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拔淪落才王君擇婿　破兒女態(tài)季蘭成夫

怪是裙釵見小,幾令豪杰腸柔。夢雨酣云消壯氣,滯人一段嬌羞。樂處冶容銷骨,貧來絮語添愁。誰似王娘見遠,肯耽衾枕風(fēng)流。漫解釵金供菽水,勖郎好覓封侯。鵬翮勁搏萬里,鴻聲永著千秋。右調(diào)《菩薩蠻》

世上無非富貴、貧賤兩路。富貴的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意氣易驕,便把一個人放縱壞人;貧賤的人,衣食經(jīng)心,親朋后面,意氣易灰,便把一個人折挫壞了。這其中須得一提醒,一激發(fā)。至于久居驕貴,一旦寥落,最是難堪;久在困苦,一旦安樂,最是易滿,最不可少這提醒、激厲一著。如蘇秦,他因妻嫂輕賤,激成游說之術(shù),取六國相印后,就把這激法激張儀,也為秦相。這都是激的效驗。但朋友中好的過失相規(guī),患難相恤,其余平交,不過杯酒往還,談笑度日,那個肯要成他后日功名,反惹目前疏遠?至到父兄之間,不免傷了天性,獨有夫妻,是最可提醒、激發(fā)的。但是這些婦人,遇著一個富貴良人,穿好吃好,朝夕只是撒些嬌癡,或是承奉丈夫,誰曉得說他道他?若是貧的,或是粗衣淡飯,用度不克,生男育女,管顧不到;又見親戚鄰里富厚的來相形容,或相諷笑;本分的,還只是怨命,陪他哭泣怨嘆,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強梁的,便來吵鬧,絮話柴米,打罵兒女,尋死覓活,不恤體面,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頹了志氣?是這些沒見識女子內(nèi),不知斷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賢妻,都喜得內(nèi)助,正喜有提醒激發(fā)處,能令丈夫的不為安逸,困苦中喪了氣局,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戰(zhàn)國時樂羊子妻,因其夫游學(xué)未成回來,他將自家織的布割斷,道:“為學(xué)不成,如機之斷,不得成布�！睒费蜃右蜻@一點醒,就努力為學(xué),成了名儒。又唐時有個杜羔妻劉樂,他因夫累舉不弟,知他將回,寫一首詩寄去,道:

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季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時近夜來。

杜羔得詩大慚大憤,竟不歸家,力學(xué)舉了進士。這皆賢哲婦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豐城縣中。這豐城有一個讀書的,姓李名實甫。他父親姓李號瑩齋,曾中進士。初選四川內(nèi)江知縣,那時實甫只七八歲,其時父親回家祭祖,打點上任,凡是略沾些親的,那一個不牽羊擔(dān)酒來賀?今日接風(fēng),明日送行;那一日不笙歌聒耳,賀客盈門?正是:

堂前癡客方沾寵,階下高朋盡附炎。

好笑一個李實甫,亦一個豪門宦族,除沒女兒的罷了,有女兒的便差上兩三歲,也都道好個公子,要與他結(jié)親。李知縣道兒子小,都停著,待后日。自擇吉赴任去了。一到,參謁上司,理論民詞,真?zhèn)�是纖毫不染,視民如傷;征收錢糧,止取勾轉(zhuǎn)解上司,并不加耗,給發(fā)錢糧,實平實兌,并不扣除;準理詞訟,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準的,愿和便與和,并不罰谷要紙;情輕的,竟自赴散;勢豪強梗的,雖有份上,必不肯聽,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狀好準好結(jié),弄得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沒,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頭?勒他呈堂,這人犯都情愿呈堂,或是重問他罪,重罰他谷,到堂上又都免了,把甚么頭由詐人?至于六房,他在文書牌票上,極其詳細,一毫朦朧不得,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門里都一清如水,百姓們莫不道好。

誰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兩年,焦勞過度,一病身故。臨終,對夫人道:“我在任雖無所得,家中薄田還有數(shù)畝,可以耕種自吃。實甫年小,喜得聰明,可叫他讀書,接我書香一脈,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喪水手,有例的可收他,其余鄉(xiāng)紳、里遞、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闭f罷氣絕。正是:

謾有口碑傳德政,誰將大藥駐循良。

魂歸故國國偏遠,淚落長江江共長。

此時衙內(nèi)哭做一團。二衙便為他申文上司,為他經(jīng)理喪事。可憐庫中既無紙贖,又無兌頭,只得些俸糧柴薪、馬丁銀兩未齊,不過百兩,將來備辦棺木、衣衾,并合衙孝衣。此時本縣糧里憐他清廉,都來助喪。夫人傳遺命,一概不收。只是撫院、司道府間有些助喪水手銀兩,卻也輾轉(zhuǎn)申請批給,反耽延了許久,只夠得在本縣守候日用,路上盤纏。母子二人扶柩下舡。本助衙官免意思來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余里。一路回來,最沒威勢的是故官家小舡,雖有勘合,驛遞里也懈懈的來支應(yīng),水手們也撒懶不肯趕路,母子凄凄守著這靈柩:

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傷心水自流。

艷骨已成蘭麝土,云山漫漫使人愁。

迤邐來到家中,親鄰內(nèi)有的道:“是可惜,是個好官,天沒眼�！庇械牡�:“做甚清官,看他妻子怎生樣過活?”他母子經(jīng)營殯葬,葬時,止不過幾個鄉(xiāng)紳公祭,有幾個至親來送,也只是來應(yīng)故事,那得似上任時鬧哄送上船,或送一兩程才散光景。逡巡年余,鄉(xiāng)紳中份子,初時還來搭他,到后來李夫人漸漸支應(yīng)不來,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入達,沒有來理他,他率性竟不去了。家中有幾個能干家人,原是要依勢擢些錢來靠的,見公子小,門房冷落,都各生心。大管家李榮,他積攢些私房,央人贖身去了;還有個李貴,識得字,在書房中服事的。他投靠了張御史,竟自出去。一個小廝來福,他與李夫人房中的丫鬟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尋,也沒蹤跡。止有個老蒼頭李勤,只曾飯,不會支持。遺下田有百余畝,每畝也起租一石。租戶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蒼頭去催討,吃他兩瓶酒,倒為他說窮說苦。每年反要納糧當差,不免典衣戤飾,日漸支撐不來。故此公子先時還請先生,后來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讀。且喜他聰明出人,過目成誦,把父親留下子史詩賦,下到歌曲,無不涉獵。守得孝滿,年紀十五六歲,夫人也為他尋親,但只是低三下四人家。公子又道:“自家宦門舊族不屑要他�！敝拎l(xiāng)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窮,不肯。起初也有幾個媒媽子走來走去,落后酒沒得,飯沒得吃,便也不肯上門。逢著考試,公子雖是聰明,學(xué)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們開填,撇不面情過的,將來后邊搭一名。府間價重,就便推托,尚未得進。公子見功名未成,姻親未就,家呈又寥落,大是不快。只是豪氣未除,凡是文會上,酒席上遇著這干公子富家郎,他恃著才勝他,不把他在意。見這些人去趨承他,偏要去掃他,或是把他文字不能處,著實涂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聯(lián)詩作耍難他。所以這干人,都道他輕薄,并不肯著他,他也便自放,常自做些詩歌詞曲。有時在館中高歌,有時在路上高唱,甚而市井小人也與他吃酒歌唱。道:“我目中無非這一流,還是這一起率真,不裝腔�！睗M城中不曉得他是發(fā)泄一種牢騷不平之氣,盡傳他是狂蕩之士;以耳為目的鄉(xiāng)紳原沒有軫恤故舊的肚腸,聽得人謗他,都借來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植。那李公子終不望他們提攜,似此又年余。

忽一日,一個王翊庵太守,也是豐城人,與他父親同舉進士,同在都察院觀政。他父親做知縣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轉(zhuǎn)抽分員外,升河道郎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諒,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在鄉(xiāng)紳面前問起李年兄去后,家事何如?后人何如?這些鄉(xiāng)紳都道他家事凌替,其子狎近市井游棍,飲酒串戲,大壞家聲。王太守聽了,卻也為他嘆息。次日就去拜李夫人。公子不在,請年嫂相見。王太守問了些家事,又問公子。夫人道:“若志攻書,但未遇時”。王太守也道他是護短的言語,也不相信。送了些禮,又許后邊周濟,自去了。李公子回,夫人叫他答拜。李公子次早,也便具帖來王太守宅中。不料王公不在,門上見他面生,是不大往來的了,又是步行,一個跟隨的老蒼頭又龍鐘襤褸,接帖時甚是怠慢。公子不快,只投一帖,不候見就回。彼此不題。偶然一晚,王太守在一鄉(xiāng)紳家吃酒回家,其時大月。只聽遠遠一個人在月下高唱,其聲清雅。王太守在轎內(nèi)細聽,卻是一個《桂枝香》:

云流如解,月華舒彩。吐清輝半面窺人,似笑我書生無賴。笑婆娑影單,婆裟影單愁如天大。悶盈懷,何日獨把蟾宮桂,和根折得來。學(xué)深湖海,氣凌恒岱。傲殺他繡虎雕龍,寫向傍人怎解,笑侏儒與群,侏儒與群,還他窮債。且開懷,富貴原吾素,機緣聽天付來。

王太守聽了道:“這一定是個才人,落魄不遇的。”著人去看來,那小廝便趕上前,把那人一瞧。那人見了,道:“誰不認得李相公,你瞧甚么?”那小廝轉(zhuǎn)身便跑,對王太守道:“那人道:‘是甚李相公,細看來似前日老爺不在家,來拜老爺?shù)睦罟�子�！�”王太守�?“一定是李家年侄了,快請來相見!”家人忙去相請。王太守便也下轎步來抬頭一看,卻也好個儀表:

昂藏骨格,瀟灑豐神,目搖巖下電,灼爍射人。臉映暮天霞,光輝奪目。亂頭粗服,不掩那年少風(fēng)流,不履不衫,越顯出英雄本色。正是:美如冠玉輕陳孺,貌若荷花似六郎。

王太守與那人相揖了,便道:“足下莫非李瑩齋令郎么?”那人便道:“卑末正是,不敢動問老先生是何人?”王太守道:“老夫便是王翊庵。”那人便道:“這等是王年伯了,小侄一時失于回避�！蓖跆�守道:“老夫與令先尊同第時,足下尚是垂髫,故老夫尚未識荊�？上操t侄如許豪爽,應(yīng)能步武前人。”李公子道:“慚愧,功名未成,箕裘未紹�！蓖跆�守道:“前見年嫂,道賢侄力學(xué)攻文不勝欣快。更日還要屈過,與小兒、小婿會文。”李公子道:“當?shù)泌吀啊！闭f畢兩下分手。李公子笑道:“可笑這年伯,你那兒子、女婿只好囊酒袋飯,做得甚文字?卻要我去同作文。到作文時,可不羞死了他�！比耘f高歌步月而回。

次日,王太守因前日曾應(yīng)承周濟,著人送白銀五兩,白米五石,就請公子明日赴會。李公子至日便欣然前去。一到,王太守便出相見。公子致謝。王太守道:“些須不足佐菽水,何煩致謝?”吃了茶,延進花園里面。卻是三間敞廳,朱欞綠檻,粉壁紗窗。廳外列幾行朱朱粉粉的妖花,廳內(nèi)擺幾件斑斑駁駁的古董。只見里邊早有先生,姓周號公溥,是南昌府學(xué)一個有名廩生,引著兩王太守公子,長字任卿,次字之,兩個王太守女婿,一個劉給事公字,字君,一個曹副使公子,字俊甫。一齊都相見了。家童早已列下幾個坐兒,鋪下筆硯。王太守便請周先生出題。周先生再三謙讓,出了兩個題目。王太守還要出,周先生道:“只兩個執(zhí)罷�！蹦峭跞吻浒岩槐尽端臅�》翻了又翻;王之便想得面無人色,坐在椅上動也不動;劉君在敞廳外走來走去,再不停足,那曹俊甫似個做得出的模樣,在那廂寫了幾行,扯去了又寫,寫了又扯,也不曾成篇。只有李公子點了幾點頭,伸開紙來,一筆掃去,午飯后篇已完了。正是:

入甕攢眉笑苦吟,花磚日影又移陰。

八叉誰似溫郎捷,擲地還成金石音。

王太守遜周先生看,周先生不肯,推了半日,周先生看了。道:“才氣橫溢,詞調(diào)新雅,這是必售之技。”王太守也接過去看了一看,道:“果然筆鋒犀利,英英可愛。”收在一邊。那四個也有有了些草的,也有一字未成的。王太守恐妨眾人文思,邀李公子到水閣上去。問道:“一向失問,賢侄令岳何人?”公子道:“小侄尚未有親�！蓖跆�守又沉吟了一會,將晚,里面已備下酒肴。先生忙幫襯道:“列位相公有未完的,吃酒后請吧”。眾人便都坐了。席上那李公子應(yīng)對如流,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酒罷,李公子自去了。王太守回來討文字看,一個篇半,是來得去不得的文字;兩個一篇,都也是庸談;一個半篇煞是欠通。王太守見了也沒甚言語,倒叫先生有些不安。王太守進內(nèi)見了夫人道:“今日邀李家年侄與兒子、女婿作文,可笑我兩兒、女婿枉帶這頂頭巾,文理俱不甚通,倒是李郎雖未進,卻大有才氣,看來不只一青衿終身。”夫人道:“你兒子、女婿都靠父親騙的這頂頭巾,原不曾會做文字,既你看得他好,可扶持他進學(xué),也不枉年家分誼�！蓖跆�守道:“正是。適才問他未有親。我兩個女婿都是膏梁子弟,愚蠢之人,我待將小女兒與他得一個好女婿,后邊再看顧他,夫人意下何如?”夫人道:“李郎原是宦家,骨氣不薄;你又看得他好,畢竟不辱門楣;但二女俱配豪華,小女獨歸貧家,彼此相形,恐有不悅�！蓖跆�守道:“我那小小姐,識見不凡,應(yīng)不似尋常女流,不妨�！贝稳站沟綍�房對周先生道:“昨見李生文字,學(xué)力尚未充,才華盡好。”周先生道:“是進得的�！蓖跆�守道:“豈止進而已,竟待招他作婿,敢煩先生為我執(zhí)柯�！毕壬�道:“曾與夫人相商么?后邊恐厭他清貧,反咎學(xué)生�！蓖跆�守道:“學(xué)生主意已定,決不相咎�！比ズ�,只見劉君道:“我丈人老腐,不知那里抄得這幾句時文,認他不出,便說他好,輕易把個女兒與他。”曹俊甫道:“若是果然成親,我輩中著這個窮酸,也覺辱沒我輩�！蓖踔�道:“不妨,我只見母親,說他又窮,又好吃酒、串戲,自然不成。”先生道:“令尊要我去說,怎生得好?”王任卿道:“先生自去,料他不敢仰攀�！毕壬�去見了李公子,又請見李夫人說及親事,公子推卻。夫人道:“既承王大人厚意,只是家貧不能成禮�！毕壬�去回復(fù)。王太守道:“聘禮我并不計。”這邊李夫人見他意思好,便收拾些禮物,擇日納彩。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母親前破發(fā)。母親道:“你父親主意定了,說他不轉(zhuǎn)�！眱尚值芤娔赣H不聽,卻去妹子前怨暢父母道:“沒來由害你,家又貧寒,人又輕狂;若成親,這苦怎了?”王小姐只不言語。后邊兩個嫂嫂與兩個姐姐,又假做憐惜來挑撥他道:“人又尚未進,不知讀得書成么?又家中使喚無人,難道嬌滴滴一個人去自做用么?小姐可自對爹爹一說�！毙〗懵牪荒螣�,道:“這事我怎好開口,想爹爹必有主見�！眱缮┥┡c姐姐見他不聽,便番轉(zhuǎn)臉來,當回嘲笑,背地指搠他,小姐略不介意。

過了數(shù)月,李家擇日畢姻。王太守與夫人加意贈他,越惹得哥嫂不喜歡。所喜小姐過門,極其承順孀姑,敬重夫婿。見婆婆衣粗食淡,便也不穿華麗衣服。家里帶兩房人來,他道在宦家過,不甘淡薄,都發(fā)回了,只留一個小廝,一個丫鬟。家中用度不給,都不待丈夫言語,將來支給,并沒一些嬌癡驕貴光景。只得李公子,他見兩個舅子與連襟都做張致,裝出宦家態(tài)度,與他不合,他也便傲然把他為不足相交。倒是舊時歌朋酒友,先日有豪氣無豪資,如今得了妝奩,手頭寬裕,嘗與他往還。起初,王小姐恐拂他意,也任他;后來見這干人也只無益有損,微微規(guī)諷他,李公子也不在心上。

一日,王太守壽日,王小姐備了禮先往,到得家中,父母歡悅?cè)绻?只是哥嫂與姐姐不覺情意冷落;及至賓客來報。劉相公、曹相公來,兩個哥便起身奉迎報。李公子來,道:“甚貴人么,要人迎接。”直至面前,才起身相揖。這李公子偏古怪,小姐來時,也留不甚闊服、綾襪、朱履與他打扮,他道:“我偏不要這樣外邊華美,只是尋常衣服,落落穆穆走來”;相揖時,也只冷冷,不少屈。但是小姐見已大不然。又見哥哥與劉曹兩姐夫說笑俱有立做一團,就是親友與僮仆,都向他兩人虛撮腳。到李公子,任他來去,略不加禮。及至坐席,四人自坐一處,不與同席。李公子想也有不堪,兩眼只去看戲,不去理他�？吹降靡庵�處,偶然把箸子為它按拍,只見他四人一齊哄笑起來。里面大姨道:“想心只在團戲上,故此為它按拍�！倍�位嫂嫂道:“做一出與丈人慶壽也可�！毙〗惝敶�,好生不快,不待席終,托言有疾,打轎便行。母親苦死留他不肯。此時李公子聞得小姐有疾,也便起身,兩個舅子也不強留。行到芒湖渡口,只見小姐轎已歇下,叫接相公一見,便作色道:“丈夫處世,不妨傲世,卻不可為世傲。你今日為人奚落,可為至矣,怎全不激發(fā),奮志功名�！币虺�頭上簪珥,可值數(shù)十金。道:“以此為君資斧,可勉力攻書,為我生色。且老母高年,河清難待。今我為君奉養(yǎng),菽水我自任之,不縈君懷,如不成名,誓不相見�！彼斐宿I而去,李公子收了這些簪珥道:“正是炎涼世態(tài),不足動我;但他以宦室女隨我,甘這淡薄,又叫他受人輕笑,亦是可憐,我可覓一霞帔報母親,答他的貧守�！币蚓秃�旁永庵賃一小房讀書。王小姐已自著人將鋪陳、柴米送來了。此后果然謝絕賓朋,一意書史,吟哦翻閱,午夜不休。每至朔望歸家定省。王小姐相見,猶如賓客一般,只問:“近日曾作甚功課么?”如此年余,恰值科考,王太守知他力學(xué),也暗中為他請托�？h中取了十名,府中也取在前列,道中取在八名。進學(xué),入學(xué)之日,王太守親自來賀,其余親戚也漸有攏來的了。正是:

螢光生腐草,蟻輩聚新膻。

不隔數(shù)日,王小姐對公子道:“你力學(xué)年余,諒不止博一青衿便了。今正科舉已過,將考遺才,何不前往,功名正未可知?”公子道:“得隴足矣,怎又望蜀?”小姐不聽,苦苦相促,只得起身。府間得王太守力取了,宗師考試,卻是遺才數(shù)少。宗師要收名望,府縣前列。撫按觀風(fēng)批首,緊要份上,又因時日急迫,取官看卷,又在里邊尋自己私人,緣何輪得他著?只得空辛苦一場�；貢r,天色尚未暮,忽然大雨驟至,頃刻水深足許,遙見一所古廟,恰是:

古木蕭森覆短垣,野苔遮徑綠無痕。

山深日暮行人絕,唯有蛙聲草際喧。

到得廟中,衣衫盡濕,看看昏黑,解衣獨坐,不能成寐。將次二更。只聽得廟外喧呼,公子恐是強人,甚是驚恐。卻是幾盞紗燈,擁一貴人光景。將及到門,聽得外邊似有人道:“李天官在內(nèi),暫且回避�！庇致牱愿赖�:“可移紗燈二盞送回�！焙鋈欢�散。公子聽了,卻也心快,只是單身廟中,凄冷,坐立不住;又失意而回,怕人看見,且值雨止,竟跣足而回。到家,老仆與小廝在莊上耘田不回,止得一個從嫁來粗嬋,又熟睡,再也不醒。王小姐只得自來開門,見了道:“是甚人拿燈送你�！惫�子道:“停會對你說。”進了門,就把廟中見聞一一說知。小姐道:“既然如此,沒有個自來的天官,還須努力去候大收�！�

幽谷從來亦有春,螢窗休自惜艱辛。

青燈須與神燈映,暫屈還同蠖屈伸。

極勢天氣,小姐自篝燈續(xù)麻,伴他讀書。將次到七月盡,逼他起身。公子道:“罷了,前日人少,尚不見收,如今千中選一,似海底撈針,徒費盤纏,無益�！毙〗愕�:“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么?”到晚間還逼他讀書,叫他看后場。公子笑道:“那里便用得他著?”逼不過,取后場來看,是篇《蛟龍得云雨論》,將來讀熟了。次早起身,跟的小廝,挑了行李,趕不得路。一路行來,天色已晚,挨城門進得,各飯店都已關(guān)了,無處棲止。公子叫小廝暫在人家檐下看著行李,自到按院前打聽。清晨尋歇家。在院前行來行去,身子困倦,便在西廊下打盹。不期代巡夢中,夢見一條大黑龍,蟠在西廊下,驚醒道:“必有奇人�！卑蛋祩鞒龅�:“凡有黑夜在院前潛行打聽的,著巡捕官羈留,明辰解進�！贝藭r深夜,緣何有人;四下看,止得一個秀才,就便在睡中拿住。李公子急切要脫身時,又無錢買脫,只得隨他。明辰解進,只見御史在堂上,大聲道:“你是甚人,敢黑夜在我衙前打點。”公子對道:“生員是豐城新進生,聞得太宗師大收遺才,急于趨赴。過早,在院前打盹,別無他情�！庇�史見是個秀才,已道他是夢中龍了。問了名字,吩咐一體考試。及至到考時,因夢中夢龍,便出《蛟龍得云雨論》題。李公子便將記的略加點竄,趕先面教。其余這些人完得早的,只用錢買得,在收在卷箱內(nèi)好了,還有挨不上,不得收的,他卻得御史先看,認得他,竟批取了。后邊取官來看見,見是代巡所取,也便不敢遺落,出案有名,王太守便著人送卷子錢,送人參,邀去與兩個公子同寓,頭場遇得幾個做過題目,他便一掃出來。二、三場兩個王公子,道他不諳,畢竟貼出。他期他天分高,略剽竊些兒,里邊卻也寫得充滿,俱得終場,人都為他吃驚。歸家,親友們就有來探望送禮的了。到揭曉之夜,李公子未敢信道決中,便高臥起。只見五更之時,門外鼎沸,來報:“中了三十一名�！蓖跹檬撬�丈人。也有人去報,里邊忙問:“是大相公?是二相公?”道:“是李相公。”王家兄弟正走出來時,吃了一個掃興。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認得人。此時李衙里早是府縣送捷報旗竿,先時冷落親戚都來慶賀。李夫人不欲禮貌。王小姐道:“世情自是冷暖,何必責(zé)備他,但使常如此,等他趨承便好�！边�有贖身去李榮,依舊回家。李夫人不許,又是王小姐說:“他服事先邊老爺過,知事便留他罷。”內(nèi)外一應(yīng)支費,王小姐都將自己妝奩支持,全不叫李夫人與丈夫費心。旗匾迎回,李公子拜畢,母親深謝岳丈提攜,小姐激勸,此后鬧哄哄吃賽鹿鳴,祭祖。人都羨李知縣陰德,產(chǎn)這等好子孫。有道:“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有道:“王太守有識見,知人得婿�！闭l得知王小姐這等激發(fā)勸勉。既中后王氏兄弟與劉曹兩連襟,不免變轉(zhuǎn)臉來親熱,斗分子賀他,與他送行。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來輕玩,微有鄙薄之意,又是王小姐道:“當日你在貧窮,人來輕你,不可自摧意氣,今日你得進身,人來厚你,也不可少帶驕矜,舉人、進士也是人做來的�！庇譃樗�打點盤纏,赍發(fā)上京。

凡人志氣一頹,便多扼塞;志氣一鼓,便易發(fā)揚。進會場便中了進士,殿試殿了二甲十一名。觀政了告假省親,回來揖資修戢了向日避雨神祠。初選工部主事,更改禮部,又轉(zhuǎn)吏部,直至文選郎中。掌選完,遷轉(zhuǎn)京堂,直至吏部尚書,再加宮保,中間多得夫人內(nèi)助。夫妻偕老至八十余歲,生二子,一承恩蔭,一個發(fā)了高魁。不惟成夫,又且成子。至今江右都傳做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