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回 全局忽翻狠鞭苦了一條光棍 現(xiàn)鐘不撞空花燭難為兩個新娘

　　素臣等哭時，南昌府、南昌縣書役，紛紛的都來料理，替任公戴上行枷，盤上鐵鏈；素娥、湘靈也上了手銬；晴霞愿隨上路，也扣了一條細(xì)鏈；素臣是兩條大鐵鏈，雙關(guān)鎖起。收拾完備，只見一扛一扛的花紅緞匹，豬羊果品，雞鵝海菜，挑將進(jìn)去。又是幾十只戲箱，一班蘇州小戲子，幾十個腳色，都是一色打扮，穿紅著綠，頭上梳著髻兒，一般的玉簪關(guān)頭，絲鞋凈襪，俊刮不過。是日，王都堂及司道各官，替廖監(jiān)簪花送行，只等發(fā)放過這起公事，便開場做戲。任公暗想：只怕還有救心，一來廖監(jiān)歡喜頭上，二來王都堂做主人，或可方便。

　　少刻，一位官兒過來，與任公施禮。任公認(rèn)得是南昌縣的巡檢，手中拿著批文，是押解任公進(jìn)京的�？茨桥�文，已填本日起解，知都堂不能為力，把一片妄想心重復(fù)收起，向那巡檢再三致意，托他一路照管。巡檢怏怏而去。停一會，便是許多解差，前來叩頭討賞。任公道：“我是窮官，實無出處！”那些差役便唣起來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爺為民的人，也該體貼人情，此去京中，有三千多路，終不成癟了肚皮去，家中老婆男女，又叫誰人養(yǎng)活？”任公正在沒法，只見的鋪兵鑼，遠(yuǎn)遠(yuǎn)喝道之聲，一對對的金瓜月斧，全副執(zhí)事，八人顯轎，抬著廖監(jiān)而來，那些差役就不敢亂嚷，四散站開。任公等一行人，看著廖監(jiān)進(jìn)去，把極天冤苦霎時提上心來，重新哭起。水夫人是女圣賢，素臣是奇男子，任公心如刀割，尚礙觀瞻，哭猶較可；古心、素臣同氣情深，鸞吹感恩心切，哭得已是利害；更有那任夫人憂夫、憂女、憂婿，素娥即憂自己，又憂素臣，湘靈既舍不得母親、妹子，又愁父親老年病體，受不得長途困頓，兼恐素臣要受毒刑，自己入京性命不保，這場痛哭，方是鐵人斷腸，石人下淚正是：

　　滿地狂風(fēng)吹菡萏，一池亂棒打鴛鴦。

　　眾人正在哭泣，府縣官到來，呈遞手本、文書、解批、兵牌并諸般刑法，把人犯解將進(jìn)去，聽候點名。廖監(jiān)問王都堂：“這些人都叫來則甚？”王都堂道：“昨日老公公吩咐，將任信等起解，還要拷打?qū)O盛。”廖監(jiān)大笑道：“這又奇了！咱怪孫盛一肚皮的大話，說這一聲，原是嚇唬他的話，怎便認(rèn)真起來？這任先兒原是好官，咱從前失敬了他。這件事，咱昨日已訪明了，任先兒愛這孫盛才學(xué)，不論相貌，愿把女兒嫁他，因未家結(jié)姻在先，故雙嫁過去。他兩個既嫁了孫盛，那有再進(jìn)與萬歲爺?shù)牡览�？咱雖是內(nèi)官，這條款敢也知道，也不忍拆散他已成的婚姻！孩子們，把各人的刑具都替咱開了，好好的回去羅！王老先兒，這任先兒好個官兒，又愛百姓，又不要錢，虧了他了！他有甚不是，還他的前程，做他的豐城縣去罷！”于是接過文書解批，兩只手一撕，都撕碎了，灑將下來。廖監(jiān)這一番舉動，把堂上堂下官吏人等，俱驚疑錯愕，看得呆了。連任公、素臣等也面面相覷，驚怪不已。左右便將任公等刑具，一齊開放。計多著急，忙趕上一步，說道：“老公公，這都是欺君罪犯，怎便饒放得他？”廖監(jiān)喝道：“你這處不死的光棍，有你說話處嗎？”計多道：“老公公明見萬里，說孫盛是假捏出來的，今日還要毒拷，怎一會就變轉(zhuǎn)來？”廖監(jiān)冷笑道：“昨日咱道他是假，便要打他；今日咱知他是真，便放了他，咱有甚不是嗎？你說他相貌丑，做不得女婿么？任先兒愛他才學(xué)，不論相貌，情愿把女兒嫁他，干你甚事？你是他的百姓，他是你的本官，你敢告他，你就是個光棍，你就有個大大罪名哩！”因回轉(zhuǎn)頭來，問南昌縣道：“你知道這光棍有個甚罪兒？”南昌縣打一拱道：“部民誣告官長，欺君重罪，最輕也該問個充軍。”廖監(jiān)大喜道：“咱說這光棍的罪名大著哩！這么鬼人兒，那里當(dāng)?shù)密妬�？只打他的狗腿罷了！孩子們，拿躺棍給他個無數(shù)兒罷；若打得他不痛，依著他的主意，拿鐵錐子替他錐幾下罷！”于是，不由分說，把計多捆綁，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任公滿心暢快。素娥、湘靈如在夢中，雖不去看他，聽著嚎叫之聲，暗暗的叫聲：“慚愧！這光棍自作自受，原來也有這一日！”計多打得直躺在地，只剩一口氣兒，扛將出來。廖監(jiān)起身，同王都堂入內(nèi)上席。素臣等紛紛散出來。外面水夫人等，聽著敲打嚎哭之聲，慘毒不堪，認(rèn)定是素臣被刑，嚇得心飛肉顫，涕淚交流。任夫人與鸞吹，扭做一團，哭得發(fā)髻散亂，釵環(huán)俱失。奚囊要撞進(jìn)去代打，被把門的一棒，直打下臺階來，就在地下亂捎亂滾，嚎哭無休。古心一陣心痛，幾乎暈了過去。直至計多抬將出來，一齊哭上前去，定睛一看，卻并不是素臣，大家相顧愕然。須臾，任公等喜孜孜的陸續(xù)出來，訴說所以，沒一個不咋舌驚嘆，如醉如夢，額手稱慶，欣喜欲狂。

　　回到寓中，正值未能隨著洪儒，氣爭敗壞的剛剛趕到，見任公等俱到，問知緣故，驚喜非常，洪儒道：“東方老親家昨日回來，知道賣田之事，立時請小婿過去說，急切中湊不出千金，先交八百金，隨后再湊二百金來；小婿怕遲了誤事，先帶這八百金趕來，豈知事已解釋，真是謝天不盡！”當(dāng)下任公自去謁謝都堂，稟見各上司。素臣與素娥等重復(fù)相見，素娥悲喜交集，湘靈靦腆含羞。水夫人如拾著明珠，滿心快活。鸞吹、素文握手殷勤，纏綿不已。任夫人左顧右盼，心花俱放。任公回來，在寓中大排筵席，里邊會親，是水夫人首席，南面，任夫人北面相陪，鸞吹、素娥、湘靈、素文四人橫坐。外邊待婿，是素臣首席，南面，洪儒對席，北面，任公與古心同席僉坐。內(nèi)外男女酒席之間，所言者，無非審訊起解之事，說一會起先的痛苦，講一會后來的快樂，猜想一會廖監(jiān)的變頭，慨嘆一會計多的天報，真?zhèn)�人逢喜事，酒兵快腸，滿座歡顏，合堂笑口。連添酒上菜的丫鬟、仆婦、家人、小廝，沒一個不笑容可掬，神氣飛揚。正是：

　　苦到盡頭，樂到極處；霎時變換，竭盡情致。

　　大家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已盡三更，終是水夫人老成道：“樂不可極，即此告辭。”任夫人若留不住。外面素臣聽見里邊席散，與古心慌忙辭謝，大家散了。到了次日，東方僑找送二百銀子到寓，任公作書致謝，連前八百金一并璧還，各人心上，卻感激無限。水夫人先收拾起身，與鸞吹、素娥一船，古心、素臣一船，留湘靈在省，候任公復(fù)官之信，未能到船，叩謝素臣救子賞媳之事。一到未家，容兒就領(lǐng)著玉觀音姊妹，來見水夫人，水夫人細(xì)看，與奚囊、容兒正是對頭，但不知性格何如，卻并無兇惡之相。容兒道：“東方老爺?shù)昧讼残�，幾次差人來說，姑爺一到家，就要來拜，有話商量，如今姑爺回來了，可要給信過去？”素臣道：“我該先去拜謝。”因整頓衣冠，叫未能領(lǐng)路，去拜東方。投進(jìn)名帖，東方僑直迎出大門來，看見素臣，暗暗吃驚道：“孫盛是白又李詭名，前年縣中審訊，人都道他生得美如冠玉，前日家人回來，說是一個丑漢，我不肯信；誰知果是如此！其中必有緣故。”領(lǐng)至大廳，相見已畢，茶罷寒溫，漸漸講入港去。東方僑文章經(jīng)濟，俱有根底；當(dāng)不得素臣是胸羅星斗，學(xué)究天人的本領(lǐng)，議論起來，真如灌溜抉莽，左右逢源，東方僑驚嘆不已。因問廖監(jiān)忽然改變之故，素臣道：“晚生至今猜想不出。”東方僑屏退從人，說道：“先生未回之時，太夫人主意，令正改裝，權(quán)結(jié)花燭，外人雖不甚深知，然那日樂人儐相，俱說新郎美貌；今先生尊貌，雖屬大貴之相，而與美貌二字，卻甚相左，未免有滋物議；且計多懷恨，或恐有意外之事！依弟愚見，西莊不可復(fù)居，弟有一小莊，在深山之中，與塵世相隔，不如悄悄移居于此，只說已經(jīng)回籍，便可省卻是非。不識先生以為何如？”素臣道：“承老先生骨肉之愛，為此遠(yuǎn)慮，感激無盡�；厝シA知老母，再當(dāng)奉復(fù)。”

　　素臣回來說知，水夫人道：“如此最好！機事不密則害成，我也想及，只苦無一枝可借耳。”素臣道：“即是如此，我們就不必到西莊去了。”因與鸞吹計議，悄悄的將阮氏、田氏先接進(jìn)城來，夫妻相見，又是一番悲喜。素娥述知官事，嚇得田氏面如土色，道：“奴家事后耳聞，不覺心膽俱裂，虧著妹子們怎樣苦過來的？”鸞吹道：“那時節(jié)那個還想著性命來？今日骨肉重逢，真算是意外之事了！”

　　是夜古心、素臣及兩個小舍，俱宿在臨衛(wèi)軒中；鸞吹宿在素娥房里，讓出大床與水夫人；又設(shè)兩榻，與阮氏、田氏臥歇。素臣正待出宿，水夫人道：“忘了一件事，怎不抱龍兒來見了父親？”冰弦忙向生素

　　床上抱來，田氏接過，向素臣作禮。鸞吹拿過畫燭，對素臣道：“二哥，你看他好一個相貌！”因把燭照著，笑得鸞吹沒入腳處，道：“怎這樣好睡？看嫂嫂把他一上一下的顛著，還是呼呼的打著鼾聲。母親，你看他兩只小眼，還是閉著哩。”素臣笑道：“有其父，必生其子，真可謂濁物矣！”因把手指去抻開他兩眼。水夫人道：“看仔細(xì)，他睡熟的人，猛然開眼，見了這丑臉，不要嚇壞了么？”那知素臣手指一抻，兩眼已開，炯炯的兩個小眸子，不轉(zhuǎn)睛看著素臣，便直撲入懷里來。水夫人道：“怎不害怕，反要抱起來？這真是父子天性了！”素臣接過，仔細(xì)一看，說道：“相貌卻也不俗；只是貪睡，便非佳兒！”水夫人道：“他乳名龍兒；驪龍善睡，可知是他本性。”鸞吹笑逐顏開，紫函、冰弦、秋香、生素一班丫鬟，都笑得眼睛沒縫。水夫人道：“廖監(jiān)若無此變頭，玉佳性命不保，豈得與龍兒耍笑，樂不可極？可出去睡罷。”素臣遵命趨出，然后各人安寢。

　　次日，天才一亮，外面雪片的打?qū)⑦M(jìn)來，嚇得各房中，男男女女齊爬起，大家懷著鬼胎，不知又有甚禍?zhǔn)拢空�是�?/p>

　　畏網(wǎng)疑絲，驚弓駭木；白虎青龍，非禍即福；懷彼先民，魚魚鹿鹿。

　　鸞吹急叫丫鬟出問，未能、容兒直奔進(jìn)來，連聲：“大小姐恭喜，姑爺中了進(jìn)士了！”鸞吹雖已合巹，終是女兒，羞澀未應(yīng)。素娥慌忙出來，吩咐未能，打發(fā)報人。水夫人、阮氏、田氏，俱向鸞吹道喜。鸞吹靦靦腆腆的，答聲僥幸，把臉就脹紅了。古心、素臣出看報條，上寫著：貴府賢坦老爺東方，己丑科高中第十二名進(jìn)士。素臣道：“原來是房魁，還有狀元之分哩。”古心疑賢坦二字未妥，素臣道：“未老伯在堂，必是東方老親家主意。”古心深悔失言。鸞吹到未公靈前，焚香點燭，吩咐未能，備羹飯作祭。素臣也吩咐文虛，備席祭奠未公。正在化紙，外面報人又至，古心、素臣同出看時，報條上寫著：貴府令岳老爺任，奉巡撫部院王保題卓異，仍回原任候升。古心笑道：“此與前報柄鑿，大約提塘所為。”素臣道：“親家不比子婿，雖不執(zhí)未葬之禮，亦無大咎。”古心點頭稱是。報人呈上任公手書，素臣拆看，是擇了十二日到任的說話，忙進(jìn)內(nèi)稟知。水夫人取歷日看道：“那日正是黃道吉日，可通知親家，就是那日送三姐回家，與二姐同結(jié)花燭。”素臣道：“劉璇姑現(xiàn)在東宮，望母親少待。”水夫人驚問道：“此女貞節(jié)，懸念特甚；你既知此信，怎不告我？”素臣失驚道：“孩兒昏憒極了！孩兒在省，把前后情節(jié)稟知，因母親正言責(zé)備，剴切訓(xùn)示，孩兒惶恐愧悔，一時無措，把這臨末一件，竟是遺忘；惟以母親之言，時刻輪轉(zhuǎn)。過后便牽連訟事，如醉如夢，只認(rèn)已經(jīng)稟明的了。”因把山莊內(nèi)褚宗之言，詳細(xì)述了一遍。水夫人大喜道：“這真是謝天不盡了！你去歲有書來，說在山東救出石氏、鶼鶼，璇姑守節(jié)拒奸，屢瀕于死，至今存亡未卜，我敬之愛之，日夜在心；今得汝回來，母子妻妾，骨肉團圓，可謂徼天之幸！而獨此女，浮沉莫定，我心耿耿，時切不安。今既現(xiàn)在東宮，將來完鏡有日，我之心事俱已完全，無一欠缺，何樂如之？”

　　因備香燭，拜謝天地祖宗，快活無比。素臣頓覺滿心快暢，其樂無邊。田氏、鸞吹、素娥三人，亦俱歡天喜地，慶幸不已。水夫人道：“你要等待璇姑，固是情理。你既潛歸，一時難以出頭，二姐、三姐年俱及笄，情難久待，若不早諧花燭，未免令他靦腆。將來寄居?xùn)|方莊上，未知屋宇如何，尤屬不便！須依我說，先與二姐、三姐結(jié)親，虛左以待，可也。”素臣沉吟道：“謹(jǐn)依慈命！”于是一面通知任公，一面準(zhǔn)備花燭之事。鸞吹把素臣臥病之所收拾出來，東西兩間做個新房，中間設(shè)個起坐；把外書房，安頓古心、阮氏；自己搬過臨衛(wèi)軒來；將素娥臥房，讓與田氏；自己的繡房，仍是水夫人宿歇。

　　數(shù)日之間，諸事停妥。到了十二這一日，任公黎明上任，隨晚送湘靈回來結(jié)親。因恐張揚，任夫人也不來送親，只兩乘官轎，抬著湘靈、素文，兩乘小轎，抬著晴霞、晴雪，著一個家人押送回來。鸞吹準(zhǔn)備喜筵，只說與素臣接風(fēng)，為湘靈、素娥道喜，不露結(jié)親之事。水夫人想起奚囊，道：“年紀(jì)雖小，但他妻子單身不便，不若就這好日，也并了親罷。”鸞吹也提起容兒，于是喚未能來吩咐了。打掃出兩邊三間廂房，做他兩對夫妻的洞房。田氏道：“奚囊的妻子，這名字甚不雅相，婆婆可替他另起個名兒。”水夫人道：“這想是個諢名，他敢還有甚名兒么？”奚囊跪下道：“容兒說來，他姊妹兩個，一個叫佛奴，一個叫薩奴。”水夫人道：“佛奴不好，改叫玉奴罷。”鸞吹也把賽觀音改作賽奴。到了黃昏，鸞吹、素文來替素娥、湘靈添妝，素娥害羞不肯。鸞吹道：“妹子，這是婚姻大禮，豈可草草？”

　　素文道：“姐姐，這是合巹吉期，不比家常！”鸞吹道：“這只金如意，是祖母傳下來的，打的式樣最好，替妹子簪在當(dāng)中，將來事事如意。”素文道：“這枝金荷葉，是母親心愛的，替姐姐插在橫邊，將來和諧到老。”鸞吹道：“母親最喜歡素韻，這件石青外蓋，送與妹子常穿。”素文道：“田氏姐姐最愛淡雅，這件藕花衫子，送去姐姐襯里。”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素娥、湘靈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好生沒趣。你一件首飾，我一件衣裳，登時打扮得錦簇花攢，比平時豐度，另有不同！正是：

　　玉到琢成光愈潤，珠從浴出色愈鮮。

　　紫函、冰弦、晴霞、晴雪眾丫鬟，也各出簪飾，替玉奴、賽奴二人添妝。文虛、未能夫婦，原有幾件衣裙首飾，給媳婦裝新，再湊水夫人、田氏、鸞吹、素文賞下來的，裝扮起來，也就覺珠翠滿頭，綾羅遍體，比連日布衣布裙，光景大不相同。素臣在外拜過天地，祭過祖先；鸞吹等簇?fù)硭囟�、湘靈出去，雙雙的拜見了水夫人，與古心、阮氏、田氏，各分大小之禮。素臣受了二人兩拜，二人又受了小舍及龍兒兩拜。文虛等俱拜見畢，丫鬟掌燈送入洞房。然后奚囊、容兒、玉奴、賽奴，捉對叩拜主人、主母。又拜了文虛、未能夫婦。奚囊、容兒就在外邊，伏侍古心、洪儒等上席，玉奴、賽奴就在里邊，伏侍水夫人等上席。席散后，方各回去成親。素臣于罷席后，至水夫人房中視寢，因道：“孩兒今夜在此相伴母親。”水夫人道：“又來了！今日是你吉期，快些出去，不要冷落他兩人！”

　　素臣道：“孩兒欲待璇姐回來，不然，今日宿在媳婦房內(nèi)罷。”水夫人道：“論理，原該如此。但他兩人，不比尋常妾媵，二姐有恩于汝，且未家大小姐已認(rèn)為姊妹；三姐出自名門，不應(yīng)以婢妾之禮辱之。至留待大姐，亦是正禮，但教他兩人久候，未免不情，日常見面，便有許多不便。我前日已經(jīng)說過，何必固執(zhí)？”田氏道：“婆婆所言極是，官人何可違逆？冰弦掌燈，待我親自送去。”于是苦苦的，把素臣送到新房里來。鸞吹早準(zhǔn)備一席合歡筵席，擺在中間屋內(nèi)。田氏教請新人，冰弦去請，素娥、湘靈害羞不出。田氏自去挽拉，二人只得出見，都低著頭，抬不起來。田氏拉勸就坐道：“兩位妹子，怎落那小家兒女嬌羞俗套？官人在外被禍，你二人那等驚惶，那般想念，恨不得從天掉將下來！三妹更是死生以之，性命幾乎不保！怎官人當(dāng)著面兒，反這般疏落起來？二妹，你尤其不該，你與官人同衾共枕沾皮貼肉過來的，怎也是這等客氣？”這一席話，說得湘靈好生靦腆，素娥更臉脹頭紅，存坐不住。田氏告罪道：“是愚姐失言了！但兩位妹子還該看愚姐薄面，吃一杯酒，說兩句話兒；不然，是深怪愚姐了！”素娥、湘靈俱立起來道：“大姐姐說甚話？做妹子的敢怪著大姐姐么？”

　　二人說完了這話，仍復(fù)坐下，低頭無語。素臣笑道：“娘子，你要他們不害羞，說說笑笑，是極容易的事。若但是這樣勸法，就勸到明日，也不中用！”田氏道：“奴家拙笨，開口便得罪人，實在無法可勸，這要求教官人的妙法了！”素臣道：“我這法子，只怕他二人未必肯依；但若不依，又未免稍傷雅量，不免為巾幗中庸女矣！”田氏笑道：“這說頭就好，使他不得不從的意思，但不知究是何法？”素臣道：“他們害羞，不過為今日是個吉期，但我有個鄙意，說將出來，雖為庸人之所嗔，實為賢女之所取。劉璇姑與我約言在先，且為我?guī)状尉枭�，如今現(xiàn)在東宮，不日便可完璧。我曾屢請于太夫人，太夫人以二位年已及笄，未便虛懸以待，致有梅之感。我想二位賢淑，豈比常人？倘肯俯從鄙志，則二姐與我久同寢宿，豈比嫌疑？三姐憐才心切，愛我逾常，我前日見了絕辭，痛不欲生，今日憂患同心，詩文知己，共坐深談，豈非人生快事，何至覿面邈若山河？但花燭之時，為此不情之語，未免恝然耳！”這一席話，說得素娥、湘靈滿面歡容。田氏滿心慌急，忙阻勸道：“官人說甚話來？婆婆那等吩咐，怎官人還不肯依，說出這等不中聽的說來？如今也不要兩位妹子說笑了，冰弦快掌燈，待我送相公入洞房罷。官人若再執(zhí)意，奴便去請婆婆來也。”素娥、湘靈一齊開口道：“大姐姐，相公所言，乃至當(dāng)不易之理。妹子等雖非淑媛，亦豈淫娃？若此方寸心中，有絲毫勉強，不愿待劉大姐回家同侍相公巾，即非人類！相公今日不忘大姐，即異日不忘姊妹們，方且感激刻骨，豈有異心？愿大姐姐勿復(fù)言！田氏道：“遣將不如激將，兩妹怎落起他圈套來？婆婆作主，劉妹豈有怨尤，官人亦何可違逆？”說罷起身。素臣一把拉住道：“母親原有此意，只恐二姐、三姐怪我薄情，兼恐東方莊上，屋宇不便。今他們兩人，既不見怪，且復(fù)樂從，我們說明心事，雖不合歡，盡可并席，同房寢起，正自無礙，何必固執(zhí)如此！我別后之事，尚未與爾等一談，今日借此現(xiàn)成酒席，暢談一夜，勝于同夢多矣！”素娥、湘靈俱道：“相公之言有理，大姐若再執(zhí)意，便視妹子等不成人矣！”田氏無奈，沉吟道：“既如此，待我去稟知婆婆，放心來聽講罷了。”素娥、湘靈不悅道：“妹子們這般苦求，大姐姐怎還是作難？”素臣道：“這卻你們錯怪他了，他從不會哄人，我與他同去稟明才是。”因同著田氏進(jìn)去，備細(xì)稟明。

　　水夫人歡喜道：“難得他二人如此賢淑！我已睡下了，你們自去罷。”入席之后，素娥、湘靈心無嫌疑，便自熱落起來。素臣細(xì)說在外之事，說到危險處，三人魄戰(zhàn)心驚；說到爽快處，三人神飛色動；說到紅須客、尹雄等一班豪俠之士，三人俱有劍拔弩張之概；說到鐵娘、石氏一班貞節(jié)之女，三人俱有慷慨激烈之容；及說到林士豪屢立戰(zhàn)功，反行削職，三人俱感憤不平，為之扼腕；更說到謝紅豆御前諫救一節(jié)，三人俱慨然道：“這事從抄報上看過，幾時得見一面，拜謝他救命之恩也！”田氏等亦各把家中之事，敘述一番，說到纏綿剴切，娓娓不傍，連生素、晴霞等丫鬟，也聽得津津有味，毫不知疲。直講到東方發(fā)白，忽聽腳步慌張，一個丫鬟，照著鸞吹直搶進(jìn)來。素臣等見鸞吹面色異常，齊吃一驚。正是：

　　苑中已種三株樹，天上還來兩鳳凰。

　　總評：

　　自上回任公等暗暗叫苦起，極力頓跌，直逼至鐵人斷腸、石人下淚，真如滿地狂風(fēng)吹菡萏，一池亂棒打鴛鴦，散落敗壞，斷無收拾。而忽接入廖監(jiān)一變，陡翻前局，將解批文書兩手撕破。此種筆墨，直是魯陽揮日、五丁開山手段，雖使左 史、班、陳見之，吐舌不收矣，豈非絕世奇文。

　　撕破解批文書，奇變極矣，更妙在痛打計多，使任公等渾身痛快。頓挫之法，方為竭情盡致。計多等于隔晚揚威耀武、吃酒猜拳，準(zhǔn)備今日早來看打，其肚場角落有絲毫疑影，或恐不打素臣反打自己之事否？奇變至此，直是造化在手。

　　任公等入各出來訴說所以，無不咋舌驚嘆、如醉如夢、額手稱慶、欣喜欲狂。此兼寫疑、喜二氣，疑到極處，喜更喜到極處，直寫至丫鬟、仆婦、家人、小廝，沒一個不笑容可掬，神氣飛揚，而喜之極處乃無不到。至疑廖監(jiān)變頭，則雖百千萬筆，亦無從猜想出來的。蓄意而至于百千萬筆猜想不出，豈非奇文。

　　花燭之變，固在意中，亦在意外。謹(jǐn)依慈命則意外，沉吟則意中。作者每于—二閑字埋伏后文，洋洋灑灑數(shù)千百言，細(xì)意求之，其妙自見。求之既久，胸中便有把握，不至如矮子觀場也。

　　素臣妙法，雖中色女人，尚當(dāng)落套，況素娥、湘靈上等者乎。有此一變，而素臣多情，田氏賢淑，素娥、湘靈之樂善，各美俱見，讀之令人神往。素臣細(xì)說在外之事一段，本屬應(yīng)有。妙在臨末兩條，一影天淵，一出紅豆，使素臣妻妾全數(shù)出現(xiàn)。心靈法密至矣、極矣！

　　此番花燭，主仆共三個新郎、四個新娘。新郎內(nèi)，一個系正經(jīng)合巹過來者，一個無數(shù)不正經(jīng)合巹過來者，推奚囊猶系童身，初諧花燭。新娘內(nèi)，兩個系回頭人，兩個系女兒身。而同一女兒身，一個又經(jīng)新郎勾股抱腰、含舌抵牝，惟湘靈尚是璞玉渾金。四新娘同結(jié)花燭，而兩新娘系明明落空，一新娘系暗暗落空，惟賽奴實在合歡。各各不同，種種差別，無意求奇而自奇，無心呈巧而自巧，方是至奇極巧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