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游草地商量請客單 借花園開設(shè)談瀛會

話說阿福在簾縫里看去,迷迷糊糊活像是那一個人,心里一急,幾乎啊呀地喊出來。忽然轉(zhuǎn)念一想:質(zhì)克這東西兇狠異常,不要自己吃不了兜著走。側(cè)耳聽時,那屋是西洋柳條板實拼的,屋里做事,外面聲息不漏。阿福沒法,待要抽門,卻聽得對面韃韃的腳聲。探頭一望,不提防碧沉沉兩只琉璃眼、亂蓬蓬一身花點毛,是一條二尺來高的哈吧狗,搖頭擺尾,急騰騰地向船頭上趕著一只錦毛獅子母狗去了。阿福啐了一口,暗道:“畜生也欺負人起來!”說罷,垂頭喪氣的正在一頭心里盤算,一頭踅回扶梯邊來,瞥然又見一個人影在眼角里一閃,急急忙忙繞著船左舷,搶前幾步下梯去了。阿福倒愣了愣,心想他們干事怎么這么快!自己無計思量,也就下樓歸艙安歇。氣一回,恨一回,反復(fù)了一夜,到天亮倒落睏了。蒙眬中,忽然人聲鼎沸,驚醒起來,卻聽在二等艙里,是個蘇州人口音。細聽正是匡次芳帶出來的一個家人,高聲道:“哼,外國人!船主!外國人買幾個銅錢介?船主生幾個頭、幾只臂膊介?覅現(xiàn)世,唔朵問問俚,昨伲夜里做個啥事體嗄?儂拉艙面浪聽子一夜朵!儂弄壞子俚大餐間一只玻璃杯,俚倒勿答應(yīng);個末俚弄壞子伲公使夫人,倒弗翻淘。”這家人說到這里,就聽見有個外國人不曉得咭哩咕嚕又嚷些什么。隨后便是次芳喝道:“混帳東西!金大人來了!還敢胡說!給我滾出去!”只聽那家人一頭走,一頭還在咕嚕道:“里勢個事體,本來金大人該應(yīng)管管哉!”阿福聽了這些話,心里詫異,想昨夜同在艙面,怎么我沒有碰見呢?后來聽見主人也出來,曉得事情越發(fā)鬧大了,連忙穿好衣服走出來。只見大家都在二等艙里,次芳正在給質(zhì)克做手勢陪不是。雯青卻在艙門口,呆著臉站著。彩云不敢進來,也在艙外遠遠探頭探腦,看見阿福就招手兒。阿福走上去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彩云道:“誰知道!這天殺的,打碎了人家的一只杯子,人家罵他,要他賠,他就無法無天起來�！卑⒏＠湫Φ�:“沒縫的蛋兒蒼蠅也不鉆,倒是如今弄得老爺都知道,我倒在這里發(fā)愁�！辈试苿e轉(zhuǎn)臉正要回答,雯青卻氣憤憤地走回來。阿福連忙站開。雯青眼盯著彩云道:“你還出來干什么?”彩云聽了這話頭兒,一扭身,飛奔地往頭等艙而去。雯青也隨后跟來。彩云一進艙,倒下吊床,雙手捧著臉,嗚嗚咽咽大哭起來。雯青道:“咦,怎么你倒哭了!”彩云咽著道:“怎么叫我不哭呢!我是沒有老爺?shù)目嗳搜?盡叫人家欺負的!”雯青愕然道:“這,這是什么話?”彩云接著道:“我哪里還有老爺呢!別人家老爺總護著自己身邊人,就是做了丑事還要顧著向日恩情,一床錦被,遮蓋遮蓋。況且沒有把柄的事兒,給一個低三下四的奴才含血噴人,自己倒站著聽風涼話兒!沒事人兒一大堆,不發(fā)一句話,就算你明白不相信,人家看你這樣兒,只說你老爺也信了。我這冤枉,哪里再洗得清呢!”原來雯青剛才一起床就去看次芳,可巧碰下這事,聽了那家人的話氣極了,沒有思前想后,一盆之火走來,想把彩云往大海一丟,方雪此恥。及至走進來,不防兜頭給彩云一哭,見了那嬌模樣已是軟了五分;又聽見這一番話說得有理,自己想想也實在沒有憑據(jù),那怒氣自然又平了三分,就道:“你不做歹事,人家怎么憑空說你呢?”彩云在床上連連蹬足哭道:“這都是老爺害我的!學什么勞什子的外國話!學了話,不叫給外國人應(yīng)酬也還罷了,偏偏這回老爺卸了任,把好一點的翻譯都奏留給后任了。一下船逼著我做通事,因此認得了質(zhì)克,人家早就動了疑。昨天我自己又不小心,為了請質(zhì)克代寫一封柏林女朋友的送行回信,晚上到他房里去過一趟,哪里想得到鬧出這個亂兒來呢!”說著,歘地翻身,在枕邊掏出一封西文的信,往雯青懷里一擲道:“你不信,你瞧!這書信還在這里呢!”彩云擲出了信,更加號啕起來,口口聲聲要尋死。雯青雖不認得西文,見她堂皇冠冕擲出信來,知道不是說謊了;聽她哭得凄慘,不要說一團疑云自然飛到爪洼國去,倒更起了憐惜之心,只得安慰道:“既然你自己相信對得起我,也就罷了。我也從此不提,你也不必哭了�！辈试浦还苋鰦扇霭V地痛哭,說:“人家壞了我名節(jié),你倒肯罷了!”雯青沒法,只好許他到中國后送辦那家人,方才收旗息鼓。外面質(zhì)克吵鬧一回,幸虧次芳再四調(diào)停,也算無事了。阿福先見雯青動怒,也怕尋根問底,早就暗暗跟了進來,聽了一回,知道沒下文,自然放心去了。從此海程迅速,倒甚平安,所過埠頭無非循例應(yīng)酬,毫無新聞趣事可記,按下慢表。

如今且說離上海五六里地方,有一座出名的大花園,叫做味莼園。這座花園坐落不多,四面圍著嫩綠的大草地,草地中間矗立一座巍煥的跳舞廳,大家都叫它做安凱第。原是中國士女會集茗話之所。這日正在深秋天氣,節(jié)近重陽,草作金色,楓吐火光,秋花亂開,梧葉飄墮,佳人油碧,公子絲鞭,拾翠尋芳,歌來舞往,非常熱鬧。其時又當夕陽銜山,一片血色般的晚霞,斜照在草地上,迎著這片光中,卻有個骨秀腴神、光風霽月的老者,一手捋著淡淡的黃須,緩步行來。背后隨著個中年人,也是眉目英挺,氣概端凝,胸羅匡濟之才,面盎詩書之澤。一壁閑談一壁走的,齊向那大洋房前進。那老者忽然嘆道:“若非老夫微疴淹滯,此時早已在倫敦、巴黎間,呼吸西洋自由空氣了!”那中年笑道:“我們此時若在西洋,這談瀛勝會那得舉發(fā)。大人的清恙,正天所以留大人為群英之總持也!可見盍簪之聚,亦非偶然�！蹦抢险叩�:“我兄獎飾過當,老夫豈敢!但難得此時群賢畢集,不能無此盛舉,以志一時之奇遇。前日托兄所擬的客單,不知已擬好嗎?”那中年說:“職道已將現(xiàn)在這里的人大略擬就,不知有無掛漏,請大人過目。”說著,就趕忙在靴統(tǒng)里抽出一個梅紅全帖,雙手遞給老者。那老者揭開一看,只見那帖上寫道:

本月重九日,敬借味莼園開談瀛會。凡我同人,或持旄歷聘,或憑軾偶游,足跡曾及他洲,壯游逾乎重譯者,皆得來預(yù)斯會。借他山攻錯之資,集世界交通之益,翹盼旌旄,勿吝金玉!敬列臺銜于左:

記名道、日本出使大臣呂大人印蒼舒,號順齋;

前充德國正使李大人印葆豐,號臺霞;

直隸候補道、前充美、日、秘出使大臣云大人印宏,號仁甫;

湖北候補道、鐵廠總辦、前充德國參贊徐大人印英,號忠華;

直肅候補道、招商局總辦、前奉旨游歷法國馬大人印中堅,號美菽;

現(xiàn)在常鎮(zhèn)道、前奉旨游歷英國柴大人印龢,號韻甫;

大理寺正堂、前充英、法出使大臣俞大人印耿,號西塘;

分省補用道、前奉旨游歷各國、現(xiàn)充英、法、意、比四國參贊王大人印恭,號子度。

下面另寫一行“愚弟薛輔仁頓首拜訂”。

看官,你們道這老者是誰?原來就是無錫薛淑云。還是去年七月,奉了出使英、法、意、比四國之命。誰知淑云奉命之后,一病經(jīng)年,至今尚未放洋。月內(nèi)方才來滬,駐節(jié)天后宮,還須調(diào)養(yǎng)多時,再行啟程。那個中年人,就是雯青那年與云仁甫同見的王子度,原是這回淑云奏調(diào)他做參贊,一同出洋的。這兩人都是當世通才,深知世界大勢,氣味甚是相投。當時在滬無事,恰值幾個舊友,如呂順齋從日本任滿歸期,徐忠華為辦鐵料來滬,美菽、仁甫則本寓此間。淑云素性好客,來此地聚著許多高朋,因與子度商量,擬邀曾經(jīng)出洋者作一盛會,借此聚集冠裳,兼可研究世局。其時恰好京卿俞西塘,有奉旨查辦事件;常、鎮(zhèn)道柴韻甫,有與上海道會商事件,這兩人也是一時有名人物,不期而遇,都聚在一處。所以子度一并延請了。閑話少說。

話說當時淑云看了客單,微笑道:“大約不過這幾個人罷了,就少了雯青和次芳兩個,聽說也快回國,不知他們趕得上嗎?”子度一面接過客單,一面答道:“昨天知道雯青夫人已經(jīng)到這里來迎接了。上海道已把洋務(wù)局預(yù)備出來,專候使節(jié)。大約今明必到�！毖源�,兩人已踏上了那大洋房的平臺。正要進門,忽然門外風馳電卷的來了兩輛華麗馬車,后面塵頭起處,跟著四匹高頭大馬,馬上跨著戴紅纓帽的四個俊僮。那車一到洋房門口停住了,就有一群老媽丫頭開了車門,扶出兩位佳人,一個是中年的貴婦,一個是姣小的雛姬,都是珠圍翠繞,粉滴脂酥,款步進門而來。淑云、子度倒站著看呆了。子度低低向淑云說道:“那年輕的,不是雯青的如夫人嗎?大約那中年的,就是正太太了�！笔缭泣c頭道:“不差。大約雯青已到了,我們客單上快添上吧!我想我先回去拜他一趟,后日好相見。你在這里給園主人把后天的事情說定,叫他把東邊老園的花廳,借給我們做會所就得了�！弊佣却饝�(yīng),自去找尋園主人,這里淑云見雯青的家眷,許多人簇擁著上樓,揀定座兒,自去啜茗。淑云也無心細看,連忙叫著管家伺候,匆匆上車回去拜客不提。

原來雯青還是昨日上午抵埠的,被腳靴手版膠擾了一日,直到上燈時,方領(lǐng)了彩云進了洋務(wù)局公館,知道夫人在此,連忙接來,夫妻團聚,暢話離情,快活自不必說。到了次日,雯青叫張夫人領(lǐng)著彩云各處游玩,自己也出門拜訪友好,直鬧到天黑方歸。正在上房,一面叫彩云伺候更衣,一面與夫人談天,細問今日游玩的景致。張夫人一一的訴說。那當兒,金升拿著個帖子,上來回道:“剛才薛大人自己來過,請大人后日到味莼園一聚,萬勿推辭。臨走留下一個帖子�！宾┣嗑驮诮鹕�手里看了一看,微笑道:“原來這班人都在這里,倒也難得�！庇窒蚪鹕�道:“你去外頭招呼匡大人一聲,說我去的,叫匡大人也去,不可辜負了薛大人一片雅意�！苯鹕�諾諾答應(yīng)下去。當日無話。

單說這日重陽佳節(jié),雯青在洋務(wù)局吃了早飯,約著次芳坐車直到味莼園,到得園門,把車拉進老園洋房停著,只見門口已停滿了五六輛轎車,階上站著無數(shù)紅纓青褂的家人。雯青、次芳一同下車,就有家人進去通報,淑云滿面笑容地把雯青、次芳迎接進去。此時花廳上早是冠裳濟楚,坐著無數(shù)客人,見雯青進來,都站起來讓坐。雯青周圍一看,只見順齋、臺霞、仁甫、美菽、忠華、子度一班熟人都在那里。雯青一一寒暄了幾句,方才告坐。淑云先開口向雯青道:“我們還是那年在一家春一敘,一別十年,不想又在這里相會。最難得的仍是原班,不弱一個!不過綠鬢少年,都換了華顛老子了�！闭f罷,拈須微笑。子度道:“記得那年全安棧相見的時候,正是雯兄大魁天下、衣錦榮歸的當兒,少年富貴,真使弟輩艷羨無窮�！宾┣嗟�:“少年陳跡,令人汗顏。小弟只記得那年暢聞高諭,所談西國政治藝術(shù),天驚石破,推崇備至,私心竊以為過當!如今靠著國家洪福,周游各國,方信諸君言之不謬�？上�小弟學淺才疏,不能替國家宣揚令德,那里及淑翁博聞多識,中外仰望,又有子度兄相助為理。此次出洋,必能爭回多少利權(quán),增重多少國體。弟輩惟有拭目相望耳!”淑云、子度謙遜了一回。臺霞道:“那時中國風氣未開,有人討論西學,就是漢奸。雯兄,你還記得嗎?郭筠仙侍郎喜談洋務(wù),幾乎被鄉(xiāng)人驅(qū)逐;曾劼剛襲侯學了洋文,他的夫人喜歡彈彈洋琴,人家就說他吃教的。這些粗俗的事情尚且如此,政治藝術(shù),不要說雯兄疑心,便是弟輩也不能十分堅信�！泵垒牡�:“如今大家眼光,比從前又換一點兒了。聽說俞西塘京卿在家飲食起居都依洋派,公子小姐出門常穿西裝,在京里應(yīng)酬場中,倒也沒有聽見人家議論他。豈不奇怪!”大家聽了,正要動問,只見一個家人手持紅帖,匆忙進來通報道:“俞大人到!”雯青一眼看去,只見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體面人來,細長干兒,橢圓臉兒,雪白的皮色,烏油油兩綹微須,藍頂花翎,滿面鋒芒的,就給淑云作下揖去,口里連說遲到。淑云正在送茶,后面家人又領(lǐng)進一位粗眉大眼、挺腰凸肚的客人,淑云順手也送了茶,就招呼委青道:“這位就是柴韻甫觀察,新從常、鎮(zhèn)道任所到此。我們此會,借重不少哩!”韻甫忙說不敢,就給大家相見。淑云見客已到齊,忙叫家人擺起酒來,送酒定座,忙了一回,于是各各歸坐,舉杯道謝之后,大家就縱飲暢談起來。雯青向順齋道:“聽說東瀛從前崇尚漢學,遺籍甚多,往往有中士失傳之本,而彼國尚有流傳。弟在海外就知閣下搜揖甚多,正有功藝林之作也�！表橗S道:“經(jīng)生結(jié)習,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要比到子度兄所作的《日本國志》,把島國的政治風俗網(wǎng)羅無遺,正是問鼎康觚,不可同語了!”子度道:“日本自明治變法,三十年來進步之速,可驚可愕。弟的這書也不過斷爛朝報,一篇陳帳,不適用的了�！蔽魈恋�:“日本近來注意朝鮮,倒是一件極可慮的事。即如那年朝鮮李昰應(yīng)之亂,日本已遣外務(wù)卿井上馨率兵前往,幸虧我兵先到半日,得以和平了事。否則朝鮮早變了琉球之續(xù)了。”子度微笑,指著淑云、順齋道:“這事都虧了兩位贊助之功。”淑云道:“豈敢!小弟不過上書莊制軍,請其先發(fā)海軍往救,不必轉(zhuǎn)商總理衙門,致稽時日罷了。至這事成功的樞紐,……”說到這里,向著順齋道:“究竟還靠順齋在東京探得確信,急遞密電,所以制軍得豫為之備,迅速成功哩!”美菽道:“可惜后來伊藤博文到津,何太真受了北洋之命,與彼立了攻守同盟的條約。我恐朝鮮將來有事,中、日兩國必然難免爭端吧?”雯青道:“朝鮮一地,不但日本眈眈虎視,即俄國蓄意亦非一日了。”淑云道:“不差。小弟聞得吾兄這次回國,俄皇有臨別之言,不曉得究竟如何說法?”雯青道:“我兄消息好靈!此事確是有的。就是兄弟這次回國時,到俄宮辭別,俄皇特為免冠握手,對兄弟道:‘近來外人都道聯(lián)欲和貴國為難,且有吞并朝鮮的意思,這種議論都是西邊大國造出來離間我們邦交的。其實中、俄交誼在各國之先,朕哪里肯廢棄呢!況且我國新滅了波蘭,又割了瑞典、芬蘭,還有圖爾齊斯坦各部,朕日夜兢兢,方要緩和斯地,萬不愿生事境外的。至于東境鐵路,原為運輸海參崴、琿春商貨起見,更沒別意。又有人說我國海軍被英國截住君士坦丁峽,沒了屯泊所,所以要從事朝鮮,這話更不然了。近年我已在黑海旁邊得了停泊善澳,北邊又有煤礦;又在庫頁島得了�？趦商�,皆風靜水暖,礦苗豐富的;再者俄與丹馬婚姻之國,尚要濟師,丹馬海峽也可借道,何必要朝鮮呢!貴大人歸國,可將此意勸告政府,務(wù)敦睦誼。’這就是俄皇親口對弟說的。至于其說是否發(fā)于至誠,弟卻不敢妄斷,只好據(jù)以直告罷了�！笔缭频�:“現(xiàn)在各國內(nèi)力充滿,譬如一杯滿水,不能不溢于外。侵略政策出自天然,俄皇的話就算是真心,哪里強得過天運呢!孫子曰:‘毋恃人之不來,恃我有以待之�！癁榻裰�計,我國只有力圖自強,方足自存在這種大戰(zhàn)國世界哩!”雯青道:“當今自強之道,究以何者為先?淑翁留心有素,必能發(fā)抒宏議�！笔缭频�:“富強大計,條目繁多,弟輩蠡測,哪里能盡!只就職分所當盡者,即如現(xiàn)在交涉里頭,有兩件必須力爭的:第一件,該把我國列入公法之內(nèi),凡事不至十分吃虧;第二件,南洋各埠都該添設(shè)領(lǐng)事,使僑民有所依歸。這兩事雖然看似尋常,卻與大局很有關(guān)系。弟從前曾有論著,這回出去,決計要實行的了。”次芳道:“淑翁所論,自是外交急務(wù)。若論內(nèi)政,愚意當以練兵為第一,練兵之中尤以練海軍為最要。近日北洋海軍經(jīng)威毅伯極意經(jīng)營,丁雨汀盡心操演,將來必能收效的。但今聞海軍衙門軍需要款,常有移作別用的。一國命脈所系,豈容兒戲呢?真不可解了!”忠華道:“練兵固不可緩,然依弟愚見,如以化學比例,兵事尚是混合體,決非原質(zhì)。歷觀各國立國,各有原質(zhì),如英國的原質(zhì)是商,德國的原質(zhì)是工,美國的原質(zhì)是農(nóng)。農(nóng)工商三樣,實是國家的命脈。各依其國的風俗、性情、政策,因而有所注重。我國倘要自強,必當使商有新思想,工有新技術(shù),農(nóng)有新樹藝,方有振興的希望哩!”仁甫道:“實業(yè)戰(zhàn)爭,原比兵力戰(zhàn)爭更烈,忠華兄真探本之論!小弟這回游歷英、美,留心工商界,覺得現(xiàn)在有兩件怪物,其力足以滅國殄種,我國所必當預(yù)防的,一是銀行,一是鐵路。銀行非錢鋪可比,經(jīng)其規(guī)制,一國金錢的勢力聽其弛張了;鐵路亦非驛站可比,入其范圍,一國交通的機關(guān)受其節(jié)制了。我國若不先自下手,自辦銀行、自筑鐵路,必被外人先我著鞭,倒是心腹大患哩!”臺霞道:“西國富強的本原,據(jù)兄弟愚見,卻不盡在這些治兵、制器、惠工、通商諸事上頭哩!第一在政體。西人視國家為百姓的公產(chǎn),不是朝廷的世業(yè),一切政事,內(nèi)有上下議院,外有地方自治,人人有議政的權(quán)柄,自然人人有愛國的思想了。第二在教育。各國學堂林立,百姓讀書歸國家管理,無論何人不準不讀書,西人叫做強逼教育。通國無不識字的百姓,即販夫走卒也都通曉天下大勢。民智日進,國力自然日大了。又不禁黨會,增大他的團結(jié)力;不諱權(quán)利,養(yǎng)成他的競爭心。尊信義,重廉恥,還是余事哩!我國現(xiàn)在事事要仿效西法,徒然用心那些機器事業(yè)的形跡,是不中用的�！蔽魈恋�:“政體一層,我國數(shù)千年來都是皇上一人獨斷的,一時恐難改變。只有教育一事,萬不可緩�，F(xiàn)在我國四萬萬人,讀書識字的還不到一萬萬,大半癡愚無知,無怪他們要叫我們做半開化國了�，F(xiàn)在朝廷如肯廢了科舉,大開學堂,十年之后,必然收效。不過弟意,現(xiàn)辦學堂,這些專門高等的倒可從緩,只有普通小學堂最是要緊。因為小學堂是專教成好百姓的,只要有了好百姓,就不怕他沒有好國家了�！表嵏Φ�:“辦學堂,開民智,固然是要緊,但也有一層流弊,該慎之于始。兄弟從前到過各國學堂,常聽見那些學生,終日在那里講究什么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法律魂》,滿口里無非‘革命\’‘流血\’‘平權(quán)\’‘自由\’的話。我國如果要開學堂,先要把這種書禁絕,不許學生寓目才好。否則開了學堂,不是造就人材,倒造就叛逆了�！泵垒牡�:“要說到這個流弊,如今還早哩!現(xiàn)在我國民智不開,固然在上的人教育無方,然也是我國文字太深,且與語言分途的緣故,哪里能給言文一致的國度比較呢!兄弟的意思,現(xiàn)在必須另造一種通行文字,給白話一樣的方好。還有一事,各國提倡文學,最重小說戲曲,因為百姓容易受他的感化。如今我國的小說戲曲太不講究了,佳人才子,千篇一律,固然毫無道理;否則開口便是驪山老母、齊天大圣,閉口又是白玉堂、黃天霸,一派妖亂迷信的話,布滿在下等人心里。北幾省此風更甚,倒也是開化的一件大大可慮的事哩!”當時味莼園席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興高采烈議論天下大勢的時候,忽見走進一個家人,站在雯青身邊,低低地回道:“太太打發(fā)人來,說京里有緊要電報到來,請老爺即刻回去。”大家都吃了一驚,方隔斷了話頭。

雯青心里有事,坐不住,只好起身告辭。正是:

�？透哒勼@四座,京華芳訊報三遷。

欲知后事,且聽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