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君寶節(jié)義雙圓

晚來江闊潮平,越船吳榜催人去�；�山滴翠,胥濤濺恨,一襟離緒。訪柳章臺,問桃仙囿,

華如故。向秋娘渡口,泰娘橋畔,依稀是、相逢處。窈窕青門紫曲,舊羅衣新翻金縷。仙音

恍記,輕攏漫捻,哀弦危柱。金屋難成,阿嬌已遠,不堪春暮。聽一聲杜宇,紅殷絲老,雨花

風(fēng)絮。

這一只詞兒名《水龍吟》,是陳敬叟記錢塘恨之作,蓋因宋朝謝太后隨北虜而去也。那謝太后是理宗皇后,丙子正月時,元朝伯顏丞相進兵安吉州,攻破了獨松關(guān),師次于臯亭山,那時少帝出降。是日元兵駐錢塘江沙上,謝太后禱祝道:“海若有靈,波濤大作。”爭奈天不佑宋,三日江潮不至。先前臨安有謠道:“江南若破,白雁來過�！卑籽阏�,蓋伯顏之讖也。到三月間,伯顏遂以宋少帝、謝太后等三宮六院盡數(shù)北去,那時謝太后年已七十余矣,所以陳敬叟這首詞兒有“金屋阿嬌,不堪春暮”之句,又以秋娘、泰娘比之。蓋惜其不能死節(jié)也;況七十余歲之人,光陰幾何,國破家亡,自然該一死以盡節(jié),怎生還好到犬羊國里去偷生茍活?請問這廉恥二字何在!當(dāng)時孟鯁有《折花怨》詩譏誚道:

匆匆杯酒又天涯,晴日墻東叫賣花。

可惜同生不同死,卻隨春色去誰家?

又有鮑輗一首詩譏誚道:

生死雙飛亦可憐,若為白發(fā)上征船。

未應(yīng)分手江南去,更有春光七十年!

那時宋宮中有個王昭儀,名清惠,善于詩詞,隨太后北去,心中甚是悲苦,題《滿江紅》詞一首于驛壁上道:

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恩承雨露,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暈潮蓮臉君

王側(cè)。忽一朝鼙鼓揭天來,繁華歇。龍虎散,風(fēng)云滅。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沾襟

血。驛館夜驚塵土夢,宮車曉碾關(guān)山月。愿嫦娥相顧肯從容,隨圓缺。

王昭儀這首詞傳播天下,那忠心貫日的文天祥先生讀這首詞到于末句,再三嘆息道:“可惜夫人怎生說‘隨圓缺\’三字,差了念頭�！彼齑�作一首道:

試問琵琶,胡沙外怎生風(fēng)色?最苦是姚黃一朵,移根仙闕。王母歡闌瓊宴罷,仙人淚滿金

盤側(cè)。聽行宮半夜雨淋鈴,聲聲歇。彩云散,香塵滅。銅駝恨,那堪說。想男兒慷慨,嚼穿齦

血�；厥渍殃栯x落日,傷心銅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甌缺。

又和一首道:

燕子樓中,又挨過幾番秋色。相思處青年如夢,乘鸞仙闕。肌玉暗銷衣帶緩,淚珠斜透花

'側(cè)。最無端蕉影上窗紗,青燈歇。曲池合,高臺滅。人間事,何堪說!向南陽阡上,滿襟清

血。世態(tài)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樂昌一段好風(fēng)流,菱花缺。

那王昭儀五月到上都朝見元世祖。你道那一朝見怎生得過,可有甚干凈事來!十二日夜,幸虧得宋朝四個宮人陳氏朱氏與二位小姬自期一死報國,不受犬羊污辱。朱氏遂賦詩一首道:

既不辱國,幸免辱身。世食宋祿,羞為北臣。

妾輩之死,守于一貞。忠臣孝子,期以自新!

題詩已畢,四人遂沐浴整衣,焚香縊死。元世祖覽了朱氏這首詩,大怒之極,遂斷其首。王昭儀心慌,遂懇請為女道士。雖然如此,怎比得朱氏四位一死干凈。若不虧朱氏四人,則宋朝宮中便無盡節(jié)死義之人,堂堂天朝,為犬羊污辱,千秋萬世之下,便做鬼也還羞恥不過哩!就如那徐德言、樂昌宮主雖然破鏡重圓,那羞恥二字卻也難言。從來俗語道:“婦人身上,只得這件要緊之事,不比其它對象可以與人借用得�！彼�以那《牡丹亭記》道:“這件東西是要不得的,便要時則怕娘娘不舍的;便是娘娘舍的,大王也不舍的;便是大王舍的,小的也不舍的。那個有毛的所在,只好丈夫一人受用�？墒桥c別人摸得一摸、用得一用的么?”只賊漢李全那廝尚且捻酸吃醋,一個楊老娘娘兀自不舍得與臊羯狗受用,何況其余學(xué)好之人、清白漢子?從來有大有小,君臣夫婦,都是大倫所關(guān)。此處一差,萬劫難救。如今且說民間一個義夫節(jié)婦做個榜樣。正是:

還將已往事,說與后來人。

話說宋朝那時岳州有個金太守,為官清正,一生尚無男子,只生個女兒,取名淑貞,自小聰明伶俐,讀書識字�？蓱z金淑貞十二歲喪了母親吳氏,金太守恐怕續(xù)娶之妻磨難前妻女兒,因此立定主意不肯續(xù)弦,只一個丫鬟在身邊,以為生子之計。金淑貞漸漸長成一十六歲,出落得如花似玉,這也不足為奇。只因他廣讀詩書,深知禮義,每每看著《列女傳》便噴噴嘆賞道:“為女子者須要如此,方是個頂天立地的不戴網(wǎng)兒的婦人�！睆膩砹⒅救绱�,更兼他下筆長于詩詞歌賦,拈筆便成,落墨便就,竟如蘇老泉女兒蘇小妹一般。金太守喜之不勝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穩(wěn)穩(wěn)的取紗帽兒有余。休得埋沒了他的才華,須嫁與一般樣的人,方才是個對手。”訪得西門徐員外的一個兒子徐君寶一十七歲,甚有才學(xué),真堪為婿。金太守只要人品,不論門第,就著媒婆到徐員外處議親。那徐員外雖是個財主,不過是做經(jīng)紀之人,怎敢與官府人家結(jié)親?徐員外當(dāng)下回復(fù)媒婆道:“在下是經(jīng)紀人家,只好與門廝當(dāng)、戶廝對人家結(jié)親,怎敢妄扳名門貴族,與官宦人家結(jié)親?況且金老爺只得一位千金小姐,豈無門當(dāng)戶對之人?雖承金老爺不棄,我小兒是寒門白屋之子,有甚么福氣,怎生做得黃堂太守的女婿?可不是折了寒家的福!”媒婆道:“這是金老爺自家的主意,情愿與員外結(jié)親,打聽得你兒子有文才,所以不論門第高低。從來只有男家求女,那里有女家求男?休的推遜則個!”徐員外見媒婆立意要結(jié)親,只得老實說出真情道:“既承金老爺再三主意,這也是不必說的了。但有一樁最不方便之事,不要誤了小姐的前程萬里。”徐員外口里一邊說,一邊瞧著內(nèi)里,恐怕自己婆子聽得,便就低言悄語的對媒婆道:“我家老妻極是不賢惠之人,系是小戶人家出身,生性甚是偏執(zhí),嘴頭子又極躁暴,終日好絮絮聒聒,罵大罵小。只因我在下讓慣了他生性,他便靠身大了。以此耳根整日不得清凈,好生耐煩他不得,無可奈何。小姐若嫁到我家來做媳婦,終日姑媳相對,怎當(dāng)?shù)盟�偏要絮聒。況且是一位千金小姐,金老爺掌中之珍、心頭之肉,一生嬌養(yǎng)慣的,怎生好到寒家來受老妻日后嘔氣?這親事是別人求之不得的,在下怎敢推阻?只因這一件大事不便,恐明日誤了小姐終身之事,反為不美,萬萬上復(fù)金老爺,別選高門對姻則個!”說罷,送媒婆出門。媒婆就將這話與金太守知道。

金太守也在狐疑之間,只恐嫁過去日長歲久,姑媳不和,好事反成惡事,反為不美。只因女婿有文才,日后是個長進之人,不忍輕易舍去,事在兩難。遂將此事說與丫鬟,要丫鬟在女兒面前體探口風(fēng)。丫鬟在小姐面前悄悄將此事說與知道。小姐道:“一善足以消百惡,隨他怎么絮聒,我只是一心孝順,便是泥塑木雕的也化得他轉(zhuǎn)。”丫鬟遂將此事稟與老爺,老爺知女兒一心愿嫁,又著媒婆去徐員外處說。徐員外見金太守立意堅決,自己小戶人家,怎么敢推三阻四?只得應(yīng)允。選擇吉日,行了些珠釵彩緞聘禮。金太守遂倒賠妝奩,嫁到徐家。合巹之日,鼓樂喧天,花燭熒煌,好生齊整。但見:

笙簧雜奏,簫管頻吹�；ù卮乜兹钙灵_,錦茸茸笑蓉褥隱。寶鼎香焚,沉檀味捧出同心。

銀燭光生,紅蠟影映成雙字。門懸彩幕,恍似五色云流。樂奏合歡,渾如一天霧繞。賓贊齊唱

《賀新郎》之句,滿堂喜氣生春。優(yōu)伶合誦《醉太平》之歌,一門歡聲載笑。攙扶的障著“女

冠子”,簇擁“虞美人”,顫巍巍“玉交枝”,走得“步步嬌”,滿地都成“錦纏道”。撒帳

的揭起“銷金帳”,稱贊“二郎神”,鬧烘烘“賞宮花”,斟著“滴滴金”,霎時做就“鵲橋

仙”。只聽得丁丁當(dāng)當(dāng)“金落索”,“玉芙蓉”,一片價熱熱鬧鬧“四朝元”、“三學(xué)士”。

果是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

話說徐君寶與金淑貞兩個成親捉對,好生一雙兩美,日日的吟詩作賦,你唱我和。徐君寶倒也不是娶個妻子,只當(dāng)請了一個好朋友,在家相伴讀書。這等樂事,天下罕有。爭奈那個婆子娶得媳婦不上一月,他便舊性發(fā)作,道兒子戀新婚,貪妻愛,就有些絮絮聒聒起來。幸得徐員外十分愛護,對婆子道:“他是千金小姐,與我們小戶人家骨頭貴賤不同,別人兀自求之不得,我們不求而得之,這是我家萬萬之幸。我家想當(dāng)發(fā)跡,所以金太守不棄寒賤,肯把我家做媳婦,正是貴人來踏賤地,燒紙般也沒這樣利市。你不見《牡丹亭記》上杜麗娘是杜知府的女兒,陰府判官也還敬重他,稱他是千金小姐,看杜老先生分上。何況于我們?我們該分外敬重他才是,怎生絮聒輕賤他?明日金太守得知了,只說我家不曉事體,不值錢他的千金小姐�！笨嗫鄤襁@婆子。這婆子卻是害了胎里之病一般,怎生變得轉(zhuǎn)?隨這老子苦勸,少不得也要言三語四,捉雞兒,罵狗兒,歪廝纏的奉承媳婦幾聲。徐員外一時攔不住嘴,無可奈何,不住的嘆息數(shù)聲而已。虧得金淑貞識破他性格,立定主意,只是小心恭敬,一味孝順,婆子卻也聲張不起,漸漸被媳婦感化了許多。

不意一年之外,徐員外喪門、吊客星動,老夫妻兩口一病而亡。徐君寶與金淑貞湯藥調(diào)理之余,身體甚是羸瘦不堪,兼之連喪雙親,苦痛非常,夫妻二人幾次絕而復(fù)蘇。守孝一年,又降下一天橫禍來。你道這橫禍卻是怎生?那時正是度宗之朝,奸臣賈似道當(dāng)國,封為魏國公,權(quán)勢通天,人都稱之為“周公”。他住西湖葛嶺之上,日日與姬妾游湖,斗蟋蟀兒耍子,大小朝政一毫不理,都委于館客廖瑩中、堂吏翁應(yīng)龍二人之手,各官府不過充位而已。正人端士盡數(shù)罷斥,各人都納賄賂以求美官,賄賂多者官大,賄賂少者官小,貪風(fēng)大肆,人莫敢說。以致元朝史天澤統(tǒng)兵圍了襄陽,阿術(shù)統(tǒng)兵圍了樊城,兩處都圍得水泄不通,以示必取之意。京湖都統(tǒng)制張世杰領(lǐng)兵來救,到得赤灘圃,被元人大戰(zhàn)而敗。夏貴又領(lǐng)一支兵來救,又被阿術(shù)新城一戰(zhàn),大敗而還。那史天澤好狠,又撥一支兵付與張弘范守住鹿門,斷絕宋人糧道并郢鄂的救兵。從此襄、樊道絕,勢如壘卵之危。岳州與襄、樊相去不遠,人心洶洶。徐君寶見襄、樊圍困,自知生死不保,夫妻二人計議道:“襄、樊如此圍困,其勢斷然不能保全。況賈似道當(dāng)國,貪淫不理朝事,日日縱游西湖之上,與姬妾們斗蟋蟀,如此謀國,天下怎生能夠有太平之日?元兵若破了襄、樊,乘上流之勢,頃刻便到此地,我與你性命休矣。就使奔走逃難,茍活性命,其勢亦不能兩全,則我夫妻二人會合之日不多,樂昌破鏡之事,必然再見,怎生是好?”金淑貞道:“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此是一定之理。樂昌宮主之事,我斷不為。若日后有難,妾只有一死以謝君,當(dāng)不作失節(jié)之婦,以玷辱千古之綱常也�！毙炀龑毜�:“死則一處同死。你若能為盡節(jié)之婦,我豈為負義之夫?若你死而我不死,九泉之下,亦何面目相見。是有節(jié)婦而無義夫也。吾意定矣�！狈蚱薅�人日日相對而泣,以死自誓。有詩為證:

平章日日愛游湖,不惜襄樊病勢枯。

致使閨中年少侶,終朝死誓淚模糊!

不說徐君寶夫妻二人以死自誓,再說襄、樊一連圍困了五年,事在危急。賈似道只是瞞著度宗皇帝,終日燕雀處堂,在半閑堂玩弄寶貨,與娼尼淫媾,十日一朝,入朝不拜,宮中一個妃子在度宗皇帝面前漏泄了襄、樊圍困消息,賈似道知了,遂把這妃子誣以他事賜死。自此之后,一發(fā)瞞得鐵桶相似,竟置襄、樊于度外。荊湖制置使李庭芝見襄陽圍急,差統(tǒng)制官二員,一名張順、一名張貴,率領(lǐng)水兵數(shù)萬,乘風(fēng)破浪而來,徑犯重圍,奮勇爭先,元兵盡數(shù)披靡,以避其鋒,直抵襄陽城下。及至收軍之時,獨不見了統(tǒng)制官張順。過了數(shù)日,見一尸首從上流而來,身披甲冑,手執(zhí)弓矢,直抵橋梁,眾兵士爭先而看,不是別人,卻是張順將軍,身上傷了四槍,中了六箭,怒氣勃勃如生。眾兵士都以為神,遂埋葬于襄陽城外。張貴進了襄陽,守將呂文煥要留他共守。張貴恃其驍勇,要還郢州,遂募二人能埋伏水中數(shù)日不食者持了蠟丸書,赴郢州求救。二人到了郢州,郢州將官許發(fā)兵五千,駐于龍尾州,以助夾擊。二人又從水中暗來,約定了日子。怎知那郢州兵士前一日到,忽然風(fēng)水大作,不能前進,退了三十里下寨,有幾個逃兵走到元人處漏了消息。元人急差一支兵來,先據(jù)在龍尾州以逸待勞。張貴那知就里,統(tǒng)兵前進,鼓噪而前,漸漸搖到龍尾州,遙望見軍船旗幟,只道是郢州來救之兵。及至面前,方知是元兵,張貴力戰(zhàn),身被十余槍,遂被元兵拿住。阿術(shù)要張貴投降,張貴立誓不屈,一刀結(jié)果了性命。元兵把張貴的尸首扛到襄陽城下,守城之人無一不痛哭。呂文煥遂把張貴葬埋于張順側(cè),建立雙廟以祀之。有詩為證:

忠臣張順救襄陽,力戰(zhàn)身亡廟祀雙。

此是忠臣非盜賊,休將《水滸》論行藏。

話說張順、張貴二將來救襄陽,力戰(zhàn)而死,敗報到了朝中,賈似道只是置之不理。凡有獻奇計的,賈似道都斥而不納。直待元將張弘范用水陸夾攻之計破了樊城,城中守將都統(tǒng)制范天順仰天嘆道:“生為宋臣,死當(dāng)為宋鬼�！彼熳钥O而死。都統(tǒng)制牛富率領(lǐng)死士百人巷戰(zhàn),元兵死傷者不可勝計。牛富渴飲血水,轉(zhuǎn)戰(zhàn)而進。元兵放火燒絕街道,牛富身被重傷,以頭觸柱赴火而死。偏將軍王福見主將戰(zhàn)死,嘆息道:“將軍既死國事,吾豈可獨生?”亦赴火而死。襄陽守將呂文煥見樊城已失,襄陽決無可保之理,星夜差人前往求救,賈似道并不發(fā)兵救援。呂文煥見元兵四面圍困,慟哭了一場,只得投降了元朝。元兵破了襄陽,乘勢席卷而來。取了郢州、鄂州、蘄州,攻破了岳州。百姓紛紛逃難出城,徐君寶夫妻二人雙雙出走。怎當(dāng)?shù)迷�兵殺人如�?人頭紛紛落地,男男女女自相踐踏而死,不知其數(shù),好生凄慘。但見:

陰云慘慘,霎時間鬼哭神號。黃土茫茫,數(shù)千里魂飛魄喪。亂滾滾人頭落地,略擦過變作

沒頭神。骨都都鮮血橫空,一沾著都成赤發(fā)鬼。呼兄喚弟,難見東西。覓子尋爺,那分南北?

挨挨擠擠,恨乾坤何故難容千萬人。奔奔波波,怨爹娘怎生只長兩只腳。果是寧為太平犬,莫

作亂離人。

話說徐君寶夫妻二人逃難而走,元兵從后殺來,血流成河,喊聲震地。亂軍中金淑貞回頭,早已不見了夫主,心下慌張之極。正然四處尋覓,忽被一支兵來追殺,金淑貞急走忙奔,怎當(dāng)?shù)眯�弓襪小,當(dāng)下被元兵拿住,解到唆都元帥帳下。那唆都元帥是殺人不斬眼的魔君,若是攻破了城池,便就屠戮城中人民,雞犬不留。因見金淑貞生得分外標致,與眾婦人不同,便有連戀之意,遂叫帳前管家婆監(jiān)守。金淑貞自分必死,但不知徐君寶死活信息,倘或丈夫尚在,還指望一見,茍延殘喘;若元帥逼迫,便自刎而亡,以報丈夫于地下。金淑貞立定主意,唆都元帥屢屢要奸淫他,金淑貞只是不從。唆都元帥雖好殺人,風(fēng)月之事亦頗在行,見金淑貞強勉不從,也就不來十分上緊要他從順。又恐怕逼迫之極自尋死路,可惜了這個出色的美人。因此不來強逼為婚,只是吩咐管家婆慢慢的勸解,要金淑貞自己從順。正是:

得他心肯日,是我運通時。

卻說唆都元帥帶了金淑貞一路從岳州而來,幾次要與金淑貞成其夫妻之事,那金淑貞一味花言巧語的答道:“妾本是民間婦人,若做得元帥的姬妾,豈不是天大之福?但妾與夫主甚是恩愛,今亂軍之中不知存亡死活。若丈夫尚在,妾便做了元帥的姬妾,這便是忘恩負義之人。亡恩負義之人,元帥又何取乎?待過了三五個月,慢慢探聽,若妾夫果死于亂軍之中,則妾之愿亦盡矣。妾身無歸,便伏侍元帥可也。”唆都元帥聽了金淑貞之言甚為有理,遂滿心歡喜,再不疑心,也不來逼迫。那金淑貞日夜再不解帶。

唆都元帥攜了金淑貞從岳州直到了杭州地面,一路上逢州破州,逢縣破縣,殺得尸骸遍地,金淑貞好不心酸,又不知丈夫在那里。唆都元帥打破了杭州,降了少帝,屯兵于韓世忠舊宅之中。一路來數(shù)千里,都被金氏巧語花言騙過,再也不曾著手。金淑貞暗暗的道:“昔韓世忠夫妻為宋室忠臣,他夫人是個娼婦,尚能立志如此。我若失節(jié),何以見夫人于地下?”唆都偶然捉得一個岳州逃難來的人,恰好是徐君寶的鄰人曹天用。唆都審問來歷明白,卻吩咐曹天用道:“你若依俺言語,俺便重重賞你。若不依俺言語,俺便砍了你這顆驢頭�！辈芴煊眠鲞鲞B聲,怎敢不依?唆都道:“你莫說出是俺主意,只說前日亂軍之中,親見徐君寶被亂軍殺死在地,只此是實�！辈芴煊妙I(lǐng)了唆都之言。那唆都卻只做不知,故意將曹天用暗暗傳與金淑貞知道。金氏正要訪問丈夫消息,得知曹天用在此,便悄悄訪問丈夫細的。曹天用悉依唆都之言,又添上些謊,一發(fā)說得圓穩(wěn)。金淑貞是個聰明之人,早已猜透八九分,只得假意痛哭。唆都一邊就著管家婆說要成親之事,金淑貞一發(fā)曉得是假。見唆都漸漸逼將攏來,恐受污辱,又假意對道:“待妾祭過亡夫,然后成親,未為晚也�！彼舳夹乓詾槿弧＝鹗缲懓蛋档牡�:“我死于韓世忠宅,韓夫人有靈,當(dāng)以我為知己,強如死在他處沒個相知�！彼旆傧阍侔�,暗暗禱祝,伏地痛哭,痛哭已畢,提起筆來寫《滿庭芳》詞一首于壁上道: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 風(fēng)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

百萬貔貅。長驅(qū)入,歌樓舞榭,風(fēng)卷落花愁!

承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都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

見無由。從今后,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金淑貞題此詞已畢,將身悄悄投入池中而死。唆都知道,不勝嘆息。因伯顏丞相率領(lǐng)少帝三宮六院北去,唆都拔寨而起,離了韓世忠宅子。后人因見元兵去了,遂撈起金淑貞尸首,見他衣服層層縫得牢固。眾人嘆其節(jié)義,將棺木盛殮。

不說金淑貞死節(jié),且說當(dāng)日徐君寶被元兵趕來,幾乎難免,只得躲于積尸之中,以尸遮蔽,過了一夜,方才走起來,逃得性命。身上還有包裹一個,撞著一陣敗殘軍兵,那敗殘軍兵殺元兵偏生沒用,劫搶行李且是能事,把徐君寶的包裹搶擄而去�？蓱z徐君寶身邊一文俱無,又是個讀書之人,那里吃得辛苦?到此無計奈何,只得沿路乞食,訪問妻子消息。有知道的說:“你的妻子被唆都元帥搶擄到杭州去了�！毙炀龑殐蓽I交流,暗暗的道:“不知妻子可能踐得前日的言語否?不知還能一見否?”遂一路乞食而來,到于杭州地面,夜宿于古廟之中,思量國破家亡,好生凄楚。朦朧睡去,只見妻子走來道:“妾義不受辱,死于韓世忠宅池水之中,感得韓夫人結(jié)為知己,君可到來一看�！毙炀龑毚罂薅�醒,一步一跌,走到韓世忠宅,看見妻子棺木,可憐玉碎珠沉,拊棺慟哭,死而復(fù)生。又思國家尚且如此,自己身子亦何足惜?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不枉了夫妻一場,也投入池中而死。眾人遂把徐君寶尸首同葬于西湖之上。

那金太守城破之日,死于亂軍之中。丫鬟懷孕逃出,也逃于杭州之地。后來生了一子,接續(xù)金門香火,年年祭掃徐君寶夫妻墳?zāi)埂：髩炆仙�出連理木,人以為義夫節(jié)婦之感。有詩贊道:

義夫節(jié)婦古來難,試鑒清池血欲丹。

為問當(dāng)年離亂事,可無榜樣與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