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虎蛇攔路試韓湘　妖魔遁形避真火

莫笑荊棘叢,荊棘生芝蘭。除卻荊棘刺,芝蘭掌上看。

芝蘭近有香,荊棘遠(yuǎn)勾裳。庭階植芝蘭,荊棘置道旁。

話說湘子被那女子推了出門,正值星月無光,不辨路徑,只得凝神定息,坐在一株大樹底下,等候亮光。不想那女子在家中埋怨老頭兒道:“這般一個標(biāo)致小師哥兒,料是受苦不過的,待我把他吊在后頭梁上,他自然贅在我家了,生生的被老祖公趕了他去。倘或路上遇著虎狼,不可咬殺了他,那里再尋得這樣一個標(biāo)致的小官人來?”一會兒又咒詛湘子道:“這個小賊道不看人在眼里,十分輕慢人得緊,想他是空桑里生出來的,不然也是江流兒初尚淌來生的,今夜出了我的門,不被虎咬,定被蛇傷,又要吃豬拖狗嚼的,只是辜負(fù)了我這一點熱心腸。”一會兒又叫道:“你這般一個標(biāo)致人,心里豈不聰明,為何硬著肚腸。一些兒也沒轉(zhuǎn)變?難道是柳下惠重生,封陟再世?”一會兒又叫老頭兒道:“祖公公做你不著,快點了火把去尋那小官人轉(zhuǎn)來,不要枉送了他性命�！币粫�兒又道:“你老人家眼昏耳聾,黑地里沒尋他處,料他也去不遠(yuǎn),我雖然鞋弓襪小,待我自去邀他回來�！边@幾段嬌聲細(xì)語軟款的話兒,被那順風(fēng)兒一句句都吹到湘子的耳朵里,只指望打動湘子。誰知湘子這一點修行的念頭如金如石,一毫也惑不動,聽了這些聲音言語,越發(fā)不奈煩了,便顧不得天氣昏黑,腳步高低,一徑往前亂走。走不上三五十步,只聞得風(fēng)聲泣樹,水響潺潺,倀鬼高呼,山魈后應(yīng),沒奈何強跑了二三里程途。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前面亮爍爍兩盞燈,一陣大風(fēng)隨著那兩盞燈吼地而起,這燈光直望湘子面前射將來,并不因風(fēng)搖動。湘子口中自念道:“我?guī)煾赣徐`有感,見我黑地摸天走不得路,故遠(yuǎn)遠(yuǎn)送兩盞燈來照我了。”念誦未已,那燈看看移到跟前,止離半箭之地,原來不是兩盞燈,是猛虎的兩只眼睛光。那虎見了湘子,便發(fā)起威勢來,怎見得那虎的威勢怕人:

頭低尾翹,口中吼吼似雷鳴;腰矗爪爬,地下紛紛起泥土。滿身上斑斑點點絲毛,硬比鋼針;遍口中截截齊齊牙齒,森排劍戟。山中狐兔聞其聲,隱跡潛蹤;塢內(nèi)獐狍嗅其氣,藏形匿影。這真是金睛白額獸中王,不讓那玄豹黃獅青色吼。

湘子不看見是虎,還說是明晃晃兩盞燈籠,遠(yuǎn)遠(yuǎn)的望見是老虎的眼睛,不覺驚倒在地上,一些兒也動彈不得。

那只老虎在湘子身邊左盤右旋,聞了又聞,嗅了又嗅,卻像不吃伏肉的模樣,忽地里用只爪把湘子撥一個轉(zhuǎn)身。那湘子方才魂復(fù)附體,如夢初醒一般,戰(zhàn)兢兢爬起身來,道:“我?guī)煾赋Ｕf有降龍伏虎的手段,我今日棄了家計,萬里尋師,難道舍身在老虎口里,死得不明白不成?”當(dāng)下掙扎向前,叱道:“虎是山中百獸之長,算來也通些人性。我韓湘拋棄父母墳塋,妻孥恩愛,找尋帥父,原是舍得身軀,丟得性命的主子,不是那貪生怕死的云游道人!汝今撐開威勢,裝出頭顱,終不然我怕你不成!我又不做那割肉喂鷹、舍身喂虎的老佛,就是我膽怯心驚,被汝這畜生嚇殺了,我的帥父也不肯饒汝,我也少不得到閻羅殿前告汝,難道平白地就等汝吃了我!”那只虎聽了湘子這一篇話,恰像知言識語的一般,把頭搖一搖,尾巴翹一翹,望山那邊一溜煙跑去了。湘子此時才明心見性,還卻本來面目。正是:

莫道無神卻有神,舉頭三尺有神明。

若還少有差池念,猛虎橫吞活不成。

湘子見猛虎去了,不免趲行幾步,只見騰云冠峰,高霞翼嶺,岫壑沖深,含煙罩霧,天色漸漸明朗起來。正欲趕上前去,尋個人家化些齋飯吃了再走,忽然間火光灼爍,云霧晦冥,分明是一條大路,恰是周圍無客往,四望少人行。湘子定睛仔細(xì)看時,見一條毒蟒,約有庭柱般粗細(xì),七八丈長短,橫躺在地上,攔住了湘子的去路。怎見得毒蟒的兇猛,行人不敢近前,有賦為證:

滿身鱗甲,似赤龍出現(xiàn)山崗;遍體毫光,如野火延燒嶺麓。昂頭吐舌勢兇頑,鉆南落北;凹眼曝腮形丑惡,游東過西。尾未有鉤,中之則折;鱗中有足,逢人便傷。料不是白龍魚服,網(wǎng)墮豫且;亦不比酒影弓形,憂添楚客。斯時也,韓湘子不學(xué)得孫叔敖,埋瘞兩頭,功高陰騭,也須學(xué)漢沛公劍誅當(dāng)?shù)?鼎定三秦。

這蛇望著湘子,噴出一口毒氣,湘子望后撲地便倒,正在驚惶,不料那蛇望草叢中游去了�？垂�,且說這蛇這虎既來趕撲湘子,為何不吃了他,便隱隱寂寂的去了?只因湘子背了叔嬸,丟了妻孥,萬里跋涉,修行辨道,鐘、呂兩師怕他道心不堅,人心陡發(fā),難以脫化凡軀,超升天界,故此化這蛇虎來驚嚇?biāo)?看他生退悔心不生。湘子既無退悔的心,虎蛇自然不敢傷他。

當(dāng)下鐘、呂兩師慧眼看見湘子不貪女色,不畏蛇虎,不怕辛苦勤劬,真真是個玄門弟子,意欲度他,還恐他魔障未除,孽根未凈,又吩咐一行鬼判:“在黃沙樹下試他一試,待他吐出三昧真火,方許放他過來見我。他若畏縮退避,便把他射在陰司地府,永不翻身�！惫砼蓄I(lǐng)旨,前去黃沙樹下,攔著往來的路頭。這鬼判怎般模樣:

頭角猙獰,面目兇惡。頭角猙獰,恰似蛟龍離土窟;面目兇惡,猶如瘞嗻立廟門。身軀靛染又加紅,個個獠牙青臉;手足露筋還見骨,雙雙赤發(fā)鉤拳。遠(yuǎn)望著,頂天席地勝金剛;近看時,橫闊扁圓如簸斗。若不是追魂攝魄地府無常,也應(yīng)是鐵腳銅頭取經(jīng)行者。

湘子一見鬼判攔著路口,便忖道:“我萬里尋師,辛勤跋涉,只指望得見師父以慰夙心,誰知一路來遭這許多障害。不是師父不來救我,只是我道心不堅,所以不得見我?guī)煾?我且上前喝問是恁么妖魔,再作計較。”當(dāng)下湘子挺一挺身子,整一整衣襟,向前喝道:“汝是何方妖怪?恁處邪魔?敢來攔擋我的去路!”鬼判應(yīng)道:“咱是凜凜威雄,正直無私之帥將;堂堂猛烈,公平有道之神君。占據(jù)一方,廟食千載,專啖生人肝膽,血肉身軀。汝小小道童不夠咱家一飽,來此何干?”湘子道:“世間只有天帝,神仙、城隍、社令,順時風(fēng)雨,保護下民,那有稱為神者縱性貪饕,恣情口腹?據(jù)汝說來,不過是妖精鬼怪,假托神靈,妄啖生民,擅干天憲!我韓湘子不辭辛苦,萬里尋師,性命脫于蛇虎口中,那怕汝這邪妖攔擋去路!”那鬼判聽他言語,便張起欲焰,煽動情煙,把一個天遮得昏蒙蒙,伸手不見掌;一條大路黑漫漫,似有銅墻鐵壁阻擋住的一般。煙焰中間現(xiàn)出許多奇形異狀、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怪物,正不知有幾千幾百,一齊嘻嘻哈哈直迸到湘子跟前。湘子到此地位,猶如雞墮廁中,萬蛆攢簇;膻落地上,千蟻叢扛。顫篤速心忙意亂,似狗喪家;還喜得性定神清,如龍蜇穴。當(dāng)下直截截立著身子,略不退縮;赤裸裸吐出真火,沖著妖魔。怎見得是真火:無爐無灶,自丹田透出重樓;沒焰沒煙,奔泥丸光搖銀海。不用硫黃發(fā)燭,紅的的直射斗牛墟;何煩鼓鞴風(fēng)箱,赤騰騰遙沖霄漢里。當(dāng)著的頭焦額爛,化作飛灰;近著的手慌腳忙,藏?zé)o蹤跡。正是:靈臺有種,何須乞自鄰家;絳府滋生,不讓咸陽當(dāng)日。

湘子吐出那三尺三寸真火,真?zhèn)�把那許多鬼判沖得無影無形,不知逃躲在何方去了。湘子才把心來放下,道:“我若不虧師父傳授秘訣,口吐真火,沖散邪魔,豈不被他一伙擠落陰山背后�！庇谑谴筇げ酵�前又走。不覺過得幾日,平安無事。遠(yuǎn)遠(yuǎn)望見前面有一座高山,怎見得那山高處?蒼崖翠嶺,千尋矗聳接層霄;赤岸青峰。萬仞崔巍連上界。巔頂上,松柏森羅;腰凹里,草芝蕃殖。飛禽有玄鶴,青鸞,黃鸝,練雀;走獸有黑熊,蒼鹿,玄豹,灰獐。放鷹逐犬,冬天獵戶滿張羅;覓靜尋幽,隨月道人常駐足。真是神仙洞府,蓬島梯航。

湘子見了這座山,便道:“前面高山,一定是終南山了,兩位師父必然住在那里。不免奔上山去,尋見師父,方才心滿意足。”正是:

得道何愁仙路遠(yuǎn),文高那怕狀元遲。

湘子進步上山,口里說道:“怎么走了這許多路,還不見一些影子?不知師父住在那一個山頭?”恰好抬起頭來,隱隱的樹木叢中,露出一個金字匾額。湘子道:“那個去處斷然是師父的道院了�！奔弊ヅ侍俑礁�,大踏步走。但見層松飾巖,列柏綺望;方嶺云回,奇峰霞舉,孤標(biāo)秀出,罩絡(luò)群山。遙見石室之中,有一仙人坐石牀上,凝矚不轉(zhuǎn),恰不見有金字匾額的神仙洞府。湘子左顧右盼,又不見有一條去路,不覺心里焦躁,仰天叫道:“師父!韓湘今日走到這個去處,還不得見師父一面,是韓湘道念不堅,師父不肯來接引我耳。我韓湘這一點修行的念頭除死方休,不如就這里尋個自盡,把魂靈去見師父罷�！闭f猶未了,只聽得遠(yuǎn)遠(yuǎn)地吹笛響,定睛看時,一個牧童騎著一匹青牛在樹叢里過。湘子叫道:“牧童哥,你到這邊來,我問你一個消息�！蹦镣�答道:“那邊都是塵羅欲網(wǎng)。你是恁么人?踏在這里面還不轉(zhuǎn)頭。我是識得這條蔑的,決不踏著這個箍�！毕孀影�懇道:“牧童哥,沒奈何引我一條活路,待我脫離了網(wǎng)羅,自當(dāng)重重謝你�！蹦镣�道:“既然如此,我這青牛到認(rèn)得路頭,待我牽到你那邊,同你騎在牛背上,慢慢領(lǐng)你出活路罷。”湘子道:“哥,你不要哄我。”那牧童果然騎了牛,直沖過湘子這邊來,叫湘子爬上牛背,坐在他的前頭,嗚嗚的吹著笛兒,往前便走。那笛兒吹出來的卻是一首詩。詩云:

牛兒呼吼發(fā)顛狂,鼻內(nèi)穿繩要酌量。

若是些兒松放了,塵迷欲障走元陽。

湘子聽了笛聲,不覺心內(nèi)有感,便問道:“牧童哥,這笛兒是誰人教你吹的?”牧童道:“是我?guī)煾附涛业�。”湘子�?“你師父是準(zhǔn)?”牧童道:”我?guī)煾甘翘焐仙裣?不是凡夫俗子�！毕孀拥�:“莫不是鐘離師父么?”牧童道:“若說那鐘離,他是個貪財尚氣殺人不轉(zhuǎn)眼的魔頭,不是神仙,不是神仙!”湘子又道:“莫不是呂洞賓師父么?”牧童笑道:“那呂道人三醉岳陽樓,私戲白牡丹,鼎州賣假墨,潯陽賣敝梳,一派都是障眼法兒哄人,一發(fā)不是神仙了�！毕孀舆车�:“你這童兒有眼不識泰山,趁口胡說!我那鐘、呂兩師父是天仙的領(lǐng)袖,神圣的班頭,你不曾認(rèn)得他便罷,怎敢謗毀他!”牧童道:“我在這山中,那一日一時不見幾個神仙,希罕這兩個鳥道人!我老實對你說,若要見我的師父時,卻也有許多艱難。你若只要尋鐘、呂兩個道人,遠(yuǎn)不千里,近在目前,我引你去就是�！毕孀拥�:“哥,我只要見鐘、呂師父,煩你指引一指引�！蹦镣�拽著那牛的鼻索兒向東就走,這湘子如夢里醒來一般。正是:

分明指與平川路,提起天羅地網(wǎng)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哪里,且聽下回分解。