谷幫閑。一日方方城先生歿了,眾門約齊送殮。兩姚與胡行古先到,富爾谷與夏學(xué)后來。那富爾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兒標(biāo)致,如今知他年已長成,兩眼只顧向孝堂里看。那女兒又因家下無人,不住在里邊來往,或時一影,依稀見個頭,或時見雙腳。至哭時,嚶嚶似鸝聲輕囀,弄得個富爾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熱,雙只眼直射似螃蟹,一個身子酥軟似蜒蝣,這三人原與他不合,不去采他,只有夏學(xué),時與他?家懷說話,他也不大接談。事完散酒,只見夏學(xué)搭了富爾谷肩頭走,道:“老富,你今日為甚么出神?”富爾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對你說,方先生女兒,我見時尚未蓄發(fā),那時我已看上他,只是小,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見他孝堂里一雙腳,著著白鞋子,真是筍尖兒;又虧得風(fēng)吹開布幃,那一影,真是個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攝去了。老夏怎弄個計(jì)議,得我到手,你便是個活古押衙。”夏學(xué)道:“這有何難?你只日日去幫喪,去嗅他便了。”富爾谷道:“只今日已是幾乎嗅殺;若再去,身子一定回來不成了,你只仔么為我設(shè)法弄來作妾�！毕膶W(xué)道:“罷了,我還要在你家走動,若做這樣事,再來不成了,作成別個罷�！备粻柟鹊�:“房下極賢�！毕膶W(xué)道:“我日日在你家說這話,你尊臉為甚么破的?昨日這樣熱,怎不赤剝?”富爾谷把夏學(xué)一拳,道:“狗呆,婦人們性氣,不占些強(qiáng)不歇。我們著了氣到外消遣便罷了。他們不發(fā)泄得,畢竟在肚中,若還成病,又要贖藥,你道該讓不該讓?”夏學(xué)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個如夫人,足下須搬到北邊去,終日好帶眼罩兒,遮著這臉嘴�！眱蓚�笑了一回。夏學(xué)道:“這且待小弟緩圖�！�

次日,夏學(xué)就借幫喪名色,來到方家,師母出來相謝。夏學(xué)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學(xué)究,真是一窮徹骨,虧了師母這等斷送,也是女中丈夫�！睅熌傅�:“正是目下雖然暫支,后邊還要出喪營葬,毫忽無抵�！毕膶W(xué)道:“這何難?在門學(xué)生,除學(xué)生貧寒,胡行古提不起個窮字,兩姚雖是過得,嗇吝異常,只有富爾谷極甚揮灑,師母若說一聲,必肯資助�！睅熌傅�:“他師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毕膶W(xué)道:“只因先生酸腐,與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極肯周濟(jì),便借他十來兩,只當(dāng)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弱癥,不能起床,沒人管家,肯出數(shù)百金尋填房的,豈是個不肯舍錢人。只是師母不肯開口,若師母肯下氣,學(xué)生當(dāng)?shù)眯�勞。”師母�?“若肯借三五兩也勾了�！毕膶W(xué)別了,來見富爾谷道:“老富,我今把這嗇鬼竟抬做了大豪俠了,我想他是孤兒寡婦,可以生做,不若擇一個日,拿五十兩銀子,幾個緞子,盡說借他,他若感恩,一說便成,這就罷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財(cái)禮,只憑我這張口,何如?”富爾谷道:“二十兩吧�！毕膶W(xué)道:“須說不做財(cái)禮,畢竟要依我。我這強(qiáng)媒,也還該謝個五十兩哩�！备粻柟戎坏靡勒f,拿了五十兩銀子,兩個緞子,兩個紗與他。他落了十兩,叫小廝一拜匣捧定,來見師母,道:“師母,我說他是大手段人。去時恰好有人還他本銀四十兩,把四個尺頭作利錢。我一談起,他便將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個尺頭。他道:‘一發(fā)將去,怕不夠用。’學(xué)生特特送來�！睅熌傅�:“我只要三五兩,多的勞大哥送還�！毕膶W(xué)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師母物自來而取之,落得用的,師母條直收了�！边@邊馬氏猶豫未決,夏學(xué)一邊就作了個揖,辭了師母,一徑出門去。只是慧娘道:“母親,富家在此讀書,極其鄙吝,怎助這許多,寧可清貧,母親只該還他的是。”馬氏便央人去請夏學(xué),夏學(xué)只是不來,馬氏也只得因循著。不一日,舉殯日子到了,眾人斗分祭奠,富爾谷不與份子,自做一通祭文來祭。道:

鳴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書,極其苦辛。早起晏眠,讀書講經(jīng)。腐皮藍(lán)衫,石衣頭巾。芊頭須絳,儉樸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題名。一朝得病,嗚呼命傾。念我小子,日久在門。若論今日,女婿之稱。情關(guān)骨肉,汪汪淚零。謹(jǐn)具薄祭,表我微情。烏豬白羊,代以白銀。嗚呼哀哉,尚饗。夏學(xué)看了道:“妙,妙!說得痛快�！备粻柟鹊�:“信筆掃來,葉韻而已�！币�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豈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學(xué)道:“堯以二女與舜,一個做正妻,一個也是妾,這也何妨?”姚利仁道:“胡說,這事怎行得通�！敝灰娎镞咇R氏聽得便出來道:“富爾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輕薄我女兒。先生臨終時,已說定要招胡行古為婿,因在喪中,我不題起,你怎么就這等輕薄?”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發(fā)不通�！备粻柟鹊�:“姚居仁,關(guān)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無知,怎禁得人說�！备粻柟鹊�:“我也用財(cái)禮聘的,仔么是占?”馬氏道:“這一發(fā)胡說了,誰見你聘禮�！毕膶W(xué)道:“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來那四十兩銀子,四個尺頭。師母說是借他的,他道卻是聘禮。”馬氏道:“你這兩個畜生,這樣設(shè)局欺我孤寡�！北阆蚶镞吶〕鲢y緞,撒個滿地。富爾谷道:“如今悔遲了,遲了�！迸c夏學(xué)兩個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轉(zhuǎn)。夏學(xué)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個番筋斗。道:“這那個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讓胡兄行禮;若不收去,有我們在這里。學(xué)生的銀子,師母落得用的,過幾時我們公眾償還�！毕膶W(xué)見不是頭,道:“富兄原不是怕那里沒處娶妾,做這樣歪事�！笔捌疸y緞來,細(xì)細(xì)合數(shù),比原來時少了五兩一定。夏學(xué)道:“師母既是要干凈與胡兄,這五兩須胡兄召,他如今如何肯折這五兩�！焙�行古自揣身邊沒鈔,不敢做聲。又是姚居仁道:“我代還�！毕膶W(xué)道:“這等,兄兌一兌出,省得掛欠�！币�居仁道:“怎這樣慌,五日內(nèi)我還便罷了�！毕膶W(xué)道:“求個約兒。”姚居仁道:“說出就是了。”夏學(xué)道:“寄服人心�！币�利仁道:“便寫一約與他何妨?”夏學(xué)就做個中人,寫得完,也免不得著個花字。富爾谷收了,各人也隨即分散回家。夏學(xué)一路怨暢富爾谷:“這事慢慢等我搏來,買甚才?弄壞事。”富爾谷道:“我說叫先生阿愛也曉得有才,二來敲一敲實(shí)。”夏學(xué)道:“如今敲走了,這不關(guān)胡行古事,都是兩姚作梗,定要出這口氣,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讓了�！备粻柟�:“何難?”我明日就著小斯去討銀子,出些言語,他畢竟不忿,趕來嚷罵,關(guān)了門,打上一頓,就出氣了�！惫�然第二日就差小廝去討銀子,恰好撞著姚居仁。居仁道:“原約五日,到五日你來�！毙�廝道:“自古道:‘招錢不隔宿。\’誰叫你做這好漢�！本尤实�:“這奴才,這等無狀�！蹦切�廝道:“誰是你奴才,沒廉恥,欠人的銀子反罵人�！本尤事犃�,一時怒起,便劈臉一掌道,道:“奴才這掌寄在富爾谷臉上,叫他五日內(nèi)來領(lǐng)銀子。”那小廝氣憤憤自去了。

此時,居仁弟兄服已滿,居仁已娶劉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縣中菇環(huán)女兒,尚未娶回。劉氏聽得居仁與富爾谷小廝爭嚷,道:“官人,你既為好招銀子,我這邊將些首飾當(dāng)與他吧�！本尤实�:“偏要到五日與他,我還要登門罵他哩�！蓖黹g利仁回來,聽得說,也勸:“大嫂肯當(dāng)了完事,哥哥可與他吧,不要與這蠢材一般見識�！钡诙�日,劉氏絕早將首飾把與利仁,叫他去當(dāng)銀子。那富家小廝又來罵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趕去打,那小廝一頭走,一頭罵。居仁住了腳,他也立了罵,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趕去。這邊利仁當(dāng)銀回來,聽得哥哥打到富家,他也趕來,不知那富爾谷已定下計(jì)了。昨日小廝回時學(xué)上許多嘴道:“居仁怎么罵爾谷,又借他的臉打。”富爾谷便與夏學(xué)商議,又去尋了一個久慣幫打官司的,叫做張羅,與他定計(jì)。富爾谷道:“我在這里是村中皇帝,連被他兩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擺布他才好�！睆埩_道:“事雖如此,苦沒有一件擺布得他倒的計(jì)策。正計(jì)議時,恰好一個黃小廝送茶進(jìn)房,久病起來極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學(xué)提起戒尺,劈頭兩個,打個昏暈。富爾谷吃了一驚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夏學(xué)道:“這樣小廝,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賴姚家,你的錢勢大,他兩個料走不開。”張羅連聲道:“有理,有理�！备粻柟嚷犃吮阌痔砩蠋兹瓗啄_,登時斷氣。只是這小廝是家生子,他父親富財(cái)知道,進(jìn)來大哭。夏學(xué)道:“你這兒子病到這個田地,也是死數(shù)了,適才拿茶,傾了大爺一身,大爺惱了,打了兩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義男,也沒甚事�！备回�(cái)?shù)?“就是傾了茶,卻也不就該打殺�！睆埩_道:“少不得尋個人償命,事成時還你靠身文書吧�！备粻柟鹊�:“他吃我的飯養(yǎng)大的,我打死也不礙;你若胡說,連你也打死了�！备回�(cái)不敢做聲,只好同妻子暗地里哭。三人計(jì)議已定,只要次日哄兩姚來,落他圈套。不料居仁先到,嚷道:“富爾谷,你怎叫人罵我?”富爾谷道:“你怎打我小廝?”正爭時利仁趕到,道:“不必爭得,銀子已在此了�！蹦歉粻柟纫炎龆ň�,一把將姚居仁扭住廝打,姚居仁也不相讓,利仁連忙勸時,一時間那里拆得開。張羅也趕出來假勸哄做一團(tuán),只見小廝扶著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們官孫打死了。”大家吃了一驚�？磿r,一個死尸,頭破腦裂,挺在地下。富爾谷道:“好好,你兩兄弟仔么打死我家人?”居仁道:“我并不曾交手,怎圖賴得我?”富爾谷道:“終不然自死的。”姚利仁道:“這要天理。”張羅道:“天理,天理到官再處�！眱梢σ妱莶幌�,便要往家中跑。富爾谷已趕來圈定,叫了鄰里一齊到縣。正是:

坦途成坎坷,淺水蹙洪波,

巧計(jì)深千丈,雙龍入網(wǎng)羅。

縣中是個歲貢知縣,姓武。做人也有操守,明白,正值晚堂,眾人跪門道:“地坊人命重情�！苯羞M(jìn)問時。富爾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銀子五兩,怪小的小廝催討,率弟與家人,沒路趕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時打死,里鄰都是證見�！敝�縣叫姚居仁�！澳阍趺创蛩浪�小廝?”姚居仁道:“小的與富爾谷俱從方方城,同窗讀書。方方城死時,借他銀五兩,他去取討,小的見他催迫,師母沒得還,小的招承代還,豈期富爾谷日著小廝來家吵鬧,小的拿銀還他,雖與富爾谷相爭,實(shí)不曾打他小廝�！备粻柟鹊�:“終不然我知道你來,打殺等的?”知縣叫鄰里。其時一個鄰舍竹影,也是富爾谷行錢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鄰叩頭。”知縣道:“你怎么說?”這邊就開口道:“小的在富爾谷門前,只見這小廝哭了在前邊跑,姚居仁弟兄后邊趕,趕到里邊,只聽得爭鬧半餉,道打死了人�！敝�縣道:“趕的是這個小廝么?”道:“是�！敝�縣道:“這等是姚居仁趕打身死的情實(shí)了,把居仁、利仁且監(jiān)下,明日相驗(yàn)�！蹦歉粻柟群貌豢旎�,對張羅道:“事做得成狠了些�！辈恢獜埩_的意思,雖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償兒做富爾谷。頭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財(cái)藏了打死官孫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買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做事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驗(yàn),仵作看見傷痕,不是新傷,是血汗兩三日,報將出來,如何是好?你反要認(rèn)個無故打死家僮圖賴人命罪了,這要去摁撒才好�！备粻柟鹊�:“這等我反要拿出錢來了。”夏學(xué)道:“要贏官司,也顧不得銀子。”吃他一打合,只胡盧提叫他要報傷含糊些,已詐去百余兩。富財(cái)要出首,還了他買身文書,又與他十兩銀子。張羅又叫他封起,留作后來詐他把柄。富爾谷好不懊恨。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監(jiān),在里邊商議。居仁道:“看這光景,他硬證狠,恐遭誣陷,我想事從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當(dāng),你可推開,不要落他井中,”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無,你一被禁,須丟得嫂嫂不上不落。這還是我認(rèn),你還可在外經(jīng)營�！钡搅嗽顼埡�,知縣取出相驗(yàn)。此時仵作已得了錢,報傷道:“額是方木所傷,身上有拳踢諸傷�！敝�縣也不到尸首邊一看,竟填了尸單,帶回縣審,兩個一般面貌,連知縣也不知那一個是姚居仁,那一個是姚利仁,叫把他夾起來要招。利仁道:“趕罵有的,實(shí)不曾打,就是趕的也不是這小廝�！敝�縣又叫竹影道:“這死的是富爾谷小廝么?”竹影道:“是他家義男富財(cái)?shù)膬鹤��！敝�縣道:“這等是了�！币�他兩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爾谷用了倒棒錢,當(dāng)不得刑罰,居仁便認(rèn)是打死。利仁便叫道:“彼時哥可與富爾谷結(jié)扭在一處,緣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居仁道:“是小的怪他來幫打的�！崩�仁道:“小人打死是實(shí),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敝�縣道:“姚利仁講得是。叫富爾谷,他兩人是個同窗。這死也是失手誤傷,坐不得死罪。”富爾谷道:“老爺,打死是實(shí),求爺正法。”知縣不聽。

此時,胡行古已與方方城女兒聘定了,他聽得姚居仁這事,拉通學(xué)朋友為他公舉冤誣。知縣只做利仁因兄與富爾谷爭斗,從傍救護(hù),以致誤傷。那張羅與夏學(xué)又道騎虎之勢,攛哄富爾谷用錢,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書解道。道中駁道:“據(jù)招趕逐是出有意,尸單多傷,豈屬偶然?無令白鏹有權(quán),赤子抱怨也�！瘪g到刑廳。刑廳是個舉人,沒甚風(fēng)力,見上司這等駁,他就一夾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孫之毆兄,遂拳梃之交下,比“斗毆?dú)⑷?登時身死”律絞,秋后處決;還要把姚居仁做喝令。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那里待呼喚?小的一死足抵,并不于他事�！泵坑鼋鈱�,審錄時,上司見他義氣,也只把一個抵命,并不深求。姚居仁在外,竟費(fèi)了書耕種,將來供養(yǎng)兄弟,只是劉氏在家,嘗嘗責(zé)備居仁道:“父母遺下兄弟,不說你哥子照管他,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償?”居仁道:“我初時在監(jiān)計(jì)議,他道:‘因你新嫁,恐丟你,誤你一生�！�說我還會經(jīng)營,還可支撐持家事,故此他自認(rèn)了,實(shí)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換也改不得了�！眲⑹系�:“你道怕誤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他并不肯,豈不誤了嬸嬸一生。”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監(jiān)有哥哥替他用錢,也倒自在。倒是富爾谷卻自打官司來,嘗被張羅與富財(cái)串詐,家事倒蕭條了。

日往月來,已是三年。適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時劉氏已生一子,周歲。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窮,不能養(yǎng)活,劉氏張主接到家中,分為兩院,將家事中分,聽他使用。聞得恤刑將來,劉氏道:“這事雖云誣陷,不知恤刑處辦得出辦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錢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調(diào)了,等他在家與嬸嬸成親,我你有一子,不教絕后了�！本尤蔬B聲道:“是。”果然邀到家中,買了解子,說要緩兩日等他夫婦成親。解子得錢應(yīng)了。利仁還不肯做親,居仁道:“兄弟婦既不肯改嫁,你不與成親,豈不辜負(fù)了他?若得一男半女,須不絕你后嗣�！崩�仁才方應(yīng)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帶了枷鎖,囑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來。”正是:

相送柴門曉,松林落月華,

恩情深棣萼,血淚落荊花。

解人也不能辨別,去見恤刑,也不過憑這些書辦,該辨駁的所在駁一駁,過堂時唱一唱名。他下邊敲緊了,也只出兩句審語了帳。此時利仁也趕到衙門前,恐怕哥受責(zé)。居仁出來,便吩咐利仁先回,我與解人隨后便到。不期居仁與利氏計(jì)議已定,竟不到家,與解人回話就監(jiān)。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稟明調(diào)換,解子道:“這等是害我們了,首官定把我們活活打死,你且擔(dān)待一月,察院按臨時,必然審錄,那時你去便了�！崩�仁只得權(quán)且在外,他在家待嫂,與待監(jiān)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終是不能一時弄他出來。但天理霎時雖昧,到底還明。也是他弟兄在這幾時災(zāi)星。忽然一日,張羅要詐富爾谷,假名開口借銀子,富爾谷道:“這幾年來,實(shí)是坎坷,不能應(yīng)命�！睆埩_道:“老兄強(qiáng)如姚利仁坐在監(jiān)里,又不要錢用�！备粻柟纫娝�言語不好,道:“且吃酒再處�！币蚴菭C酒的不小心,飛了點(diǎn)灰在里邊,斟出來,覺有些黑星星在上。張羅用指甲撩去。富爾谷又見張羅來詐,心里不快,不吃酒。張羅便疑心,不期回家,為多吃了些食,瀉個十生九死。一發(fā)道是富爾谷下藥。正要發(fā)他這事,還望他送錢,且自含忍不發(fā)。不期富爾谷拿不出,擔(dān)擱了兩月。巧巧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對家里道:“我夫婦完聚,姚氏二兄之力,豈期反害了他�！敝袝r自去拜望,許周濟(jì)他,不題。

一日,赴一親眷的席,張羅恰好也在坐。語次,談起姚利仁之冤。張羅拱闊道:“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問富財(cái)便了�！焙�行古也無言,次日去拜張羅請教,張羅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親來請教,又怪富爾谷藥他,竟把前事說了。胡行古道:“先生曾見么?”張羅道:“是學(xué)生親眼見的�！庇謫�:“有甚指證么?”道:“有行兇的戒尺,與買囑銀子,現(xiàn)在富財(cái)處。”胡行古聽了,便辭了。一竟來與姚利仁計(jì)議。又值察院按臨,他教姚利仁把這節(jié)事去告,告富爾谷殺人陷人。胡行古是門生,又去面講。按院批:“如果冤誣,不妨盡翻成案�！迸�臺寧、二府理刑官會問。幸得寧波推官卻又是胡行古座師,現(xiàn)在臺州查盤。胡行古備將兩姚仗義起釁,富爾谷結(jié)黨害人,開一說帖去講。那寧臺兩四府就將狀內(nèi)干連人犯,一齊拘提到官。那寧波四府叫富財(cái)?shù)?“你這奴才,怎么與富爾谷通同,把人命誣人么?”富財(cái)?shù)?“小的并不曾告姚利仁。”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那富財(cái)正不好做聲。四府道:“夾起來!”富財(cái)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學(xué)先將戒尺打暈,后邊富爾谷踢打身死,是張羅親眼見的�！彼母�道:“你怎么不告?”富財(cái)?shù)?“是小的家主,小的怎么敢告?”又叫張羅,張羅也只得直說。四府就著人追了戒尺,買求銀兩,尸不須再檢。當(dāng)日買仵作以輕報重,只當(dāng)自耍自了。夏學(xué)與富爾谷還要爭辯,富財(cái)與張羅已說了,便難轉(zhuǎn)口。兩人四府喝令各打四十。富爾谷擬無故殺死義男,誣告人,死罪未決,反坐律,徒。夏學(xué)加工殺人,與張羅前案硬證害人,亦徒。姚利仁無辜,釋放寧家。解道院時,俱各重責(zé)。胡行古又備向各官說利仁弟兄友愛,按院又為他題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婦、兄弟完聚,好不歡喜。外邊又知利仁認(rèn)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監(jiān)禁,真是個難兄難弟。那夏學(xué)、富爾谷設(shè)局害人,也終難逃天網(wǎng),張羅反復(fù)挾詐,也不得干凈。雖是三年之間,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卻也成了他友愛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圖報,雖是天理必明,卻也見他報復(fù)之義。這便是:

錯節(jié)表奇行,日久見天理。

笑彼奸獪徒,終亦徒為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