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灑金橋鐘呂現(xiàn)形　睡虎山韓湘學(xué)道

蓬萊三島是吾家,一任那塵世里喧嘩。因緣漏泄,萬里煙霞。

翠竹影瑤草奇葩。霎時間,渾無牽掛,俺洞府自有那白鹿銜花。

話說當(dāng)日竇氏把湘子說了一番,湘子只得依從竇氏說話,去探望蘆英一次。倏忽間過了數(shù)月,退之上京會試,高登金榜,初授觀察推官,遷四川監(jiān)察御使,不二年間,歷升刑部侍郎,接了竇氏、湘子、蘆英,一同在長安居住。一日朝罷歸來,路從灑金橋經(jīng)過,見橋東坐著一個道人,生的豹頭暴眼,虎背龍腰,紫膛色面皮,落腮須胡子,頭挽著陰陽二髻,身穿一領(lǐng)皂紗袍,持一管鑌鐵笛,約摸來力能扛鼎,賽過子胥;氣可斷僑,度越翼德。橋西坐著一個道人,生的眉清目秀,兩鬢刀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頭戴一頂九陽巾,身穿一件黃氅衣,約摸來是興大漢的子房,扶炎劉的諸葛。退之神酣心醉,思量這兩位必是異人,遂近前問道:“坐在橋爾那位先生何方人氏?住居那里?因恁出家修道?”那道人答道:“老夫與大人同輩不同朝。”退之道:“怎的叫做同輩不同朝?”那道人道:“大人是唐朝刑部侍郎,老大是漢朝一員大將,總兵戎要路,坐帥府衙門,豈不是同輩不同朝?”退之道:“既與王家出力,辟土開疆,只合河山帶礪,與國同休,為恁么棄家修行,裝束這般模樣?”道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因我王損害三賢,只得深藏遠(yuǎn)避。”退之道:“害那三賢?”道人道:“三齊王韓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這三賢閑臥馬鞍橋,渴飲刀頭血,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在九里山趕田橫入海,在烏江渡逼項羽身亡,幫漢高祖奪了楚秦天下,后來死得不如豬狗。因此貧道棄了官職,奔上終南山,埋名隱姓:跟東華帝君學(xué)道,得證仙階,老夫乃漢之鐘離權(quán)也,原是河間府任邱縣人。”退之又道:“橋西坐著那一位先生是那方人氏?住居那里?可與鐘離先生是一輩不是?”那道人道:“貧道乃本朝士子,祖貫是河中府夏縣人也,生來頗讀幾行書,文章冠世,志氣軒昂,曾與李子英同往東京赴試,前到邯鄲十里黃花鋪垂楊樹下,得遇鐘離師父,度我三遭四起,不肯回心。他把那蘆席一片化作一座地獄,內(nèi)有十大閻君,把我一靈真性攝在葫蘆內(nèi),我夢醒回來,方才曉得為官者不到頭,為富者不長久,于是棄儒修行,得成正果,我便是兩口先生也�！庇性姙樽C,詩云:

朝游碧海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

三醉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退之道:“據(jù)二位先生這般說話,真是文欺孔孟,武過孫吳,一文一武,也所罕見。學(xué)生家下三輩好道,七輩好賢,愿邀先生到舍奉款素齋,不知尊意若何?”鐘師道:“既蒙大人錯愛,貧道自當(dāng)造府參拜,何敢叨齋�！蓖酥�挽著呂師手道:“學(xué)生與兩位先生同步到舍何如?”呂師道:“大人是當(dāng)路宰官,貧道是山野鄙夫,逐隊步趨,有失觀瞻,請大人先行,貧道隨后便至�！蓖酥�道:“先生不可失信�！眳螏煹�:“大人尊前,豈敢誑語。”退之果然先到家中,頃刻間兩師也到。退之下階迎接,坐下吃茶。忽見湘子當(dāng)面走過,望著兩師作揖。鐘師道:“此位何人?應(yīng)得妨父克母�！蓖酥�道:“這是小兒�！辩妿煹�:“若是公子,貧道人失言了。”退之道:“是學(xué)生侄兒,叫做韓湘子,三歲上沒了先兄,七歲上沒了先嫂,如今是學(xué)生撫養(yǎng)�！眳螏煹�:“此子有三朝天子分,七輩狀元才,若不全家食天祿,定應(yīng)九族盡升天,何患不榮華富貴乎!”鐘師道:“只是一件,此子目下運行墓庫,作事多有顛倒,直交十六歲方才得脫,須請一位好師傅提撕警覺他一番,庶不致錯走路頭耳�！蓖酥�道:“愚意正欲如此,只是未得其人。請問二位先生,何以謂之天?”鐘離道:“牛兩角、馬四。蹄之謂天�！庇謫�:“何以謂之人?”呂師道:“穿牛鼻、絡(luò)馬腹之謂人。不以人滅天,不以故滅命,不以欲害真,謹(jǐn)守而弗失,是謂合其真�！辩妿煹�:“既蒙大人下問,貧道亦有一言請教�！蓖酥�道:“愿聞�！辩妿煹�:“天地人謂之三才,何以天地歷元會而不變,這等長久?人生天地間,含陰抱陽,修性立命,為何有壽若彭鏗,夭若顏回?又有一等殤子,這般壽夭不齊,卻是何故?”退之沉吟半晌,默無一答。呂師道:“人人可以與天地齊壽,人自不悟耳�！蓖酥�道:“舜禹相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知人心可無乎?”呂師道:“劍閣路雖險,夜行人更多�！蓖酥�道:“道心可有乎?”呂師道:“金屑雖珍貴,著眼亦為病。”退之道:“吾其以無心有心乎?”鐘師道:“曾被雪霜苦,楊花落也驚。”退之道:“吾其以有心無心乎?”鐘師道:“不勞懸占鏡,天曉自雞鳴�！蓖酥�道:“所謂有心盡非乎?”呂師道:“不得春風(fēng)花不開,花開又被風(fēng)吹落�！蓖酥�道:“所謂無心獨妙乎?”鐘師道:“曙色未分人盡望,及乎天曉也尋常�！蓖酥�見兩師大有議論,盡可教訓(xùn)湘子,便道:“學(xué)生家中有座睡虎山,山內(nèi)蓋一座九宮八卦團(tuán)瓢,盡自清閑瀟灑,意欲屈留兩位先生在于團(tuán)瓢之內(nèi),一位教舍侄習(xí)文,一位教舍侄習(xí)武。若得舍侄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學(xué)生心愿畢矣,不知尊意若何?”兩師道:“貧道俱是山野村夫,胸中實無經(jīng)濟(jì)才略,荷蒙大人俯賜甄收,敢不用心教訓(xùn)公子。只是大人要始終如一,不可聽信讒言,見罪貧道�！蓖酥�待了兩師的素齋,便叫張千、李萬領(lǐng)兩位先生到團(tuán)瓢內(nèi)去,又吩咐湘子勤緊學(xué)習(xí),以圖榮顯祖宗,不在話下。

且說鐘、呂兩師同湘子到于團(tuán)瓢之內(nèi),過了一日,也不開口教湘子習(xí)文,也不教湘子習(xí)武,兩個只是閉兌,垂簾,跏趺靜坐。湘子見兩師光景,又不敢問,只得又過一日�？纯吹降谌�日,只見鐘師吹起鐵笛,呂師唱起道情,道:

嘆水火兩無情,欲火煎熬損自身。還須著意多勤慎。陰陽自生,筑基煉神,降龍伏虎休狂奔。養(yǎng)其身,調(diào)神息氣,內(nèi)外兩無侵,內(nèi)外兩無侵。

唱罷道情,才叫湘子道:“韓公子,你近前來,我且問汝�！毕孀泳瞎�,立在兩師面前。鐘師道:“令叔大人請我二人教訓(xùn)公子,我二人敢不盡心!只是不知公子愿學(xué)長生二字,愿學(xué)功名二字?”湘子道:“敢問師父,功名二字如何結(jié)果?”鐘師道:“教汝經(jīng)書墳典,韜略陰符,上可以保國安民,下可以勘兇定亂。逢時遇主,博得一官半職,坐著高堂大廈,出入有輕裘肥馬,平白地顯祖榮宗,封妻蔭子,萬人喝采,這便是功名。但是無常一促,萬事皆空,到頭來終無結(jié)果�！毕孀拥�:“如何是長生二字?”呂師道:“傳汝筑基煉己功夫,周天火候秘訣,吐濁納清,餐霞服氣,白日升天,赴蟠桃大會,發(fā)白再黑,齒落更生,日月同居,長生不老,這便是長生的結(jié)證。兩樣作用如霄壤之隔,公子心下愿學(xué)那一樣?”湘子道:“弟子愿學(xué)長生�！眱蓭煹�:“這個工夫不比文藝,鹵莽不得,斷績不得,所謂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庇性姙樽C:堪嘆凡人問我家,蟠桃云霧靄煙霞。

眉藏火候非輕說,手種金蓮不自夸。

三尺焦桐為活計,一壺美酒作生涯。

騎龍遠(yuǎn)遠(yuǎn)游三島,夜靜無人玩月華。兩師叫湘子道:“徒弟,如今是恁么時候了?”湘子道:“師父,鼓打一更了�！眱蓭煹�:“仙有數(shù)等,汝愿學(xué)那一等?”湘子道:“秀才歲考,便有一、二、三、四、五)六等的分別,做神仙怎么也有等數(shù)?”鐘師道:“不是這個等第之等,仙有天、地、人、神、鬼五樣不同�！毕孀拥�:“愿聞其詳�！辩妿煹�:“陰神至靈而無形者,鬼仙也;處世無疾而不老者,人仙也;不饑不渴,寒暑不侵,遨游三島,長生不死者,地仙也;飛空走霧,出幽入冥,倏在倏亡,變幻莫測者,神仙也;形神俱妙,與道合真,步日月而無影,入金石而無礙,變化多端,隱顯難執(zhí),或者或少,至圣至神,鬼神莫能知,蓍龜莫能測者,天仙也�！眳螏浀�:“絕嗜欲,修胎息,頤神入定,脫殼投胎,托陰陽化生而不壞者,可為下品鬼仙;受正一符箓,上清三洞妙法,及劍術(shù)尸解而得道者,可為中品人仙、地仙;煉先天真一之氣,修金丹大藥,汞龍升,鉛虎降,凝結(jié)黍米之珠,則為上品神汕、天仙�！毕孀拥�:“弟子嘗聞古語云:學(xué)仙須是學(xué)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望師父把那金丹大道傳授與弟子�！眱蓭煹�:“汝既愿學(xué)天仙,汝的志向是好的了,只怕汝鹵莽滅裂,中道而廢,枉費了我們普度的心機(jī),絕了后來修真門路�！毕孀拥�:“師父若肯指教,弟子豈敢懈弛�！眱蓭煹�:“居,吾語汝,汝須牢記,不可泄漏�！毕孀庸傲⒍�聽。兩師唱道:〔五更轉(zhuǎn)〕

一更里端坐,慢慢調(diào)龍虎,潤轉(zhuǎn)三關(guān),透入泥丸路。龍盤金鼎,虎咽黃庭戶。得些功夫,等閑休訴,等閑休訴。

二更里,二點敲,陰陽真氣妙。上下三關(guān),莫教錯了。嬰兒姹女得黃婆,自然匹配了,自然匹配了。三更里,月明正把乾坤照。產(chǎn)藥根苗,只在西南邊。鉛-遇癸生,急彩方為妙。海底龍蛇,自然來相盤繞,自然來相盤繞。

四更里更妙,坎離-要顛倒。晨昏火候合天樞,子在胞中,萬丈霞光照。位產(chǎn)玄珠-,此法真奇奧,此法真奇奧。

五更里天曉,籠內(nèi)金雞叫。有個芒童拍手呵呵笑,喂飽牛兒快活睡一覺。行滿功成,自有丹書詔,自有丹書詔�！�

湘子聽了,牢記在心。兩師道:“湘子,我們把長生秘訣傳授與汝了,只怕汝叔父知道,輕慢我二人。”湘子道:“弟子自有主張,不必多慮�！币贿B教導(dǎo)了兩三夜,到第四夜時,兩師又打著漁鼓,拍著簡板,唱一同教湘子。詞名《梧桐樹》:

一更里,調(diào)神氣,心猿意馬牢拴系。莫學(xué)閑游戲,閑游戲�；杌枘�默煉胎息,開卻天門地戶閉。果然通玄理,通玄理。

二更里,傳宇宙,一道靈光漸通透。龍虎初交媾,初交媾。提防三關(guān)莫要走,莫要走。

三更里。一陽動,金鼎將來玉鼎共。煉就真鉛汞,戊已配元紅。鼎內(nèi)金花吽,金花吽。

四更里,月當(dāng)空,玉鏡高懸處處同。照見海東紅,隔山取水鬧哄哄,鬧哄哄。五更里,云收徹,靈圭弄新月。處處瓊花結(jié),瓊花結(jié)。火候抽添按時節(jié),氤氳降紅雪。莫把天機(jī)泄,天機(jī)泄。

到得天曉,兩師對湘子說道:“我們連日教汝修煉,汝須用心勤習(xí)。汝叔父今日必然要趕我們出去了。”湘子道:“任憑叔父責(zé)罰,弟子決無悔心。只是帥父去了,教弟子倚靠著那個?”兩師道:“這是理勢使然,諺云:“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缓螞r師徒乎!汝只堅心定志,我們自來度汝�！闭f猶未了,退之著人來喚湘子并當(dāng)值的去,問湘子道:“汝這幾日習(xí)讀得文武經(jīng)書,亦諳熟否?”湘子道:”侄兒不敢隱瞞叔父,兩位師父教侄兒的是一部大道《黃庭經(jīng)》,不讀恁么文武經(jīng)書�！蓖酥�怫然不悅,再問當(dāng)值的道:“大叔與這兩位先生連日所習(xí)何事?所講何書?”當(dāng)值的道:“兩個道人教大叔一更打坐,二更飛升,三更四更只是打漁鼓唱道情�！蓖酥�聽了,一時心頭火起,紫漲了面皮,便拿竹片打湘子,道:“汝爹爹棄世,托我看汝,教汝讀書,只指望汝成人長大,光顯祖宗,誰”知汝這般癡呆,要學(xué)修行結(jié)果,玷辱門閭,怎不氣殺我也:”湘子道:“是叔父請這兩個師父教我的,不是侄兒自己生發(fā)出來的,如何打我?”竇氏在旁冉三勸道:”他爹娘早喪,孤苦憐仃,雖是我們恩養(yǎng)成人,也須索三思教訓(xùn),不要惹旁人議論。”湘子哭道:“賴叔嬸養(yǎng)育成人,今后再不敢違嚴(yán)命了。”退之道:“夫人既勸我,我且不打這畜生,汝快進(jìn)去勤攻書史,休學(xué)那出家的勾當(dāng)�！币幻娼挟�(dāng)值的:“快去喚那兩個道人來,趕他出去,絕了這根苗,不怕湘子不學(xué)好�！�

果然,當(dāng)值的去叫兩師道:“先生,老爺有請!”鐘師道:“純陽子,那沖和子迷昧前因,來請我和你,要趕出門。我們且去見他,看他有恁話說�！眱蓭熾S了當(dāng)值的走到退之跟前,稽首道:“韓大人,貧道見禮。”退之怒喝道:“誰與你這般人見禮個見禮!你兩個可是有些兒人氣的么?”兩師道:“大人請我們兩人訓(xùn)誨公子,豈不曉得尊師重傅的,卻為何不以禮相待?”退之道:“我的你兩人教侄兒習(xí)文演武,以圖進(jìn)取,你如何終日教他打漁鼓唱道情?豈不是賊夫人之子!那道情可足好人唱的?”兩師道:“大人,貧道何曾教他唱道情來?”退之道:“我侄兒已是招承,汝兩人如何還白賴?快快出門去吧,休得在此胡纏!”兩師道:“我出家人是隨緣的,有緣則住,無緣則去,何須發(fā)惱!”便向里面叫道:“韓湘子,我們今日去了,汝以后若要尋我們時,可到萬里外終南山來,我們在那里等你。”湘子跑出來道:“師父,快不要去,只在這里教訓(xùn)弟子。你若去了,弟子來尋時就難得見了。”兩師道:“汝叔父既趕我們出門,有何面目再在汝家里!”湘子道:“弟子情愿跟了師父同去�！蓖酥�一手扯住湘子,叫:“張千、李萬,把這兩個野道人推出去!”兩師道:“大人在上,貧道唱一首小詞答謝大人錯愛,便出門了�！痹~名《沾美酒》帶《清江引》:

想為官有甚好,看富貴似波濤,不如俺色空清凈破衲襖。掩柴扉靜悄,也不戀雌雞叫。紫羅袍,煞強(qiáng)如傀儡棚中喧鬧,榮華的似瑞雪湯澆。閑伴著仙童采藥苗,悶把瑤琴操。操的是古調(diào),鶴鳴九臯,一任旁人笑。

退之道:“快出去!我也懶得聽這般說話�！眱蓭煶�:

有一日削祿禍難逃,藍(lán)關(guān)雪擁長途道,那時方曉。

唱罷,拂袖而去。詩云:

大袖遮三界,遨游遍九天。

腐儒無眼力,不識大羅仙。

退之見兩師去了,便把湘子領(lǐng)在書房中,關(guān)鎖他在一間房里,吩咐當(dāng)值的小心看守,不許放他出來胡行亂走。正是:

埋怨當(dāng)初二道人,綺言綺語哄兒身。

如今斬草除根凈,撇下黃庭內(nèi)景經(jīng)。

那湘子被鎖在房中,并沒怨暢意思,只是勤苦修煉,坐唱道情。有《黃鶯兒》為證:

慢慢自沉吟,下深功,受苦辛,經(jīng)行日夜眠不穩(wěn)。要見本來那人,把心猿緊縈,三關(guān)運轉(zhuǎn),透入《黃庭經(jīng)》。煉真精,刀圭不用,天理自相生。

忽見那牛奔,鼻撩天,吼一陣,搖搖擺擺擒不定。拽住了那繩,休教亂行,往來日夜跟隨緊。牧牛人,丹田界,管取稻花生。

這湘子雖然晝夜勤修,畢竟不知后來若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